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的前面冠以“海洋”,这并不新奇。作为概念的“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既是学术生产的一部分,也是贴合文学发展实际的。熟悉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读者,在日常阅读中可以发现其中有许多关于海洋的文学书写,这些就是海洋文学。既然中国古代和外国都存在海洋文学,中国现当代也应该存在海洋文学。然而,现实是这一概念目前学界鲜有人使用。如果考察类似的概念,如“乡土文学”在现代时期的发展演化,“城市文学”在当代时期的诞生衍变,其实并不难做出类比。生产出的类似的文学概念还有一些,如社会剖析派小说、新感觉派小说、革命历史小说、朦胧诗等。现当代海洋文学属于较新的概念,指在现当代时期创作的以海洋为背景或者涉及海洋的文学书写,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体均可纳入这一范畴。
如果说从晚清到 20 世纪 90 年代前,中国的文学空间一直为乡土所垄断的话,那么在 20 世纪 90 年代之后,城市空间就逐渐代替乡土空间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无论是乡土还是城市,都是以陆地为重心的文学空间,但人类活动的空间远不止陆地,海洋就是另外一个重要的领域。然而,长久以来,海洋空间一直得不到充分的书写和关注,这本身就说明一定的问题。海洋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恐怕与以下因素有关:
(1)活动人群的局限。
与乡土和城市不同,海洋空间受到了交通工具和涉海经验的拘囿,这决定了能够在这一空间活动的人群主要以海滨地区的渔民、海商、海军为主。这三类人群构成海洋空间的活动主体,这些人群的数量与农村和城市人口相比较少,这对空间表现的可能性而言,无疑是大为不利的。
(2)技术水平的限制。
中国古代社会以农耕为主,海洋生产活动也带有鲜明的农业性特征。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将海洋视为陆地生活的延伸,将海洋活动纳入以人为中心的释读范畴,缺乏对海洋气候、海洋生物、海洋运输、海洋工程等各类现象的科学认知。这样的认知水平会形成认知惯性,将海洋局限于抒情对象和故事背景,海洋书写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范式。一旦形成相对稳定的书写范式,写作上就难以出现突破,海洋文学自然也得不到相应的关注。
(3)海洋活动的经济规模较小。
人类物质生产的三个阶段: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以及信息时代分别造就了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以及后现代社会。在农业时代,海洋的经济活动受限于陆地的生产活动,被打上了深深的农业生产烙印。即便到了以城市为中心的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海洋经济活动仍然占比较小。沿海地区的相对发达并不能证明海洋自身活动的高价值,沿海的发达地区如若脱离了港口就剩下与内陆农业生产无异的渔获捕捞,而港口正是陆地经济活动的延伸。
正是人们对海洋空间认知的局限性,导致海洋人文科学特别是海洋文学研究一直发展较为缓慢,无论是表现形式还是想象方式都受到明显的限制。这种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该题材的作品数量相对较少,各种向度的书写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另一方面,对此专题的研究无论是整体性的还是专题性的,都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展开,很难引起专业研究者乃至普通读者的关注。上述原因的叠加,使得现当代海洋文学成为人们理应熟悉却陌生的文学概念,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将海洋视为独立的主体,提出重新认知海洋价值,实际上直到 21 世纪才成为可能。无论是提出重建“一带一路”还是建设海洋命运共同体,都将海洋摆在了重要的位置,这无疑是中国社会的一次巨大转型。人们缺乏对海洋文化的关注,这从文学创作中就不难看出。中国古代文学缺乏外国古代文学中谱系庞大的海洋神话世界,也没有中世纪之后层出不穷的海洋探险故事。现当代时期的海洋文学一直记载着民族的屈辱经历,也承托着国家复兴的希望。不同时期的作家要么远渡重洋探寻国家复兴之路,要么试图通过书写海洋生产来寄托人民富裕的愿望。这些活动和书写需要梳理,需要以海洋为视角重新整合和再发现。这不仅符合当下的价值需求,也是文学研究本身的需求。
