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类心智的一个重要事实是,它至少是在两个层面上运作。它有两个大的系统,而其他大多数动物似乎只有一个系统。第二系统的出现被广泛认为是理解人类心智的关键,尽管关于它的起源和含义仍存在着广泛争议。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双重思维的出现是文化性动物进化过程中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一步。
尽管学者们对这两个层面的名称和维度不断进行修订,但这种双重性已得到反复确认。对弗洛伊德来说,存在着 意识 和 无意识 (尽管他有时也提到 前意识 ,用来指称那些可能是有意识的、但在当下没有被思考的事物)。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的认知心理学家区分了 自动过程 和 控制过程 。 随着这些分类变得越来越复杂,最近的作者们又区分了 反射性 和 反思性 系统, 经验性 和 理性 的思维方式, 或 联想性 和 基于规则 的思维方式。 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是当今心理学领域最受尊敬的思想家之一,他曾尝试过用 直觉 和 推理 来命名,但最终还是选择了 系统1 和 系统2 作为较少争论的名称。
“系统1和系统2”的优点是不会引起任何误导,但是它们也引起很多麻烦和很难跟随。关键是,没有任何术语是非常合适的,因为任何有意义的术语(“有意义”,我指的超出了将它们标记为1和2名称的东西,比如还可以命名为Fritz和Betty)都会带来一些产生问题的成见。认识到这个问题,并坦率地承认这些术语可能会引发或多或少的肯定、否定、甚至嘘声,那就请允许我在这里使用我认为较为接近的术语: 意识 和 自动 。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术语,你可以用你喜欢的其他术语来代替它们。
重要的不是具体的名字,而是双重性这个事实。人类的大脑有两个主要的加工系统,它们有不同的特性。两者从感官得到相同的输入:两者都“看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但它们对输入信息的处理则有些不同。
自动 系统,也被称为直觉或反射系统,一般要处理即刻发生的许多事情。它以许多小的方式处理事物,例如注意到特征、识别特征并通过与已知事物的联结来建立关键的联系。在一场重要的赛车比赛中,当一辆车驶入维修站时,六名机械师会立即行动起来:给车加油、更换轮胎、检查机油、进行微调,有时还会帮车手擦汗或给车手一杯饮料。这就是一个为自动系统所画的工作图景。其中有许多即刻发生的小事,而且它们互相之间相对独立。一个单一的大任务,比如弄清楚一个书面信息的意思,就可能需要几十个这样的小操作加以完成,如从识别单个的字母到从记忆中找出相关的上下文,等等。
相比之下, 意识 系统一次只做一件事,但它可以深入处理并遵循多个步骤。它最强大的能力可能是符号逻辑:它可以使用抽象的、基于规则的推理,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方式将一系列想法联系在一起,比如弄清楚这些想法是真的、还是假的,一致的、还是不一致的。自动层面上的一致性察觉仅限于事物之间是否以明显的方式相互匹配上了。而意识层面上的一致性考察则要关注两种想法的逻辑引申是否会出现矛盾,即使原始想法之间没有明显的冲突。
因此,虽然两个系统都使用了意义,但似乎只有意识系统能够充分利用意义和语言的力量。推理能力使它能够不仅仅按照表面的匹配来判断一致性。在一个系列实验中, 实验者在被试面前呈现不同的词来观察他们做出的好或坏的反应。像生病、伤害、丑陋、失败、敌人和愤怒这样的词会 自动 引发消极的反应,而像友好、面包、爱、胜利、外科医生、绿色和随意这样的词则至少会引发温和的积极反应。但是当把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时又会发生什么呢?自动系统只是简单地把每个单词的价值加起来,而意识系统则会认识到一些好东西的组合也会产生坏的东西。比如,绿色和面包可能都有正向价值,因此,当自动系统看到“绿色面包”时,它会给出双重肯定的投票:好吃!只有意识系统才会认识到绿色面包可能是一个不好的东西。(可以肯定的是,自动体系可以学习,在一两次吃到绿色面包的不好经历后,它可能就知道绿色面包馊了。但本质上这只是形成了一个新的类别,“绿色面包”,而不是像意识系统那样将两个单独的东西整合在一起。)一个“随意的外科医生”对自动系统来说似乎很不错,但意识系统则不希望外科医生太过随意。反过来说,要认识到两件坏事可以合并成好事,例如“敌人输了”,也需要启动意识系统。
