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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的旗帜

梁晓声出生于一九四九年,与共和国同龄。他出生在哈尔滨一个贫苦家庭,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建筑工人(《人世间》父亲的原型),母亲(《慈母情深》中有真挚的表达)靠打零工补贴家用。和同时代大多数底层人物的命运一样,他十九岁做知青,去了北大荒。靠自己的不懈奋斗,凭借写作才华,进入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后来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数十年来,他始终笔耕不辍,坚持用平民视角写作。

梁晓声一直深耕现实主义题材,用身边的人和事来创作,让读者感同身受,自然而然会有很强的代入感,因此,他的作品深受大众喜爱。他是新中国成立后,与时代同步的中国平民历史的歌颂者,也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巨变的记录者。读梁晓声的作品,其实读的就是我们父辈的故事。他的作品始终传承着我们父辈辛勤、善良、正直的美好品德,对年轻一代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梁晓声作为新中国的同龄人,他所记录的平凡大众的时代背影,也是中国社会七十多年历史巨变的缩影。他既对父辈的沧桑岁月充满崇敬,又对祖国母亲的伟大变迁饱含热情。

梁晓声是一位勤奋的作家,几十年来,他创作了两千多万字的作品,获奖无数,著作等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知青》《年轮》《返城年代》,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翟子卿》《又是中秋》,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阿依吉伦》《白桦林作证》等。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梁晓声的作品就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其中包括《今夜有暴风雪》《雪城》《人间烟火》等,而根据他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人世间》改编的电视剧更是一举成为现象级热播国产电视剧。

面对梁晓声为数众多的作品,如何阅读?从哪一部开始阅读?如何做出选择,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可能是一个难题。如果仅仅是阅读他的代表作,或是浮光掠影式地浏览,难免会以偏概全,不能深入、全面了解他的思想深度。如何从梁晓声千万字的文学作品中撷取精华,为读者提供一个见微知著的文学样本,又不失原作本味,对于编者来说是一次极具挑战性的考验。

梁晓声的长篇小说极具个人特色,而他的短篇小说也精彩纷呈。长篇小说从本质上来说,更像是一个个短篇小说的精彩片段汇集而成。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我们尝试以时间为轴,兼顾多种作品形式,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加以呈现。这里面有些篇目节选自梁晓声的经典长篇小说,收录的中短篇作品里有些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删节。这些篇目浓缩了梁晓声作品的精髓,我们将其以时间顺序进行贯穿,精心编排成了一部新颖别致的短篇小说集。可谓一书在手,精华尽览。

梁晓声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不管是《人世间》里的周秉昆,还是《年轮》里的吴振庆,又或者是《知青》里的赵天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性格特征:勤劳且正直。这也是我们父辈的共同特征。而梁晓声笔下的女主人公,不管是郑娟、何凝之,还是周萍,都是善良和贤惠的女性形象,在她们身上都可以找到我们母亲的影子。所以,梁晓声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虽然各具特色,但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他们虽然有所不同,却仿佛一直都没有改变,他们就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父母岁月》一书,将梁晓声数十年创作的文学作品浓缩为一部四十多万字的小说集,无疑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与创新。作品凝结着我们父辈的故事,也在讲述着我们的人生。这部作品是对梁晓声文学创作的一次阶段性总结,也将为其后的创作奠定坚实的基础。从朴实无华的平民视角,用跌宕起伏的叙事结构,彰显浓厚的人文情怀,谱写了与新中国同龄那代人的悲欢离合。这是一部铭记历史,不忘初心,放歌新时代的现实主义杰作。本书的出版,也将为影视作品的创作提供一个优秀的文学范本,其影响力也势必会更加深远,相信影视界的有识之士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把这部作品搬上荧屏。 vtU9EzeGEbAYnb/uYCTAH7SNiq6xG7kOMwclbIUIY9fOpX2sd8x3VQrVbq1Uolhk



挥洒

夕阳如血。

列车奔驰在秋季的松嫩平原。夕阳悬在车头前方,似乎在勾引列车吻到它。而对于列车,那是不可能的,尽管看起来车头与夕阳的距离近在咫尺;这情形使人联想到“夸父追日”的神话。车头气急败坏地喷吐浓烟,混沌了天地。而于那混沌之中,夕阳将车身映成平原上一道长长的剪影。

夕阳无可奈何地沉落……

列车亢奋地追逐……

迷雾渐散。一缕青烟,从一只斑驳了红色铁锈的灰铁皮烟囱里冒出。这只旧烟囱属于一栋被漆成果绿色的小房子。亮晶晶的铁轨从这小房子前铺过。那是只有北大荒才有的窄轨铁路,将林区丰产的木材一车车运到原野以外的地方。仓库整齐地排列在小房子后边,小房子旁竖着一块牌子,上写“白桦林站——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竖——一九六九年”。

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逐渐堆积成团,从远处茂密的白桦林那方压过来。

杨秉奎的手在一盘残棋上缓缓移动,他在小房子里跟自己下棋。窗上贴着红纸剪的“忠”字和“公”字,除了一张没刷油漆的单人木床,还有桌子、椅子、箱子、柜子,都没刷油漆,木质已被岁月涂得黑亮。床上挂着蚊帐;炉子上的水壶吱吱作响,突突地冒出水汽;一条大狼狗懒洋洋地卧在炉旁。

杨秉奎五十多岁了,一脸该刮未刮的黑胡楂,一身旧铁路服,脚上是双“解放鞋”。

桌上的电话骤然响了。杨秉奎抓起听筒:“对,是我,‘养病亏’站长……放心,我知道……哎,你说话客气点嘛……我不管你是谁,给老子记着!”

他啪地放下电话,从墙上摘下铁路信号灯,把与铁路服配套的蓝帽子按在头上,开门出去,大狼狗溜溜地跟着。

天已快黑。

杨秉奎仰脸看天,雨点落在他脸上。

“早不下晚不下,非赶这个时候下。老天爷,你他妈成心找人别扭啊!”杨秉奎扭动着布满胡楂的嘴,喃喃地咕哝着。天仿佛就是要跟杨秉奎找别扭似的,霎时间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老伴儿,都说谁也惹不起老天爷,看来此话真不假呢!”“老伴儿”就是那条大狼狗。杨秉奎无奈地退回小房子,将雨衣从墙上取了下来。

闪电劈开雷雨交加的黑夜,瞬间照亮站在铁轨中间的杨秉奎。他左右摆动着手中的信号灯。一列封闭的货车缓缓驶来,车灯橘黄色的光透过密集的雨点,照在杨秉奎身上。

司机探出身喊道:“老站长,对不起啊,让您在雨中为我举信号灯了!”

杨秉奎:“甭客气,应该的。再说也不是你对不起我,是老天爷对不起我。”

列车停稳,一节节车厢的门被依次打开,有人从上面跳下来。顿时,哨声此起彼伏。

一个粗声大嗓的人喊:“全体下车!整队集合!各带队注意,哪一车厢少了一个,军纪处分!”

可是知青们却没有应声从车厢里跳下来,而是犹豫地聚在车门口,谁也不愿意先行一步。一名女知青用上海话抱怨,意思是这么大的雨,淋湿了我的衣服和行李怎么办?也没有个站台,也没人准备好雨衣和伞。

张平原连长分开聚集在一起的知青们,指着那名女知青问一名男知青:“她嘟囔什么?”

那男知青也是上海人,绰号“小黄浦”,他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将女知青的话向他解说了一遍。

张连长:“那也不许赖在车上!”

他跳下车,指着“小黄浦”命令:“你,给我下来!”

这时,团里的曲干事走了过来,把手拢在嘴边,冲车厢大声喊:“男知青先下,接一下女知青,不要让女知青们摔伤了!各领队注意,要保证安全,保证安全!”

刚才已经跳了下来的“小黄浦”张着双手要接女知青,却被一个体态圆墩墩的女知青给压了个屁股着地。

曲干事赶紧上前扶起他们,关心地问:“摔伤哪儿没有?”

报数声在滂沱大雨中此起彼落,像是溅落到金属上弹起的雨点。闪电的光耀下,大雨冲刷着知青们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浑身都已经湿透了。有些知青眼泪和淋脸的雨水汇流而下,如此这般地来到北大荒是他们万没想到的。

杨秉奎打开仓库的大门,冲着知青们大喊道:“都到仓库里来躲躲雨!”

刚才还整齐列着的队伍一下子散乱开来,大家涌进仓库。张连长望着知青们奔向仓库的背影,束手无策地自语:“这老爷子,真添乱!”

“不许往那儿跑,列队!”张连长拦住一些知青,被拦住的知青不情愿地向仓库的方向张望着,张连长生气地吼道:“都聋了吗?我再说一遍,列队!”

被拦下来的知青敢怒不敢言,怨恨地瞪着张连长,不情愿地站成队形。

“都没见过下雨吗!”张连长吼声如雷。

无人接言。

“回答我!”

一名女知青小声说:“见过……”

曲干事走来,在张连长耳边低语:“老张,我看是不是暂时……”

张连长看也不看他一眼,恼火地说:“你别管!”

曲干事欲言又止,只好退到一边,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支已经被雨淋湿的烟,刚举到唇边,又想起了什么,将烟揣回兜里。

张连长脸板得像块湿木头:“下雨只不过是下雨,下再大的雨也还是下雨,不是下刀子!你们不是那些插队知青!他们一插队,不想当农民那也是农民了!你们叫兵团战士!是战士就得有点战士的样子!没有口令擅自行动,不是好战士!跑到仓库去的,都要受处分!”

曲干事又说:“老张,还是听我的……”

“不听你的!这时候非听我的不可!”张连长打断他的话,继续训,“我们这个团的团长,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当年跟随团长转业到北大荒的,号称三个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五的党团员!百分之九十五的正副班长!百分之九十五的五好战士!这是我们团的政治血统,这个政治血统必须永远保持下去,保持住了就等于保持住了我们团的光荣!所以,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家庭有严重历史问题的,我一个也没从城市里往一团接!哭鼻子抹眼泪也不要!写血书也不要!你们已经成为一团的战士!你们也应该感到光荣!感到自豪!挨点淋就不要纪律了?不是都发誓要炼一颗红心吗?那就给我从现在炼起!”

张连长的训话还没有结束就被打断了,一个知青惊慌地跑过来:“带队,那边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起来了?”

“北京的和哈尔滨的啊,不!是哈尔滨的和北京的、上海的打罗圈架!”

张连长和曲干事连忙向事发地赶去。

在列车的尾部,几十名知青打成一团,有女知青在尖叫:“别打了!”

“砰!”

一声枪响令打架的知青都停下了。杨秉奎冲到打架的知青中间,扯开嗓子喊:“谁再打我崩了他!都到仓库避雨去!”

张连长和曲干事赶过来的时候,知青们早已悻悻地散开了。

张连长看着四散离去的知青们说道:“就这么完了?”

“不完还怎么着!”杨秉奎甩下一句话,也转身走开了。

仓库的一摞麻袋上横七竖八地摊着些湿透了的衣服,男知青们把身上能脱下来的衣服都脱下来拧干。上海知青徐进步连裤衩也脱下来拧,被一穗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干苞米击中面门。

“谁?谁他妈打我?!”他鼻子被打出了血,眼镜片上也开了朵蜘蛛网似的花。

哈尔滨女知青孙曼玲双手叉腰,操着地道的东北腔指着他:“你要不要脸啊!当我们女知青不存在啊!”

孙曼玲背后那些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女知青都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徐进步恰与孙曼玲面对面,赶紧用湿裤衩捂住下身,红着脸嘟囔:“哎哟妈呀,直勾勾地看着我,是我不要脸还是她不要脸啊!”

孙曼玲听到了,生气地发动女知青:“姐妹们,他出言不逊,打他!”

一时间,苞米、葵花盘长了翅膀似的飞向徐进步,徐进步顾上顾不了下,狼狈地蹿到了几个箩筐后面。无辜挨打的男知青们也跟着东躲西藏。

“你们就这么糟蹋我留的良种?”拎着枪的杨秉奎大喊一声,闹成一团的知青们顿时安静了。

知青赵天亮赔罪道:“对不起老爷子,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摩擦,您千万别生气,我们保证归放原处。”说着,将地上的谷物一样一样拾起,其他知青也纷纷帮他。

“以这几个箩筐为界,今晚,筐那边是女知青的地盘,筐这边是男知青的地盘。都听明白没有?”杨秉奎看着一边收拾地上的谷物一边点头的知青们,扬手示意了一下赵天亮:“你过来一下。”

赵天亮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杨秉奎近前。

杨秉奎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天亮。”

杨秉奎点点头:“我授权你,今晚要是有哪个男知青胆敢犯女知青的界,就把他拖出去,让他喂蚊子。”

哈尔滨知青孙敬文插嘴道:“下雨天蚊子不叮人。”

杨秉奎摇摇头:“这雨不会下一整夜。雨后的蚊子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以百当千当万。不相信的就让他领教领教北大荒的蚊子,哼!”

赵天亮有些迟疑:“可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恐怕做不好你交代的事,授权也白授权。”

“那就挑一个助手吧。谁愿意?”

孙敬文油腔滑调地凑上来:“我!我!谁也甭争,就是我了!我可爱干把人拖出去喂蚊子的事了!”

杨秉奎问赵天亮:“还有问题吗?”

赵天亮摇头。

杨秉奎一转身走了。

孙敬文学着样板戏里刁德一的样子拖腔拉调地唱:“这个老头——不寻常……”

赵天亮碰了碰孙敬文,问:“哪儿的,叫什么?”

“哈尔滨的,孙敬文。以后你叫我‘小地包’就行。”

“我是北京的。”赵天亮指了指正由孙曼玲指挥着,在仓库里拉草绳子的女知青们,“你认为她们想干什么?”

孙敬文抓了抓脑袋:“猜不准。搭衣服吧?”

