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小鹿印象里,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便是有一次她被同桌阿宅拉着围观韩唯训练,被他的球砸中面门。
先是困惑,然后是生气。
虽然她确实很容易情绪化,深夜刷电视剧时经常哭到窒息,用牙齿咬住拳头想,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为什么人们要分离?
可这一切又和韩唯有什么关系?
此时,韩唯和彭江洋站起身离开,他们都看到了站在身后的蓝小鹿。
彭江洋不认得她,而韩唯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波澜,竟也把她当做陌生人。
蓝小鹿的手藏在传单下握成拳头,就在韩唯经过她身边的刹那,她想象着自己挥出沉重的拳头把他打飞出去50米远,可是他们高高的身体如坚不可摧的墙壁一般在她身前投出阴影,别说挥拳了,她甚至屏住了呼吸。
她一动不动地任凭两人从她的两侧走过。
彭江洋察觉到异样,回头看了一眼僵直在原地的蓝小鹿,嘀咕道:“那女生有点奇怪,你粉丝?”
韩唯头也不回,声线自始至终没有起伏:“不知道。”
好像他根本不知道她就是蓝小鹿,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笨蛋只是他兴致起来时随口杜撰的名字,又或者,这世界上有另一个和她同名的人恰好是韩唯讨厌的人。
“你有没有觉得上了高中之后,来围观比赛的可爱女孩子越来越多了?以前明明就只有中年大叔对我们的比赛感兴趣,啊,高中棒球真是太棒了!”彭江洋有点骄傲。
“别太得意了,我猜她们看完一整场比赛,都不一定知道投手、捕手和打者之间的关系,在她们眼中,你打的是棒球、排球还是篮球,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啊,不要这样排斥别人的喜爱嘛!”彭江洋一把箍住韩唯的脖子。
“我不需要这样的爱。”
两个人的聊天声渐渐远去。蓝小鹿像是报纸里最不起眼的简要新闻,被遗忘的速度比阅读的速度还要更快。
有那么一瞬,蓝小鹿想冲上去,当面问韩唯,他口中提到的蓝小鹿到底是不是自己?可韩唯刚才的态度明显是不认得她,抑或是装作不认得。
更何况,蓝小鹿回想起她唯一一次围观韩唯练习,从他手腕中甩出的棒球的飞行速度快到眼睛都追不上,砸入手套时发出令人心惊的爆裂声。
他们说他是最强的强肩捕手,膂力惊人。
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带来的压迫感,都令蓝小鹿望而却步。
她因而丧失了追问的勇气,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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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鹿的家海盐街1505号,位于这座丘陵城市的坡道底端,那些接连从坡顶出现的车连成一片。车灯闪烁着交织成河,迢迢流淌而来,像星海从天空坠落。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多年以前,奶奶在夜里抱着她,坐在门槛上看坡道上的车流下行。她拍着蓝小鹿的背,低声哼着歌,她在有些吵闹的鸣笛声和模糊的歌声中慢慢睡着。
还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才刚刚懂事,家人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蓝小鹿明白死亡的含义。她突然在某个时刻意识到,奶奶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无法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指捏捏她的脸蛋,对她说,我的小乖鹿呀,给奶奶唱首歌听吧。
想到这里,蓝小鹿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脸。
她其实不太允许自己有过多的伤感情绪,一定是被韩唯那家伙气到了,才不知不觉这么低落。她跳起来,对着黄昏的天河举起双手,做了几组长长的腹式呼吸,那时她从海盐街瑜伽馆的老师那里学来的放松招式。
好,那就开始做正事吧!
她抓起早就准备好的传单,朝着隔壁走去。
那是蒲夏家。
蒲夏比蓝小鹿大一岁,正在海北中学读高二。
两家是土生土长的海盐街居民,从蓝小鹿有记忆开始,他们便是邻居了。蓝小鹿受到蒲家不少照顾,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孩之间也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此时,蒲夏正坐在门口用石链子绑着一张红色漆皮沙发上。她一只脚蹬着拖鞋,另一只脚搭在膝盖上,光着脚丫瘫坐着,手里甩着小鱼干。
“你在做什么?”蓝小鹿没看懂蒲夏这造型。
“守株待兔。”蒲夏晃了晃脚丫。
蓝小鹿突然发现蒲夏脚上那只拖鞋有点儿眼熟,蓝色的底子,明黄色的可达鸭图案镶嵌其上。
她明白过来:“这贼猫厉害啊,都偷到你头上来了?看来它不知道你的屁股神迹。”
蒲夏从小就是海盐街的大姐大,有把欺负他们的外来男孩给一屁股坐哭的英勇事迹。
蒲夏说起这猫就牙痒:“听说这块儿被它偷了个遍,终于惊动了居委会。我爸刚才被拉去开会了,说要群策群力,维护社会治安,早日将这猫绳之以法,送去阉割。”
“断子绝孙,够狠!”蓝小鹿感慨着,顺手递给蒲夏一张传单,“我家的房子准备出租,你帮我问问你们年级有没有想租的,只租给女生。”
“好啊,我会留意的。”蒲夏拿过传单,随即用它包起了小鱼干。
“喂……既然要帮忙,态度就认真一点儿啊!”
