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这里的一切,
连不好的地方,也一样爱着。
老街挤得不能再挤,恰逢国庆,这又是小城里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入口边是座南宋期间建起的寺庙,寺庙左右两边是两座十一层楼高的砖塔。在我很小的时候,这还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寺庙,左右两边没有砖塔,是后来建起来的,连同现在辉煌的大门从平地里建起。按理说距今也就三十年左右的历史,也不知道怎么摇身一变,连砖塔和大门也被说成宋朝某位皇帝所建的了。人人挤在门口拍照,堵得水泄不通,一拨接着一拨,好不热闹。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我看到过两个老人,无论刮风下雨都会来这儿,在佛像前跪拜许久,叩头点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老人只剩下了一个,再后来,那个老人也不来了。
北京的朋友说是要来找我玩,却又在昨夜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约定的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先到了。我自己也头疼得厉害,加上人太多,整个人站在街道中间直冒虚汗,只想找个地方坐坐。我在老街走着,看着以前熟悉的街道,现在被各色商铺给挤满。路过清补凉店的时候,店员招揽生意,问要不要来一口清补凉,三十年老店值得信赖。我赶紧向前跑开了几步,这家店五年前刚开的时候,林阿姨让我试吃,就吃了两口,我肚子疼了两天。
我知道哪里有座位,知道在哪里坐一整天不会被人赶走,还不用花钱。我走向老街东面的巷子里,穿过狭窄的小道,走到一家老书店,途中差点被石头绊一跤。
“小李啊,”老余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怎么这么久没来?”
我摸摸头,说:“余爷爷,这不是前段时间回不来嘛,我也是刚回来。最近店里怎么样?”
“老样子,”老余说,“热闹肯定谈不上,但总也还有人来。”
热闹确实谈不上,不大的书店里放满了书,书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随时要倒塌,每本书下面都有老余自己写的推荐语,每个推荐语都写好几行。除了我以外,整家书店只有另外一个女生站着。“我孙女程菲,”老余说,“你们第一次见吧?”
“你好,”我说,“叫我小李就可以了。”
“你好,”她说,“叫我小程就可以了。”
“孩子她妈改嫁了,”老余说,“她跟她后爸姓。”
随后老余看出了我的尴尬,哈哈一笑,说:“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这不也正常吗?”
说完他又用厚实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别傻站着了,我这儿又不是没座位,想看啥书,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粗略瞅了眼,说:“余爷爷,不是我说您,您书店里的这些书都老掉牙啦。现在人都不爱看这些。”
老余“哼”了一声,说:“小李,你这话爷爷我可不爱听。书,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反倒变得愈发珍贵的东西。新书、畅销书里当然有好的,但能流传到今天的老书,那绝对都是好的,一个简单的概率问题。那些都是伟大的灵魂穷尽一生写下的……”
我知道老余一旦开启这个话题就会聊个没完,赶紧说:“余爷爷,是我说得不对,我啊,今天来是等朋友的,等他们来了我就走。”
老余反倒把我一把按下,说:“书这东西,读十分钟有十分钟的收获。别废话。对了,走的时候带上我孙女,她难得回来一趟,你陪她好好转转。”
我说:“您不能自己带她去吗?”
老余摆摆手,说:“我得看店。”
三天后,我去车站送别朋友,转头约程菲吃饭,定位发过去不到十分钟她就到了。她之所以能来这么快,倒不是因为我俩之间有什么,而是因为她总想问我关于她爷爷的事。这不刚坐下,她就问我:“那家书店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想着从小到大常听老余的念叨,尽量把话复述给她听。我说:“书是有灵魂的,每本书都是作家花时间写的,有的作家写一年,有的作家写一生。无论书本身是好是坏,只要是作家用心写的,你就能听到他们在隔着岁月跟你说话。也不用说书了,我们小时候都学过古诗对吧。那首《春江花月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你听,这就是张若虚隔着千百年,从唐代传来的声音……”
“你背串了,你背的这两句是李白写的,”程菲打断我,“张若虚那两句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说:“那就是李白隔着千百年在跟你我说话。”
程菲点了杯咖啡,又对我说:“这些话是我爷爷跟你说的吧?你别用我爷爷那一套来搪塞我,你就说你,一年读多少本书?”
