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到,李墨荷就带上为柳定康赔礼道歉的礼,前往殷家。
殷家临近京城郊外,从柳家过去也要花费大半日的功夫。柳雁送她出门后,便回书房上课,先生已经在那等了,允了她来送行。
方青坐在自己的案几前,将书本笔墨摆好。拿了砚台放在暖炉上,等墨汁化开。墨水的香味微微散在房中,萦绕摆满书籍的书架上,让人眼观闻之都觉心绪安宁。
柳定泽趴在门外往这里面看时,只觉方青如出尘高人,像仙人一样不可亵渎。他敲了敲门,忐忑不已。
方青眸光微收,往那看去,见了柳定泽,微微一顿,起身朝他轻弯了腰身,“四爷可要吩咐什么?”
柳定泽小声问道,“雁雁呢?”
“二太太要出远门,我允了她去送送,等会就回来了。”
“哦……”柳定泽仍是趴在门那,“我等她回来,有事要说。”
方青不好叫他进来,再怎么样,也是个成年男子,孤男寡女在这室内,被人知道要说闲话。只是外头看着实在冷,便往外走,出了门说道,“四爷进去等吧,我去洗个手。”
柳定泽没有多想,进了里头。看着雁侄女的书桌,小的。笔也是小的,连砚台都是小巧的,无一不精致。他瞧着那书面上的字,好像认得,又不认得。
方青站在门外,瞧着院子树枝上的积雪,将落不落,白如絮,净如盐,不掺杂质。果然还是冬日最让她喜欢。里头的声响似乎消失了,悄然不能闻。她从窗户看去,那柳四正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桌面画圈。桌上的东西他倒是一点都不碰,规矩得很。
若非知道他智力与孩童无异,根本瞧不出是个痴傻人。每每见他如此,总会不自觉想起他当年未傻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那样神采奕奕,也不由地叹息,造化弄人。
看得怔神,直到旁边有人垫脚探头,同她一块往里看去,她才回了神,低头一看,柳雁正瞧着,“先生,你在看什么呀?”
她收回视线,淡声,“你四叔寻你。”
“那先生为什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呀。”
“男女有别,你快些进去吧。”
“嗯。”
柳雁提步进了里头,柳定泽也坐直了身,连带着凳子挪到她面前,很是可怜,“雁侄女,你帮我劝劝我娘好不好,去把他们接回来吧。我答应了他们的。”
本来柳雁十分支持郑家那三人回来,可经由昨日一事,就倒戈了,轻哼一声,“四叔,他们是坏人,我不劝。”
柳定泽有备而来,从兜里掏了花生糖给她,“雁雁,你最乖了。”
柳雁哭笑不得,谁说四叔傻了,他才不傻,“四叔啊,雁雁真的帮不了你。这家是祖母做主,要不就是我爹,三叔,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哦……”柳定泽很是气馁,无计可施,“那我去找我娘再说说。”
柳雁没帮上忙,不好意思收这糖,要塞回给他,柳定泽摆摆手,“雁雁喜欢吃。”
他这一说,柳雁更觉愧疚了。要她去同祖母说说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出于私心不喜欢柳芳菲,总觉她对四叔不会真疼,就同四叔撒谎了。谁想四叔一如既往信她,倒叫她很是内疚。
可再怎么内疚,她也不能改变这决定,那柳芳菲当真不能进他们柳家。
方青见她又发呆,就知道今日授课她定不会听进心里去。课业强塞无用,听之无味。她从暖炉上取下已经化开的墨汁,将笔墨收好,“今日不授课,去外头走走。”
柳雁自然欢喜,可总觉得先生也有心事,却不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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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出门,午时过半才快到殷家。李墨荷和一众下人饥肠辘辘,又不好去殷家用食,便决定在附近客栈果腹后再去。到了客栈,自己在厢房一桌,下人在外头一桌。吃了一半,宁嬷嬷在外头敲门,“太太,三太太来了。”
李墨荷十分意外殷氏竟然知道自己在这,开了门一瞧,果真是她。
几日没见,殷氏面色不佳,一双眼眸更显得无神,这一开口,气势却还是在的,“二嫂。”
李墨荷让她进来,关了房门领她入座,问道,“你怎的知道我来了。”
殷氏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柳家会让人来,所以派人去街口盯梢。却没想到,来的是嫂子你……”
李墨荷可听出话里的意思了,“你想三弟来是吧?”
