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诸子时代,人们已经将阴阳五行与自然现象加以联系,认为前者的变化是后者变动的原因。这种思想在当今看来,是富有科学意味的。这种思想观点可以理解为一种具有科学意味的猜测:存在两个自变量(阴阳)或五个自变量(五行),而自然现象即因变量,它的变化是这些自变量的变化所导致的。
《国语》提及阳气与土地肥力有关:
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曰:“……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
此处,虢文公说:“……随着大地气脉里的阳气不断积聚,土壤里的气也逐渐活跃。当房星早上出现在正南天,日月都出现于室宿的位置时,这时大地气脉里的阳气已然足够,土壤肥沃,已可耕耘。在立春的前九天,太史告知主管农事的“稷”说,从今日起到初吉,大地气脉里的阳气将不停蒸腾,土地润泽萌动;如果不翻动宣泄,土壤里的气将遏塞成灾,作物便不能生长。”
从上可看出,当时的人们已经认为,土壤的肥沃程度与适合耕种的时机,与“阳”或“阳气”的变动情况有关。这里的科学意味在于,“阳”或“阳气”被视为自变量,土地肥力被视为因变量,前者的变化会对后者的变化产生决定性作用。
《国语》还提出阴阳与地震有关: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歧山崩。十一年(公元前771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
此处,伯阳父说:“周朝将要灭亡了。天地之气,不能错失自己的次序。如果错乱了应有的位置,民众就会大乱。阳气滞留在大地之内不能出来,那么阴气则受到阳气的压制而不能蒸腾,(阴气积累多了)就会发生地震。现在三条河流都发生了地震,就是阳气不在自己的位置而压制了阴气。阳气失位而处于阴气的位置,河流的源头一定会阻塞,而水源被堵塞,国家必定灭亡。”
可知,伯阳父认为,气有“天气”与“地气”、“阳气”与“阴气”,他以阴阳二气的变化来解释地震这种自然现象,认为地震就是阴阳二气在空间上的不当变动(“失序”)造成的。这里的科学意味在于,阴阳二气被视为两个自变量,地震灾害被视为因变量,前者是后者的原因。
《管子》提及四时、时长、昼夜变化与阴阳的关系:
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化也。
此处行文的逻辑宜理解为,结果在前,原因在后。例如,“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是指阴阳的推移变动,导致了四时的轮换。这里的科学意味在于,阴阳被视为两个自变量,而四时被视为因变量。
《管子》还提及“阳德、阴刑”这种分类方法:
是故春凋,秋荣,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气之贼也。刑德易节失次,则贼气遬至;贼气遬至,则国多灾殃……日掌阳,月掌阴,星掌和。阳为德,阴为刑,和为事。
阳德、阴刑这种说法将阳、阴彻底区分开来,将阴阳的属性设为对立。这是一种将阳视为好、阴视为不好的观点。
《襄公二十八年》提及用阴阳来解释饥荒:
梓慎曰:“今兹宋、郑其饥乎?岁在星纪,而淫于玄枵,以有时菑,阴不堪阳。蛇乘龙。龙,宋、郑之星也,宋、郑必饥。”
梓慎说:“今年宋国、郑国恐怕要发生饥荒了吧?木星应当在星纪,但已经过头到了玄枵。阴不能战胜阳,因此要发生天时不正的灾荒。因为蛇骑乘在龙的上边,龙是宋国、郑国对应的星宿,所以宋国、郑国必然发生饥荒。”
梓慎用星宿与“十二次”(指古人将周天分成十二个部分)之间的位置关系来预测饥荒。这种思想的科学意味在于,星宿会与其所在的宇宙方位发生相互作用,而其原理依然是阴阳学说。他做出饥荒推断背后的逻辑应当如下:木星属阳,而玄枵于十二辰对应子时,于二十八宿对应女、虚、危三宿,属阴。因此,属阳的木星移动到属阴的玄枵导致了“阴不堪阳”,从而出现饥荒。这里的“蛇乘龙”,需要额外解释一下。因为在中国古代北方星宿被描绘为龟、蛇的形象,合称玄武,所以这里的蛇,就是指相关的北方星宿。而“龙”,是指木星,这是因为在古代,木星、东方、青龙三者紧密联系。木星为何与宋、郑两国有关呢?根据古代的星宿分野思想,天上的星宿与大地的区域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按照这种思想,宋、郑两国与木星相对应。