我挠挠头,说:“那个……平日里工作忙,最近几年读得少,那啥,我以前读得多,一周一本呢。”
程菲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说:“谁以前读书读得不多?我们那时候有啥,又没手机又没电脑,你看看现在,你就看你周围,谁不捧着个手机,在手机里看世界。你刚才说,书是作家隔着千百年跟我们说话对吧?现在,此时此刻,你打开抖音,打开快手,还有千万个人隔着千万里跟你说话呢。即时,快捷,还直观。”
“不对,那是被动接收,读书是主动接收,信息的密度和深度不一样,而且被动接收通常没有思考的余地,过不了多久就全忘了。”我反驳说。
程菲说:“你又来我爷爷那一套对吧?好,我问你,如果有空余时间,也就半小时,你读书还是玩游戏?你读书还是看剧?你读书还是看抖音?”
我说:“读书。”
“得了吧,你,”程菲说,“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被她说得有点恼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爱读书就不爱,为什么非得证明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
程菲却突然把头低了下去,一时没有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我爷爷病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爷爷看着身体很好啊,怎么突然就病了?什么病?”
程菲咬紧嘴唇,说:“不是突然病的,他前年就查出来了。”
接着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到了让我听不清的地步。
“肺里,”她说,“他肺里长了一个不该长的东西,7厘米。”
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
最后还是程菲打破沉默。
“陪我去老街口的寺庙吧,”她说,“我爸病的时候,爷爷奶奶总去那儿。”
上初中的每个周末,我总来这座寺庙。那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来,也没有人会收门票。我总是一待一个下午,因为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我讨厌医院,讨厌那里的声音,讨厌那里的味道,讨厌那里的墙,那除了惨白映照不出其他任何颜色的墙。我相信神明,相信那看不见的力量,因为神明曾救过我。那件事发生在我更小的时候,有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阵胃绞痛,浑身冒汗,眼前的路变得弯弯曲曲,我一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也没有前行的力气,只能无助地蹲在地上。那股钻心的疼让我手足无措。因为从未理解过疼痛的来源,幼小的我开始在心里忏悔,说:“神仙大人,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贪玩,所以您惩罚我,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作业一定按时写完,家一定准时回,真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我按按肚子,果然不疼了,心里对神明千恩万谢,心想果然虔诚是有用的。
所以初中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寺庙祈求神明的帮助,祈求神明能让我妈快点好起来。
那时候,年近五十岁的老余夫妻俩也在寺庙里祈求神明的帮助,祈求神明能让躺在病床上的余叔快点好起来。
程菲问我:“神明会让我爷爷肺里的肿瘤消失吗?”
我说:“会的。”
她抬头看了眼,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我看到她的脸依然一片苍白。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神明的回答。
假期结束,我要离开家乡,临行之际,又去了次书店。
我欲言又止的模样被老余看在眼里,他说:“我孙女都跟你说了吧?”我说:“余爷爷,您该听您孙女的,大城市的医疗环境肯定比这儿好。”
老余摆摆手,说:“我啊,已经走到跟死亡很熟悉的年纪了。你就说这条街以前你熟悉的老人,还有几个在的?就前两天,你林婶也走了。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我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我心里有数。能救我也会选择救,我也舍不得,只是生死有命,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老余一脸平静地说这些话,突然觉得他的言语里有种超越生死的力量,这是还年轻的我无法理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回到了现实,说:“所以您才更该去,您要真有什么事,这家书店也得跟着遭殃。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常来这儿,我还想多看它几眼。这里的东西我也都熟悉了,您看,连这晃晃悠悠的书架我都熟悉,我就爱来您这儿。”
老余看着我,突然笑出声,说:“行,你要真喜欢这书店啊,你就常来。放心吧,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这书店肯定还在,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只好说:“放心,我能来肯定常来,那余爷爷,您给我推荐几本书吧。”
老余来了兴致,戴起老花镜,眯着眼背着手,佝偻着缓缓走到书架边,一本一本凑近看,一本一本凑近翻。我站在他身后,心想:“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呢,没发现他的身体早就不如以前了呢?”这时老余转过身,手里拿着四本书,其中三本塑封着的新书,是前几年市面上的畅销书。他看到了我的眼神,乐呵呵地说:“小李啊,你还真以为我就是一个守旧的老头啊,我早知道现在的时代不一样啦。新出版的书,也不都是不好的。这几本呢,我早就听说它们的名号了,我也知道它们还不错,而且你们年轻人也能看进去,挺好,挺好。”
我问:“您怎么知道它们还不错呢?”