殷氏禁不住笑得冷淡,“之前想,今日过后再不会想了。那个薄情郎,负心汉,妻儿走了,竟让自己的嫂子来劝,当真不是男人。”
李墨荷同她妯娌,处得也好,说道,“你以为三弟他不想来么,还不是你走时丢的话太狠了,连我都当真了。我过来也不是因他拜托,而是老太太让我来的,就怕让三弟来,你的话却不是吓唬他的。”
殷氏一听,心里总算好过了些,仍是执拗说道,“他也是个傻的,我哪里真会那样做。”
李墨荷执了她的手,笑道,“可是三弟心疼你,就怕你真那么做了,那他不是要后悔一世。”
殷氏蓦地冷笑,“心疼?他若心疼就不会在外放时给我弄出个疙瘩来。”说及这,她便忍不住要落泪,“嫂子,你可知,我父亲本是属意二哥的,但我死活不愿,鬼迷心窍要嫁给柳定康。二哥虽说纳妾,可都是明着来,不会一面同你说甜言道蜜语,一面却做龌龊之事。”
知她于柳定康情义颇深,否则也不会这样难过。可李墨荷总不好跟着说柳定康的不是,“三弟同老祖宗说了,他那日去邢大人府上做客,多喝了几杯,才要了那春华姑娘的身。那春华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本也不算什么。可不多久那丫鬟怀了身孕,人被邢夫人送到门前,说由他处置。三弟不忍让她落胎,就带了回来。许是想安置好她再和你提,谁想没寻到时机。”
殷氏摇头,“无论如何,他都是负了我。”
李墨荷也和她一同叹了一气,“你让人在路口盯梢,也是不愿我们去你家中,让你爹娘知晓此事吧?”
殷氏也不隐瞒,坦然点头,“是,我只和我爹娘说是回来小住。”
“那就是说,柳家你还是想回的,只是一时气不过。”
殷氏也不摇头,可却很不甘心,“嫂子,你回去就和他说,那关春华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进门,但是我也不会执意要她落胎,免得给我儿添了孽障。她和她所生的孩子,只能养在外头,不许带回家中。他若答应,我即日就回去,他若不肯,我就一直住在娘家。”
李墨荷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柳三弟也应当会答应,软声安慰了几句,待她情绪平定,才回家。
回到家中,夜幕已落,柳家也用过饭了。李墨荷去老太太屋里提了这事,老太太儿孙众多,三儿子又是个康健人,日后也会有更多子嗣,对关春华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比郑氏那两个孩子看得重,也点头赞同。让人叫了柳定康来,说了这事,他也答应了。
老太太放下心头大石,让他明日一早就去接殷氏。
说完这些,李墨荷回到屋里都已快到巳时,从窗前走过,见屋里灯火已灭,知晓房中人已睡下,无人等自己归来,竟心觉失落。在男子中,柳定义绝对是姑娘家喜欢的,她得了些温柔,也免不了动了心。可对方若轻视她,她也不会恬不知耻将情愫流露,有所保留。
来回奔波了一日,实在是乏了,便想进去拿了衣物去梳洗,饭也不想吃。见下人要敲门,止了她,免得吵了柳定义。下人见状,稍稍一想明白过来,说道,“二爷午后进宫赴宴去了,还未回来。”
似柳暗花明,刚阴霾满满的心顿时开明了,李墨荷面色已好了起来,他只是不在家中,并非不等她归来同寝,“备好炉子,外头冷,又在飘雪,二爷肯定会冷。”
下人应了声,宁嬷嬷说道,“太太先去梳洗吧,奴婢让人去热热饭菜。”
李墨荷已然有了胃口,点头说道,“去吧,再煮个醒酒汤端来,拿炉子热着。”他在外头可以推酒不喝,但进了宫里,逢人敬酒都得给薄面喝上一杯,若是圣上皇族敬酒,也不得不喝,就怕他醉了。
