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五八年本书出版,已过了五个年头,出版社方面预备将它重印,嘱我再校对一下。我正因为今年“脂评十六回本”(即甲戌本)已影印出来,添了新的材料,这是一个很好的修订的机会,颇乐于从事。但期程匆迫,约费了一个月的时间重校一次。略书校勘的感想于后。
首先感到五八年校本的质量还不够好:其一是客观上的缺陷,当时甲戌本(下简称“戌本”或“戌”)原书不在,所据只是展转过录的,非但很不完全,而且不免有误;其二是主观方面的毛病,工作太粗糙了,做得不够地道——更严重的,我在那时,有些想法、看法也不大对头。自然,总也有一些缘由,这里不多说了。
检查的结果,得到两点:一点肯定,一点否定。(一)用庚辰本或用戚本(即有正本)来做校勘的底本,当初原很踌躇,后决定用了有正本,大半为工作的方便起见。决定以后,甚至校完以后,我仍不免疑惑:是否还应当用庚辰本做底本呢?是否错了呢?现在看来,这倒不算错。有正本虽经妄改,但它的原底(戚本)实和其他的脂评本是一个系统,而且距离这现存最早、比较最好的甲戌本很接近。这一点到下面再详说。(二)错误又安在呢?那时我对庚辰本(己卯本和庚辰本大致相同)过于重视。当然,庚辰本是现在仅有的比较完全的八十回本值得重视,但我的重视已近乎迷信,这就很不妥当。再说,庚辰本假如几乎处处都好,那么,我们用它来做底本,改正一些错字,再句读一遍,岂不也就完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做这汇校工作呢?现在校正本文若干条,部分的改写了校字记,是否足够也很难说。检查的情形大致如此。以下就校勘中的具体例子,分为三项,来说明上面的话。
〔一〕甲戌本质量很高。当我去年为中华书局写《后记》的时候,未曾逐句细勘,所以肯定得还不够。共举七个例证:(1)第二回二十一页“坐馆”——今从戌。庚作“做馆”,不通,“做”乃“坐”之误。程甲本作“处馆”。(2)第五回五十一页“子系中山狼”,“系”庚作“係”,“系”“係”字可通用,但此处影“孫”,自当作“系”。(3)同回五十八页警幻最后训宝玉的话,各本均作“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虽无毛病,却很肤泛,似乎结不住这很重要的第五回。戌独作“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此句当直贯后回宝玉的结局。今从戌。又此句之末无“矣”字,似很短促;但其下文本云“话犹未了”则无“矣”字者实较诸本有“矣”者为尤妥。(4)第八回八十六页黛玉的话:“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原冲着宝玉说的,所以下文接宝玉道:“我多早晚要走来着”。各本“你”均作“他”。这“他”当然也指宝玉,却对旁人说,就未免显得生分了,不合宝黛相处的情况,文情亦不够生动。今从戌。(5)第十五回一四九页写秦钟与智能“只得含泪而别”,这“泪”字,己、庚、晋、甲均作“恨”,旧校本从之。戚作“情”。“含恨”“含情”均可,总不如“含泪”为更恰当。今改从戌。(6)第二十五回二五八页,“并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旧校本从庚、晋、甲作“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人,上上下下……”按下文固有周瑞媳妇抱着凤姐夺刀一事,但这里总叙家人,特提周瑞家的领衔不妥当。今改从戌。(7)同回二六二页,兹并引旧新两个校本文字同异,较为明白:(异文傍点)
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从庚。(旧本)
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从戌。(新本)