老余一脸神秘,说:“小李,告诉你一个分辨畅销书里好书的秘诀。”
他拍拍我的肩膀,接着说:“且等几年,如果几年后这本书依然能被人阅读,依然能鼓舞或感动读者,没被大多数人遗忘,就说明它至少是用心写的,至少还有很好的那一部分,那好的一部分还能盖过坏的那部分,所以推荐给你,就算没有那么经典,但在当下,你读绝对没坏处。”
我笑着说:“余爷爷,您这话听起来也没多认可这些书啊。”
老余哈哈笑着说:“我确实没有那么认可,但说到底,阅读都是个人的感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想法和生活状态,在什么样的状态里就读什么样的书,小李,现在让你读莎士比亚你也读不进去,对吧?不是说你不好,更不是说莎士比亚不好,只是你们还没有到相遇的时候。不过,小李,等你哪天真的培养出阅读的习惯了,有了更多的人生阅历,就还是多读一点经典。为什么呢?经典,就是最接近完美的书,离完美只差一步,就是因为差这一步,所以才最迷人。”
“那什么样的书才是经典呢?”我问。
老余说:“能够通过足够久的时间的考验的书,就是经典。换句话说,无论过了多少年,它所描写的故事,所表达的观点,依然能够打动人,依然能够钻进人的心底,它拥有穿梭时间的力量。新出的书有时也能够成为经典,只不过通常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来真正确定。”
我似懂非懂,指了指压在三本新书下的最后一本,问:“那这本书呢?”
这是一本小小的旧书,书页已经泛黄,书脊也破了一块,连书名都看不清。整本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只要轻轻一翻,就要散架一般。
老余说:“这本书呢,是你爷爷我藏了很多年的书,这本是我特别送给你的。”
我说:“可我连书名都看不清。”
老余说:“书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的内容。小李啊,你回去是要坐飞机吧?答应爷爷一件事,行不?”
我说:“余爷爷,您尽管说。”
他说:“你啊,在飞机上,什么都别干,就专心读完这本书,成不?”
我点点头,说:“行。”
老余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就像是把半个人生都放在了手掌上,又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我看着老余的背影,又看到小巷尽头的那条老街,那里依然人来人往。那些陌生的脚步,步步前行,又步履匆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他们似乎走在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是我们走在另一个世界。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把这本不知道名字的旧书打开,翻到版权页,才知道这是《鲁迅小说选》。出版时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定价0.42元。版权页下头有一行字,很小的字写着:校内使用。
我不明所以,直到又看到出版单位:某某大学中文系。
我突然想起一件关于老余的往事来,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应该就是那几年。
他本来是大学老师,教的就是中文系,据说他当时因为藏书被批斗过,很多书都被带走,成了废纸,大多书被用来烧炕。不少书都是当着老余的面撕的,留下的只有寥寥几本。我猜我手头的这本书,应该就是当年没被带走的书。听说老余在他们撕书的时候拼命阻拦,人被按在地上,脸上磨出好几道血印,可还是不停挣扎,不停哀号,最后竟泪流满面。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能一声不吭,或许他那几年的境遇还能好一些。那段时期结束后,他心灰意冷,离开省城回到小镇,开起这家书店,一开就是四十多年。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意外,或许现在我余叔已经接上了老余的班,成了这家书店的主人,老余也就不用这么累,还天天守在书店里。
不,不对,即使没有那场意外,我余叔也不会接老余的班。