意识系统可以遵循明确的、外部的、抽象的规则,因此,它可以做许多自动系统做不到的事情。自动系统也许能注意到微小的量差,也许还能做一点加减运算,但它不能解决代数问题,也不能进行任何真正有用的数学推理。最近的一项研究就为此提供了一个例子。 主试向被试提出以下问题:艾迪(Eddy)花1.1美元买了一个球棒和一个球,球棒比球贵一美元。请问这个球多少钱?大多数人,至少在普林斯顿进行研究时的被试,很快就会得出5美分的正确答案。但关键的是,他们中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答案是“10美分”,而为了得到正确的答案,他们就不得不克服和抑制这个答案。这表明自动系统先给出了一个答案,意识系统则稍微有些迟缓,但会紧随其后地对它进行纠正,并得到 正确 的答案。至关重要的是,当实验者拦下那些匆忙和分心的被试(比如那些匆匆忙忙穿过校园的人)时,他们的意识系统已经被占据了,只留下自动系统负责应对研究人员和他们提出的数学问题,这时被试更有可能得出结论说买球花了10美分。
若公平地对待自动系统,也可以这样说,它对获得正确答案也提供了帮助。其作用可能在于自动系统发出了“警报”信号,提醒人们10美分的结论可能是不正确的,或者至少应该对这个答案进行再次检查。这也许是因为从事研究的心理学家很狡猾,所以显而易见的答案或许就是错误的。这样,自动系统可能就发出了一个“警报”信号,然后意识系统就会将其注意转向那个方向。即便如此,它还是需要意识系统的力量来遵循规则并计算出正确的答案。
在本书中,当我们讨论行动时,这类决策过程将会再次成为重要的议题。在有意识地控制行动的意义上,这种决策的延迟执行将会成为“自由意志”的关键。
意识系统的能力是有限的,因此,在许多方面它所能完成的远不如自动系统。你的意识系统一次只能想一件事, 而你的自动系统则可以同时做很多事情。例如,骑自行车可能需要持续的过程来保持平衡: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双腿以保持运动、用刹车调节速度、观察障碍物和转向等。所有这一切都可能与你的意识回放两天前与室友的争吵情景同时发生。如果需要意识来指导行动时,比如道路被堵塞,骑行者需要计划另一条路线,对与室友争论的沉思就必须被打断,因为意识需要用它有限的能力来计划另一条路线。一旦新路线规划完成,自动系统就能处理推动自行车前行的机械过程了,而意识思维就又能回到几天前应该对室友说什么话的反思上来。
在上面骑行者的例子中,当道路被堵塞时,意识就不得不介入,这并非偶然。意识系统对问题的反应非常特殊。当一切顺利时,自动系统可以处理几乎所有的事情。它有很大的容量和很高的效率,但它不是很灵活。大脑的意识部分正好相反:高度灵活但效率不高。对于处理熟悉的、例行的或习惯性的事情,如吃早餐和上班,自动系统工作得很好;对于不熟悉或具有挑战性的情况,意识系统则被证明更为有用,因为它可以做出计划、进行推理,并以其他方式找出应对未知的明智方法。自动系统会发出一个求救信号,它会发出警报, 以引起意识系统的注意。情绪也是很好的警报:它们会对当前和变化的环境做出反应,并立即被感受到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当事情变得困难或复杂时,意识系统就会接管。
两种系统之间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差异。 自动系统运作起来毫不费力,确实很难停止它不停的运转;相比之下,意识系统通常需要努力才能让它持续下去。自动系统是快速的;而意识系统则是缓慢的。在自动系统中,获取答案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感受不到的;而意识系统则具有自我意识,可以有效地追溯其每一个步骤。毫无疑问,进一步的研究将会发现更多的差异。然而,为了理解人类本性,要认识到人类心智同时使用着两种层次系统,这是至关重要的。
双重思维的起源尚不清楚,但我们可以进行推测。让我们假设所有的心理过程都需要一定程度的注意,广义上的注意被定义为能够从环境中获取信息。大脑有一定的注意总量,即它在某一时刻可以吸收多少信息(视觉、声音、文字、感觉和其他等)。正常情况下,全部注意都分散在整个的自动系统中,因此,允许许多不同运作可以同时并行地发生。当一个人走过火车站时,他会同时处理各种刺耳的声音和纷乱的景象,也在处理脚部行走时发出的关于地面倾斜的信息,等等。
关键的是,自然使人类心智能够调集大量的注意(绝不是全部的注意;也许是全部注意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处理空间。这就是意识系统。像任何大型系统一样,它又慢又笨重,而且它非常依赖与自动系统快速操作所提供的信息。然而,它确实有能力执行高度复杂的操作,比如遵循规则去构建意义的结构(也包括习得的规则),以便从一个想法转移到另一个想法。因此,逻辑推理和数学计算以及故事的叙事结构等都属于意识的范畴。