孙曼玲她们却往草绳上搭草帘子和麻袋,搭成了一道“隔墙”。

赵天亮轻轻地嗤了一声:“多此一举。”

孙敬文拍拍他肩膀:“别多说了啊,她可是我老姐。”

阳光从仓库上方的一排长方形窗户里照了进来,驱散了仓库里的阴暗。

赵天亮醒了,他身上盖着麻袋,仰面躺在草帘子上——仓库里所有的知青,都是这么睡了一夜。赵天亮把头向左扭去,只见徐进步、孙敬文以及周边的几个男知青全都趴着,双手托腮,跷着脚丫子,兴致高涨地向草帘子对面张望;他右边的王凯、沈力、杨一凡三名北京知青也同样,一心一意地向对面伸着脑袋观看什么。

赵天亮对他们的专注有些奇怪,一翻身也朝对面看去——对面的草帘子和麻袋下端暴露着一双双女知青们的裸腿和光脚丫,她们的腿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有的在走动,有的跳芭蕾舞似的翘着脚尖,有的将一只裸臂搭在草帘子上,单腿着地“金鸡独立”着。一副乳罩掉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臂垂下,把它捡起。

沈力在往小本上画速写。

“你们……”“下流”“可耻”之类的话还没说出来,赵天亮的嘴被孙敬文捂住了。一只麻袋从天而降,蒙住了赵天亮的头。

徐进步轻声鼓励道:“对!还没看够呐!别让他出声……”说着,便扑在了赵天亮的身上。

沈力:“你们可别闷死他。”

孙敬文:“闭上你的臭嘴,别得着便宜卖乖。”

女知青那边忽然发出尖叫声,一阵骚乱。

王凯眼尖:“黄鼠狼!”

“钻咱们这儿了!那儿!那儿、那儿!”杨一凡指着嚷嚷。

黄鼠狼窜到了男知青这边,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黄鼠狼身上,没有人再搭理赵天亮,他这才从麻袋底下钻出来,大大地喘了几口气。还没等他定下神来,哨声从仓库外传了进来。

杨秉奎走进仓库,仓库已经没人了,麻袋乱扔一地,柳条筐也倒在地上,草帘子却还在草绳上耷拉着。

杨秉奎边收拾地上的狼藉,边嘟囔着:“这些孩子……”

一阵隐约的哭声从草帘子另一边传来。

“谁还在那儿?”

哭声呜呜依旧。

杨秉奎提高声音:“我过去了啊!”说着,便扯下一条麻袋,走到“隔墙”那边,见上海女知青周萍缩在一个角落,双手捂脸,继续哭着。

“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杨秉奎走上前去问道。

周萍摇头。

杨秉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挨淋了,就受不了啦?”

周萍还是摇头。

杨秉奎有点生气,火气一顶,把刚才的温和顶走了:“那你哭什么!没听见吹哨子呀?别人都集合了!”

周萍绝望地说:“他们不要我!”说完,放声大哭。

杨秉奎蹲了下来:“谁们不要你?”

周萍:“带队们,因为我父亲是资本家……可我写了三次血书……”

杨秉奎注意到周萍右手的食指包扎着,皱眉问:“手指怎么了?写血书刺破的?”

周萍抽抽搭搭地说:“不是刺破的,是咬破的。别人说,写血书一定得自己咬破自己的手指……”

“教条嘛。所以你就咬破三次?”

周萍痴痴地点头。

“发炎了?”

“嗯。”

“这还能不发炎?说说,你父亲是民族式的,还是买办式的?”

周萍用手抹了抹眼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档案里写的是民族资本家。”

杨秉奎郑重地点了点头:“要是民族资本家,倒还有点商量了。政治上的事,我是懂些的——可既然他们不要你,你怎么还是来到这儿了呢?”

“我从上海偷偷混上了知青专列……”

杨秉奎吃惊道:“上海?那得经过北京、哈尔滨、北安,一地一点名,你就能一路混过来了?”

周萍点了点头。

杨秉奎被感动了:“姑娘,北大荒其实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冲你这一份诚心诚意,我帮你。起来,跟着我。我一定会帮你到底!”

周萍顺从地起身,跟随杨秉奎走出仓库。

张连长瞪着眼前整齐地列成队的知青们,训道:“你看你们啊,麻袋扔得哪儿哪儿都是!那可都是新的!今后你们要记住,在北大荒,麻袋也是宝贵的东西!”

徐进步眨眨眼睛,强词夺理:“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从没听说过还有麻袋!”

张连长瞪着徐进步:“现在你不听说了?都记住没有?”

知青们回答:“记住了!”

赵天亮不服地说:“我有意见!”

张连长:“给你半分钟,说!”

“天有不测风云,这是常识。既然是常识,就应该为我们的到来考虑得周到些,提前做好防雨措施。”

张连长反问:“也就是说,应提前准备好足够用的雨衣、雨伞、雨靴,最好再搭好十几顶临时帐篷?”

“按理应该那样。”赵天亮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出列。”

赵天亮向前跨了一步。张连长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研究一样稀罕的物件。

“叫什么名字?”

“北京知青赵天亮,‘赵子龙’的‘赵’!”

张连长哼了一声:“赵子龙是条龙,冲你刚才说的话,我看你像一条虫!雨衣、雨伞、雨靴、帐篷,想得倒美!在北大荒,在目前,想到了也白想,因为那是做不到的。天有不测风云,在北大荒的意思那就是,老天爷给人气受,是常事,人得受着!你的想法是歪理,我讲的才是正理,北大荒的理!”

赵天亮说:“我对你动不动就训我们也有意见!”

张连长:“还有意见以后再提,给你的半分钟过了!第一排听我口令,向前一步——走!向右——转!你们都跟着他,把麻袋收集到仓库去!”

赵天亮低声对徐进步嘟囔:“半分钟里,我说的没他说的多!”

徐进步瞟了一眼张连长的背影,说道:“这就叫,官不大,僚不小。”

张连长猛地回头,瞪着他俩:“说什么呢?”

徐进步赶紧朝赵天亮一指:“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说完,便朝一条麻袋跑去了。

赵天亮转头望着徐进步,生气地说:“这不是陷害我嘛!”

杨秉奎和周萍一前一后朝这边走过来。张连长看到他们,想转身走开。

杨秉奎:“张连长,站住。”

张连长站住了,掏出烟和打火机。

“我跟你说话,你不许吸烟。”杨秉奎将张连长手里的烟夺了过去,叼自己嘴上,又指了指张连长手中的打火机。张连长只得按着打火机,伸到杨秉奎嘴边,同时狠狠瞪了周萍一眼。

杨秉奎缓缓吐出一口烟,对张连长说:“旁边说几句话。”

张连长只好跟着杨秉奎踱向一旁。

杨秉奎:“你不拿好眼色瞪人家姑娘干什么?”

张连长:“我没瞪她。”

杨秉奎:“瞪了就是瞪了,事实那否认得了吗?我觉得人家姑娘挺不容易。归在你们连了。”

张连长:“老爷子,她是硬跟来的。我没那么大权力呀。”

“她的情况我了解过了,我的话你照办就是了,算给我个面子。”

“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可她父亲是资本家,不符合咱们兵团的成分要求。”张连长一本正经地说。

“民族资本家!”杨秉奎正色纠正。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那还有什么区别?”张连长铁面无私地说。在他眼里,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资本家,都是反动派。

杨秉奎:“资本家和资本家,当然有区别!我看你政治水平不怎么样!”

周萍紧张地盯着他俩,列着队的知青们则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周萍。

张连长有些为难:“老爷子,您的批评我虚心接受,可这件事,我真的……”

“说来说去,我看你是成心不想给我面子!”杨秉奎有点生气,转身对周萍说,“咱不跟他瞎耽误工夫了,我给你找个更好的连队!”

卡车和马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的知青方阵已经上了车,没有上车的知青方阵正准备上车。周萍急得又快哭了。

曲干事走过来,对杨秉奎啪地敬了一个军礼:“站长同志,我们团长嘱咐我一定替他向您问好!我马上要坐卡车回团部去了,您有什么要捎给团长的话没有?”

杨秉奎:“小曲,你来得正好!这上海的女学生,我劝张连长收到他的连,张大连长不给我面子。你看怎么办吧。”

曲干事早就认识周萍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张连长,这你就不对了。你怎么能连站长同志的面子都不给呢?”

张连长有些急了:“哎,曲干事,话不能这么说啊!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同情归同情,感动归感动,事情归事情,不是连你都没权力……”

曲干事摆了摆手:“得了得了,别说那么多了,什么权力不权力的,我代表团长作决定,她就归在你们连了!”

张连长还想争辩,曲干事把他扯到一旁,低声说:“我不是装好人,明摆着,只能先收在你们连了!这老爷子要不高兴起来,团长也会不高兴,师长也会不高兴,这点事你都不懂?”

曲干事跟张连长说完,又笑着对杨秉奎说:“老站长,张连长同意了,您放心吧。”

杨秉奎转头对周萍说:“听到了吧,你也放心吧。”

周萍抹抹眼泪,破涕为笑。

杨秉奎走到张连长跟前,严肃地说:“以后不许你叫我老爷子,我有那么老吗?我还打算找个伴儿呐!都像你那么叫,我不只有找老太婆了?你给我记住!”

仓库里,赵天亮把麻袋一条条码好,刚要喘口气擦擦汗,见徐进步和几名知青抱着麻袋也走了进来。徐进步刚放下麻袋,被赵天亮一把揪住了衣领。

赵天亮恨恨地:“刚才明明是你说的话,为什么往我身上赖?!”

徐进步挣扎道:“侬这等样不来赛不来赛,阿拉上海泥胆子小的赖,阿拉视侬的胆子大的赖……侬不是虫,阿拉是虫,好?”

赵天亮狠狠将他推开:“哼,我胆子大,就该什么不利的事都往我身上推吗?”

徐进步还没来得及把狡辩的话说出口,仓库外传来一片“乌拉”之声。他们一齐跑到仓库门口,朝七连那边看去,只见队形已经散乱开了,女知青们围成一团,男知青们往空中抛帽子。

孙敬文:“准是那名混来的女生混成功了,大家为她高兴。功夫不负铁了心的人啊!”

张连长带着知青们走在山脚下的公路上。而所谓公路,其实只不过是包括拖拉机在内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车辆轧出来的一条土路。

张连长不知把哪个知青的行李扛在肩头,手拎网兜。尽管如此,他的步速还是比知青们快许多。徐进步、王凯和孙敬文拖着各自的大包小包走在最后边。徐进步的军绿色大书包背在身后。王凯尽量让自己的步速跟他保持一致,边走边从徐进步背包的缝隙里掏糖,边掏边往自己兜里揣,徐进步浑然不觉。

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声音:“人不能太贪,差不多就行了。”

徐进步猛然转身,见是孙敬文,问:“你说什么?”

孙敬文看一眼王凯,对徐进步说:“没说你,自言自语呢。”

徐进步往前边看了看,说:“咱们三个不能走在最后,让女知青笑话!”说着,便加快了脚步。

王凯拍拍孙敬文的肩:“哈尔滨的,没出卖我,够义气!”

孙敬文伸出一只手:“我够义气,你也得够意思吧!”

王凯从兜里掏出块糖,剥去糖纸,塞到孙敬文嘴里:“我低血糖。”

孙敬文嚼着糖:“酒心儿的——我也低血糖!”说完,便紧跑几步,也追上徐进步,从背包里往外掏糖。

张连长把肩膀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撂,站在路边等知青们的大队伍跟上来。

徐进步跑了过来:“连长,允许提个问题吗?”

张连长点点头:“可以。”

徐进步:“就没有一条好走点的路了吗?哪怕一条要多走几里的路。”

“我带你们走的正是最好走的路,起码在这一带是这样。这里本没路,拖拉机一过,路就出现了。”说完,便又扛起行李往前走。

徐进步回头看赵天亮一眼,说:“他这最后一句怎么听着像谁说过的话?”

“套用鲁迅的话。”赵天亮马上说出了出处。

徐进步一拍脑袋:“啊,想起来了,‘世上本没路’那一句,难怪听着有印象。可就他,八成没读过鲁迅的什么书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读过鲁迅的书!”张连长回过头,瞪着他厉问。

徐进步被他瞪得一哆嗦,赶紧摆手道:“不是我说的,是他!我从不背后说领导的坏话。”他又企图往赵天亮身上赖,赖人仿佛也有惯性。

赵天亮一晃拳头:“我揍你!”

“你犯不着揍他。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说的!”张连长给了他个公道,接着,又大声说,“都站住吧,原地休息休息!”

知青们如逢大赦,把行李当成座椅就地坐下。

张连长掏出烟来,点上。

赵天亮:“连长,我有问题。”

张连长咂巴着烟:“提。”

“在小火车站那儿,别的知青都有卡车送、马车接,为什么单单我们,非得自己带着行李走这么远的路?”

“就是,起码也该来辆马车接接我们吧!”王凯揉着脚踝附和。

杨一凡也插嘴道:“难道你们连队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吗?”

“重说一遍,谁们连队?”张连长眼睛一瞪。

杨一凡忙不迭地纠正道:“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连队……”

上海女知青薛艳:“我们的箱子到哪儿去了?不会丢了吧?”

上海女知青谢菲:“要是丢了,我连手纸都没的用了!”

哈尔滨女知青高洁跟林丽咬耳朵:“但愿别和上海女知青分在一起,事多!”

孙曼玲听到了她们的话,摇着头冲她俩使眼色。

张连长弹了下烟灰,慢条斯理地:“第一,你们的箱子绝对不会丢。一路上,团里派了专人负责,估计不久就会用卡车送到连队……”

徐进步:“不久是多久?”

“最晚半个月吧。”

知青们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

张连长继续说:“第二,用卡车送的知青,他们的连队比我们七连更远。用马车接的,他们的连队比我们近些。我们七连距离小火车站不远不近……”

赵天亮:“多少里?”

“三十七公里。”

“三十七公里?!”

知青们全都愣住了。

张连长安慰道:“不要急嘛,我也很内疚啊!实际情况是,连里是派了爬犁来接我们的,但接连下了几天雨,路被水淹了,爬犁只能在半道迎我们了。我们呢,再走过塔头甸,就能与连队的爬犁会合了。”

高洁有些纳闷:“又不是冬天,怎么用爬犁接我们?”

张连长刚想给她解释,一直在默默点名的孙曼玲突然向他发作起来:“带队的,你干什么吃的!少了一个人!”

张连长赶紧起身清点人数。

“还点什么呀你,我点两遍了!”孙曼玲凶巴巴地打断他,“少了那个上海的小可怜儿周萍。这下不知她又哭成什么样儿了——你还吸烟!”