有一年我听见过余叔跟老余大声争吵,就是为了这家书店的事。那一年,余叔刚结婚不久,想着多赚点钱,跟老余说要离家出门创业。余叔说,世道变了,处处都是机会,没有年轻人会守着一家书店。老余说了什么我已经不再记得,只记得那些日子,这家书店好几天没开门,这是破天荒的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喜欢读书的初中生,所以难过了好几天,好在没多久,书店就重新开张。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余叔,再听到余叔的消息,就在那座寺庙里。
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我是见过程菲的。
那阵子我每天等着书店开门,就常去小巷里候着,一天看到过一个比我小一些的小女孩,也在门口蹲着。我以为她是跟我一样盼着书店开门的小朋友,还跟她说过几句话。她说:“我不是在等书店开门,我是在等我爷爷。”我问:“等你爷爷为什么不回家等?”小女孩说:“爷爷不跟我们住一块。”我接着问:“你很喜欢你爷爷吗?”她说:“我最喜欢爷爷,喜欢他给我讲的地下冒险的故事,喜欢他给我讲的八十天环游世界的故事,还有他漂流去小岛的故事。”
我一听就明白了,说:“这不是书里的故事吗?第一本我不知道,第二本肯定是《八十天环游世界》,还有一本,肯定叫《鲁滨孙漂流记》,对吧?”
小女孩恼了,大声说:“那是我爷爷的故事!”
我也恼了,说:“那正好,我们找你爷爷去,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没开门,他住哪儿?”
小女孩却突然哭了,说:“我知道爷爷住哪儿,但我爸这两天突然不让我去了。我偷偷去找过爷爷,他不在。现在爷爷也不在书店,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明天就要走了。”
“那等你回来再见不就行了。”我说。
“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我应该能见到你爷爷,我转告他。”
她认真想了想,说:“你不许骗我,你一定要转告我爷爷。”
我伸出手指,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她说:“那你要告诉我爷爷,我喜欢书,我喜欢书的味道,喜欢听书翻页的声音。你让爷爷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复述了一遍,没想到她想了想又说:“不行,你肯定会说错,你要记得,一个字都不能错。”
我有点不耐烦,说:“那你写下来,塞进门缝里不就行了。”
后来我果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记忆居然直到这个时候才找上我,我拿出手机,赶紧编辑了一条信息。
飞机落地后不久,我就赶紧把信息发了过去,不一会儿,我收到了老余的回复,他说:“字条我收到了,小李,看来你跟我孙女有缘分,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笑着把手机收了回去,把书放进背包,走出机场的时候,北京是难得的艳阳天。
我再次回到这条小巷,是将近一年后的事。老街依然热闹,小巷里依然无人问津。我走到熟悉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店,却没看到熟悉的人。
书店对面有个小卖部,赵阿姨在这儿也开了好几年,我赶忙找她打听。
她叹口气,摇摇头,才告诉我:“老余前两天住院去了。”听完我起身正准备赶去医院,赵阿姨赶忙拦住我,说:“小李,先别着急走,这条巷子要拆了你知道吗?”
我回过头,说:“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我们这儿都传开了,说是这条巷子要改建,跟前头的老街融合在一起,搞一个什么文化历史街区。要我说,就是觉得老街现在人多了,这儿也得跟着一起搞,搞得更大更热闹,才能赚到更多钱。我儿子前两天还说,拆这条巷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影响了市容啥的,前两天有人在巷里摔了一跤,把我们举报啦。”
我脑袋里一团乱,问:“什么叫影响市容?”
她说:“嫌我们不统一不整齐,嫌我们这条巷子破破烂烂呗,你钱大伯开的拉面店你还记得吧?都不在我们这儿附近,在镇里,都被整顿啦。说什么门帘还是门脸不合规,招牌都拆了,可怜了他那用了十几年的招牌。”
我问:“阿姨,那您的小卖部怎么办?”