“别急嘛,该来的总会来,都是天意。”蒲夏口气佛系。
蓝小鹿对她不报太大的期待,出去撒了一圈传单后,回来时蒲夏竟还瘫坐在沙发上,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三岛由纪夫的《骚潮》,比起在豪华纷乱的夏天被死亡深深震撼的《仲夏之死》,蒲夏更喜欢成书于1954年的《骚潮》,那时候三岛由纪夫才29岁,却已经可以驾驭两种完全相反的写作主体。
蒲夏尤其喜欢三岛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即使被逼到绝境,但有一种幸运从未远离过他。
她对蓝小鹿便感慨道:“夏天的海边,真是不错啊,对不对?”
蓝小鹿早就习惯了蒲夏那囿于文学感伤而突如其来的感慨,随口念叨她:“你都高二了,真的不考虑要学习一下吗?”
“你也知道我胸无大志,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天都坐在这个漆皮沙发上过完我的一生。”
“……叔叔阿姨对你的放养教育真的很彻底啊。”
“我爸说我们蒲家都晚熟,大不了跟我妈一起去菜市场卖鱼,再在摊头放一本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一边杀鱼一边看书,想想就觉得不错。”
“为什么被你这么一讲,感觉还不错?”
“人生嘛,得过且过,最是幸福了。”
蓝小鹿放弃和蒲夏就人生这个沉重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把一沓传单递给她:“你明天去学校也帮我看看,高二有没有想要租房的人,一定得是女生!还有,不许再用我的宣传单包小鱼干了!”
“知道啦。”
那天黄昏,蓝小鹿迎来了第一位有意向的租客。
“请问,这里要出租房屋吗?”背着单肩包的女生手拿着传单,站在海盐街1505号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蓝小鹿忙请女生进门:“没错,快进来看看,这是民国时期的大院,从我祖上开始一直住在这里,一百多年了,是家族文物!房子最近刚翻修过,水电网都是最先进的,旅游旺季时还会招待Airbnb(民宿)的游客。”
女生转了一圈,已经有了租赁的意向。
蓝小鹿光速变出两份合同:“不用担心住着不方便,我们家这几间屋子只租给女生,不会有异性室友。而且我妈是乘务长,经常在天上飞;我爸是海员,经常在海上漂,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影响我们。”
女生的笔尖已经落在签字栏了,略一思忖,又掏出手机问蓝小鹿:“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这是真的吗?我在街口看到的。”
蓝小鹿凑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张告示的照片。
讨贼猫檄!
近日,有贼猫常出没于海盐之街道,好乱乐祸,威福由己,侮辱至今,街坊邻里人人寒心!
望诸位英豪群起而攻之,以清妖猫,志安社区,平定之功何远?
抓住妖猫者,大大的有赏!
详情请电询海盐街居委会。
这该死的三花猫,竟然影响起她租房的生意来了。
蓝小鹿赶紧声明:“这是我们闹着玩儿的,一只蠢猫罢了,不足挂齿!”
在蓝小鹿的再三起誓下,女生总算是签了字,交了定金,说过几天把行李搬过来。
谈成第一个租客,蓝小鹿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抬头却看到三花猫叼着一只可达鸭拖鞋从屋檐上慢悠悠地走了过去,扭着小屁股,迈着魔鬼的步伐。
她走出大门瞧了瞧,果然看到蒲夏坐在隔壁的红漆沙发上,这下,她两只脚都是光着的了。
蒲夏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抓到这只猫,我要把它剃成大老鼠,拴着游街!”
蓝小鹿劝她:“一只猫而已,能坏什么大事?别跟它过不去了,不如早点放弃,买双新的拖鞋。”
“不信你就等着吧,如果人人都作壁上观,总有一日,它会为海盐街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
蒲夏沉痛地做出这般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