以题材为视角,将部分文学作品划归为类型化文学,有一定的学术冒险性。然而,如果将概念视为“褶皱”的话,现当代海洋文学的概念生产也具有相当的合理性。真正的难度不在于使这一概念的立脚点合理化,而在于如何以文本为证言,证实这一文学题材存在的价值,这需要评价者在诸多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做披沙拣金的工作。一些文学作品一看便知属于海洋文学范畴,而有一些则需要对文本进行重新裁剪,凸显出文本的海洋书写片段。筛选和裁剪的标准应该是什么?笔者认为是“海洋意识”,即在文本选取的过程中通过海洋的视角来再造文学世界。如果用“海洋意识”作标尺,与海无关的作品自然会被排除在外。现当代海洋题材的作品并不丰富,因此,对于一些涉及海洋书写,而非全篇以海为对象的作品,必要的裁剪会让文本的海洋特色得以聚焦。进行这样的处理一方面是受限于编写的篇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在漫无边界的现当代文学世界中迷失,而将更切题的段落呈现出来。
其实,最难的部分不在于上述两种情况,而是对文本的重新阐释。与其他阶段的海洋文学一样,现当代海洋文学同样有其社会历史背景,因此许多作品以前的解读会从宏观的社会政治视角展开。要将这些作品以海洋为视角进行重新释读并能自圆其说,需要研究者从作品的字里行间挑选出不同环境下作家对海洋认知的变迁史,以“人—海”关系为核心重建现代文学体系,这并非一件轻松的工作。文学是人学,海洋文学自然也是人学。以人为中心对作品进行新的解读,需要自觉摒弃一些概念,而专注于在书写海洋的过程中人的情感变化。例如,闻一多的《七子之歌》,虽然常见的解读方式是以这七个被割据之地为例,证明国家完整和民族富强的重要性,但如果从海洋法学的角度对其进行重新解读,会发现这首诗中需要关注的还有海洋领土意识和海洋疆域观念。再如,王蒙的《海的梦》,这篇小说在以前的解读中常常被处理为表现作家创作意识流风格的作品。然而进行文本细读时可以发现,小说在心理描写的背后实际上流露出主人公对海的陌生与畏惧的情绪。以“海洋意识”为标准进行文本重读,可以发现以前被标签化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人们对于海的情绪变迁。这比简单的罗列或节选具有更加突出的研究意义。
既然确定了研究的标准,接下来就是确定研究的范畴。在梳理现当代海洋文学的过程中,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很多作品陆续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从粗略统计来看,现当代时期的各种海洋文学作品约有二百余部(篇)。除了已经列举出的作品外,还有大量的作品未获评析,如徐訏的《阿拉伯海的女神》《彼岸》、废名的《海》、徐志摩的《阔的海》、闻一多的《孤雁》、巴金的《海上日出》、茅盾的《沙滩上的脚迹》、孙静轩的《海洋抒情诗》、陆俊超的《幸福的港湾》、姜树茂的《渔港之春》、浩然的《西沙儿女》、黄春明的《看海的日子》、张承志的《海骚》、徐小斌的《海火》、黄彩虹的《海石花》、汪应果的《海殇》、吴明益的《复眼人》等。这二百余部(篇)海洋文学作品基本上代表了现当代海洋文学的面貌,能够反映出百年来人们对于海洋的认知变迁。
当然,这一列表与其他题材的文学作品相比,数量上仍然有明显差距,甚至在类别归属上可能还会有争议,这是正常的文学现象。作为处于探索期的类型文学,初露头角就想与成熟的研究对象一较高下,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好在有这二百余部(篇)作品作支撑,也无法妄断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是研究的伪命题。
对现当代海洋文学的讨论在 20 世纪 90 年代末已经开始,现有的研究文献大致可分为以下类别:
(1)整体性研究。