赵阿姨从小冰箱里拿了瓶水给我,又走到外头回头看了看,说:“我这里估计也不合规,早晚也得没喽。小李啊,有空也多回来看看阿姨和小卖部。”
我接过水点点头,拿出手机扫码,赵阿姨拦住我,说:“你拿着吧。”
我瞥见二维码上的名字和头像都不是赵阿姨,就说:“赵阿姨,您的二维码得换成自己的,不然有人不给钱您都不知道。”
赵阿姨忙摆摆手,说:“这种东西我弄不懂的,这二维码是我儿子的,他算着账呢。”
我心里有话想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看着赵阿姨。赵阿姨看着我笑了,那是一种温柔的笑,接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耽误你这么久,快去吧。”
我舔了舔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头去了医院。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关系,医院里闹哄哄的,挤满了看病的病人和家属。消毒水味依然刺鼻,墙壁依然一片惨白,什么其他的颜色都没有。护士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才有空,告诉我老余在哪个病房,刚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又被吵闹声给包围了。一个阿姨气势汹汹地说:“你给我老伴安排的什么病房?我要单人房,不是集体病房。”护士说:“阿姨,您先消消气,我们已经尽力给您安排了,医院实在是没有空病房。”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怎么会是因为周末的关系医院里才闹哄哄的呢,病不会看着日子来,它总是突然来,就像龙卷风,不由分说地打乱一切,让所有人都风雨飘摇。
老余躺在一间五人病房里,身上插了两根针管,左手右手各插一个。他仰卧着,似乎是睡着了,可当我走进来时,他又睁开了双眼。看到我,他想要坐起来,我赶忙走过去让他躺着。他本来就瘦,现在给人的感觉像是又小了一圈,嘴唇干裂。我给他剥开两个橘子,又出门倒了杯水,回去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坐了起来,应该是找隔壁病人家属帮的忙。他看到我,招呼我坐下,用充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之前不是说了只要回来,一定会来看您吗?”
他说:“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回答说是赵阿姨告诉我的,他点点头,说:“我就知道,她啊,消息最灵通,连我在哪个医院都知道。”我轻声问老余:“怎么样,今天感觉还好吗?”
老余说:“感觉不错,今天没那么疼了,估计过两天就能出院。”
我知道他是念着书店,突然理解了程菲的心情,说:“您就乖乖躺着,就算书店那儿有人来,也不差这么几天。”
老余没说话,又喝了两口水,再开口时表情很认真,说:“小李,我也知道不差这么几天,可是我就想着,万一呢,万一有年轻人想来读书呢?我知道现在的好多人都没以前爱读书了,所以哪怕是误打误撞来到这家书店的人,我都珍惜。好不容易有让他们可以读书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躺在这里呢?再说,无论我待在这儿还是出院,我的病情也都一样。”
我说:“余爷爷,您听我的,住院的时候您好歹能休息不是吗?”
老余说:“小李,有一段时间,我想读书都没有机会读。那段时间我觉得空落落的,像是活着都少了些东西,有些东西就是有这么重要,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你知道书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吗?好多年了,都有人问,读书到底有什么用。我都是这么回答的,读书能填上心里的洞。我的心破了好几次。”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手上插着的针管也跟了过去,我下意识看了眼吊瓶,吊瓶也跟着摇摇晃晃。
“年轻时最迷茫的那时候一次,”他说,声音不再虚弱,很镇定,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遇到我老伴前一次,闹运动的时候一次,两次,三次,十次,我儿子死的时候,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每一次心里破了个洞的时候,都是书救了我,都是那些故事救了我。是那些写作者的文字钻进了我心里,是那些印在书里的铅字钻进了我的心里,缝缝又补补,把我破烂的心缝合好,让我活到了今天。”
听着我双眼一红,眼前渺小的身影突然又茁壮成长,失去的生机又被他唤回自己的身体。但我还是说:“余爷爷,您说的我都明白,所以您才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老余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生死有命,几年前我就感受到了。小李啊,你知道有的病是没法治的,你是读过大学的,你肯定都知道。有的药是能让你多活那么几个小时,多活几天,好,多活一两个月,可那多活的日子,你爷爷我只能躺在病床上,虚度自己的时光,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小李,你别劝我了,从前我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都差点被虚度了。你余爷爷我,一生的时间就这么多。”
我知道我劝不动老余,说实话,我也决定不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我说:“余爷爷,您的店我帮您开几天,您就再养几天,就几天,等医生说您能出院了再出院行不行?每天书店关门了我就来看您,跟您汇报情况,也给您带几本书。”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问:“程菲呢?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她没回来吗?”
