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酷的乐观主义》一书中,“乐观”被劳伦·勃朗特诠释为一种对美好事物的翘首期待。具体来说可以理解为,我们渴望得到某样东西,并认为这样东西可以给我们带来某种程度上的满足,这种相信的态度就是乐观的。而这种乐观之所以会展现出它残酷的一面,是因为这种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是“将来时”的,这个承诺并没有允诺兑现的时机,但它正是通过这种悬念和未知,让人们始终对它所带来的美好翘首以盼。而互联网所代表的社交新空间则向残障群体提供了关于浪漫爱情的美好幻想,吸引着残障群体不断进行尝试,完成一段又一段网络亲密关系的自我实践。下面将从三个部分去阐释这种乐观实践的形成:一是通过观察,描述残障群体在互联网上具体实践呈现出的特征;二是从互联网赋权角度出发,探讨残障群体的人际交往如何被建构;三是通过描绘残障群体自身在互联网上的具身性故事,揭示互联网对于一系列美好生活的承诺如何成为可能。
互联网技术的普及性和日常化,带来了对既有权力结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的消解和重构潜能。
目前,全国有相当多的残障人士关爱网站,为残障人士搭建交友平台。以自闭症患者为例,有研究发现,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很难建立和维持浪漫的关系,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欲望,而是更多源于社交障碍。自闭症患者在传统的面对面的求爱方式中往往会得到不乐观的结果,因此他们多会转向其他方式来追求浪漫关系,网络亲密关系就是其中一种。
互联网上丰富的社交软件给残障群体提供了与异性对话和交流的平台,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建立亲密关系并获得安全感和满足感的个体,可以从更宽阔的网络空间获取支持。综合来看,国外的大部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一些数字约会平台的研究上,主要通过量化等研究方法对残障群体在平台上的数字化实践进行探究。国内目前也有众多残障人士征婚交友网站,形式大致与普通网站一致,以注册账号、提供个人信息等方式,通过网站“红娘”和大数据搜寻进行另一半的匹配。而本章希望关注残疾个体自发性的在互联网上的交友实践经历,通过访谈的方式描绘出个体的真实遭遇和故事,因此将视野聚焦在社区型互联网平台上,主要包括知乎和百度贴吧两个平台。
百度贴吧被称为是“全球最大的中文社区”,是基于百度搜索引擎领域的优势、通过对关键词的检索而成长起来的网络社区。它通过运用信息技术,能够对线上人群加以分类,精准地把握其信息需求,并将群体进行分流和聚集。截至2022年4月17日,贴吧中的残疾人吧已有超过8.8万人关注,发帖数超过815万;残疾人征婚吧则有超过7.1万人关注和帖子186万多个,贴吧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在线残障人士聚集社区。贴吧提供了一种封闭式的特定话题讨论模式,且参与群体的黏性较强,内部活跃度较高,是观察残障群体之间互动交往行为的最佳平台。知乎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在线问答平台,主打问答社区和创作者聚集的原创内容平台,让人们更好地分享知识、经验和见解。在知乎平台上,以“残疾人”为关键词进行检索所得问答涉及有关残障群体网络亲密关系的话题众多,包括“跟残疾人谈恋爱是种怎样的体验?”“我这样的残疾人女生,会有人喜欢吗?”“你身边有没有残疾人和健全人交往的例子?”等,通过浏览这一话题内容,同样可以对残障群体的网络恋爱交友实践有所收益。
图2-1 百度贴吧的残疾人征婚吧
图2-2 知乎平台上“残疾人”搜索情况
观察发现,这两个平台上的残障群体的实践主要存在以下差异:第一,在贴吧发帖的吧友大多以男性为主(尤其涉及婚恋帖),知乎关于残障群体恋爱话题的帖子回答者以女性群体偏多,因此选择这两个平台既可以观察差异,同时可以平衡研究对象性别差异。第二,在贴吧的征婚交友帖目的性和指向性较明确,往往话题以“征婚、交往、恋爱”为目的;而知乎则以众包回答问题为主要形式,个人“征婚交友”意愿指向性并不明确。第三,贴吧的残障群体情绪整体偏低落,而知乎中的问答话题整体营造出较为积极的心态。
