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7—1931 年),原名章垿,浙江海宁人,现代新月派著名诗人、散文家。多年的留学生活使徐志摩认识到资本主义经济的种种弊端与罪恶,后来他的思想观念受到欧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决定“弃商从文”,从此世间少了一位政治家或金融家,而多了一位有才情的诗人,他短暂的一生像一首浪漫的诗。1922 年徐志摩归国后发表了大量诗文,其中爱情诗占据较大比重,它们记录着他坎坷曲折的爱情经历,留下了无数动人心弦的情境。著有《志摩的诗》《猛虎集》《云游》《翡冷翠的一夜》等诗集。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冁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垂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 ,是他爱取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变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翼;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1923 年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于 1923 年 8 月完成于北戴河,发表于《晨报》,收入徐志摩 1928 年 1 月出版的《自剖文集》。该文是一篇记游散文佳作,讲述了“我”由于眼睛发炎,没去海边,而独坐前廊冥想,当“我阖紧眼帘内视”时,远处有“晚霞的余赭”,近处有“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以及“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随着“我”的思绪跳动,眼前呈现唯美的海湾景致,“被晨曦唤醒的在欣然舞蹈的海波”“白涛涌起的滩边,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等。从文中不难发现,“我”在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试图通过与眼前大海的悄悄交流来缓解内心的寂寞,“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心思仿佛也随着起伏的潮水不停涌动。用已经消失的“生平初度怒潮”来凭吊曾经的美好年华,尤其文中的“放纵”“豪迈”“初渡的航海者”“爱搏狂澜”“崇拜冲动”“崇拜”“斗争”等话语,简直是在谱写一曲青春之歌。但如波涛般的思绪很快从顶峰转入低谷,因为这些理想只能是现实中的幻象,“青年的幻灭”最终也不过“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接着,作者又通过“吹芦笛的牧童”“自制春裙的妙龄村姑”“口衔烟斗的农夫”等画面,营造出一个虚幻的远村桃源世界,试图超越现实的黑暗与痛苦。最后以大量的排比,23 个忘却,让“我”的心潮再次掀起波澜,仿佛一朵朵绚烂的浪花,但终究与海水融为一体,了无踪影,以此暗示“我”对理想,对炽热青春的眷恋之情。
从《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的创作背景来看,当时中国社会正处于军阀混战的黑暗时期,知识分子虽陷入苦闷与彷徨中,但仍在积极思考国家未来的出路。对于徐志摩来说,由于长期受到欧美思想文化的熏陶,他一直期望中国可以不通过暴力革命,最终实现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这显然有悖于历史现实,也注定这一理想的局限性。作者通过对幻象情境的描摹暗示浪潮般矛盾的心理活动,不满黑暗的社会现实,却又找不到出路,只能从乌托邦式想象中虚构出和谐与安乐的世界来消解现实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