老余说:“我没告诉她,我孙女现在在大城市上班,忙,万一为了我耽误了她工作怎么办?”
我说:“您这想法就叫本末倒置了,她怎么说都是您亲孙女……”
老余打断了我,说:“就按你之前说的办。小李啊,如果有人让你推荐书,你一定要认真回答知道吗?你不能随便推荐,你要问问他想读什么书,为什么想要读书,然后问问他之前读书的习惯,知道吗?这之后你就按照书下面我自己写的推荐语做分类,给他推荐。”
我说:“行了行了,您就放心吧。”
接着我们说了一些话,我本来想说赵阿姨跟我说的那些,想问如果巷子没了,书店要搬到哪里。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就像我没有在赵阿姨面前说我看到的一幕那样。
那是一天夜里,我走在回家路上,看到她儿子从一个棋牌室里被赶出来。她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跪在地上求人,说:“让我再打一把,再打一把我就能翻本。”
我听到那人说:“穷鬼,你哪里还有钱?”
她儿子说:“我有,我妈开了个小卖部,她留的二维码是我的,对,对对对,我的微信钱包里肯定有钱,还有支付宝里肯定也有,我这就查查。他妈的,我怎么给忘了呢。大哥,您看我还能再进去玩最后一把吗?”
那人大概是看了眼,轻蔑地说:“就这点破钱,得得得,进去吧。”
我看着两人上了楼,就此消失在街道中。
月色照在地上,一片惨白,除了一地的烟头,什么也没照亮。
两天来,书店的客人寥寥无几,自然也没能卖出去几本书。这两天我发现,很多来书店的人其实都不是为了买书,只是在老街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里逛累了,想随便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店。他们都会先啧啧称奇一下,然后问这家书店开了多久,就这么闲聊几句。等我要问他们想买什么书的时候,也就差不多到了他们该离开的时候。
来来往往的为数不多的客人,大都遵循着这个流程,除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戴着眼镜的年轻人。
他一走进书店,就先问我:“余爷爷不在吗?”我说:“他住院了。”他问:“哪个医院?”我觉得奇怪,问:“您跟他很熟悉吗?”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摇摇头说:“不熟,我是两年前来这附近打工的。没钱吃饭的时候,就每天在对面的小卖部里买泡面,余爷爷看我可怜,叫我去他家吃过饭,还送了我几本书。我前段时间读完了,想着再来买几本。”
我记着老余的话,问他:“想读哪些书?之前他送你的书都是哪些?我可以顺着给你推荐。”
他眼睛一亮,说:“太好了,我读书少,正纠结接下来读什么呢,他送我的是《平凡的世界》《活着》,还有一本老舍的短篇集。”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别看我戴眼镜,可其实打小我就成绩不好,别说读小说了,我连学校里的课本都读不完。上次来余爷爷让我读书,我还不想读,但我知道他是好人,也不想耽误他的好心,就跟他说,想读一些既好读又能让人觉着生活还有希望的书。他说先别急,先把这些天的故事跟他说说,我跟他说了一圈,他就推荐了我这些书。”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然后走到书架边拿起一本本书,一本本仔细看老余写的推荐语。
老余的这间小书屋,书都按照类型分好,我摸索着看到有一栏里有一本书,老余洋洋洒洒写了好几行推荐语,大意是:这本书适合给刚来陌生城市的年轻人,他们离开了故乡,来到他乡,需要真诚的鼓励的同时,也需要看到世界的艰难。这本书能够填补人们因为内心不安和彷徨而破了的洞。
我看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老余写下的,跟我在医院里病床边听到的一模一样。
于是我回过头把书递到他手里,看他正一字一句地读着推荐语,就问:“之前读的书,填补你内心的洞了吗?”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在陌生人听来有点荒唐,刚想道歉,就听他说:“填上了,因为书里的故事让我知道,无论面对怎么样的处境,我都有选择,如何看待人生的选择,如何继续面对人生的选择。”
我愣了很久,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我都没跟你说他现在在哪个医院吧?你去看他,他肯定高兴。”
他认真点了点头,眼里闪着光,我想我眼里也是。
我向单位请了一周的假,说是家里人病了,需要照顾,好说歹说,又挨了一顿骂,总算是把假给批了下来。我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程菲,她在两天前赶了回来。老余说了我一通,不过我看他也不是真心骂我,毕竟那是他最疼爱的孙女。
老余的病情不乐观,这是两天后程菲找我单独说的。
我们坐在店里,她认真地看着书店里的每本书,手拂过老余写过的字。
“其实我知道书店对他的意义,”程菲突然说,“这书店就等于他。”
我点点头,说:“我想问你,你爷爷的病去了大城市能治好吗?”