在贴吧中,常见的互动模式是个人发帖,他人对帖子进行评论、回复等,常见的关于残障婚恋的帖子是对个人情况的描述,希望与看到帖子并觉得合适的人建立联系。而在知乎,更多的是个人残障经历和恋爱观点的分享。问题“跟残疾人谈恋爱是种怎样的体验?”的高赞回答是:“我爱她,我就总忘记残疾。”答主称自己是一名“喜欢写点东西的轮椅小哥”。截至2022年4月17日,这个问题在知乎共有85条回答,获得135万次浏览。可见,互联网的开放生态正在吸纳各种不同的观点和声音,对残障群体来说,这种开放和包容营造了一种友好、平等、浪漫的社区氛围,吸引越来越多的残障人士参与到网络浪漫关系的实践当中。
通过观察残障群体在互联网平台上的这一交友实践发现,相对于现实,网络恋爱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游戏性,网络人际交往体现出很强的流动性和易链接性。例如,在贴吧中,一个ID可以同时在几个不同的征婚帖当中进行回复;而在知乎的问答下,也可以同时对不同个体进行回复和私聊。随着亲密关系愈发中介化,网络社交关系的建立轻而易举,个体可以借由每一次欲望去接触和了解他人,并可以在一段段关系的建立和消解中游走。这种网络状态下的亲密关系愈发呈现出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所提出的“液态化”趋势——恋情越来越像流动的液体,灵活多变。关于社交媒体上的亲密关系,鲍曼在《流动的爱》(
Liquid Love
)一书中认为,个性化和社会变革的双重力量已经“液化”了曾经由浪漫伴侣和家庭结构提供的稳固和安全感。
他认为,网络约会就是他所谓的“液态爱情”的经典表现,网络恋爱已经将浪漫和求爱变成了一种娱乐形式,参与者可以“放心地知道,他们可以随时回到市场进行另一轮购物(for another bout of shopping)”。
这种流动的、可以随时开启的由互联网带来的恋爱模式,正以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残障群体,给予他们对于爱情的浪漫想象。有研究发现,残障人士对网络交友所提供的情感支持的认可度较高。
由此可知,当残障群体在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得的情感支撑在网络上得到了满足时,其对网络空间的依赖和使用动机便会加强。如此往复,便实现了劳伦·勃朗特认为的残酷乐观主义,互联网给予残障群体以浪漫爱情的想象,这种对于美好事物的憧憬和追寻让他们在乐观之中翘首以待,即使这种美好尚未实现或不能实现。
互联网自诞生以来迅速发展,大大缩短了时空和物理距离,将整个世界变成麦克卢汉口中的“地球村”。目前,互联网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个“虚拟社会”,成为人们社会行动和社会生活的新场域、新平台、新空间。可以说,互联网塑造出一个全新的社交环境和生活空间,在这个空间当中,人们可以暂时从现实既有的社会身份和角色当中跳脱出来,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作为一个兼具公众性和私人化的虚拟空间和新媒介,它提供另一个人与人之间互动交流的舞台,并为活跃在这一平台上的陌生人提供着随时碰撞出火花的机会。
对残障群体来说,其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因为身体不便等接触到有限的社交圈子,而互联网的出现,使得残障群体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大大拓宽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社交范围。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各种社会排斥,残障群体被隔离在健全人生活环境之外,不能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大多数残障群体的社交范围极其有限,日常接触最多的人群就是自己的直系亲属,长期缺乏对外交往和沟通很容易使他们产生自卑和孤独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残障群体)有的时候真的挺寂寞的,很想和别人沟通。我加了挺多群的,也不只是残障人士的群,我比较爱打游戏,就加了很多游戏群。有的时候很无聊,想打打游戏消磨时间,就会心血来潮去群里喊一声,问问有没有可以一起打游戏的人。”(被访者H)