屋外小雪飘飞,不过小半会,大雪飞扬,压得院中枝沉叶落,明日起来,定又是银装素裹,雪满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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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到天明还未停,大有要下足一日的势头。
柳定泽要出去找人玩雪,老太太有了上回强留却被他偷溜的教训,这回没留他,让四个下人跟着,放行了。
柳定泽从巷子出去,要同那些孩童玩耍,他们却都不乐意,一哄而散,惹得他很是郁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郑氏三人住的宅子,他撑伞蹲在树后,想见见那两个小人儿。
等了小半天,终于看见门打开了。一个男童从里头走了出来,戴着帽子,穿得厚实,转身将门关了,没拿暖炉就往外跑,像是要找人玩闹。他看着心痒,“喂,喂。”
柳翰皱眉看了看四下,只见树那蹲着个雪人,雪抖了抖,露出一把伞,才瞧清那不是雪人。他弯身往那伞下的人看去,看着很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
柳定泽小声说道,“我娘说你是我儿子。”
柳翰这才想起来,一双圆碌碌的眼转了转,“爹?”
这一字像海潮拍来,柳定泽莫名欢喜,“嗯嗯。”
柳翰也笑开了,拉了他的手道,“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吧,等会妹妹看见要不开心的。”
柳定泽把伞丢给下人,随他走,“你妹妹为什么不开心呀?”
“她好像不喜欢提到爹爹你。”柳翰也不明白为什么妹妹不喜欢,但还是别让她瞧见的好,这妹妹可凶了,他不敢惹。
柳定泽随他到了街上,瞧见前头有人捏糖人,转而拉了他过去,买了两个,一个人一个。随后两人坐在一间铺子前吃糖人,时而说着牛头不对马嘴却又说得高兴的话。柳定泽先行吃完,见他嘴上黏了糖,提袖子给他擦干净,“脏,像钻了灶台的猫。”
柳翰胡乱擦了一把,同他说道,“我娘从不许我吃糖,说我得长一口好牙,看着才有福气。”
柳定泽咧嘴给他看牙,“爹的牙就很好,可儿时吃了不少糖。我娘也不给我吃,我都是偷着吃。”
柳翰满是惊异地点头,瞧着他满口好牙,也咧嘴给他瞧。正是孩童换牙之际,牙齿不全,看着分外滑稽,“呐,吃肉都咬不烂。”
“没事,会长得好的。”柳定泽拍拍心口跟他保证,又想到柳芳菲,问道,“你妹妹喜欢什么呀?我去买。”
柳翰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柳定泽小心翼翼同他说道,“我娘不许我接你们回家,但是我又跟她说好了要接的,你跟我去跟她说说,别生我的气。”
柳翰点头,“可以呀。只是爹,为什么你这么怕妹妹呀?”
“她会哭。”柳定泽不想见她哭,哭得怪让他难受的,“你们总是笑就好,不要哭。”
柳翰又点点头,糖人终于全化在了肚子里,意犹未尽,可不能再吃了,不然非得牙疼,“爹爹,我们去玩雪吧。”
柳定泽拉住他,“你的手都冻着了,出门应该抱着暖炉的。我们不去玩雪,我带你去吃热乎乎的东西吧。”
柳翰乐意和他待在一块,欣然点头。
两人一直待到快正午,下人提醒该回去了,柳定泽才和他分开。
柳翰回到家中,郑氏已经在附近找了几圈,快急疯了。一见他进门,拿了桌上的鸡毛掸子就朝他走去,抽在他小腿上,“让你不听话乱跑,跑哪去玩了!”
