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明(1905—1999 年),湖南湘潭人,“黎氏八骏”中排行老六,现代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20 世纪 30 年代在上海生活期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其作品多描写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与精神苦闷的知识分子。《尘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大革命时期农民武装斗争为背景的小说,得到鲁迅的肯定;且鲁迅为其作序,称其作品“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热情”“有强烈的反封建意识”。他的代表作有小说集《烈火》《破垒集》《大街的角落》,文论集《新文艺批评谈话》《文艺批评概说》等。
没有风,和水门汀的地面一样平净,闪着赭黄色的海面上,渔帆一队队的朝向着碧落的相接处。鸥鸟们和云混成一片了,无声的,没有旋律的动着。沙岸上的歌声,喧喊,竹喇叭的悲曲——沉静而嚣动,显出秋的荒凉,生命的走向归宿。
“放线哪,放线哪。”
沿码头的船栈上,童子们叫喊。
有些渔户们,在汐的起始前,把投网的阵线布置好了,等待着银鱼们的来到。这是一种庞大的鱼族,每年有四五天的游巡,而且深深的侵入这海港。当鲨鱼们在港面闹着惨案的时候,它们全来了,观赞喜事的人们似的,在水上唼喋。巧妙的,螺旋似的波线到处起着,迎着黯淡的阳光线。
银鱼们是易于上网的,因为数目的多;它们贪食,好胜,渔户们将甘蔗渣滓和由稻田捉来的蝗虫尸体倾满到海面,它们有时离开了鲨鱼的锋阵,来满足食欲。渔户们的网大,细密,这诱惑有了成效,前后密合,千万的数目都成为俘虏了。
“沙满!走向前面去。”
“什么事?网银鱼的网没有啊——”
“你向丁凡家去租一幅,沙满,秋节到了。”
“丁凡家是势利户,他借一幅黄鱼的网给你,还要讨三两银子!”
“你说我们借银鱼的网;有的是银子!”
沙满离了船坞,沿了巷线,低着那柔怯的眼,向街衢走去。
他的伯父——沙龙——踞在船头,遥望着鱼群的出没处,瞪着,搓着手,用那不自已的闲暇的神情,喝着,频频的倒着放在脚旁的茶水。船是乌黑而旧式,布帆都补缀了,好像老了的隐士似的,在坞旁年久的停滞着。沙龙半老了,和船一样的显得完全老了;他向海的空阔处赞慕着,贪婪的幻想着他的大量的获取。……他没有勇气将渔艇浮到汪洋中去,当他想到他的父,他的弟弟及一个年老的伙伴,在半生来被出人料想的暴风雨卷去的时候。
沙龙的女人是病了,萎黄的,极可怜的病了;而且要不断的尽夜的呻吟,向他旁卧的丈夫报复她积年来所受的苦痛,没有安宁。孩子,因为不是亲出,常例的失着眠,白天总是萎顿着。沙龙晚年的和善,已不能救济他盛年所招来的一切报复了!他的豪迈,强悍,曾经获了渔户们的畏惮,获到了小棠的心,然而……
“阿伯,丁凡家不答应!”
“你怎么说?”
“我说阿伯销了七批鱼仔,收到很多银子!他不信。”
“你求求他。”
“他叫我走,赶我走!我就回来了。”
沙满回到舵尾,在他所常蹲伏的船板上蹲了,那里放着一个旧竹筐,麻布掩盖着,里面是他三天的粮食。螺肉,蕃薯,此外,剩下的一堆鱼骨。早晨,他守着这筐,晚上,回到他的卧处,听着病的船主妇的呼叹。他整夜失眠着,白天打盹。
一点微风,拂在微波上。太阳强烈的震着。海湾里的渔船已动作了,连续的,群鹳似的,离开那归息处。
银鱼整亿兆数的在海面上游荡——船经过石硖,出了海湾线;沙龙的装扮和早年一样的昂藏,迎着风向,垂着网——矗立在船头上。风摇着他那陈旧的衫,那披垂的帆,朝着汪洋的心核。
“嗬,好大一群——好大一群啊——银色的鱼啊!”
沙满在舵后嚷着。
银鱼是不远不近的在船旁巡绕。它们好像在水中看到人的影,能测到网的伸展度;它们在船的腰腹边际上下出入着,像带着生命的梭一样。
“真的,这么大的一群银鱼啊!”