张连长这才把手中的烟扔到地上踩灭:“刚才走在后边的举手。”

一旁几名正在休息闲聊的知青怯怯地举起手。

张连长瞪着眼睛:“混账!走在最后的人掉队了,你们都不报告!”

王凯委屈地说:“我们也没注意到啊!”

“还顶嘴!你应该注意到!”

正说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一摇三晃地从远处走来。

赵天亮向远处一指:“看,她来了!我去接接她!”

张连长伸手拦住赵天亮:“别去接,让她锻炼锻炼!”

赵天亮冷冷地看了张连长一眼,拨开拦住他的胳膊向周萍跑去。

满面泪痕的周萍,双手各拎一只皮鞋,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

赵天亮迎上去:“脚打泡了?”

周萍无力地点点头,鼻子一酸,眼泪又噙满了眼眶。

赵天亮转过身背向她,蹲了下去:“背你。”

“我不用你背。”周萍倔强地说着,绕过他,蹒跚着朝前走。

赵天亮站起来,跑到她前边,又蹲下去。

周萍站住了:“我说了,我不用你背。”

“你也不能白让我蹲两次啊,让大家都等你太久,不好吧。”赵天亮劝着。

“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周萍哭了,将两只鞋掷在地上。

赵天亮默默捡起鞋,拎着,第三次蹲在她跟前:“我可第三次为你蹲下了,我从没这么求人让我背过。”

赵天亮背着周萍从远处走来。

张连长看着赵天亮放下周萍,大声训斥:“不许哭!我就受不了你们动不动哭鼻子抹泪的!是你自己死乞白赖跟来的!”

“你浑蛋!”赵天亮瞪着张连长。

“你!”

赵天亮将手中的两只鞋一前一后地扔向张连长,被张连长躲了过去。紧接着赵天亮向张连长扑过去,被张连长一下子甩出老远。

王凯和杨一凡将赵天亮扶了起来。赵天亮向后一甩胳膊,把二人甩开,接着又向张连长扑去,却被沈力一把拽住了胳膊:“干什么你!”

赵天亮挣扎着:“你别管!我早就忍着他了!”

孙曼玲伸开双臂,拦在赵天亮跟前:“你不累是不是!”

张连长:“别拦他!谁也别拦他!我看他想怎么样!路上我是你们带队,到了连队我是你们连长!想跟连长打架,反教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赵天亮推到一旁,把他和张连长隔离开来。

周萍捡起自己的鞋,一边抽搭着眼泪,一边穿鞋:“连长,都是我不好,我一步不落就是了。”

孙曼玲对张连长说:“连长,大家早上没吃饭,又走了这么久,都累叽歪了,您既然是连长,有火也应该压着点,不能跟我们战士一般见识。”

张连长发狠地说:“都起来!谁也别装草鸡,继续往前走!”说着,他走到周萍跟前,将周萍拽起来,扛麻袋似的扛在肩上。

大家跳跃着,经过一片闪着水光的塔头甸。

还趴在张连长背上的周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连长,求求你,让我自己走吧。”

张连长:“你脚上磨出了这么多泡,自己怎么走?这塔头甸子里的水,是各种细菌的大本营。一九五八年,我们那批转业兵来的时候,一个战友脚上的泡也破了,可他偏要强……结果得了败血症,死啦。我不能忽视那种教训,尽管我背的是资本家的女儿。”

周萍小声说:“如果我能以兵团战士的身份死,就是死了也值。”

“别废话!资本家女儿的命,那也是一条人命。”

赵天亮蹚着水走在张连长旁边。周萍扭头看赵天亮,泪汪汪的眼睛带着询问:我该怎么办啊?

张连长停在塔头上喘着气,流着汗。

赵天亮有点不好意思:“连长,刚才是我不好,让我背她一会儿吧。”

徐进步站在一个塔头上,一点也不知道身后背包里一长截手纸垂下来了。上海女知青谢菲站在另一个塔头上,用上海话朝他喊:“你把你那尾巴卷起来行不行,拖那么长尾巴,演大老鼠啊!”

徐进步将书包移到身前,往书包里塞手纸,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一看,发现糖只剩几颗了。他快要哭出来,忘记自己是在塔头上,一跺脚,失足滑下了塔头。

“我的画夹!谁帮我捡!”北京知青沈力看着自己的画夹顺着水流漂走。

上海女知青薛艳弯腰想帮他捡起,却被另一个塔头上的张连长喝止:“不许捡!大家注意,这里水深!也许水下还有沼泽坑,都小心点,过了这一片就安全了。”

远处,有人用长树枝挑着红背心在向他们摇摆。

知青们终于坐上了三辆拖拉机牵引的爬犁。暖日当头,疲惫的青年们互相靠着打起盹来。

徐进步和孙敬文闭着眼睛说话。

徐进步:“咱们之中有扒手。”

孙敬文:“不会吧,连长不是说了嘛,能来的都是大大的良民。”

王凯:“哎,孙敬文,‘小地包’不就是地面上隆起的一个小土包包吗?你这个绰号太低级了吧。还是咱们上海来的这位兄弟的绰号有文化——‘小黄浦’!让人联想到黄浦江、黄埔军校,再加一个‘小’字,受尊敬,又招人疼。起绰号也要起得高级。”

孙敬文:“好歹我的绰号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接受都没办法。而他的绰号是自己送给自己的,见人就推销,别人想不接受都难!”

“小弟,说话别带刺儿!”孙曼玲教诲弟弟,转脸又对徐进步说,“‘地包’是我们哈尔滨市的一个区,我家住那区。”

孙敬文:“哈尔滨的贫民区!”

一名叫吴敏的哈尔滨女知青道:“哈尔滨没有贫民区,不许污蔑社会主义。”

孙敬文也猛地睁开了眼睛,瞪着吴敏,较真地:“你敢说没有?!”

孙曼玲打断他:“小弟!不许再抬些不三不四的杠!”

周萍坐在赵天亮身旁,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两块糖纸亮晶晶的糖。

周萍:“谢谢你背我。只有两块了,酒心巧克力。”

徐进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刚好看到了那两块糖,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点纳闷。

爬犁颠颠簸簸地行驶着,目之所及尽是莽原荒野山廓水支。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悠悠的号子声:

兄弟们使把劲儿哟!

嘿哟!

咱们就往前悠呀!

嗨哟!

谁要是藏点劲儿哟!

嘿哟!

他也就不能够呀!

嗨哟!

…………

知青们睁开眼睛,寻找声音的来处。

灌木丛遮掩的河湾那儿,拐出一些人来。几名老战士和两名知青样子的青年——他俩一个叫张靖严,一个叫齐勇。他们二人一组,用显然是临时砍下的树段当作杠子,用柳条和野草编成的绳子,抬着一只大柴油桶。桶在河水中半沉半浮,河水没过了他们的腰。

大家看呆了。

张连长从爬犁上站起来,一摆手,两辆爬犁停了。河里的老战士也停止了前进,为首的机务排尹排长问张连长:“连长,你怎么才把这些知青接回来呀?”

张连长:“路上不顺。你们怎么回事啊?”

尹排长叹了口气:“我们更不顺,拖拉机陷住了,只好顺河往下抬。眼瞅要麦秋了,机械没油喝那还行!这样抬才抬得动,要不咋办啊。”

另一名老战士:“连长,有烟没有啊?”

“有!有!”张连长连声应和着,跳下爬犁,蹚着水大步走向河边。

一名老战士连忙阻止他:“别下河,扔给我们就行!”

张连长却已举着烟和打火机下了河,走到老战士们跟前,将烟一一送到他们唇边,并替他们点燃。

张靖严和齐勇抬最后一杠。齐勇:“还有我俩呢!”

张连长:“没了!有也不能给你俩知青吸!小齐,你上去,我来!”

齐勇一指张靖严:“我顶得住,你还是替他吧!”

张靖严:“你顶得住我就顶不住了?我是班长,连长当然得替你!”

话音刚落,起绳子作用的柳条突然断了,桶猛地往下一沉。三人仰倒河中,扑腾起片片水花。

在岸上的赵天亮看到这一幕,迅速解开自己的行李,拿着行李绳飞快地跑到河边,不管不顾地下了河,抬起最后一杠。

一双手在往顶棚糊一张报纸,却怎么也糊不上。

这是一间有着对面炕的知青宿舍。尽管是对面炕,但每铺炕仅能睡五六个人而已。

糊报纸的是黄伟,傅正双手高举糨糊盒。他俩也是哈尔滨知青。他们与齐勇、魏明都是老高三,并且都是同学。而张靖严是和他们同校的老高三,在校时就入党了。

傅正:“临时宿舍,别太认真,差不多就行。”

黄伟:“那也得糊上去啊!”

只听砰的一声,宿舍门被撞开了,孙敬文、赵天亮等新来的知青,扛着行李从外面闯了进来。但听扑通一声,黄伟被他们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倒在地上,糨糊盆扣在炕上,糨糊溅得四处都是。

傅正抹去脸上的糨糊,拉起黄伟,呆望着一炕狼藉。

孙敬文连忙道歉。

傅正缓过神来,摆摆手:“没什么,小事一桩!”

黄伟眼睛到处寻摸擦糨糊的东西,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便脱下上衣去擦炕上的糨糊。

“我去打盆水。”孙敬文从网兜里取出脸盆往外边走,不料与正要进宿舍的齐勇撞了个头碰头。孙敬文又连声道歉,可是这次换来的不是原谅,而是狠狠的一记耳光。

“凭什么打人?!”赵天亮几步跨过来,护在孙敬文身前,瞪着齐勇。其他几个知青也跨过来,站在赵天亮左右。

王凯指斥齐勇:“‘小地包’又不是故意的!”

杨一凡:“欺负我们新来的?!”

“我去打水,我去打水。”徐进步从地上捡起盆,溜了出去。

黄伟一把将齐勇扯开:“你发什么神经?!”

齐勇一掌推开赵天亮,横着膀子撞开新来的知青们,扬长而去。

赵天亮瞪着齐勇的背影说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了!这可是我们新知青来到连队的第一天,我一定要代表新知青向连里抗议这件事!”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对,不能就这么完了!”

“打人者必须公开道歉!”

“只道歉不行,连里必须给他处分!”

黄伟语气和缓地说:“你们当然有抗议的权利,不过呢,这会儿先认识一下行不?我叫黄伟,哈尔滨知青,老高三,他叫傅正,也是我们哈尔滨那嘎哒的,和我一样,老高三。”说完,向赵天亮伸出一只手。

赵天亮没握黄伟伸过来的手,也没说话,他朝炕上望一眼,也脱下上衣去擦起来。

傅正轻笑道:“还挺有性格,我喜欢有性格的人。”

黄伟走到两眼发直的孙敬文跟前,拍拍他肩膀:“放心,我们都是见证人,会替你主持公道的。你喜欢睡有窗那边还是没窗那边?”说罢,拎起了孙敬文的行李。

孙敬文夺过行李:“不用你管!”

一阵哨音打断了屋里的争执。

“连长叫放下行李就集合。”孙曼玲探进头来通知,发现她弟弟脸上挂着眼泪,便走进来,问,“小弟,谁欺负你了?”

黄伟赔笑着说:“刚才发生了点不愉快,不过已经过去了。”

孙敬文气鼓鼓地:“没过去!”

徐进步端着盆水进来了,见赵天亮还在擦炕上的糨糊,赶紧声明道:“我可不睡这儿。”

赵天亮:“是糨糊,又不是别的东西。”

徐进步:“糨糊扣炕上了,那能擦干净吗?还不进到席缝里啦?以后还不招苍蝇?”

赵天亮默默将自己的行李和网兜摆到擦过的炕面儿上,又替徐进步将行李和网兜摆在自己腾出来的地方,问:“这样行了吧?”

徐进步没再吭声。

“快去集合吧!”傅正向窗外看了看,催促大家。大家搁下手里还没整理完的行李,皆匆匆而去。

黄伟想对孙敬文说什么,傅正悄悄扯了他一下,对他使眼色,意思是,没事,他姐哄哄他就好了。黄伟没再说什么,跟着傅正离去。

孙曼玲用手绢替弟弟擦眼泪:“告诉姐,刚才究竟怎么回事?究竟谁欺负你了?”

“姐,咱俩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吧!”孙敬文推开姐姐的手,冲出了宿舍。

一队拖拉机开了过来。张连长的口令声被拖拉机声盖住。拖拉机总共十二台,每两台一纵列,由新到旧纵向列开。不过,即使是旧拖拉机,也擦洗得干干净净。拖拉机的纵列后,是八挂大车一字排开,套在车上的马匹精神抖擞,佩戴红花、铃铛。

大车后边是两排老战士。其实他们年纪并不老,平均年龄也就三十二三岁。尹排长站在第一排老战士排头,响亮地喊了一句“敬礼”。于是,新来的知青们脸上挂着庄重,接受了老战士们齐刷刷的敬礼。

韩指导员走过来,亲切地说:“大家请稍息吧。我叫韩经泰,是咱们七连的指导员。我是江苏人,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学院……”

徐进步突然冒出了一句:“海军学院的,到北大荒来干什么?”

韩指导员轻轻一笑:“我听到你们中有人感到奇怪了。关于我的经历,以后再告诉你们。”他用手指着后面的拖拉机和大车说道,“在咱们兵团,一般连队只有七八台拖拉机,可咱们七连却有十二台!不久后,师里还要奖给我们一台,七十五马力的,因为我们是最早在这里开垦、播种、收获的连队。拖拉机是咱们的宝贵财富,人更是。你们来了,我们七连更加人强马壮了。也许你们中有谁还想问——明明一个常见的农村嘛,为什么非叫‘连队’呢?这个‘农村’和普通的农村有不同吗?有,那就是军号声!它意味着连队在下达命令——小李,吹一遍!”

年龄最小的哈尔滨知青——只有十五岁的李鸣演示起了各种军号:“起床号”“午休号”“集合号”“熄灯号”。新来的知青们以后就要在这些长长短短的号声中作息操练,蹉跎自己年轻的岁月。而北大荒的每个黎明、日出、黄昏、日落和夜晚,也就要如同这些号声一般,萦绕在每个知青茫然的青春记忆里。迎接新知青的联欢会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开始了。篝火燃起处,传来手风琴和二胡的声音,有人唱样板戏,笑声使北大荒的原野显得更加空旷。

…………

十二台牵引着收割机的拖拉机,在麦海边上一字排开。排长尹洪波端正地坐在第一台拖拉机上,神情肃穆。男女两个排的知青,以及韩指导员、张连长、方婉之和张靖严,也都齐聚麦海边。

张连长捋了一把麦粒,放口中嚼嚼,将剩下的麦粒给了韩指导员。韩指导员也将麦粒放入口中嚼,并向张连长竖起大拇指。

“真想就地给老天爷磕仨响头,赐咱们这么好的收成,太够意思了!”张连长往掌心啐唾沫,捋胳膊挽袖子,预备大显身手的样子。

知青们也捋麦粒,也放入口中嚼。

“小地包”问“小黄浦”:“有什么感觉?”