整体性研究通常就现当代时期海洋文学的某一问题作通观讨论,例如:《“海洋”的抒情与叙事: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意象探讨》(陈旋波,《山东社会科学》2001 年第 5 期)、《现代文化视野中的海洋文学创作》(李松岳,《浙江海洋学院学报》2005 年第 22 卷第 3 期)、《论舟山海洋文学特色及其在我国海洋文学中的地位》(柳和勇,《浙江海洋学院学报》2006 年第 3 期)、《观念更新与海洋文学创作》(李松岳,《宁波大学学报》2009 年第 22 卷第 1 期)、《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海洋意识》(彭松,《贵州社会科学》2013 年第 1 期)、《西橘本无种,逾淮别有类:台湾文学与现代性的斡旋》(廖咸浩,《文化研究》2013 年第 4 期)、《被遮蔽的中国现代海洋文学初探》(贾小瑞,《鲁东大学学报》2018 年第 5 期)、《论现代性视阈下海洋文学的书写范式嬗变》(罗伟文,《集美大学学报》2019 年第 2 期)、《台湾地区海洋文学对现代性的反思》(罗伟文,《上海文化》2020 年第 2 期)、《潮汕海洋文学初探》(郑松辉,《汕头大学学报》2012 年第 2 期)、《广西北部湾海洋性地域文化视阈下的文学书写——以当代广西北部湾沿海地区文学为例》(翁少娟,《广西社会科学》2016 年第 11 期)、《当代广西海洋文学的审美特点及其价值》(邓波,《广西社会科学》2018 年第 1 期)等。学位论文如《当代台湾自然写作初探》(孙燕华,复旦大学 2005 年博士学位论文)、《论中国现当代海洋诗中的海洋意识》(柴丽红,山东大学 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寻找在路上”:山东海洋文学母题研究》(吴雪凤,山东大学 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情、知、理:现当代海洋文学抒写及其形态》(盛晴,山东大学 2017 年硕士学位论文)、《海峡两岸生态文学中的“水书写”》(梁艳,山东大学 2017 年博士学位论文)等。
(2)文体类研究。
除了整体性研究外,还有不少论文涉及对某一具体文体的讨论。例如:《论台湾当代海洋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图景——以东年系列海洋小说为例》(席妍,《小说评论》2017 年第 2 期)、《当代诗歌中的海洋元素和海洋意识——以李少君诗歌为例》(杨碧薇,《写作》2018 年第 3 期)、《“海洋”之歌——当代诗歌中的海洋意象》(袁晓红、刘进,《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 2 期)、《巴蜀迁台诗人与台湾地区当代海洋诗歌——以覃子豪、汪启疆为例》(陶兰、李永东,《中华文化论坛》2020 年第 1 期)、《论当代海洋诗歌中的海洋意象》(芦海英、赵晓琳,《文艺论坛》2020 年第 4 期)、《论中国当代海洋散文的发展性与特质》(刘栋,《集美大学学报》2018 年第 3 期)、《中国当代海洋散文中的海洋民俗文化》(刘栋,《辽东学院学报》2019 年第 5期)、《论中国当代海洋散文的生态意识》(刘栋,《三峡大学学报》2020 年第 1 期)等。学位论文如《试论我国现代海洋小说的创作与局限》(张宗慧,山东大学 2010 年硕士学位论文)、《90 年代以来台湾海洋散文研究》(黄成钰,福建师范大学 2014 年硕士学位论文)等。
(3)作家作品研究。
作家作品研究以某一作家或某一作品为个案分析对象展开论述。例如:《海洋文化:徐訏研究新视角》(陈绪石,《宁波大学学报》2016 年第 1 期)、《王蒙的海洋文学创作(之一)——从水到海》(丁玉柱,《海洋世界》2013年第 10 期)等。学位论文如《张炜创作中的海洋书写研究》(史胜英,山东师范大学 2016 年硕士学位论文)、《郑愁予新诗中的海洋书写研究》(陈燕莺,厦门大学 2017 年硕士学位论文)、《诗意与危机——夏曼·蓝波安的生态叙事与文化建构》(袁飘,福建师范大学 2019 年硕士学位论文)等。
通过上述概况介绍,可以了解到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已经有了一定的创作基础和研究基础。需要继续推进的部分是将现有的成果系统化,建构起较为完整全面的体系,令其以整体化的面貌呈现,这正是本书编写的初衷。作为海洋高校的人文学科研究者,在传统研究对象之外开辟具有学校特色的新的研究领域,也是使命所在。“守正”不忘“创新”,唯如此才有源头活水来。
虽然海洋文学描写的空间领域与习见的文学空间有一定差异,但在精神向度和艺术技巧上二者仍然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可以从两个方面认知:
(1)与社会历史发展主潮相契合。
现当代海洋文学看似内容众多、形式多样,但在纷繁的表象下仍能感受到时代洪流的脉搏。中国现代史上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在海洋文学中留下痕迹,虽然描写的社会群体有所不同,展现的文学空间独具特色,但反映的时代精神和价值诉求是一致的。从杨振声的《渔家》中可以看到民国初年凋敝的渔村生活,《渔家》中描写的北方渔村虽不如鲁迅笔下的浙东农村具有典型性,但还是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辛亥革命前后中国沿海底层渔民真实的生活困境和精神状态。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新阳关三叠》一扫之前海洋文学中的悲愤凄凉之气,雄健乐观的精神凸显出新文化运动的社会改造意义。诗歌中发出的呐喊之声“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让人战栗,对海滨美景的描写“西北南东到处都张挂着鲜红的云旗/汪洋的海水全盘都已染红了”更是令人激动不已,这样的海是五四精神普照的海,如同迅捷的白鸥划破阴霾的夜空。闻一多的《七子之歌》将近代丢失的滨海地区比喻为“七子”,对“七子”的声声呼唤寄托了诗人对祖国重整河山、再现辉煌的愿望。在成为新感觉派主将之前,穆时英曾有过短暂的现实主义时期,其少年之作《咱们的世界》聚焦于较为偏僻的海盗题材,对底层海盗群体的关注既说明这一阶段穆时英的现实情怀,也能够解释之后他向往充满浪漫冒险的上海滩洋场生活的心理趋向。黎锦明的《银鱼曲》、巴人的《六横岛》、圣旦的《岱山的渔盐民》均创作于20 世纪 30 年代中期,延续的依然是《渔家》中的故事主题,讲述渔民在税警、官员、渔霸侵害下的艰难生活。但这一时期渔民阶层的社会矛盾多了外来的影响因素,即日本军队的骚扰,“× ×鬼子不断地越界侵渔,浙东三邦——宁波、温州、台州,——的渔业,遭了绝大的威胁”(《岱山的渔盐民》)。这实际上已经预兆了日益严峻的民族矛盾对渔民生活的影响。《海国英雄》看似是一部历史剧,讲述的是郑成功拒降抗清、驱荷收台的故事,但若注意到该剧的创作时间和地点(1940 年的“孤岛”上海),就不难联想到作者阿英试图通过重温历史英雄人物故事鼓舞士气,抗击日本侵略者。这是对《岱山的渔盐民》的主题顺理成章的延续。如果说《海国英雄》囿于时势,创作诉求还有些曲折晦涩的话,杨振声《荒岛上的故事》则直接展现了渔民抗击日寇的激烈斗争。岛民武诚与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一样,“捕鱼—买船—发家”是如同骆驼祥子般的生活轨辙,然而残酷的战争让他不得不转换人生的路径。新渔船在战乱中被敌人征用,目睹敌人残忍的杀戮,这些都在教育武诚危机时代下独善其身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小说结尾的凿船自沉既是拯救也是升华,象征性地让自然状态的渔民群体完成了向自觉状态的国民身份的转换。
虽然《东山岛》创作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但延续的仍然是解放战争的主题。《东山岛》中对于战争场面的描写细致入微,作为军旅作家的王愿坚善于控制叙事节奏,用了大量的笔墨铺陈情节,因此最后的战争场面才显得顺理成章、扣人心弦。洪洋的《大海在歌唱》是一首叙事长诗,借助诗歌再次讲述了革命年代的英雄故事,重温峥嵘岁月的牺牲与坚守。与《东山岛》相比,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更能吸引读者,原因在于小说在结构上运用了通俗小说中常见的英雄传奇模式,在故事线索的铺陈与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更有层次感,因而阅读体验更加丰富。陆俊超的《惊涛骇浪万里行》的主题意义实际上大于文本意义,因为从这篇小说开始,作家关注的焦点开始从阶级矛盾和民族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虽然小说仍写了外国势力的侵扰、阶级兄弟的团结等情节,但最终的落脚点是要将机器准时送往国内进行生产,促进国内的工业建设。王蒙的《海的梦》是新时期海洋小说的先声,在先锋的叙事技巧下隐藏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彷徨,这是转折时期共有的精神状态。海在作品中成为时代精神的喻指,反复纠缠的自我身份在结尾处化为对海的认可,至此完成了艰难的精神重构过程。