残障群体日常所需的沟通和交流尚不能完全被满足,对于另一半的情感需求更是天方夜谭。日常生活中寻求伴侣的途径大多是通过媒人或父母为中介的介绍,这种相亲方式频率低且适配程度低,难以起到有效的婚配效果。互联网的出现让他们得以通过最低的成本,接触到广泛的陌生人群体。对于残障群体来说,互联网接触就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充满着未知的色彩。互联网所提供的是乌托邦式的想象,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存在着现实中无法获取的社会资本。“我特别喜欢网上冲浪,加了很多残障群体的群,也在网上认识了很多网友。有时候很喜欢在群里面说话,看看他们在聊什么,经常能和他们产生共鸣。”(被访者A)
由上述可见,“孤独感”和“希望寻求共鸣”是残障群体提到的使用互联网进行社会交往的主要原因。研究证明,互联网使用能够帮助残障群体获得情感支持的满足,这一满足主要来源于社会交往。残障群体对互联网的深度使用恰恰反映了他们在现实人际交往中的不足,相较于普通人来说,残障群体对互联网有着更强的期待和更深的依赖。普通人对于互联网的使用,大多时候是作为现实社交关系的补充,而残障群体由于现实社交关系的匮乏,则更加依赖互联网所提供的便利。互联网的欣欣向荣,带给他们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同时,他们也会将目光转向对于情感生活的需求,期望在网络上寻求一段浪漫的关系。“我其实比较爱水群(残障人士交友群),时不时都就会看一下。看到同城的人会特别关注下,看看万一合适呢?”(被访者H)
人们在现实社会中的社会关系是多方面的,社会地位也是多维的,每个人在社会中都处于特定的位置上。对于残障群体来说,他们并不只有残障这一种身份,他们同时拥有性别、地域、年龄、社会阶层、性格爱好等多重身份特征。而在现实生活中,残障群体与他人的互动往往是基于身体符号的真实互动。“线下的人只看到我的残疾,却看不到我和我的个性。”(被访者D)与现实生活不同,网络社会的互动存在着符号化和匿名性的特点。虚拟的网络空间提供的是一种“身体缺场”的人际交往形式,匿名的形式为残障群体提供了“去残障化身份”的可能。他们的埋藏在“残障”身份之下的真实人格可以在互联网上得以展现,而无须带有“残障”身份的先入为主的观念认知。“我大概有过六次网恋经历,没奔现的都不算了。要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我觉得还是因为我是个有趣的人吧。在线上聊天,她们都能被我吸引。”(被访者K)
与传统的线下恋爱模式不同,网络亲密关系的建立始于思想交流,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现实的身份、相貌、地位、经济状况等因素的影响。网络交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束缚,从而走向性格相吸和精神交流的层面。在这个过程中,网络的交往方式带给人们一种传统线下恋爱模式难以提供的亲密感,它通过匿名的方式给个体带来安全感与自由感,让其能够敞开心扉与陌生人进行思想、情感的交流,可以使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很快拉近距离,在对符号背后的个体形象的想象之中,产生对爱情的美好期待。这种交往方式对于残障群体来说,可以让他们暂时摆脱现实生活中的“悲观”环境的支配,通过符号化的表达展现出真实的自我。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去角色化”的互动,互联网弱化了现实社会固有的对残障人士的社会排斥和社会隔离,为他们提供了一种重新构建自我身份的机会,残障群体在人际交往中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表露残障身份。
除此之外,网络空间中的互动形式还让残障群体拥有了自主选择交往对象的权利。在现实生活中,残障群体由于自身的残障情况,在婚恋市场上的竞争力相对较低,并在大多数时候成为被选择的对象。在参加以媒人为中介的相亲活动或者是参与相关政府部门和民间公益组织举办的相亲交友活动中,残障使他们的个人婚配价值大打折扣。而因为残障,他们往往只能找一位同样具有残疾情况或者具有同等程度缺陷而导致婚配价值减损的配偶。而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出现,使部分残障人士的交往对象不再受到局限,他们交往的对象开始从熟人走向陌生人,从残障群体拓展到非残障群体。