“小黄浦”品咂着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越嚼越黏,像嚼口香糖。”

赵天亮:“麦粒嚼出口香糖的感觉来,那还不叫特殊感觉?”

张靖严将一柄系了红绸的镰刀递给韩指导员:“指导员,机务排有点迫不及待了。”

韩指导员望一眼驾驶室里的尹排长,再看一眼张连长,笑道:“别年年都是我,今年你来吧。”

张连长摇头摆手,向后退了两步:“别,别,第一镰等于剪彩嘛,当然非你指导员不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韩指导员弯腰揽起一把麦子,将镰刀挥下去。

“等等!”张连长把韩指导员叫住,对赵天亮说,“把你的镰刀给我。”

赵天亮将镰刀往身后一背:“那我一会儿用什么,班长手里没镰刀成什么样子!”

“我先用一下嘛!”张连长拿过镰刀,试了试锋,自言自语,“好像我在战场上要你的枪!”

大家都笑了。

韩指导员也笑了:“瞧你意思,是想和我比试比试?”

张连长:“指导员肯赏脸不?”

“成心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

“十分钟结束,我让你四分钟,敢不敢?”

韩指导员转身望大家:“这我要是再不敢,也太熊了呀!比就比!”说着,也往掌心啐了一口。

张靖严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举起手臂:“预备,开始!”

韩指导员一弯下腰去就不再抬起,快速向前割去。

方婉之对女排说:“姑娘们,给指导员鼓鼓劲儿!”

女排异口同声:“指导员,加油!指导员,加油!”

张靖严:“四分钟到!”

张连长也弯下腰去,速度更是快得仿佛一台小型收割机,但见一行行麦子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

赵天亮情不自禁:“一班,给连长加油!”

一班异口同声:“连长,加油!连长,加油!”

韩指导员和张连长之间的距离,在男女知青的加油声中,渐渐缩短。

张靖严喊:“十分钟到!”

欢呼声中,韩指导员和张连长直起腰来。

张连长洋洋自得:“服不服?”

韩指导员:“我从来都是甘拜下风的呀!我嗓子快冒烟了,你嗓门大,还不下令啊!”

“老尹,看我手势!”张连长喊着,将手臂举起,猛地劈下。

十二台拖拉机齐声轰鸣,牵引着十二台收割机,舰队般驶入麦海,情形颇为壮观。知青们肃然又神往地看着。

“小黄浦”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唉,熬到他们退休,咱们开上,那得哪一年啊!”

“小地包”:“那时咱们也快老了!”

王凯:“咱们在北大荒待不了那么久吧?不是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就会一批批再把我们抽回城市去吗?”

黄伟对傅正悄语:“听到了吗?刚来几天,开始想返城的美事了。”

傅正:“很正常。年龄小,头脑简单嘛。”

齐勇大声说:“王凯,老战士们比我们知青早来五六年、十多年,要论什么时候离开,是不是也该先来的先走啊?他们都没急呢,我们都没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儿?等北大荒欢送我们走了,你们再盼着走也不迟!”

傅正批评道:“你这么说何必呢?”

张连长走了过来,大声说:“走?来得不容易,想走没门!我们老战士都是决心把一生献给北大荒的,你们也要和我们一样!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谁说离开北大荒的话!”

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已经驶在麦海深处了。知青们用镰刀收割过的麦地,一片狼藉。没割倒的麦子触目皆是,连根拔下的也不少。而且,倒下的麦子根本不成行,根梢错置,东一堆西一片,乱七八糟。

虽然麦子割得不算利落,知青们却已都累得东倒西歪,有的摊开四肢仰面朝天。大家吭唧着,说着腰酸腿疼之类的牢骚话。

方婉之、张靖严以及齐勇等几名老知青,在默默地割没倒下的麦子,或将倒下的麦子归整成行。

“起来!”呵斥声中,“小地包”睁开双眼,见齐勇正站在跟前瞪着他。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抓起砍在土中的镰刀,接着滚身而起,防范地瞪着齐勇。

齐勇用镰刀一指:“自己看,看得过去吗?”

“小地包”:“那几棵麦子才会少收多点粮食。”

齐勇:“问题是你还不会用镰刀收割。不会用镰刀收割的人,就不是合格的北大荒人!”

“小地包”:“到我们学校作动员报告的人,说兵团已经实现了全部的机械化。”

齐勇严厉地说:“同样的话我在来之前也听过,但那不是谁现在劳动能力低下的理由!”

“小地包”终于无言以对,只好去割自己未割倒的麦子。赵天亮走过来帮他。

“赵天亮!”齐勇厉色道,“我不认为你帮他是班长正确的做法。”

赵天亮反驳:“难道不帮,倒是好班长了?”

齐勇:“现在对你们后来的,等于是实习。对实习者最好的做法是指教,而不是代劳。”

赵天亮看看“小地包”的身影,觉得齐勇的话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一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齐勇从腰间取下磨石,朝赵天亮一递:“我认为你倒是应该让他磨磨镰刀,捎带也磨磨自己的!”

赵天亮沉吟片刻,接过磨石……

黄昏时分,本该打水洗脸,可男一班的所有人都坐在宿舍门前的横板上,谁都懒得动一下。

赵天亮挑起了桶,却被“小地包”叫住:“班长,要不……我去?”

“还是我去吧。”赵天亮笑笑,拎着桶走开了。

“小黄浦”学“小地包”的话:“‘要不,我去?’班长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诚意不够。”

“小地包”拖长了声音,疲惫地说:“起码,我还有那么一句话。不像你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连声都不吭一声!”

这时,有人突然说:“看那边。”

大家看着齐勇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议论纷纷。

“在地里倒挺神气的,这不也累得一副惨歪样嘛!”

“按说,比我们来得早,不该像我们似的。”

“有的人啊,耍霸道好样的,干起活来,草鸡一只!”

沈力打断他们:“大家别这么背后贬损他吧。都忘了我们来的时候,在爬犁上看到的情形吗?”

大家不出声了。齐勇走过来,目中无人地拿起自己的盆,转身去往河边……

赵天亮从河里钩上两桶水,洗完脸,用衣襟擦干,皱眉看着自己的手,双手都起水泡了。他犹豫一下,用牙把水泡咬破,疼痛使他的脸颊一阵抽动。他吮了吮手掌,啐一口,担起水,正要离开,遇到齐勇。齐勇愣了愣,闪向一旁。

赵天亮叫住他,放下担子:“还你磨石。”

齐勇停下脚步,转身默默接过磨石,一声未吭,沉脸又走。

赵天亮:“谢谢。”

齐勇第二次站住,没回头,冷冷地:“你应该为一班准备几块磨刀石,有备无患。”

“哪儿找去?”

“借。每户老战士老职工家里都有不止一块。”

“你腿怎么了?”赵天亮问。

“没怎么,好好儿的。”齐勇被他一问,努力正常地往前走了。可赵天亮一离开,齐勇就走到河边,双手捂着内胯,龇牙咧嘴。他衣服也不脱,一头扎入河中,扑扑腾腾地游了一阵。上岸后,三下两下脱了裤子,踏在大石上,查看伤处。两边的大腿根,被铲得血红两片——骑无鞍马的结果。

雷声隐隐。齐勇抬头望天,乌云如潮,从天际涌将过来……

大雨滂沱,天地浑然一体,但见四面八方亮着拖拉机的双灯,在雨中看去模模糊糊,轰鸣声远近呼应。还在宿舍里做着好梦的知青们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使老战士们不得不冒雨加夜班。

尹排长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歪头打盹儿,旁边的老刘驾驶拖拉机。老刘发现了什么,瞪大眼,将脸凑向玻璃——大雨中,前方有手电筒光……

“排长……”

尹排长一激灵。

老刘说:“连里送饭来了。”

尹排长也凑窗看看,说:“用车灯通知大家,过来一块儿吃夜班饭。”

四台拖拉机之间,扯起了一大块帆布,大家围着一桶汤一桶馒头狼吞虎咽。韩指导员和张连长也在其中,都将裤腿卷在膝盖以上,一腿泥。

尹排长:“你们何必亲自来呢。”

韩指导员:“不亲自来放心不下呀。”

张连长:“一会儿哪两位顶不住了,我和指导员可以替替。”

老刘:“看,那又是谁来了?”

来的是方婉之,也挑着两只桶,也将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

张连长:“嫂子,你来干什么!”

方婉之:“怎么,还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但是我更欢迎嫂子带来的东西!”老刘掀去一只桶上的席盖,惊呼,“包子!”说着,他便将手中一小块馒头塞入口,空出手来抓了一个包子。

众人也纷纷抢抓包子。一名老战士将另一只桶上的席盖也掀去了:“还有腊八醋!还有辣酱!”

方婉之微笑地看着大家享用自己带来的夜班饭。

韩指导员对张连长说:“看到了吗?都不理咱俩了,这帮见利忘义的家伙!”

张连长嗔怪大家:“哎,我说你们,嫂子冒着这么大的雨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你们还不给嫂子让个坐的地方啊?”

大家经这一提醒,纷纷给方婉之让坐的地方……

一班的窗子亮了,赵天亮被“沙沙”声搅醒,睁眼一看,齐勇的被窝空了。他悄悄下地,趿着鞋走到门口,探头向外看去。只见齐勇和张靖严不顾雨淋,蹲在外边屋檐下磨镰刀。不仅磨他们自己的,而且磨全班的。没磨的放一边,磨过的放一边。

张靖严一边用磨石沾水洼中的水,一边说:“学我,磨几下沾沾水,声音就小。让大家多睡会儿。”

赵天亮缩回头,转身看去,大家睡得正香,他终于下了决心,一一轻推,小声说:“醒醒,醒醒……”

一名穿雨衣的人闯入男二班宿舍,将雨衣一脱,竟只着短裤:“都起来!”

熟睡着的知青们全都被惊醒。

“班长,有情况!刚才我出去撒尿,望见一班的人进进出出,我奇怪,溜过去侦察,发现他们全起来了。”

二班长也纳闷:“还没吹号呢,他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他们都在宿舍里磨镰刀!”

二班长:“抽风!北大荒的麦收,那主要得靠收割机!都再睡会儿!列宁说,不懂得休息,就等于不会工作。睡好回笼觉……”

屋外传来的号声打断了二班长的话,二班长指着那名知青数落:“你呀你呀!宝贵的回笼觉让你给断送了!”

那名知青:“才半分钟。”

二班长:“关键的半分钟!”

知青男排的、知青女排的、老战士的、老职工的、妇女们的队列,先后离开连队,汇聚在通往麦海的泥泞土路上。老战士和老职工们的工具,不是镰刀,而是钐刀,看去像是古代出征的武士们。必须尽快完成收割,因为省气象部门通知,这场雨至少要下十几天,而收割机两三天后就派不上用场了。

走在知青队列旁的张靖严、齐勇等几名老知青,扛的也是钐刀,与众不同。

吴敏的粉红雨衣,在这一支麦收杂牌军中显得格外惹眼。除了她,再谁都没穿戴任何挡雨之物。吴敏脚下一滑,摔倒了,孙曼玲伸手把她扯起来。吴敏赶紧用镰刀背刮雨衣上的泥,孙曼玲对她摇头:“别弄了,那有什么意义呢,快跟上吧!”

麦收队伍排成长长的横列,站在麦海的边缘。麦海中,拖拉机牵引收割机,还在进行收割。乌云厚重,压迫着麦海。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韩指导员扛着钐刀从队列一端走到正中间停下,望着远处的拖拉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抡开了钐刀。

其他人也都开始收割。使钐刀的,都抡开了钐刀,使镰刀的,都弯下腰去。“嚓嚓”声顿时响成一片。麦子在钐刀和镰刀的舞蹈处一片片倒下。那些抡钐刀的身影始终保持一字形,他们的动作那么整齐,仿佛正参与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知青们握着镰刀的嫩手上包扎着手绢。手绢解开了,手心的泡破了;手绢翻折了一下,又将手包上了。缠在镰刀把上的手绢,也被血染红了;手绢解下来,用牙咬着,重新包扎在手上。

包扎着手绢的手越来越多,就连衬衣的边缘也被撕下来,当作手绢,包扎在手心上。

吴敏落在了最后,孙曼玲过来帮她:“叫你不要穿雨衣来的嘛!”

吴敏支支吾吾地:“我……来了……”

“来了?那事?”

“我一来那事,就发低烧,还浑身没劲儿……”泪水合着雨水从她脸上流下来,“不信你摸摸我额头……”

孙曼玲:“不用摸,我信。那你回去休息吧。给自己冲碗糖水喝,再用热水泡泡脚,好好睡一觉。”

方婉之走来,问:“她怎么了?”

孙曼玲:“她来例假了,我叫她回去。”

方婉之:“那就听班长的话,回去吧。”

吴敏没动。“多你一个人少你一个人,其实都不影响什么,不要犯拧,我接替你了。”方婉之说罢,弯下腰飞快朝前割去。

孙曼玲还想对吴敏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出口,转身走了。吴敏望着眼前许多弯腰的身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

一把钐刀插在河边。齐勇的裤子搭在灌木丛上。这会儿,齐勇正在撕扯衬衣,包扎自己双腿的大腿根。

“小地包”走来解手,扭头看到了齐勇的钐刀,他系好裤子,忍不住伸手拔出钐刀,试着抡了几下。这时,只听河中扑通一声,“小地包”持钐刀走到河边,发现水中有大鱼。他举起钐刀柄,打算用钐刀柄插鱼。

齐勇从灌木丛后走出,见状大惊:“孙敬文!”

“小地包”高举钐刀回头看他。

齐勇大喊:“别动,千万别动,你身后有条蛇!”