程菲闭上眼摇了摇头,说:“没法治,但我想让他走得舒服一点。”
我说:“这是你们的家事,作为外人我不能说什么,不过我希望你再跟他好好说说,也希望你能听他好好说说。”
程菲顿了顿,说:“我知道的。”说完又看着我,问:“你记得我们俩以前见过吗?”
我笑着说:“一开始没想起来,去年在飞机上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其实我一见你就想起来了,那件事我记得肯定比你清楚。”程菲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爷爷看到我了,那几天我爷爷都看到我了,只是知道留不住我,怕分别更难受,所以没出来见我。”
我没说话,默默翻着手里的书。
程菲接着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说,那些故事都是我爷爷从书里看到的,不是真的。你还说了书的名字,后来我还真去看了那几本书,别说,我爷爷记性真不错,故事里的情节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我也是年纪小,其实我不该直接这么告诉你。”
程菲摇摇头,看着我,说:“没事,我早晚会知道的,而且后来我就明白了,小说大多是虚构的,但故事的魅力从来都不在于是否虚构,而在于能不能打动你的心。只要能打动你,那你能感受到的力量就是真的,那些人物就真的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活着,那些故事会在你心里扎根。”
我看了眼门外,正是傍晚时分,老街该又挤满了人,那些脚步都各有去处,这家老书店不在人们的计划之内。
程菲再次开口:“小李,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我说:“小程,只要你开口,尽管说。”
程菲扑哧笑了一声,说:“明天起,帮我找个地方,能重新开书店的地方,地点在哪里都行。到时候再帮我拍几张照片,我发发抖音、快手、小红书,还有大众点评,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家老书店,这里的主人给每本书都认真写了推荐语,值得来。你看,你能帮我吗?”
我立即答应:“当然行了。”
“还有,这里也帮我记录一下吧,”她说,“两个月后这里就要拆了。”
我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没有一朵浮云,正是落日时分,夕阳把这条小巷照得很美,树叶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就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开始录吧。”
“还有,”我支支吾吾地问,“我能给你也拍几张照吗?”
她莞尔一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那感觉就像是全世界的美都聚焦在了这笑容上,而这笑容又是专给你一人的,让你知道,全世界的美此刻也注意到了你。
老余出院的时候,我跟程菲去接他,跟他说了书店要搬的事。
本来我还害怕他会难过,没想到他反倒乐呵呵地说:“书无论搬到哪里,都会有价值。”
程菲说:“爷爷,您放心吧,到时候我帮你运营自媒体,帮你营销。”
老余说:“自什么媒体?营销是干啥的?”