王润滋的《卖蟹》和邓刚的《迷人的海》均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新时期文学,《卖蟹》中对于美和善的歌颂、丑与恶的鞭挞都带有新时期才有的朝气与活力。虽然极化的思维范式仍然主导着小说的人物设定和情节结构,但可以看出《卖蟹》已经摆脱了《海的梦》中纠缠不清的游移与彷徨。《迷人的海》无论在技法上还是在思想上均属于当代海洋文学的上乘之作。就技法而言,小说对海底景色的描绘细致生动,对心理变化的推演合乎逻辑;就思想而言,小说将海作为表现主体,开启了之后海洋生态文学的先河。20 世纪 90 年代乃至 21 世纪是海洋开发的时代,各种远洋捕捞和海上科考活动都热火朝天。借助各种先进的现代捕鱼机械,渔民的活动范围大大扩展。若没有这些现代航海技术,很难猜测廖鸿基《丁挽》中的“人鱼对决”和王家斌《百年海狼》中的“沧海万世劫”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若非先进的现代帆船,许晨《一个男人的海洋》中郭川不知能否完成伟大的帆船环球旅行。
通过梳理百年来的海洋文学线索,不难发现除了少数抒情性作品外,现当代时期的海洋文学总能反映或折射出时代的主要事件,记录社会变迁下人的情绪感受。这种记录与感受的直接载体是向海谋生的人,间接载体则是海洋自身。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与时代主潮相契合的写作脉络,一方面说明了作为概念的现当代海洋文学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暴露出这一概念内在的矛盾性。如果将“文学是人学”作为逻辑起点进行论证,那么任何题材的文学书写都可以视为人的精神活动产物。然而,在文学前缀以“海洋”二字,能否简单地将人在不同时期的涉海活动或情绪变化视为海洋文学的全部内容?在以人为核心的价值引导下,海洋是否只能作为背景和客体存在?实际上,无论我们讨论哪个时期或哪个国别的海洋文学,都是在分析人在某一时空的活动状况。这种“人本位”的视角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以“人本位”为出发点,海洋就只剩下活动空间价值和抒情客体价值。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现当代时期海洋文学中大量的渔获与海战题材作品就是在这一价值逻辑推演下完成的。这并非海洋文学独有的现象,在现当代乡土文学或者城市文学中也很难看到除人之外其他活动状态的记录。我们在《怀念狼》《狼图腾》《额尔古纳河右岸》《哦,我的可可西里》等少数作品中似可寻觅到以自然为主体的哲理思考,但这样的作品毕竟太少。之所以会出现“人本位”的海洋书写价值观,除了出于文学自身的艺术属性外,还有一个可能的因素是人类对海洋的科学探索仍然不够。如果将“人本位”转换为“海本位”,或者将“海本位”作为“人本位”的必要补充,是否会为现当代海洋文学带来新的写作范式,这是非常值得探讨和思考的问题。
(2)现实主义为主,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为辅。
现实主义是中国现代文学主流的创作手法,这一创作手法能够成为现代文学的主流,与这一时期激烈的社会变革相关。回顾文学史不难发现,凡是国家动荡、社会冲击之时,强烈的改造社会和治理国家的愿望便会促使知识分子强烈地关注社会现实,用手中笔书写心中意;到了社会稳定、国泰民安之时,浪漫主义文学就会大行其道,21 世纪各种网络奇幻、科幻等浪漫主义文学大肆流行就是例证之一。现代主义较之前两种艺术手法出现时间较晚,而且影响范畴也较小,基本上只在特定时期和特定人群中流行,通常在外来思潮冲击下部分追求艺术创新的作家会倾心于现代主义文学。就海洋文学为例,现当代时期的海洋文学具有明显的忧患意识,为实现国富民强的愿望,作家会在书写海洋的过程中流露出强烈的批判意识和斗争精神,如杨振声的《渔家》《荒岛上的故事》、朱自清的《海行杂记》、穆时英的《咱们的世界》、黎锦明的《银鱼曲》、巴人的《六横岛》、鲁彦的《听潮的故事》、圣旦的《岱山的渔盐民》、阿英的《海国英雄》、王愿坚的《东山岛》、陆俊超的《惊涛骇浪万里行》、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王润滋的《卖蟹》、邓刚的《迷人的海》、张炜的《黑鲨洋》、王家斌的《百年海狼》、许晨的《一个男人的海洋》等。《渔家》《银鱼曲》《岱山的渔盐民》看似在写渔民生活,实际上是在描写国家贫弱背景下激烈的阶级冲突;《荒岛上的故事》《东山岛》《海岛》属于海战题材小说,真实记录下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环境下渔民的战斗生活;《黑鲨洋》《迷人的海》《百年海狼》《丁挽》《一个男人的海洋》则描写渔民不惧狂风巨浪,在海洋的洗礼下浴浪而生的故事。现实主义成为最为主流的艺术创作手法,说明现代海洋题材的作家不仅具有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和现实关怀精神,而且将这种家国情怀贯穿于情节安排和细节描写上,因此作品主题的呈现并不突兀生涩。