“小地包”果然高举钐刀一动不动。

齐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取过去钐刀,插在几步外,接着走到“小地包”跟前,凶狠地瞪他。

“小地包”:“我不知道是你的钐刀,要是知道,连碰也不碰。”

齐勇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他一记耳光。

“小地包”的头被扇得一偏,接着恢复到正常位置,梗着脖子,也狠狠地瞪着齐勇。

齐勇:“知道我为什么又扇你吗?”

“小地包”响亮地:“知道!”

“你他妈不知道!”齐勇一指河,“看见鱼了是不是?”

“小地包”喊叫般地:“是!我看见了鱼,没看见蛇!”

“想用钐刀把儿插鱼是不是?!”

“对!”

“你不要脑袋啦?!别的连的,和我同一批的一名知青,就因为想用钐刀把插鱼,把自己脑袋削到了河里!”

“小地包”张口结舌。

“你要给我牢牢记住刚才那一耳光!还要把我讲给你的事,多讲给别人听!”齐勇说罢,转身拔起钐刀,步子古怪地走远了。

“小地包”往河里看去,感觉河水似乎红了,自己无头的身体伏在河岸……

他头晕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被刚好路过的孙曼玲一把扶住:“小弟!小弟你怎么了?”

“太可怕了!”“小地包”心有余悸。

“我遇见齐勇了,他还欺负你?”

“他刚刚救了我一命。”

“他?救你一命?”孙曼玲伸手摸弟弟的头。

“小地包”将她的手推开:“我没发烧!”

孙曼玲:“那你胡言乱语!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撒尿!哎,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一看不见我,就到处找我!”

“让姐看你手。”

“看什么看!不就磨出泡了嘛!哪个手上没磨出泡啊!”

“姐这儿还有条手绢儿,没用过的。”孙曼玲将手绢强塞入“小地包”兜里。

大家弯着腰、低着头在麦海加紧收割,只有齐勇和张连长面对面站在陷进泥里的拖拉机旁。

张连长:“听说,你在县城里对上了一个象?”

齐勇生气地:“听谁说的?张靖严说的吧?”

“谁说的不重要。她是百货公司的一名售货组组长,对吧?”

“只是我们几个到县城去看电影那次,我和她的座位挨着而已。”

张连长笑了笑:“给你个任务,到县城去,找她买二百双线手套。限你明天早上去,晚上回来。反正你赶车已经是把式级的人物了,我不担心安全问题。套一匹马,还是两匹马、三匹马,随你便。”

齐勇盯着张连长:“为什么派我?”

“废话!别人有你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吗?线手套是控制销售的劳保物资,没种特殊关系,谁一次能买出二百双来?”

“那,我想立刻回连队,套好车就出发,争取明天中午以前回来,让大家下午就能戴上手套。”

张连长沉吟片刻,拍拍齐勇脸颊……

一班的男知青们回到宿舍。洗脸的横架上,有的脸盆里已盛满水,但大家看也不看,一个个径直进入屋里。有两个男孩抬着水走来,看着辛苦抬回来的水没人动过,满脸失望。

张靖严和赵天亮走过来。赵天亮摸一个男孩的头:“谢谢你们。他们一会儿就会洗的,不要再抬了啊?”

两个男孩懂事地点头离去。

张靖严对赵天亮说:“大一点的是机务排尹排长的儿子,小点的是张连长的儿子。张连长的妻子和他离婚了,把儿子也甩给他了。张连长早出晚归的,顾不上儿子,只得让儿子住到尹排长家去。两个小家伙关系可好了,像亲兄弟。”

赵天亮问:“排长,北大荒年年麦收的时候下雨?”

“那倒也不。去年是大丰收,从咱们连开出的十辆运粮卡车,昼夜不停地运了两个来月,想想那该打了多少粮食吧!前年,大前年,连续五六年都是大丰收……”

“我们这一批,怎么这么倒霉啊!”赵天亮抱怨道。

“当班长的,是不该说这种话的。当成是考验吧。”

“我也只是跟你说说。”

“二班的情绪更低落,今晚我要睡到他们班去。这边有了什么为难的事,你及时去找我。”张靖严拍拍赵天亮的肩,走了。

赵天亮扭头看看一溜水盆,进入宿舍,见大家全都躺在炕上,全都将双腿垂着,全都一动不动。再看墙角,镰刀压叉着扔在一起……

夜晚的食堂里静悄悄的。赵天亮身旁摆着三四块磨石,他在磨全班的镰刀。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赵天亮抬头看去,只见孙曼玲两条胳膊上都挎着柳条篮子。一个篮子里是镰刀,另一个篮子里是白被罩——那是她昨天夜里从被子上撕下来的。她放下篮子,冲赵天亮笑笑,也不说什么,开始撕被罩。

赵天亮停止磨镰刀,奇怪地看着她。

孙曼玲从被罩上撕下几条,又开始用布条缠镰刀把儿。

赵天亮一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这被罩用不完。你帮我磨我们班的刀头,我为你缠你们班的刀把儿,行不?”

“行!”

于是二人分头忙起来。

赵天亮忍不住又问:“你在学校里,就是班干部吧?”

孙曼玲:“当然,劳动委员。你呢?”

赵天亮:“一天也没当过。在学校里,我属于调皮捣蛋的学生。”

“那,当班长了,可得改改啊,别把我弟带坏了。”

“我不是已经改了嘛!奇怪,我怎么就变了呢?哎,你说,咱俩这种班长,当着来劲儿吗?”

孙曼玲瞥了他一眼:“来不来劲儿,都得好好当啊!要是三个月后,说你当得不行,不让你当了,你脸上挂得住?”

赵天亮叹道:“是啊。早知道这么个当法,任命那一天我就坚决让贤了。”

“别发牢骚了。唉,我的被罩还剩下好大一块呢。干脆,我去女二班,把她们的镰刀也偷来,也给缠上,磨磨。你去偷男二班的,怎么样?”

赵天亮瞪着她,很不情愿,却又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

“那我去了啊!”孙曼玲小跑着离开。

赵天亮嘟哝:“当得还真来劲儿!”

本文节选自长篇小说《知青》 dO3Wl+NOcOoX+Kw3r/kMcr6i8N8x8jNMJBKYagHJ05YZFHkcpWK/bUGQgpjpnzuI



唱歌女孩

那个从前的冬季,究竟是哪一年的冬季呢?

多大的一场雪呀!

想出家门,门推不开了。被一尺来深的雪堵住了。终于推开道门缝挤出家门,顿见满目覆银砌玉。远近的树全都变成银珊瑚啦。房顶上和街道上的雪,在阳光的反射下从四面八方刺耀人眼。

哦,忆起来了,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季呀。

那一年我已经是初三生了。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了。放了寒假再开学,就是初中应届毕业生了。

离一九六六年还有半个多月。

那天一步步踏着深雪去上学,如同一次刚刚开始的北极探险……

从我家到学校,途经一段一千多米长的坡路。我得从坡路的腰段横穿而过,进入一条胡同。以往我上学,走得特别快,仿佛急行军。而且,每每边走边吃什么。到了学校,也算吃过早饭了。天天早上顺坡而下的人很多,有骑自行车去上班的工人,有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中小学生。如果昨夜没下一尺来深的雪,那么坡路上将会车铃阵阵。有些骑自行车的男人还一边轻刹着闸一边扯开嗓子大叫:“借光!借光!……”

无论工人还是学生,他们中不少人的面孔,都早已是我所熟悉的了。这真是一种细细一想令人不免若有所失的生活现象——你是那么熟悉某些人的脸,不管在什么地方,你一旦望定他们的脸,就会有把握地对自己暗说:“这个人肯定是我经常见到的!”而且,可能几秒钟后你的记忆就会明确地告诉你为什么你熟悉他们。但是你对他们一无所知,丝毫也不了解。尽管你对他们的背影和他们的脸一样熟悉。尽管他们对你也几乎同样熟悉。你内心里时常会产生接近他们的潜念。这并不是用交际的愿望可以解释得清的冲动。不,不是的。更不是企图窥探别人之人生内容的好奇。实际上十六岁的我性格非常内向,从不与任何人主动交往。当年内心里那一种潜念,更是一种打算反叛自己性格的企图。好比中规中矩惯了的人,有时偏要证明自己也是敢于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一遭的……

但那一天也许是由于下了大雪的缘故,工人和学生出家门都比较早。待那条坡路呈现在我眼前,已不复是往日络绎不绝的情形。显然有多辆卡车和马车顺坡而下过,厚雪上被碾轧出了一条条深辙,宛如谁用熨斗在一坡蓬松的新棉上来回熨的。而脚印却并不杂乱,挺齐地排列在一条条深辙的两旁。又像是谁用击孔器造成了一排排孔,是由于后来者踏着前行人的脚窝儿走才那样的……

遍坡从上至下只一个人走着。她的红头巾被雪地映衬得格外惹人注目。她罩在棉袄外的上衣是花的。鼓鼓的书包是在她的右肩上,所以她走时身子微微向左倾斜,怕书包滑落下去。她刚出现在坡顶上,我当然就已看出她是一名中学女生。

从前十六岁的少年的头脑中,对于和自己同龄的她们,是断不会产生出什么“女孩”的概念的。“女生”是我们对她们约定俗成的统一的叫法。从前的中学女生,也是不太穿鲜艳的花衣服的。怕老师用什么罪名加以批评。怕大人用稽查性的眼光加以审视。怕男生用刻薄的话语加以伤害……她那件花袄罩的底色是红的,印满了黑色的大大小小的圆环。圆环重叠交错,组成着些仿佛随心所欲的古古怪怪的图案。用今天的时髦说法,很有点前卫派的意味……

我对自己说:“今天我一定要和这名女生认识,不管她是哪所中学的!”

于是我放慢了脚步。因为我如果不放慢脚步,那么当我横穿过那坡路走入胡同以后,她也未必会走到坡的中段。当时她与那胡同口的距离,几乎两倍于我与那胡同口的距离。只有她迈出两步而我迈一步,我们才能在那坡上接近胡同口的地方相互接近到跟前……

为了认识她,我就低下头,很慢很慢地抬脚,很慢很慢地落下。比老头儿老奶奶们雪天走得还慢。我知道那么慢那么踟蹰不前的走法,对于一名上学路上的中学男生是很可笑的。好在雪太深,周围没有行人,我的走法不会引起别人观看。为了能够认识她,即使已引起了许多人的观看我也不在乎。两个半学期里,除了星期天,我每天至少要横穿过那坡路两次——早晨上学一次,傍晚放学回家一次。在那坡路上,我每天要看见不少另外一所中学的女生。住在坡上几条街道的中学生,每天上学放学,也都至少两次走在坡上……

为什么我单单要认识她呢?我连她的脸还未看清呢!如果仅仅是她花袄罩的色彩对比很鲜明,而她的脸一点都不漂亮,我该怎么办呢?我也要搭搭讪讪地跟她说话么?如果她是个讨厌陌生男生主动跟她搭讪着说话的女生呢?如果我因而碰了钉子遭她白眼和轻蔑呢?如果我的主动搭讪给她留下一种很坏的印象,以为我是个心存不良之念的男生呢?……从前,在我的中学时代,大多数女生都是很讨厌既陌生又主动与她们搭搭讪讪地说话的男生的。相互接近后我该开口对她说什么呢?……连说什么都没想好我可是何必呢?明摆着我再不放开步子快走我准要迟到了呀!……

我低着头在心里对自己说——迟到就迟到,遭白眼就遭白眼,坏印象就坏印象,不漂亮就不漂亮!……反正我豁出去了!……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那一天的我是怎么了?

真的,为什么我偏要煞费苦心地认识她呢?

我低着头通过雷区似的走,并在心中估计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十六岁的我的中学生经验告诉我,倘一名男生一路走一路扭头看一名女生,而且并不认识她,那将肯定是一种心思不良的表现。我一向与这样的不良表现无涉。虽然我明明心存异常之念,打定主意放纵自己一次,却又根本没到毫无顾忌的程度……

我想要在接近她的时候,猝然站住,猛地抬起头来。那我就可以装出只顾低头走着,差点撞到别人身上,因而自己首先吃惊起来的模样。我猜想我那样也准会使她吃一惊。她一吃惊不也就站住了么?

两个都因对方而感到吃惊之人,不是往往会互相瞪视一会儿吗?我所期望的正是这么一种情形。那“一会儿”将是多长的时间呢?起码半分钟吧!十六岁的我还从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在半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内目眈眈地瞪视过一名女生呢,也从没感受过在半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内被一名女生目眈眈地瞪视过的陶醉。依我想来,一名男生只要被一名女生瞪视着,哪怕她是由于吃惊,甚至由于生气,她的目光作用于一名男生的心理,也必会使他产生某种快活。我们班上的男生,常搞些恶作剧,吓女生一跳,或惹她们生气。那时,他们在她们的瞪视之下,就无不显出发自内心的快活。而某些女生们的目光,瞪视着瞪视着,倏忽间就会变得温柔起来。那一种目光的变化在女生们眼里是非常奇妙的现象。比火烧云在天空的变化奇妙多了,也美丽多了。那时容易害羞的男生,就会像喝了酒似的,满脸通红,视线不知朝哪儿望。而且,据十六岁的我观察,一名脸儿可爱的女生,也许会由于生气而使她的脸儿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但吃惊的模样,却不会使任何一名女生的脸儿变得不可爱。恰恰相反,吃惊会使女生可爱的脸儿变得更加可爱,甚至会使女生不那么可爱的脸儿变得可爱起来。因为吃惊的表情对于女生们的脸儿,无疑是最生动而又最不至于变丑的表情。好比万花筒里的图案由于一晃而变化,却无论怎么变都不会变出可怕的结果……

我要体会到被那坡上的扎红头巾的别的中学的陌生女生目眈眈瞪视着的快活!

我要发现她眼里有比火烧云变化在天空还奇妙还美丽的变化!

我要感觉到她吃惊地瞪视着我的目光倏忽间变得温柔了,又倏忽间变得更温柔了……

我的视线从眼角瞟向她,暗数着她走过来的步子——一、二、三……

自然的,她也在低着头走。尽量使她的每一步都能踏在别人踏出的雪窝里。分明的,横穿那段坡的我,一点也没引起她的注意。或者,她从坡顶走下来时,早已看见了我。但我这名中学男生对于她却是司空见惯的,并不值得再多看一眼……

四……五……

只要她再往前迈两步,我再往前迈一步,我们就走到一起了,就最大限度地接近了!