诚然,研究人员对这些观点还存有争议。正如我们将在第4章看到的,有许多专家认为人类的意识几乎没有任何功能。他们认为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大脑运作方式无关的副产品,它无法对行为施加任何可测量的影响,它表面上的活动实际上是由自动系统执行的。这些专家反对传统的常识性观点,即认为有意识选择和意图对人类行为非常重要的观点。在我看来,他们从一个极端(意识就是一切)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意识什么都不是),这显然是错误的。意识不是人类心智的一种一无是处、微不足道的副作用,而是心智的重要成就之一。对自然来说,使人们能够把注意能力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人们能够产生意识,这可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需要付出很多的代价。只有在这么做的优势十分明显的情况下,大自然才会这么做。意识做的事情可能比普通人天真假想的程度要少得多,但意识可能完成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我已经提到过的心智功能包括了逻辑推理、数学计算和故事叙述,仅仅这几个功能就已经带来了很大的优势。
这两种系统并不局限于思维方式,它们也反映了行动的过程。自动行为是由法律、先前经验及其痛苦或愉快的结果、内部程序、习惯和外部刺激所控制的。自动过程简单而不灵活,所以只需要相当少的认知过程。这一特性通常是决定性的,因为自动系统可以指示如何行动或作出反应。相比之下,受控过程则效率非常低,需要大量的加工处理,但它的高度灵活性弥补了它昂贵而繁琐的要求。受控过程可能需要人们停下来思考,但是正是思考的结果,人们可以以一种新颖的、富有创造性的方式,或以一种符合广泛而抽象原则的方式行动——而不是按习惯、常规来行动,或者做出简单而直接的反应。
颇具影响力的社会心理学家约翰·巴格(John A.Bargh)指出了自动反应的四个主要特征。 这些特征并不总在一起出现,所以某些反应是被不同的方式定义为自动反应的。第一个特征是缺乏意识,人们可能会无意识地做出反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影响。前意识影响就是这种过程的一个例子。自动反应的第二个特征是没有意图,受控行为通常是有意的,你决定做某事,然后去做;相反,无意识行为可能是在没有意图的情况下做出的。第三个特征是效率,如前所述,自动行为只需要很少的脑力活动就能完成,而且效率确实是自动加工的一个重要优势。缺乏控制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特征,自动反应不指向特定的结果;相反,它们只是自顾自地进行,不需要人必须做任何事(甚至都不必有能力做任何事)。
受控过程和自动过程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简单的主仆关系,在这种简单关系中,自动过程执行所有的工作(包括听从意识的指令),除非有意识的受控过程凌驾于它之上。许多过程开始时是受控的,然后变为自动的。这是一种重要的学习方式,称为 自动化 。人们最为熟悉的技能领域就是这样一种学习。在学习一项新技能时,人们通常必须相当有意识地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然后,通过多次重复,这个过程变得更加自动化,最终大部分技能变成了“第二天性”。例如,在学习滑雪或打网球时,初学者必须经常仔细考虑如何移动自己的脚、身体和手,而专家运动员则无须意识到这些情况就能执行同样的动作。由于自动性带来的好处(尤其是效率),专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新手必须投入到思考如何正确握球拍上的那些心理资源,则可被专家用来制定致胜策略、或者仅仅用来享受比赛。
对于这种学习过程是如何进行的,有一个被广泛接受的、简单的、有道理的、但却是错误的解释。这种解释认为,大脑学习如何执行一项新任务,比如骑自行车。一开始,大脑细胞之间的联结是不确定的和尝试性的,但随着继续练习,同样的肌肉指令一遍又一遍地遵循同样的神经路径。脑细胞会逐渐适应这种反复的练习,直到控制骑自行车的脑细胞能够相当轻易地发挥作用。这一理论看起来如此浅显易懂,以至于直到最近都几乎没有人对它提出质疑。然而,对大脑过程的研究表明这种解释是错误的。自动的、过度习得的反应是在大脑的某个部分中执行,但意识监督下的新的学习则发生在大脑的其他部分。