程菲和我相视一笑。我说:“余爷爷,您就别管啦,您就想着到时候要怎么把书推荐给来的人就好。”
老余也笑着看我们,打趣道:“你们这俩孩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把手轻轻搭在老余身上,说:“您就别瞎说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这几天就要开始搬了。”
我辞了工作,专心忙活书店搬家的事。搬书不比搬家具轻松,我没想到这家小小的书店里居然有这么多书,叫了货拉拉最大号的车来回搬了三次。老余本来想自己一点点慢慢搬,舍不得那些书磕磕碰碰,是我跟程菲好说歹说才劝住的。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发现,虽然老余表现得很淡然,可其实他还是舍不得这地方,舍不得这条小巷,舍不得这间小屋子。他半生都在这里生活,和书本相依为命,和这间屋子共度时光。他对这间屋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地板上哪里凸起一块,他都记得是哪一年的事。他还时不时地在小巷里来回踱步,一天我看到他摸了摸那块横在地上的石头,轻轻地说着什么。我猜他也舍不得这块石头,对他来说,哪怕是一块石头,也是回忆的一部分。他爱这里的一切,连不好的地方,也一样爱着。
正式搬走的那一天,我们三个在门口用拍立得拍了张合影。
照片刚显出图像来,老余就一把抢了过去,我和程菲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到底咋样,他就把照片锁进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盒子里。我心说搬书这么多天,怎么第一次看见这盒子,就问程菲。她说她也不知道盒子里到底有什么。我问老余:“余爷爷,怎么还藏着私房钱呢,连自个孙女都不知道。”老余一脸神秘地说:“这里面可是藏着比私房钱还珍贵的东西。”
然后他锁上玻璃门,贴了一封信,也算是告示。
给光顾过这家书店和想要来光顾这家书店的每位读者:
感谢您记得我这个老头子,记得这家书店。
我们今后会搬到一个新的地址,如果您还想要读书,欢迎去那儿找我。
这家书店我开了快五十年,这近五十年来,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因为有书,因为还有人想着书。
书是有价值的,感谢您和我,共同相信这一点。
祝您永远身体健康,如果有烦恼,我总是这么说:何以解忧,唯有读书。
小巷里的最后一家书店,于今天与您告别。
但我相信,很快,我会跟您再见面的。
——余翔才
老余,余翔才,我余爷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人,是在新店开业的一个月后走的。
那天,他刚过完八十七岁的生日。我和程菲给他买了蛋糕,给他戴上生日帽,吹了蜡烛,他笑着说:“一大把年纪了,还第一次这么过生日。”又说:“我以为我活不到这个年纪,没想到一转头,都活到八十七岁了。”
我说:“爷爷,您还能活很久呢。”
他说:“小李、小菲,我很开心,真的。生死有命,但我现在一丁点遗憾都没有了。”
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我和程菲见老余早晨没起床,赶紧去他房里叫他。他似乎还睡着,面容安详,看起来像是做了个很好很好的梦。我心一慌,赶紧摸向老余的手,我觉得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一点力量。我回头看程菲,她抿着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回头又看向老余,才发现他是穿着衣服走的,穿着那件我和程菲送他的衣服,打扮得像是要出门做客似的。衣服是我们前几天送给他过冬时穿的,当时他还说,这是他近几年拥有的最厚的大衣,最好的衣服。我站起身,抱住程菲,感受到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衣服,我也一样泪流不止。我们两人许久一动不动,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直到两人都像是成了雕像。接着程菲坐回床沿上,轻轻抚着爷爷的脸。我缓过神来,去开死亡证明,再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程菲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盒。
“我在爷爷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找到的密码,密码是你和我的生日组合在一起,我想着得等你回来一起打开。”程菲说。
我轻轻坐到程菲左边,看着她颤抖着双手把锁打开,掀开铁盒。
铁盒最上边放着的,就是那张拍立得,照片里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老余一只手挽着程菲,另一只手挽着我。老余微笑着,看起来是那么心满意足。
我们把合照小心地放在桌上,又一点点拿出剩下的每一样东西。
原来盒子里放着的每一样,还真都是爷爷的宝贝。
除了我们的合照,还有程菲小时候掉的牙,程菲第一次画的画,还有她爸的照片和很多他小时候的东西。盒子的最下面放着一本书,一本没有名字的书,一本爷爷自己写的书。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书翻开,书缝里掉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字条来。
照片是爷爷和奶奶年轻时的合照,下面写着日期和一行字:
我的伴侣,我的黑白的世界里,最美的色彩。
那张字条被压得很平,上面是用幼稚的字体写的几行字:
爷爷,我喜欢书,喜欢书的味道,喜欢听书翻页的声音。
爷爷,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因为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