可她竟不往前迈出她的第四步!

她站住了。虽然站住了,却不抬头望我。似乎停住在十字路口的一辆车,礼让地等待我这辆车先开过去……只要我再往前走两步,我的煞费苦心就真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枉自多情的煞费苦心了!我不!我也站住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雪地,似乎被她的红头巾映红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当然纯粹是我的幻觉加想象……

我听到了她轻微的喘息,而我口中也在呼出着大团大团的白气。踩着一尺来深的雪以很慢很慢的速度走是绝不轻松的事。何况背着沉重的中学生的书包。

嘿,你倒是往前走哇!我心里竟有点生她的气了。但她就是不往前走了。也不抬头看我。是直感告诉我这后一点的。如果她真是一辆车,我猜准会响起喇叭催促我赶快开过去,免得和她车头撞车头……那么她不走我就走吧!于是我迈出了一大步。不是向坡路那边迈出了一大步,而是斜过身子向她跟前迈出了一大步……同时我猛抬起头,望定她的脸说:“嗨,上学去吗?”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好蠢好蠢。问的什么鬼话呀!一名中学女生,在非是星期天的早上背着书包走在路上,不是去上学又会是去干什么呢?当然她也抬起了头。红头巾已从她头顶滑下去了,松弛地环系在脖颈那儿。她的头发好黑好浓,从正中齐整地分开后,又统统梳拢在一条大辫子里了。辫子从背后搭到胸前,辫梢缠着一指宽的红头绳。

她那双细长的眉同时向上一扬,两眼睥睨着我——那并不是吃惊的表情,而是愕愣的神态。仿佛在无声地问我: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吗跟我说话?

那时我脚下不知怎么的一滑,一屁股跌坐于雪地。如果仅仅是跌坐于雪地就好了——雪下正是那段坡的石头道沿。我疼得龇牙咧嘴……

她却看着我,默默从我身旁绕过去了。

我想起来,却一时疼得起不来……

“你……没事吧?……”

我不禁连声哎哟……

她从我身后走回到我面前了,低头看着我又问:“要我拉你起来吗?”我恼火地说:“不用!……”我真的很恼火。不是恼火自己,而是恼火她。我不讲道理地认为,我跌得如此之重,她应该负全部的责任!

“你怪我?”

“我没这么说!”

“反正不怪我……”

“滚开!……”我恼羞成怒了。

她并没有生气。相反,她犹豫片刻,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多么白的小手啊!手心朝上,十指纤纤,从手腕一直白到指尖那儿,才有些红润了。我连她手心浅浅的掌纹也看清了。连她手腕那儿一条淡蓝色的血管也看清了……我没法拒绝那一只小手的帮助。我及时抓住了它。唯恐我自己出手迟了,它又不耐烦地缩回去了……它真柔软!我抓住她手,她朝后用力一扯我,我就站起来了……我刚一站起来,她自己却跌坐下去了。幸而她并未跌坐在道沿上……她眼望着我哧哧笑了……我也笑了。我仍抓着她的手呢。我舍不得放开那一只小手……

她说:“你别只抓住我手哇,你倒是把我也拉起来呀!”

我将她拉起来以后,一边替她拍打后身的雪,一边嘟嘟哝哝地说:“总是这样的!……”

她莫名其妙地问:“总是哪样的呀?”

我说:“到头来,总是男生帮女生呗!”

“你?……帮我?……”

“不是呀?我拉你起来,还要帮你拍尽身上的雪!”

“可我是因为拉你起来才跌倒的!”

“我求你拉我起来了吗?我并没有吧?我明明白白对你说不用,是你自己又走回来的吧?我让你滚开,是你自己向我伸出手的吧?……”

“你……你的意思是……是说我犯贱啦?!”她那双细长的眉毛又扬了起来。她脸上有了愠怒的表情。

“我没那么说嘛!”我仅用一只手替她拍打身后的雪来着。我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握着她那只小手呐!它不但那么柔软,而且使我手心感觉到一种特别舒服的微微的温暖。真奇怪,这女生也没戴手套,她的小手为什么会热乎乎的呢?

“可你就是那个意思!”她生气地挣脱了她那只手,往腰际斜着一插,揣入了她的袄兜……我闹不明白我自己当时为什么偏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惹她生气。

其实我也并非是成心惹她生气。我只不过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以为只要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就会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就算从此和她是熟人了。甚至,是朋友了。那么,以后我们再在那段坡上互相望见,不是就可以彼此亲切地微笑,举手打招呼了吗?能这么着认识一名外校的女生,并与之保持友谊的关系,一直是十六岁的我头脑中的一种浪漫的憧憬。在本班和本校,我虽然也可以尝试着讨好某一名女生,但那不是不太浪漫么?……于今想来,当时我之所以说了那些惹她生气的话,可能由于我不知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有没话找话地故意抬杠……

我见她生气了,心中暗悔。张了张嘴,竟再说不出一句足以使她听了顿时消气微笑起来的话。她刚才哧哧笑的模样多可爱呀!她那低低的笑声又是多么悦耳呀!简直比任何一种乐器所能发出的轻音都使人着迷……我红了脸,终于憋出一句更蠢的话是:“今天我们都要迟到啦!”她哼一声,一扬下颏,高傲地又从我身旁走过去了,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我呆望她背影,暗暗祈祷:回头!回头!求求你回一下头吧!……只要她回一下头,哪怕并不站住,边走边回头,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再跌多少次屁蹾儿我都不在乎!把屁股跌八瓣儿了我都不在乎。而且,我会豁出第一节课不上了,一直陪她走到她的学校门口。她一路不跟我说话不理睬我,我也不觉得没趣儿!

因为我迷上了她那双大大的杏眼……因为我好喜欢她那种哧哧而笑的有点缺心眼儿似的又仿佛心眼儿很多的笑模样……但是她却一次也没回头。不仅没回头,反而走得特别快。也不再踩着别人的脚窝儿走,是不怕滑倒勇往直前地走。她确实摔倒了几次,每当我要赶过去扶她,她便很快就自己站起来了,接着大步匆匆往前走……显然,她真的生气极了。我想象,她也许还是眼含着两汪泪在往前走……我不禁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不善于讨好女生。我本是一心打算讨好这外校的素不相识的女生的呀!我真想扇自己一耳光。事情已有着一个多么多么使我快活的开始呀,怎么就被我搞成了这么一种结果呢?我站在原地,一直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至坡下,一拐,花衣服不见了……

我跌得比我感觉到的疼痛还严重。一瘸一跛地走到学校,进了教室屁股不敢挨椅子。放学后是被两名男同学搀回家的。晚上也不能躺着睡,只得趴着睡。第二天我哥哥带我去医院。那是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病。也是第一次挂号骨科。第一次拍X光片。医生看着光片说问题不太大,但骶骨摔裂了一道小缝,休养一个多月就会长好……

但这对我却不是小问题。我一个多月不能去上学。不能去上学当然并非不幸。我曾多次梦想自己有最充分的理由一个多月不能去上学。可一个多月的日子里白天晚上总趴在床上的滋味儿却太难熬了。对于十六岁的我那几乎等于是刑罚呀!而且我也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了。学校同意我新学期开学后与不及格的同学一起补考……

我的病假就这样和我的寒假连在一起了。十六岁的我仍对春节怀有很强烈的盼望。连那一年的春节我也是趴着度过的。对于这一重大损失的唯一补偿,是我尽可以趴着想她,想她那双杏眼,想她纤秀而柔软的小手,想她哧哧笑时的模样。十六岁的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某些男女大人之间每互称“冤家”……

春节过去了,我开始很强烈地盼望着开学。而以前临近开学我总是非常珍惜地记数着假期所剩的日子,巴不得开学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我盼望着早点开学是因为我就又可以每天早上横穿那段坡路了,而她也必每天早上自坡走下。也许我有机会再接近她,并且请她原谅,向她承认我惹她生气是多么不应该又是多么蠢……

但是开学以后的四个月内我竟一次也没看见她。这使我头脑中为她产生过许多胡思乱想。她家从坡上的某条街搬走了?她转学了?生病了?……

六月的哈尔滨是最美丽的。榆树刚刚开过榆钱儿不久,随后生长出的叶片新绿新绿的。而杨树的叶子,是北方树种中最大的。六月里已经长到婴孩的小脚丫儿那么大了。形状也像婴孩的小脚丫儿似的。冰雪在四月末就融化净了。街道被五月的春风一吹,被六月的初雨一洗,清洁多了。至于柳树,它们细长柔韧的枝条长着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小叶,在微风中摇来摆去,是北方城市里赏心悦目的景色。那段坡路的两旁,栽种的就是一株株有一二十年树龄的柳树。它们枝条茂密。如果风大点,会飘扬到坡路上去。骑自行车上班的男人和女人,往往一手扶把,一手拨开挡住自己脸的柳枝,如同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长发……

大人孩子都在六月里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都变得身姿轻盈了。

“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北京开始了。哈尔滨的某几所著名高校里,已经出现了“煽风点火”的首都红卫兵。但普遍的中学里却还没受到什么大的影响。中学生高中生依然天天上课。应届毕业生满脑子打算的无非是升高中、考中专,还是考大学。市民们也在照常生活着。都以为“文化大革命”只不过仅仅是北京的事,离自己很远的事,很快就会结束过去的事……

我的毕业志向是考哈尔滨师范学校。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的材料,而且觉得我能愉快胜任。事实上,那一年我的哥哥已因精神分裂症退学,这对母亲等于是当头一棒。母亲对哥哥的全部期望崩溃了。我家终日笼罩着愁云。我自己的学习成绩也“全线失利”,几乎到了一败涂地的程度。如果我竟侥幸能考上师范学校,便该谢天谢地了……

即使在那样的些个日子里,我心底也常常怀想着那名像那英的外校女生。

有一天我终于又看见了她。她穿一件白上衣,一条黑色的绸裙,眼望前方从坡上走下来。她的白上衣束在裙腰里。原来她的身材在夏季看去竟是那么苗条!她的辫子剪掉了。齐耳短发护着她白皙的脸庞,如同对称的黑色的框子护住一面椭圆形的玉镜,使她的脸庞看去是更加眉清目秀颊俏唇红了。她前额留着一排整齐的刘海儿。她的胸高挺着。她始终目不旁视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着。她的腿很长。没穿袜子。黑色的绸裙黑色的扣绊布鞋,将她的双腿和双足衬托得如同象牙雕成的一般。用今天的说法来形容,她的模样很“酷”。而在当年,那其实是许许多多中学女生最寻常的衣着,寻常得接近着某些中学规定的校服……

但我被她完全吸引住了。

当时我已跨过了那段坡路,走到胡同口前了。我仿佛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站住了回头看,没看到熟人或同学,知道是自己幻听。收回目光的瞬间,不经意地朝坡上望了一眼,这一望就望见了她的身影。事实上起初我并没一眼就认出她来。她换了夏装,又剪了短发,我不可能一眼就确认出是她。但冥冥中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告诉我——别转过身去,别走进胡同,别错过机会,那就是她,那就是她,那就是她呀!……

于是我站住在坡路道沿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自坡走下。她每走近我一步,我就越确定那肯定是她无疑。她一手举在胸前,抓着书包带儿,另一只手随臂摆动身旁。她的白上衣是短袖的。她的臂她的手,也如象牙雕成的一般洁白秀美。

她是一个冰肌玉肤的姑娘。

虽然她贴近着坡路的道沿走,虽然我就站在道沿外,一直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她,但仿佛的,我根本就不存在于她的目光之中。她的眼睛似乎没有视角,因而只能望到正前方的景物,看不到旁边的任何东西似的。

当她几乎与我擦面而过时,我忍不住大声说:“嗨,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的脸稍微向我转了一下,脚步却没停止。两三秒后,我已只能呆望她婀娜的背影了。我相信,她肯定老远就看到了我。并且,肯定她渐渐走近我时当然也就认出了我。只不过她不愿搭理我罢了。其实我不知道我对她说话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很大。也许我自以为很大,其实很小。但我的声音再小,她也肯定听到了。否则她会向我转脸吗?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脸上分明有种高傲的、对我不屑一顾的表情。

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了……

以后,我不敢再看见她了。更确切地说,是唯恐再被她看见了。我每天早上走近那段坡路之前,总是不禁地向坡顶张望。如果发现了她的身影,我就会隐蔽在一株大柳树后,痴痴地呆呆地望着她走下来。一直目送她的身影走至坡底,拐弯消失。如果坡顶没有她的身影,我便像胆小的兔子似的蹿过那段坡路,迅速跑入胡同里……

然而我心里还是不能忘掉她!

一九六六年我又长了一岁,十七了。于今想来,当年虚岁十七的我,毫无疑问地,是为那名像那英的外校女生而害了单相思。我变得心事重重了。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变得喜欢独自低着头发呆发傻了。邻居们却对母亲夸我:“瞧你家二小子,才又长了一岁,就成熟多了,稳重得像大姑娘似的了!”母亲往往叹口气说:“哪儿啊,他是和我一样,为他哥哥的病愁的呀!”