柳翰挨了打,痛得哭出声。柳芳菲放下手里的绣花针,跑出来拦住母亲,“娘,不要打哥哥。”
郑氏指着他的鼻尖说道,“去跪半个时辰,不许吃午饭。”
柳翰抹泪,弱声,“我跟爹去玩了,还吃了东西,不吃午饭也行的。”
郑氏顿了片刻,这才收起鸡毛掸子,“你午前都跟谁在一块?”
“我爹……”
郑氏同他确认,“那个傻子?”
柳翰撅嘴看她,声音低轻,“我爹才不傻……”
郑氏已是笑开了,将掸子塞给女儿,一把将儿子抱起往里走,“不疼不疼,娘下手重了些。我们去吃饭,给翰翰吃最喜欢的鸡腿。”
柳芳菲拿着掸子默然跟在后面,哥哥竟和那傻子爹玩在一块了,好玩么?她默默想着,她也想让爹爹领着去玩,去吃东西。可想到那傻子,还是算了吧,会被人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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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日是柳长安生辰,家里久没喜事,老太太也被儿子儿媳的事搅和得不痛快,便想借着这机会让家里热闹热闹。好在柳定康去接殷氏,跟她赔礼道歉后殷氏也回来了,她将意思一说,李墨荷和殷氏都应声说要办,也就办去了。
本来生辰就是家中老者和孩童才过,也是名正言顺了。李墨荷不曾给人做过生辰,事事都要和殷氏讨教。
殷氏因这次她不辞辛苦来劝解自己心存感激,教的也用心,老太太私下问起时,也都是夸奖,将大半功劳都给了她。
准备的事打点的差不多了,李墨荷问柳长安要请何人,早些拿了名单来,好写请柬。
柳长安写时,柳雁也凑了过去,果不其然,见着了桉郡主的名,撇嘴道,“桉郡主才不会来呢。”
“来不来都是要请的,等妹妹过生辰,也要请,不然会遭人闲话。”
柳长安以兄长模样说着,一句说服,让柳雁反驳的余地也没,“哦,你记得写上宋宋。”
“嗯嗯。”
柳雁见他写上了,这才满意。柳长安见她要走,问道,“不是不用上堂么,急着去哪?”
“去练箭呀,我得在年前射中靶心,我跟褚阳哥哥打了赌的。”
柳长安想了想,“他的弓箭很厉害么?我记得世子也擅用弓,一直缺个人陪练来着。”
柳雁转了转眼,边应声边往外跑。到了小练武场,齐褚阳果然已经在那了。比起初次见他拿弓,如今更显得平稳,少年英气更盛。待一箭射出,她才走了过去,“褚阳哥哥。”
齐褚阳从简桶里抽了支箭,扣在弦上,听见她叫自己,又将弓箭放下,“你要练么?”
“等会,我跟你说件事。”柳雁瞧瞧靶子,箭在靶心,就算他去了王爷府,也不会丢他们柳家的脸,“方才听我哥哥说,世子喜射箭,想找个人陪练,你要不要去?”
齐褚阳稍稍一想,问道,“世子?”
“嗯,连亲王家的世子。”柳雁负手看他,满眸真切,“世子哥哥挺好的,而且他父王是亲王,你过去做陪练,同他们熟识了,指不定能知道一些你爹爹的消息。还有,日后门路广了,建功立业才方便。”
齐褚阳倒觉她思考的周全,连往后的路都一并想好了。别人说下棋看三步,她是看了十步都不止,“倒也好,可以试试。”
柳雁笑道,“你乐意就好,过两日我哥哥生辰会宴请世子哥哥,我去同他说说。”
想到当初对他凶神恶煞还冲他发脾气,柳雁面上不说,可心底一直不安。如今能找到机会补偿他,可算是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