这优劣很显明,不须多说。旧校本“薛”“贾”二字无须多,这里本不必带姓;新本“问”之一字不可少。又若多一“声”字,那宝钗就笑得出了声,则众人皆知,又何待惜春发问呢。以上的七条在十六回中,不过略举数例以见大凡。其他的优点还很多,有些或已见另文,有些又比较琐碎,在此都不再提了。
〔二〕戚本很接近戌本。这里也就优点,举出较突出的两条:(1)戚本似误而实不误的——如第六回六十八页,旧校本作:“刘姥姥……拉了板儿过来,舚唇咂嘴的道谢”,有正本“咂嘴”作“打嘴”,错得很荒唐,故改从庚、晋、甲。似乎没有问题了,其实不然。这“舚唇咂嘴”,写得有些贫气。戌作“舚唇抹嘴”,“抹嘴”自较“咂嘴”为佳。戚本的“打嘴”,“打”乃“抹”字之形讹。(2)戚本不误而容易认为误的。如第七回七十四页,旧校本作:“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各本都是这样,我们对它很熟悉。有正本作“奶奶睡中觉呢”,好像也不对。上文既有奶子拍着大姐儿睡觉之文,似乎应当作“姐儿”才是,其实又不然。这一问正指凤姐,已入“贾琏戏熙凤”的正文。所以上有“悄问”,下有“摇头儿”。脂评曰:“有神理。”若果指小孩睡觉,便用不着那么神秘、那么紧张了。况且小孩睡觉不拘时刻,也无所谓该醒与否。大姐儿虽是个小主人,但她还是极小的孩子,用“请醒”两字亦觉过于隆重。我从前读到这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读者亦有同感否。但既然这样,读者当然要问:为什么旧校改从己、庚呢?这就看出我过去过于轻视那有正本而迷信己、庚本的实况来。今戌本正作“奶奶睡中觉呢”,则戚本在此不误和它的接近戌本,都是很明显的。这里附带说一句:新校本“还原”(即仍从有正本)的地方甚多,即以第一回至八回已有了二十五条。这也同时说明用戚本来做校勘的底本是不错的。
〔三〕甚至于甲辰(晋)本,程甲(甲)本也有和甲戌本相合的。亦举其有关文义的两条为例。(1)第一回,旧校本第四页,“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这“淫”字很坏。戚本自不好,庚本亦不佳。这一个字颇伤《红楼梦》的品格,关系不小。程甲本作“醉馀”实远过于诸抄本,而当时不从之,大误。今观戌,正作“醉馀”,与甲本合。(2)第七回末,旧校本八〇页:“凤姐道:这才是呢”,晋、甲在“这才”之上并有“好兄弟”,状凤姐安慰宝玉,哄骗小孩子的神态极佳,而旧校失从。戌本亦有此三字。
关于晋甲两本,出于后人所改,而远同甲戌本这一点,如何解释方才对,原是很困难的。或者后人拟改暗合前人,也或者其间另有渊源,恐怕得看具体情形来决定。即此可见《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原是很繁复的,即较晚的本子如晋、甲等亦不宜一概抹杀;而汇校的工作也是有些意义的。
从前所举三项各例,可略见新校本的情形,且可看出庚辰本也有不少的缺点。旧校本“从庚”者很多,现有改回“从戚”的,也有“从戌”或“从晋、甲”的,但“从庚”的地方还依然很多。因为它的长处是不该抹杀的。至于意虽在“择善而从”,我所从是否善,自是另一问题。又这次重校,主要的为了新有了影印的甲戌本,故凡有戌本十六回可互校的,这些回改得就比较多,却亦不限于此。如第三回三一页便从甲删去了“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其理由已两见另文,这里不赘。这一句各脂本并作正文,程、高例删评语,把这条也删去,却是很有见识的。
“校字记”原由王惜时君写,她现不在这里了;因此重校时,便由我自己来改写,又增删了若干条,虽颇费力,恐怕未必能搞得好。又各旧本(抄本和最初排本)大都有序,昔曾抄下,今一并附在第八十回的后面,供读者参考。
汇校的工作虽然很有意义,自惭做得不够。假若这重校本比先前的校本,质量上有一些进步,不至于太辜负这批珍贵的材料和这伟大的原著,那我已十分欣幸了。
一九六二,十,二十三,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