转眼到了九月,全中国天下大乱了,哈尔滨也没有宁日了。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了。“大串联”的“大串联”去了!一向老实的待在家里不去学校了;只有造反派们在学校里替无产阶级掌权了……

我也不常到学校去了。

我已近三个月没见到过她的身影了……

我的同校男生中,有一名和我一样喜爱文学,叫刘海波。他父亲是黑龙江出版社的编辑。他家有不少中外名著。虽然被他父亲某天晚上烧了一夜,但却被他从家中偷偷转移了一部分。用“转移”这个词有点夸张,其实也转移不到多远处去。他家窗前小院里有一口冬季储存白菜土豆的菜窖。他将一部分书放在箱子里,藏于菜窖中。除了我,没谁知道那个秘密。除了我,也没谁能从他手中借出书来。对于有些书,他珍爱如宝。连我也是借不去的。十七岁的我,当年开始像母亲的一个大女儿似的,几乎包揽了一切家务。因为母亲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愁白不少头发,没心思持家了。除了做家务,读小说成为我排忧解愁的唯一方式。也是最能直接安慰到我心灵深处的方式。我常去刘海波家里还书,借书。有时也顺着梯子下到他家菜窖里,连续几个小时读某一本他不肯借给我带回家去看的书。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字》和《白痴》,便都是我在他家菜窖里读完的。那些书当年被认为是彻底的坏书,甚至被认为是“黄色小说”。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在“文革”中被发现读那类小说,显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倘被政治恶徒追查,不说则自己过不了关,如实交代了必等于出卖别人。想明白这些道理,我也就不强借。觉得能躲在他家菜窖里读,挺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十七岁的时候,经常躲在别人家的菜窖里读中外名著。其实那也是很惬意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九月的哈尔滨,白天还是怪热的。但菜窖里却阴凉阴凉的。刘海波为我在菜窖里铺了一个草垫子,我甚至可以头枕一卷麻袋,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垫子上读。菜窖盖支起,阳光往往直洒窖底,洒在我脸上,洒在书上。光线也几乎可以说是一流的。空气也足够我一个人呼吸,一点也不会感到憋闷。因为九月正是家家户户的菜窖空着的季节。何况他家的菜窖真够大,居然有半间屋子那么宽敞。他往往还会用小篮吊下一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给我吃。请想想吧,一边吃着一边读世界名著,不也算是“文革”时期的一大幸福吗?读《巴黎圣母院》,我想象我的她是爱斯梅拉达;读《红与黑》我想象她是玛特尔;而读《茶花女》,我就想象她是玛格丽特;至于读《聊斋》,那便仿佛一切美丽可爱的花精鬼魅都像是她了,或反过来说,想象她是她们现代的化身。只有读梅里美的《卡尔曼》时,并不愿想象她是那风情万种放荡不羁的吉卜赛女郎。因为十七岁的我,对卡尔曼的心态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觉得那书中的美女特别使我着迷,一方面又认为,假如她从书中化身于现实,必会以她有点邪恶的美伤害无数男人。如果我爱上了她,我怎会经得起那么严重的伤害?从前的少年,对于女性的美的欣赏是较纯洁的。从前没有所谓“邪恶美”“放荡美”“颓废美”这种种时髦的说法。少年们尤其本能地要求自己的心灵嫌恶那一种美……

是的,我已经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名像那英的外校女生是“我的她”了!难道我不可以这样认为吗?三年中我每天至少两次横穿那段坡路,每天上上下下走在那段坡路的外校女生三五成群的。是我从她们中发现了她!是我首先觉得她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美!而且她扶起过我,我扶起过她,我跟她说过话,我还握过她的小手,惹她生气过……那么她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有天我正在读《白痴》,忽然听到一阵歌唱。是女声,唱的是“文革”前在哈尔滨市很流行的一首外国革命摇篮曲:

宝贝

你爸爸参加游击队

正在打击敌人啊

我的宝贝……宝贝……

“文革”前在哈尔滨市的几乎一切文艺演唱会中,那首歌都是必唱的。即使节目单上没有,听众也往往会以最热情的掌声唤出最受欢迎的女歌唱者唱它。收音机里也经常播它。但是七月以后,它被革命宣布为禁歌了。不要说公开唱是与革命对抗的行为,就是背地里唱,也犯革命之大忌。

起初我以为收音机里在唱,但立刻想到根本不可能的。又以为是唱片发出的,但谁家还敢保留有那一首歌的唱片呢?

我终于得出了一种有把握的判断——显然是在菜窖上面,在附近,正有人唱着啊!

她唱得多么好呀!其音缠绵,如玉杵击编钟,美声入耳,令听到的人不禁心生出一大片似水柔情。

我放下《白痴》,好奇地攀梯爬上了菜窖。刘海波家窗前的小院儿,与他家隔壁邻居的窗前小院儿之间,并没再加栅栏分开。可以认为那小院儿是共有的。这边儿挖着他家的菜窖,那边儿挖着邻家的菜窖。菜窖之间是两株老丁香树。他家的窗敞开在树这边,邻家的窗敞开在树那边。两家都是干净的人家。两边的窗都擦得非常明亮。

歌声是从邻家的屋里传出来的。起初轻轻地唱,而唱第二遍时,就没顾虑地放开了嗓音,歌声也就更优美更动听更使人入迷了……

我蹑足一步步走过去,隐在一株老丁香树下倾听。歌声突然停止——九月的墨绿的叶丛,将那人家明亮的窗玻璃衬得如同一面镜子,而我从那镜子里发现了自己的傻样……

显然,唱歌的小女子也从她自己家里发现了我这个偷听者。我觉得特别尴尬,正打算悄悄退回地窖口那儿,屋里伸出一只修长的裸臂,将两扇敞开的窗子先后都关上了……

向刘海波告辞时,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隔壁邻居家都有些什么人?”他一愣,随即敏感地反问:“你了解这一点干什么?”我说:“我可不是户籍警察。我刚才听到那家里有个小女子在唱歌儿,唱得好极了!”“你偷听来着?”“很快就被发现了。”“那你以后就别偷听了。”——他见我不好意思了,又说,“当然唱得好极了。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小女子,和咱俩一样,也是六六届毕业的中学生……”

我觉得,他谈他隔壁邻家的女生时那一种表情,远比谈他家最宝贵的一本书时的表情更得意,仿佛他是她的监护人。不,简直像是拥有者。而且分明的,她使他有了某种自豪的资本似的……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又到他家去借书。他爱写诗,立志将来要当一位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中国诗人。刚写就一首诗,便激情澎湃地在他家里大声朗诵给我听。那一天已经快到国庆节了,天已经开始转凉了。他家的窗没敞开,邻家的窗也关闭着。他大声朗诵着的诗句,被笼住在屋子里,余音回荡……

我正听得出神,有人敲门。不是敲院子里那扇外门,而是敲隔开门厅的那一扇门。他一边不停止地朗诵,一边推开了门……一个甜甜的声音在门外亲昵地对他说:“诗人,又朗诵你的伟大诗篇了?允许我进屋坐着听吗?”他只得停止了朗诵,矜持地说:“可……我有客人……”“客人?是不是你那位爱读小说的朋友?”他回头看我一眼,替我声明似的说:“正是他……可我这位朋友,在女生面前很腼腆……”

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刘海波他分明是有点不愿介绍我们认识的。至于主要是不愿我认识她,还是不愿她认识我,就不得而知了。为什么?更不得而知了。那甜甜的声音亲昵又嗔怪地说:“是个腼腆的男生又怎么样?难道我是猛兽?专吃腼腆的男生?还不闪开让我进去呀!……”

刘海波挠挠头闪开了,门外那声音甜甜的人进屋了。她刚一进屋,我立刻如坐针毡,无地自容起来。因为她正是那名外校的,我许久无缘再见到的,像那英的女生啊!我赶紧低下头佯装看书……

她瞧见我,难免一愣。随即退后一步,并且向门口转过身去……我的目光从眼角瞟向她,将她那一连串不自然的举止都瞟在眼里了。刘海波却仍站在门口,一手拿着诗稿,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使她没法儿一步迈出去。我暗想,否则她就已经不在屋里了……

其实我比她更想马上离开啊!刘海波奇怪地问她:“既然来了,为什么又想走?听我从头再朗诵一遍吧!”他不无请求的意味。她说:“我不是想走呀……但我真的得走了,我家炉子上还煮着粥呢!……”她说完,趁他将目光转向我,泥鳅似的,从他臂下钻过,夺门而出……“你骗我!……”刘海波一步追出。“我不喜欢你的朋友!”她抛下的话使我脸上一阵发烧。刘海波失落地转身走进屋里,盯着我的脸说:“她喜欢我写的每一首诗,她认为我将来一定能成为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大诗人!”我说:“这我相信。”“如果你不在,她不会走。她会安安静静地坐下,听我从头把我写的诗朗诵完!”我说:“这我也相信。”“她走是因为她不喜欢你!”我听出了他的口吻中包含着对我的某种怀疑。

我猛抬起头,迎住他目光,生气地说:“我听到了,我又不聋!”

刘海波也生气了,挥舞着手臂大声嚷:“但是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们早已认识了,对不对?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情况下认识的?为什么她一看见你,连坐也不坐就走了?……”

手臂挥舞之际,他忘了他的诗,松了他的手,结果十几页纸飘落满地。

我也大声嚷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审问我?……”

他以研究的目光久久地注视我,那意思是——这就是你对好朋友的态度吗?

我看出来了——他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很欣赏她。我也看出来了——他显然认为她是他的。像一切时代早恋的青少年们一样,从前的我们一旦喜欢上了某个女生,那也是“爱”得特别特别自私的。对于她和别的男生的关系,那也是又敏感又多疑的。

我们二人之间的气氛那会儿是太凝重了。凝重得简直有点严峻。几乎要把我的心从胸膛里压迫出来了。

我本想起身便走。但又明白,若在那种令他不明不白的情况下一走,以后我就不好再到他家来了。也许,还会永远失去他这位朋友。作为朋友,他是忠诚的人。我不愿失去他这位朋友,不愿失去可以躲在他家菜窖里读世界名著的特权。

于是我一声不吭,在他面前弯下腰去,一页页捡起地上的诗稿。当我将诗稿归放在桌上时,装出一笑。

我说:“你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干什么呀?”接着,我如实向他交代了我认识她的那一点点过程。当然我得承认,那种交代也根本不能算如实交代。因为我略去了我当时握住她的小手的愉悦感觉。至于我对她的单相思,更是只字不提。

他这位神经质的大诗人也渐渐冷静了。他告诉我她叫姚晓玥。从初一就开始参加每年举行一届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而且获得过两次中学生独唱第一名。他告诉我她期待着黑龙江省歌舞团招考独唱演员。他说那样的机会只要一到,她准能考上。他还说省歌舞团原来的许多演员都是熟悉她的,但他们和她们差不多都被“文革”扫地出门了,幸免的也都发配到干校去了。她为此常常陷于苦恼之中……

我看出刘海波也为她的苦恼而心存着一份苦恼。

我煞有介事地说:“海波呀,你不必为她苦恼,她也不必为自己的前途苦恼。我的一位远房大爷是省歌舞团的新领导,第一把手。虽然是远房大爷,但血缘上没出五服,对我家的人特别亲呀!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了!……”

我这么胡说八道时,自尊心陡然大增。仿佛我是主宰她命运的上帝,仿佛我是带给刘海波福音的天使。“真的?!”刘海波两眼霎时一亮,烁烁放光。我说:“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究竟肯不肯成全她,那还要具体看她对我的态度如何。难道有谁乐于帮助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吗?”我话一说完,起身往外便走。刘海波一直追到院子里,扯住胳膊问:“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和晓玥去见你大爷?”我说:“我大爷忙着呢!你以为谁想见就可以一见呀?”——说完挣脱他的手,溜之大吉。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渐觉双腿有些发软。是被我自己的胡说八道吓的。十七岁的我,第一次红嘴白牙地编瞎话骗人。而且骗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也等于骗了我深深暗恋的姑娘。我想象着海波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入晓玥家,将我的胡说八道兴冲冲地告诉她了!也想象得到她惊喜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我不由坐在马路沿儿上暗骂自己太浑蛋。如果海波以后整天陪着晓玥找我,纠缠着我带他们去省歌舞团找我子虚乌有的大爷,我可怎么办呢?

我第一次感到了谎话对一个人自己所造成的巨大压力。两个星期内我敢没去海波家。那时“十一”已经过去了。满城的树叶已经开始黄了。有几天的早晨,已经开始降霜了。到哈尔滨“串联”的外省市红卫兵依然不少。火车站也依然天天云集着打算截车去外地“串联”的本市红卫兵……在纷乱的年代那些纷乱的日子里,对我而言,最美好的时刻,是傍晚守在炉前,一边读小说,一边想着应该搅几下锅里的大子粥。所谓大子就是整粒的苞谷一碾两瓣儿。煮软一锅大子粥起码需要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炉火从炉门口映到脸上、书上、手上,使手和脸都暖暖的,使书页变红了,书页上的字仿佛被霞光照耀着。而且,闻着越来越浓的粥香味儿……那真是神仙般的享受哇……一天我被海波从那种神仙般的享受中拽出了家门。门外站着晓玥。她低声下气而又显然不怎么情愿地对我说:“我是对你太傲慢了,我赔礼,我道歉,请别生我的气了,啊?”她向我和好地伸出了一只手。而海波从旁望着我,板着脸说:“要么你握她的手一下,要么咱俩从此不再是朋友。”我只有两种选择——或者承认我骗了他们,或者握一下晓玥的手。我看出即使我承认我骗了他们,他们那时也不会相信的。

我作出了后一种选择。我明知那等于卑劣地耍弄他们,但是我实在抗拒不了她那只主动伸出的小手对我的诱惑呀!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浑蛋,一边还装出不计前嫌的宽宏大量的模样说:“你的事我负责了!”

他俩都笑了。我竟也笑了。

以后他们几乎天天找我,我每一次都编出不同的理由拖延。就像今天赖债的人对讨债的人进行拖延一样。晓玥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诚惶诚恐了。海波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给我难看的脸色了……

有天晓玥单独来找我。在我家房子后边,她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以非常内疚的口吻问我:“你是不是内心里还在记恨我,并不打算真的原谅我?”她的语调有些发颤,我看出她都快哭了。我说:“真的原谅你是可以的。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对于我也易如反掌,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因为我大爷当我是他亲儿子一样!但你得向我坦白——后来我两三个月见不着你,是不是因为你成心绕道躲我?”

她垂下头低声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我妈妈病了,那两三个月我没去上学……”

“撒谎!”

“我没撒谎……”

她倏地抬起了头,泪眼汪汪。

“明明撒谎!我最讨厌撒谎的人!”