网络提供给残障群体极大的自由度去选择他们想要交往的个体。“我其实还是想跟健全人交往,我之前的前男友全部都是健全人。我觉得不能因为我是残障人士就只能找残障人士交往,我跟之前的男朋友都很处得来。而且我是个对性生活要求很高的人,我之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跟前男友分手的。”(被访者I)互联网对残障群体的赋权体现在不仅让他们有了更多获取社会资本的渠道,同时也让他们从被动消极的个体变成掌握主动权的主体。
互联网的技术赋权可以一定程度地令残障群体得以产生对美好恋爱关系的向往和憧憬。而作为对技术应允的认可,这一群体也开启了一段又一段对网络亲密关系的尝试。这一部分主要试图描绘几位残障个体在网络上的爱情实践,希望通过他们真切的个人经历透射出整个残障群体在互联网上可能出现的际遇。
对于每个残障个体来说,获得网络浪漫关系的前提是要在网络空间建立虚拟社交关系。相对于爱情来临的机遇,个体相识的平台和渠道的重要性反而不值一提。“和她认识是一次很偶然的机遇。30 岁那年觉得自己老了,合计着找个差不多的、般配的就可以,于是去残疾人征婚吧发了个帖,聊了三个月她告诉我她是健全人,有个人对她好就行。”(被访者K)在百度贴吧中,这样的征婚和应征行为时刻都在发生,众多不同个体在同一时空当中寻求着建立长期关系的可能,但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认识他那一年我24岁,开始恋爱那一年我26岁。这期间我们陆陆续续在QQ上聊天聊了有两年多的时间,直到他病情开始恶化,我立即决定买机票去看他。如果没有这一次线下的见面,或许根本不会有这一段爱情的经历。”(被访者C)
对于很多残障人士来说,只有相互分享足够多的个人信息和积累足够对彼此的信任,才能实现线上虚拟关系到线下的转变。但是距离始终是线上交往现实化的一大阻碍,在很多残障群体的交往条件中,“同城”是高频出现的条件之一,尤其对于肢体残障的个体来说。能够克服物理距离的阻碍,才意味着一段真情实感的关系的诞生。“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聊就让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太长,故事太多。印象最深的事情是,这家伙没见过大海,我第一次带她去海边,她正来着‘大姨妈’下海去泡,还拣了一大堆不知名贝壳,要我煮了吃,结果……我俩疯狂抢厕所。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要有空就带她出去玩,我喜欢她那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女的好好的,咋找了个瘸子,图钱吧。’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健全人,我心里始终很警惕。但是在这段关系里,我是真的动心了,爱了。”(被访者K)
与健全群体不同,部分残障群体由于社会支持程度较低,自我的防御心理机制较强,容易在情感上出现自卑、压抑、敏感与焦虑等消极情绪。他们很多时候在与人相处过程中难以卸下防御,因此能从浪漫爱情中获得体验感和情感支持对他们来说难能可贵。当一段关系从线上转移至现实空间,也就有了稳固发展的基础,但是对于残障群体来说,这种浪漫关系的消散比维持来得更加容易且无可挽回。在很多案例中,都能感受到类似的痛苦和挣扎,“百般呵护最后还是离开了。分手原因有她家里的反对,有她的没感觉,还有她的瞧不上。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人找到一个女朋友会多么用心去对待。”(被访者N)并且,很多时候这种离开并没有什么预兆,迅速而彻底。“用了半条老命”和“不再相信爱情”常常作为这类爱情故事的结局而出现,不得不承认,相较于健全群体,残障群体的亲密关系伴随了太多困难和坎坷。在亲密关系中受伤无可避免,但是也不可否认从网络中获得了爱情的真实体验,待个体恢复元气、重整旗鼓之后,将有可能再次投入新的一轮渴望和期待。“通过接近这个事物,它将会为你带来美好的生活,即使这个承诺暂时未能实现,或是带来痛苦的结果。”——这也是互联网亲密关系所展现的残酷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