这意味着,意识系统在帮助人们学习或获得一项新技能方面很重要,但意识系统一旦弄明白了,就会把学习交给自动系统去完成。专家大脑与新手大脑真的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前者只有做得更好。新手大脑使用意识系统完成任务,而专家大脑则让自动系统替自己完成工作。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意识也打开了学习的新途径。人们不只是必须通过尝试与错误的方式来进行学习。他们可以进行筹划,可以学习整体知识。例如,一些人从未上过打字课,但如果他们经常使用电脑或其他键盘,他们最终也可以发展出相当顺畅而自动的打字能力,但相对于那些上过打字课,系统学过如何快速有效打字的人来说,两者的打字效率绝对大不相同。当人们试图学习一个完整体系而不是做出单一的反应时,使用意识远要比其他学习方式优越得多。
由于意识超控了自动过程的合法运行,因此它也带来了不确定性。 如果你的发球开始出问题了,那么你可能需要再次集中注意关注发球过程的细节。因此,专家有时也必须要有意识地将注意集中在如何抓握球拍或如何投球等细节上。发球出现了问题是因为自动流程发生了变化,它们现在“自动”地做错误的事情了。有意识的刻意练习可以纠正这个错误,重新学习如何正确地发球;一旦完成了这一步,自动系统就又可以再次接手。
一旦我们掌握了一项技能,意识甚至可能会干扰其流畅执行。从本质上讲,这就是人们“在压力下窒息”的情况。压力大的情景意味着我们认为把工作做好格外重要。有意识大脑通过对人正在做的事情给予额外的关注来回应升高的压力,以便监控一切并确保任务被正确地完成。不幸的是,意识不知道如何把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自动过程在这方面做得最好。当意识系统占据主导时,意识再次带来不确定性。然而,这一次,不确定性不再是好事,因为它使结果不可靠。当你在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发球时,你突然强烈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你,这时,你开始有意识地注意自己如何握拍和挥拍,而不是像你已经学会的自动过程那样反复而成功地去动作,此时意识系统使你动作变得不可靠起来,发球结果或者落网或者出界。
有意识的受控过程的一个特殊价值是,它们可以向抽象原则和道德信条进行求证。自动反应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解释情况,并启动标准的反应;意识系统则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当下的情况,而参考多种的解释会引入新的方法或解决方案。在这种情况下,有意识的受控行为可能比自动行为更难以预测,至少有时是这样。
人类大脑的奇妙之处在于它同时拥有这两种加工过程。有意识的受控过程提供了极大的灵活性,使人们能够以深思熟虑、创造性的方式处理非常广泛范围的事件和环境。但它们消耗很大,因为它们需要能量和努力。自动加工过程使我们能够有效地处理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大量任务。如果没有自动过程,意识思维将无可救药地疲于应付。而如果缺乏有意识的和受控的过程,人们就会成为习惯和由环境引发的冲动的奴隶。正如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写的那样:“我们可以将日常生活的更多细节交给自动化进行毫不费力的管理,这样我们更高层次的思维能力就会被释放出来,以便从事更适当的工作。”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名字已经成了天才的代名词,他晚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因为每天都穿灰色的运动服而出名。但就像很多事情一样,他对此有一个很好的解释。这些简单的衣服让他从穿什么衣服的选择烦恼中解脱了出来。一衣橱的灰色运动服也许不能让你在迪斯科舞会上大放异彩,但对于一个想要保存自己精神资源的伟大头脑来说,它提供了多种好处:百搭、易于清洁,而且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在概述了心智如何运作的主要基础之后,我们现在来探究它的主要功能。首先,我们来看动机,也就是人的努力和欲望。为了呈现关于人类本性的心理学,有必要先去探索一下人们想要什么,以及他们想怎样得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