“我真的没撒谎……”

她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淌在脸上了。

“什么病?!……”

我仿佛在审问犯人。正如一出话剧的剧名——《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凶?那么忍心?她流着泪一个劲儿摇头,但就是不肯回答我她妈妈什么病?我宽恕般地说:“算了,我也不逼你回答了!但是现在请告诉我——你入了歌舞团,打算怎么报答我?”她说她会经常送票给我……我不屑地打鼻子里嗤了一声……她问那我希望她怎样报答我?我四下里望望,斩钉截铁地说:“亲我!现在!一下就行!”她愣了。一双泪眼呆瞪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她听不懂似的。而我,则无耻地将一边脸凑向她……许久,我觉脸腮一湿。看她时,她已双手捂脸跑了……谎话的“利息”是最高的。正如所谓“驴打滚儿”的利息。到后来那利息也就远远高出了前账本身。每一次新的谎话确实能把人从难堪之中“拯救”出来,但接下来你立刻便会陷入债台高筑的一筹莫展……有天他们又来找我。我被海波逼着立刻陪他们去找我“大爷”……越走近省歌舞团,我的脚步越慢。终于走到了省歌舞团的台阶前,我们三人仰望着那块对我们来说都很神圣的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各自脸上不禁表情肃然。“你给我上去!”——海波往台阶上推我。我踏上了两级,猝然转身跃下,拔腿就跑。没跑几步,被海波追上拽住了。晓玥也困惑不解地跟了过来……海波吼:“你跑什么?今天你要是不让我们见到你大爷,我饶不了你!”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我只有一种选择了,那就是承认我的卑劣。我承认了。

海波气得一脚接一脚踢我屁股……

晓玥当时就气哭了……

那时歌舞团的大楼里,传出着钢琴声,传出着男声和女声的歌唱——报上登了消息,省歌舞团正在加紧排练一台演唱毛主席诗词的大型晚会……

我灵机一动,对海波说:“你踢我没用。她哭也没用。你瞧那边的砖围墙不是矮些吗?咱俩还莫如帮她翻墙跳进院子里……”海波又踢了我一脚:“那有什么用?!”我说:“进了院子,还愁溜不进楼里去吗?晓玥她嗓子那么好,那么亮,站在走廊敞开嗓子一唱,还不把男女演员都唱出练音房呀?晓玥她在我们面前哭有什么意义呀!她应该在他们面前哭才对!也许她的眼泪,能帮她圆了她一心想当歌唱演员的梦吧?……”

海波沉思起来,看样子有点接受我的主意了。我本以为说服晓玥需要我俩费一番口舌。没料到并非那样。我说时她已经不哭了。已经在聚精会神地听我的每一句话了。不待海波明确表态,她迫不及待地说:“反正不能白来!我愿意照他的话试一试!”

于是在我和海波的托举之下,她爬上了那一人多高的砖围墙,回头朝下看了我们一眼,勇敢地毫不犹豫地蹦进了院子。我觉得她看我们时,脸上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

我和海波也从高墙上蹦进院子后,晓玥她仍捂着一只脚的踝部蹲在墙根呻吟不止。海波问她怎么了?我说还问个什么劲儿呀,明摆着,她扭脚了!海波说:“那也得忍着!”于是我俩一左一右架着她胳膊,挟持着她溜进了楼……到了三楼,钢琴声和歌唱声是听得近在咫尺而且使我们更加肃然了。晓玥竟忘了实现我和海波帮她策划的计谋。我和海波也忘了提醒她抓住时机赶快开始。我们都听呆了。仿佛我们翻墙潜入,只不过仅仅是为了偷听而已。

“你们是翻墙进来的对不对?想干什么?”我们一转身,见两个男人站在我们背后,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面面相觑。

“走,跟我们到保卫处去!”两个男人分别抓住我和海波后衣领,粗暴地推搡我们下楼。晓玥嚷:“放开他俩,与他俩无关!”一个男人冲她厉喝:“不许嚷!你也得乖乖跟我们走!”海波急了,扭头朝晓玥大叫:“别管我们,你快唱!你快唱呀!”晓玥这才省悟过来。她跑到走廊尽头,站住后定了定神,引吭高歌……她唱的是毛主席的诗词《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

好晓玥!她真令人敬佩啊!在那么一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之下,一旦开口唱了,歌声竟仍飞扬激越,令人听来回肠荡气。真是唱得“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啊!真是将一首毛主席的军旅诗词唱得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啊!

抓住我和海波后衣领的两个男人止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回了头,目瞪口呆地望晓玥。钢琴声停了。别人们的歌唱也停了。整个三层楼一时鸦雀无声,只晓玥站在走廊尽头,背触墙角而唱: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除了《沁园春·雪》,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毛主席诗词。也是我认为谱得最好的一首。我喜欢它的悲怆壮美。

一扇扇门开了,一些男人女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来,默默排列在走廊两侧,都目不转睛地望晓玥,都全神贯注地听她唱……人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惊奇。晓玥唱罢,片刻的肃静之后,一阵掌声!而“我的”晓玥却早已是泪流满面……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走到晓玥跟前,问她是否还是学生?晓玥含泪点头。又问她是哪所中学的学生?海波抢先开口替她回答了。“我知道你,让我们谈谈。”那男人说着,将一只手臂搂在晓玥肩上,护着她似的与她一块儿进了一个房间……揪住我和海波后衣领的两只大手自然早已松开了。我和海波不禁相互交换替晓玥暗暗感到庆幸的目光……那些欣赏晓玥的人告诉我俩,正在和晓玥谈话的是大型演唱会的艺术总监……我和海波自觉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便都如释重负地走到了外边,并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耐心地等晓玥。

不到半小时她出来了。我和海波同时站起,都以猜测的目光望着她的脸。都希望无须开口问,便能从她脸上获得我们所期待着的那一种答案。但晓玥脸上除了泪痕,并未呈现着什么与以往特别不同的表情。她那样子仿佛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

海波忍不住嚷:“你倒是开口说话呀!告诉我们个结果呀!”晓玥仰头看了一眼省歌舞团的牌子,反问:“我们刚才真的进去了?”我说真的,真的!“那么我唱了歌,许多人鼓掌,有一位男人带我到一间屋子里去谈话,也不是我的梦啦?”我说不是,不是!晓玥的目光从我脸上滑开,注视到了海波脸上。“海波,走近我。”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不明所以地走近了晓玥。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她脸上。从前,在大街上,少男少女那样子是被认为很有伤风化的。海波不禁心虚四顾。而也的确有行人驻足,望着我们这三个神情怪异的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晓玥轻声问:“我心跳得多快,是吗?”海波也轻声回答:“是,跳得快极了。”而我从旁醋叽叽地说:“人的心脏不在右边,在左边!”“那人说我唱得好极了!说歌舞团太缺像我这种年龄的独唱演员了!说我经过培养,肯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独唱演员!总之……总之他让我回家等待通知!说如果一切顺利,我能直接参加他们的大型演唱会!……”

晓玥显然根本没听到我醋叽叽的话。她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波,只对他一句接一句地说。而且说得急促,说得兴奋,说得幸福。她眼里和脸上,都焕发着无比喜悦的光彩……

忽然,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了。不但紧紧拥抱在一起了,而且……而且他们的嘴唇长久地吻在一起了……那是在从前呀!那是在省歌舞团的台阶旁,兆麟公园门前人来人往的地方呀!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呀!……

我难以确切地说清,究竟是海波先拥抱住了晓玥,先吻的她,还是晓玥先拥抱住了海波,先吻的他。那情形发生得太快,太自然,也太惊世骇俗了。

我转过了身。我的目光望向了别处。我自己的心不但也跳得快极了,而且针刺似的隐隐作痛……那是十七岁的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还长久地互相吻着——而一个是“我的”晓玥,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不转身望向别处,我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么亲爱的情形。

谁说人不应该嫉妒朋友呢?不应该的事这世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而嫉妒朋友的人也几乎在一切人群中都存在着。那一天我体会到了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我想它肯定比嫉妒敌人要强烈十倍,引起的痛苦也要剧烈十倍。虽然我没有什么敌人……

跨过街道就是兆麟公园的正门。海波和晓玥手牵着手跑过了街道。他们已经买了票,晓玥才无意间望见了街道这边呆如木鸡望着他们的我。她对海波低声说了些什么,海波又跑回街道这边,跑到我跟前,请求我别生气,请求我理解他俩。因为他俩太高兴了,一时忘了我的存在绝非成心的。当然,他也几分虔诚几分言不由衷地希望我和他俩一起进公园去玩……

我觉得他的虔诚和他的言不由衷差不多是对等的。我苦笑着推说家里有活等着我干,说罢转身便走……回到家里之后我照了好几次镜子。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暗自承认——我的眉太黑太粗了,我的嘴唇太厚了,我一向表情呆板,满脸傻气……而海波不但具有一副运动员般健美的身材,脸还很英俊。用今天的说法,他很帅,气质很酷,甚至可以说已经具有了一名美男子的性感……

凭什么我居然敢一厢情愿地认为晓玥是“我的”呢?而且海波是家境比较优秀的知识分子家庭的独生子,我不过是瓦工的儿子,我家里那么穷,我身上常表现出底层少年的粗野……

我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多么无赖呀!他们原谅了我胡说八道欺骗他们的卑劣行为,已经足可证明他们对我算是够友好的了!那一天十七岁的我开始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自己,我在海波和晓玥之间的角色应该是怎样的,绝不允许是怎样的。理性超前地在我少年的心里结霜。那是自己对自己的明智。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冷漠无情……冬季的第一场雪又下起来了。海波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来到了我家里。我正坐在炉前的小凳上一边看《希腊悲剧选》一边守着粥锅。我拖给海波另一只小凳,他也一声不响地在我对面坐下了。我遗憾地说我也没去看晓玥参加了的那一场大型演唱会。我那么说是真的觉得遗憾,同时又不无责备海波没给我送来过票的意思。

海波说晓玥并没去成省歌舞团。因为她有什么严重的海外关系。而且她的父亲早在反右时期拒绝接受“特嫌”审查跳楼身亡。原来晓玥并非哈尔滨人,而是北京出生的姑娘。六十年代初随母亲被遣送到哈尔滨来定居的。她的母亲由于她父亲的事大受刺激,三天明白五天糊涂的。海波还说,为了成全晓玥的愿望,他自己的父母都热心地参与了帮助,亲自引荐晓玥去见了市歌舞团的老朋友们。市歌舞团的人们也都非常欣赏晓玥的歌唱天赋,但也因她的家庭问题都爱莫能助……

海波竟开始吸烟了。

我将他刚吸了几口的烟夺过,从炉口投入炉中去了。他又弹出了一支接着吸起来。我连他叼在嘴上的第二支烟和他手中的烟盒统统夺过,一起投入炉中……

他没恼,双手抱头唉声叹气。

我陪着他唉声叹气。

从炉门四周泄出的火光闪耀在我们脸上。我们的心却为同一个姑娘感到寒冷……

在那一个冬季里,有不少部队的文工团到哈尔滨市招收文艺兵。从十四五岁到三十多岁年龄几乎不限。我和海波四处探听消息,一次次陪着晓玥去应试。晓玥在每一批应试者中都是出色的。但晓玥每一次都被理所当然地淘汰了资格。当年,部队的政审比省市文工团的政审尤其严格啊!……

晓玥的歌唱之心却百折不挠,愈挫愈坚。海波是恨不能明天就见到她“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我怎么可以用消极的话语泼灭他们不泯的热望,“忍剪凌云一寸心”呢?……

听说哈尔滨市周遭的几个县也在扩编文工团,我和海波陪晓玥去过了每一个县。那真是一个需要歌舞、鼓励歌舞,文工团在神州大地处处开花的时代啊!现在想来,那样一个太热闹太疯癫的时代,是不可能不走向途穷路末的啊!尽管那一时代需要歌声需要唱歌的人像营养不良的人民需要蛋白质和脂肪一样,却哪儿都拒绝海波心爱的晓玥的歌声。她的家庭问题像缝在她胸前的“红字”。没有人了解之后不冷淡地大摇其头。在某一个县的文工团,色眯眯的文工团长还对晓玥口出狎语、动手动脚,把晓玥吓哭了,逃出了办公室……

那个多雪的冬天寒冷无比。

翌年六月,也就是一九六八年的六月,十八岁的我在全校首批报名下乡了。不是为了去边疆“改天换地”,也不是为了去炼一颗什么样“红心”,而是义无反顾地去为家里挣一份钱……

离开城市前两天我向海波告别。

他说:“如果你认为不会给你惹来什么麻烦,如果你想带几本书去,你就下菜窖自己选吧!”我下菜窖去选了三本书——《希腊悲剧选》《忏悔录》和屠格涅夫的《初恋》。之后我们相对无言,望着窗外飘舞的大雪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我终于忍受不住那种离别前彼此欲说还休的沉默,问他是怎么打算的?他仍望着窗外,专持一念地说:“晓玥的事没结果,不管谁如何动员我,我都不会离开城市的!”之后我们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我起身要走时他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注视着我直率地问:“就不和晓玥见一面了?”我无所谓地说:“算了,你替我道一句别吧!”其实,我不仅仅是去与他告别的。其实,我很在乎能不能再见上晓玥一面。当海波送我走到院子里,又说:“你等着,我去告诉晓玥,你还是当面与她告别的好!”他一说完便进到晓玥家去了。我站在院子里,站在他们两家之间的地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等着再见晓玥一面。内心里满怀着对于海波理解我的感动和感激。如果他最后不那么说,我就不会痴情地等在雪中。片刻后晓玥出了家门。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显然是顾不上披棉衣了。我说我两天后就到北大荒去了……她说她母亲又犯病了,没法儿请我进她家去坐坐……之后我们三人之间又彼此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晓玥望着我,我望着海波,而海波望着晓玥……大朵大朵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往我们身上落……我们都觉得不应该无话可说似的告别了,心情又都分明被一种欲说还休的迷惘所笼罩。终于还是我首先开口了。

我说:“晓玥,进屋去吧!即使到了北大荒,我也会天天为你的歌唱愿望而祈祷!”

晓玥霎时泪盈双眼。

她说:“谢谢你临走了还关心着我的事!”

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轻轻地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而去……

十八岁的我仅三次握过女生的手。而且握的都是外校的像那英的晓玥的手。三次握她的手三次的心情那么不同。那感觉后来沉淀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对一个姑娘的印象的化石……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的初恋穿插进别人的初恋中,好比鸽子错落在别人家的窗台外。我只有朝很远的地方飞去了,但我会记住那别人家的窗台。因为它使渴望初恋的我,体会过类似初恋的情愫。类似的,也必含有那种类似的糖分啊!……

在大雪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在心中反复默诵歌德的诗句:“我爱你,与你何干?我爱你,与你何干?我爱你,与你何干?……”

本文节选自短篇小说《唱歌女孩》 dO3Wl+NOcOoX+Kw3r/kMcr6i8N8x8jNMJBKYagHJ05YZFHkcpWK/bUGQgpjpnz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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