除了现实主义手法,浪漫主义的海洋书写也很常见。浪漫主义的海洋文学以抒情为主,同时还涂抹一些幻想色彩,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新阳关三叠》、冰心的《海上》《繁星》、许地山的《海世间》、冯至的《在海水浴场》、闻一多的《七子之歌》、徐志摩的《海韵》《北戴河海滨的幻想》、朱湘的《泛海》、巴金的《海的梦》、戴望舒的《寻梦者》、茅盾的《黄昏》、卞之琳的《航海》、蹇先艾的《海滨小景》、艾青的《浪》、萧乾的《梦之谷》、徐訏的《荒谬的英法海峡》、无名氏(卜乃夫)的《海艳》、杨朔的《雪浪花》、舒婷的《致大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夏曼·蓝波安的《敬畏海的神灵》、蔡其矫的《海上丝路》等。从列举的作品不难看出,诗歌、散文占据了浪漫主义海洋文学的主体。之所以如此,与诗歌、散文文体强烈的抒情性有关。郭沫若、蔡其矫的豪放,冰心、戴望舒、徐志摩的婉约,苏曼殊、冯至、无名氏的凄清,朱湘、舒婷的欢欣,闻一多的悲痛,卞之琳的徘徊,艾青的直白都借助对海的感叹流露无遗。当然,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并非截然对立,许多现实主义的海洋文学作品中也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片段,主要集中于海景描写和心理描写,如《银鱼曲》《六横岛》《听潮的故事》《惊涛骇浪万里行》《海岛女民兵》《迷人的海》《百年海狼》等。
运用现代主义手法创作的海洋文学作品虽不常见,但也并非凤毛麟角。在穆旦的《海恋》、王蒙的《海的梦》、多多的《北方的海》、韩东的《你见过大海》中均可以看到现代主义的元素。《海恋》《海的梦》《北方的海》的现代主义因素属于形式上的现代主义,《你见过大海》属于精神上的现代主义。虽然《海恋》属于抒情诗,但在形式上是现代主义的。诗节虽整饬,但不断跃动的韵脚打乱了节奏的规律,对语言结构的破坏使得语词重新整合后显得陌生。《海的梦》中大段的心理描写显然是对当时流行的意识流小说的模仿,虽不地道但不失为一种尝试。多多作为朦胧诗人实则是历史的误会。早在浪迹于白洋淀时,多多对于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较同时期的朦胧诗人就显得别具一格,《北方的海》中奇绝的意象、生涩的语言组合带来的阅读挑战是巨大的。这种生涩与北岛的激愤、舒婷的清新和顾城的稚嫩截然不同,风格独树一帜。韩东作为“第三代”代表诗人,其作品《你见过大海》中明显蕴含着对于陈见旧习的挑战态度,这种挑战通过戏谑和玩世不恭来试图完成对经典认知的解构。
从内在精神内核到外在艺术手法的分析仍然只能部分概括现当代海洋文学的总体特征。对这一研究对象的进一步认知仍应建立在研究范围的扩大和研究范式的更新上,当然前提是扎实的文本细读功底。
《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作品评析》是“海洋文学研究书系”之一,其余两册分别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作品评析》《外国海洋文学作品评析》。这一系列的著作试图通过对古今中外海洋文学作品的搜集和梳理,初步建构起海洋文学的基本史料体系,为进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础。为了帮助读者把握现当代海洋文学的时间线索,编者按照作品的发表时间为序进行排列,同时在文体上尽量照顾到四大文体的平衡问题。囿于篇幅和体例,在资料齐备和评价上难以尽善。好在能人众多,若能激发进一步的讨论和研究,也不负编写初衷。该书受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海上丝绸之路文化研究院等机构资助,特此一并致谢!
叶澜涛
2022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