病的船主妇,头伸出篷的窗口来,放出那疲惫带着矫健的呼声嚷着。
网下去了,着力的,圆满的扔放下去了。沙龙的两眼发亮,青筋在颊上突露。他镇住了风的撼力,稳定着站势,徐徐的,一引一带的,将网向上牵拉。他的手没有动状,只是沉重,和平常一样。
沙满在舵后伸长他的颈。他看见沾着在网眼上的水的闪烁,叫着,赞羡着。……老渔户散开他的网……他将一只发亮的,巨形的物件捡起来,往海里掷了!
“银鱼啊!”孩子喊着。
“银鱼?”沙龙怒呼道,“水母。”
网是再次,三次的投进波里去了。波浪徐徐耸动,船在上面曲线的,弛缓的进行。孩子顺着鱼群的聚处,将舵压着。鱼群聚拢了,在起网处螺旋状的浮动,起伏。
“银鱼啊,好多的银鱼啊!”孩子是赞羨,希望。
他看见伯父翻动着网,和先前一样,将一样杂乱的海植物和水藻,枯枝掷回到海里。一只小小的鲇,被扔进舱来了,在板上跃动,给这空虚里留下一点生命。
同一样的下午,船经过这路线,浮在东林线的花岗石壁旁动荡。
银鱼啊,银鱼啊,孩子不这样叫了。
风是和顺,有力的将帆送到鱼群的中央。石壁四面绕着;被网的俘虏,银色的,闪亮的,一双,一什的被扔进舱了。鱼群失去升沉,骤动的能力了,在浅浅的水波和岩壁下。
沙满瞪着眼,稳稳的把着舵。他欣喜,欢快的谈着,忘记了他那肮脏的食物。
船主人胜利的拉着网。―次,二次,银色的动物一件件来到舱里,在船板上跃动,唼喋着那贪婪的柔媚的嘴。它们成为俘虏了,成为这老年人的享用品了,交易品了!
将这湾里的鱼群满载归去,是骄傲,是幸福——沙满这样想。
风愈和顺了,成了一种节奏。
沙龙留着汗,叫道:
“阿满!阿满!”
海面上“嗬,嗬”的响。浪头朝着船的起落点——
“阿满!放开舵!”
船主人呼着。他紧把着网绳,身体向前倾伏。网是被搅动了,船身随着它的动转,在水面摇晃。
“阿满!”
阿满叫道:“鲨,鲨!”
那满身汗湿的老渔人在狂喊一声后倏的失去了,和网一并被搅进波里了 ,倏然的,不曾留下一点影。
“伯,龙伯!”
阿满站在船尾,嘶喊着。
网露出一线,随着突进的鲨,转出石壁,驰向海的心核,隐在一片沉静里。
“伯啊,龙伯啊!”
银鱼上市了,一筐,一撮的交易了。
它是鲜明,细腻,在富人的筵席上伸长那皎洁的躯体,张着那柔媚的,在水面唼喋的吻。
1933 年
《银鱼曲》发表于 1933 年 7 月 1 日《现代》(第 3 卷第 3 期)。小说以沿海地区的渔民生活为背景,描写他们在海上捕鱼的艰辛,以及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力与脆弱。小说讲述了捕银鱼的季节,赭黄色的海面上一队队渔帆进发,沙满与伯父沙龙也在捕鱼的行列,不幸的是沙龙被悄悄进入渔网的鲨吞噬了。实际上,沙龙有硬汉的一面,年轻时他的豪迈、强悍,曾使渔户们畏惮,当盛年不再,身体显得与船一样苍老的时候,他没有勇气再将渔船浮到汪洋中去,尤其是想到父亲、弟弟、一个年老的伙伴被暴风雨卷走的情景时。但转眼看到病床上呻吟的妻子,现实生存处境的窘迫与倔强的性格促使沙龙在没有借到银鱼网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出海,他的装扮跟年轻时一样昂藏,迎着风向,垂着网,矗立在船头。最初,他感受到了胜利地拉网,银色动物一条条被俘虏的骄傲与幸福,可好景不长,鲨鱼的悄悄闯入打破了平静的海面,这个性格刚烈的老渔夫来不及躲闪即丧生鱼腹,船上回荡着沙满嘶喊龙伯的声音,不禁使人心痛。
《银鱼曲》以简洁生动的语言叙述关于渔民捕鱼遇难的故事,小说主人公沙龙的悲剧命运正是千千万万沿海居民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每一次出海都是收获与危险并存,碰上好运气可以满载而归,如果遭遇恶劣天气或大海中凶猛生物的突袭,生命随时面临危险。文本最后写到银鱼上市,一筐一撮地交易,出现在富人的筵席上,而渔民在海上辛苦劳作却少有享用自己劳动成果的机会,通过这种鲜明的对比揭示当时阶级对立、两极分化的社会现实,升华了小说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