《昭公二十一年》提及用阴阳解释水灾:
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问于梓慎曰:“是何物也?祸福何为?”对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过也。其他月则为灾,阳不克也,故常为水。”
梓慎指出,在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发生的日食并不会导致灾害,因为这是日月运行的自然结果。在其他时间发生的日食将往往导致水灾。
这段话对现代人来说,有点难以理解,因此需要补充说明。在古代,日食时月亮挡住太阳,古人认为这是阴胜阳、阴气胜阳气,而阴气被视为与“水”有关,故阴胜阳会导致水灾。此处的科学意味在于,它实际上反映了古人认为阴阳与气象之间存在关系的思想:具体来说,就是阴阳的相互作用导致了气象的变化。
《昭公二十四年》提及用阴阳解释水旱:
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将水。”昭子曰:“旱也。日过分而阳犹不克,克必甚,能无旱乎?阳不克莫,将积聚也。”
对于日食的后果,梓慎认为将发生水灾,其理由是日食乃是阴胜阳,故而为水;而昭子则认为将发生旱灾,其理由是太阳刚过春分,阳气仍然还在积蓄力量,因此阳气暂时不胜阴气。一旦日食结束,阳气必然大涨而胜过阴气,因此会发生旱灾。
可以看出,古人开始利用阴阳力量的强弱对比来预测自然灾害,其思路已经开始具体起来,出现了一些不同的逻辑推理,从而发生了争论。梓慎的关注点是日食这一时刻的阴阳对比情况,昭子则从更大的时间范围来考虑阴阳对比情况。因为理解不同,所以二者虽然都运用阴阳之说,但结论恰恰相反。
战国时期的《鬼谷子·决篇》提出了“阳德阴贼”之说:
圣人所以能成其事者有五:有以阳德之者,有以阴贼之者,有以信诚之者,有以蔽匿之者,有以平素之者。
阳德阴贼将阴阳区分看待,阴阳地位明显不同。
先秦时,有专门从事观天象、占候等活动的人员,被称为“日者”,《墨子·贵义》《史记·日者列传》等对此都有记载。
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秦简中有甲、乙两种以选择时日吉凶为主要内容的术数文献,其中乙种最后一简的背面题有“日书”二字,是简册的原有题名。于是,学术界将这些以选择时日吉凶为主要内容的文献统称为“日书”。可以认为“日书”是当时“日者”占卜时日吉凶所依据的著作。
在放马滩秦简“日书”里,月份内部分雄雌,干支内部分阴阳。
《牝牡月日》篇 云:
正月、二月、六月、七月、八月、十二月为牡月,
三月、四月、五月、九月、十月、十一月为牝月。
《牝牡月日》篇又云:
□、□、□、戌、子、寅为牡月(日),
□、□、□、未、申、亥为牡(牝)日。
《阴阳日》篇将天干区分为阴阳:甲、丙、戊、庚、壬为阳日,乙、丁、己、辛、癸为阴日;将地支也区分为阴阳:子、寅、巳、酉为阳日,丑、辰、午、未、申、亥为阴日。这里,天干的阴阳区分与现在一样,而地支的阴阳区分与现在并不一样,其原因未知。
这种在干支内部分阴阳的方法延续到今天,是流行很广的说法。不过,这种说法要用一个合理的数学公式来概括的话较为困难。
《甘誓》是后人(殷或周人)在夏朝母本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其内容是夏启的战争动员令,其中明确提到了五行:
(启与有扈氏)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夏启宣告有扈氏的错误在于“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即有扈氏不尊重神圣的五行,怠慢甚至抛弃三正,应遭天谴,因此号召军队努力作战。
《洪范》里详细提及了五行及其属性,一般被视为五行学说思想的源头: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此说将五行看成具体的五种物质,即水、火、木、金、土这五种粗大的物质,可以称为“五物”。“五物”具有不同的性质:水向下而润湿,火向上燃烧,木可以弯曲、伸直,金属可以加工成不同形状,土可以种植庄稼。“五物”还与“五味”对应;水、火、木、金、土分别对应咸、苦、酸、辣、甜,这里行可以称为“五物五行”。
《幼官》按照中、东、南、西、北顺序依次阐述,将五方与五色、五味、五声、五气、五数建立了对应关系:
中央:……五和时节,君服黄色,味甘味,听宫声,治和气,用五数,饮于黄后之井。
东方:……八举时节,君服青色,味酸味,听角声,治燥气,用八数,饮于青后之井。
南方:……七举时节,君服赤色,味苦味,听羽声,治阳气,用七数,饮于赤后之井。
西方:……九和时节,君服白色,味辛味,听商声,治湿气,用九数,饮于白后之井。
北方:……六行时节,君服黑色,味咸味,听徵声,治阴气,用六数,饮于黑后之井。
《四时》提到五行之气或五气,有视五气为自变量的意味:
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
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
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闭藏。大寒乃极,国家乃昌,四方乃服。此谓岁德。岁掌和,和为雨。
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
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
《五行》提及五声、五钟,都与五行有关,还提及木、火、土、金、水各自分配七十二日:
日至,睹甲子木行御。七十二日而毕……睹丙子火行御。七十二日而毕。……睹戊子土行御。七十二日而毕。……睹庚子金行御。七十二日而毕……睹壬子水行御。七十二日而毕。
《轻重己》也提及日子的分配问题与五行有关:“以冬日至始,数九十二日,谓之春至。”“以春日至始,数九十二日,谓之夏至。”“以夏日至始,数九十二日,谓之秋至。”“以秋日至始,数九十二日(谓之冬至)……”
这里的一岁不是360日而是364日(通过上下文可知,一时为91日,则四时364日)。
《尚书大传》记载了武王伐纣时提及“水(饮用和生活用水)、火(灶火等)、金(铜等金属)、木(木材)、土(土方、土块)”这五种日常生活中需要的物质。
《国语·郑语》提及“土、金、木、水、火”这五种物质,以及调和五味。
《国语·晋语四》提及干支与五行匹配。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提及完整的五行与五官的配对。
《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提及“火胜金”,乃五行相胜之思想。
《左传·哀公九年》提及“水胜火”,亦五行相胜之思想,“子,水位也”则提及干支与五行的对应关系。
《逸周书·作雒解》提及五方与五色一一对应:东对应青色,南对应赤(即红)色,西对应白色,北对应骊(即黑)色,中央对应黄色。
《关尹子》(又名《文始真经》《关令子》)据说是战国时期关尹子创作的道家典籍,它指出了五行相生之法则为“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也提及“相攻相克”,但并未详细说明。
前诸子时代典籍中,阴阳五行已有被视为自变量的意思,比神话、传说要具体得多。各种线索显示,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利用阴阳五行理论来解释事物的变化发展。
然而,这个时期的阴阳五行说仍然比较简略、模糊,缺乏清晰的定义,容易产生争论。
就阴阳学说而言,前述阴阳与水旱、地震、四时变化等自然现象挂钩,但没有给出理由或者理由非常模糊。在这种情况下,难以搭建完善的理论体系,难以构建科学假说,从而难以验证这些说法的正确与否。
就五行学说而言,前述阴阳学说存在的问题它也存在。此外,五行说还面临一个难题,它是怎么来的?如果坚持历史学家所言阴阳、五行是两种不同的学说,只是后来被强行融合在一起的话,那么将引发一个困境:两种不同的理论很难真正有机融合。如果说二者存在有机的联系,那么五行又是如何从阴阳变化来的呢?另外,尽管后世的人们在“五物”的基础上抽象出五种属性,提出了包括相生相克等各种各样的衍生说法,但是《洪范》作为五行学说的源头过于简单,存在一些问题需要回答。首先,为何这“五物”具有如此强的代表性?或者说,世界上有那么多事物,为何就选中了这“五物”?其次,《洪范》里的说法与实际情况吻合有困难。例如:火或火焰怎么会与苦味有关?金或金属为何与辣味有关?有人对此解释说,火烧焦了食物产生苦味,金属锻造时产生的气味类似于辣味。从现代人科学认识的角度来看,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