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寂和奶奶还有陈芷婷一起在餐厅里吃早饭。
“马上要中考了,最近学习太累,可不能再挑食了,得多吃点肉补充营养。”奶奶给陈芷婷夹了块盘子里冒着油的红烧肉,絮絮嘱咐道。
“别给我夹,我不要。”陈芷婷嫌弃地看着碗里的肉,撇嘴说,“我可不想变得和陈寂一样胖,丑死了。”
“你怎么不给她夹啊?就知道给我夹!”陈芷婷把肉啪地扔回到盘子里,抬起头不满地质问奶奶。
“你这孩子,分不清好歹是不是?”奶奶气急,厉声嗔怪道。
陈寂一言不发,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独自垂着头默默吃饭。
“你爸说你下周中考,想请假回来陪你考试,我没答应。”奶奶突然瞥了眼陈寂,耷着唇角冷声说,“考个试有什么好陪的?单位请假不耽误赚钱啊?”
“供着吃喝上学还不够,还得陪着考试,没见过惯孩子这么惯的!”
“就是。”陈芷婷立即附和说,“而且她和我小叔也不亲啊,每年我小叔过年回来,也没见她主动和我小叔说过一句话。”
“下次你爸回来,主动问问他,工作忙不忙?什么时候走?这点话都不会说吗?”奶奶说。
“知道了。”陈寂拿起碗筷,起身走向了厨房,“我吃饱了,去上学了。”
“才吃几口你就吃饱了?”奶奶瞪着她问。
“你总说人家,人家翻脸了呗。”陈芷婷耸肩。
“我养着她,说几句还不让了?!不愿意让我养,找她妈去,看她妈养她吗?!”
陈寂迅速洗完碗筷后,回到卧室拿起书包推门而出,把刺耳吵闹的背景音隔绝在厚重的门板之后,世界终于重归宁静。
陈寂的校园生活平整单调,像波澜不惊的湖面,没有石子投进去,自然也产生不了任何涟漪。
第一名雷打不动的成绩排名,寡言孤僻的古怪性格,陈芷婷传出的和她有关的风言风语……这些因素无形之间构筑成一个坚固的屏障,将她和周围其他人隔绝在了不同的世界里。
身边鲜少有人会和她亲近,他们更喜欢远远地打量她,议论她,带着说不清原因的不满与敌意。
时间久了,陈寂渐渐习惯了寂寞孤单,也习惯了把自己和同龄女生同样拥有的隐秘心绪藏匿在心底,让任何人都捕捉不到丝毫的痕迹。
没有人会猜到,像她这样呆板寡淡的人也会有少女心事,也可能会因为某个人的出现,让自己平静无波的内心泛起点点涟漪。
“昨天我朋友去市实验参加竞赛,去找林惊野了。”上午大课间的自由休息时间,前桌女生对她的同桌兴奋说道。
陈寂正在低头画物理电路图,听到女生的话,动作倏地一顿,一条直线被拉得微微歪斜。
“她跑去文科楼,直接冲到林惊野面前说自己暗恋他。”
“然后呢?林惊野怎么说的?”同桌女生激动问。
“然后林惊野对她说,让她再考虑考虑,最好去市实验的贴吧里了解一下他,了解完估计就不喜欢了。”
“他们学校贴吧里有什么啊?”同桌女生不解。
“很精彩。”前桌女生挑眉,笑嘻嘻地卖关子说,“放学之后你自己去看。”
陈寂下意识抿唇,唇角毫无察觉地向上弯了弯,仿佛自己早已偷偷发现了某个不被人知晓的秘密。
林惊野这个人,好像的确很精彩。
考前复习的日子像被按下加速键,中考很快就来了。
考试当天早上,陈寂收拾好考试用具,准时出发来到自己被分配的考点参加考试。在监考员允许考生进场后,操场上排着长队等待的考生纷纷迫不及待地拼命往教学楼里挤。陈寂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在上楼梯的时候,猛得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没站稳摔倒在地,膝盖砸在了楼梯间水泥地安装的不锈钢门吸上,瞬间渗出了血。眼看就要开考,她无暇顾及腿上的伤口,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考场。
两天的考试时间飞逝而过,考完最后一科后,陈寂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几乎忘记了自己腿上受伤的事。
没过几天,她突然开始发起高烧,连烧几天持续不退,吃了退烧药也完全不起作用。她烧得头昏脑涨,忍着浑身的酸痛独自去附近的诊所输液,被诊所的医生发现了腿上的伤口。医生注意到伤口已经感染,猜测是感染引起的发烧,马上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中考出成绩这一晚,陈寂在学校网站上查到了自己的分数。她发挥得还算顺利,考出的分数很高,排名全市第三名,成功被市实验录取。陈芷婷的分数只超出县里普通高中的投档线几分,远达不到市实验招收借读生的分数要求。她哭哭啼啼地和姑姑打了整晚的电话,陈寂躺在床上被吵得彻夜睡不着,心里却终究是满足而欢喜的,像是溺在水中的人终于浮上水面透了口气,抬眼间便能望见太阳。
陈寂睁眼躺到天亮,天色破晓,刺眼的阳光射进窗内,她的眼睛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角膜通红一片,看上去像是充血,陈寂只以为是自己昨晚没睡好的原因,并没怎么在意。然而这样的疼痛却没来由地持续了整整一周,痛感日益强烈,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她眼前的视线也渐渐变得不再清晰。陈寂这才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打车去了县医院,挂了一个眼科门诊的号。
门诊医生诊断她得了角膜炎,给她开了两瓶眼药水,让她回家每天按时滴。
陈寂连续滴了两周的眼药水,眼睛的症状不但迟迟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
“我想去市里的医院看一下眼睛。”陈寂对奶奶说。
“去市里?县医院的医生不都说了是小毛病吗?还去市里看什么?就是天天看书看的,养养不就行了?”
“我想去市里看。”陈寂说,“我自己去,您给我钱就行。”
陈寂态度坚决,奶奶终于无奈妥协:“邻居李婶的闺女在市里的一个私立医院上班,我给她打个电话,你明天去她们医院找她,让她带你去看。”
陈寂是自己坐大巴车去市里的私立医院的。
医院人很多,门诊大厅里灯光昏黄幽暗,陌生人影重叠交错成一片。她在导诊台填了挂号单,拿着挂号单去挂号窗口排队缴费,然后乘扶梯来到了四楼的眼科诊室外。
出诊的医生主治儿科眼病,诊室门口堵满了抱着孩子等待叫号的家长。陈寂站在人群最后,周围护士维持秩序的声音和家长大嗓门的询问声吵嚷震耳,让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眼眶也越来越胀痛。
“陈寂是吧?”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突然走到她身侧,瞥了她一眼问。
陈寂猜测她应该就是邻居李婶的女儿,点了点头说:“嗯,姐姐,我是陈寂。”
“知道了。你奶奶让我来陪你看病。”护士语气冷淡。
“谢谢姐姐。”陈寂礼貌向她道谢,注意到她掏出手机低头刷了起来,没有看自己,便没再继续说什么。
漫长的等待过后,叫号机的语音广播终于响起她的名字,通知她可以进入诊室就诊。陈寂吃力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艰难挤进了诊室里。
“叫什么名字?”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陈寂。”
“坐这儿来。”医生起身,让她坐在旁边放着一台小机器的桌子前。
“头放上面。”机器上有个小托槽,陈寂听医生的话,把下巴抵在了托槽上。
“转一下眼睛。”医生说。
陈寂想转动眼睛,却发现眼珠是僵硬的,当她看向两侧时,整个眼睛就会剧烈地疼。
“转眼睛,听不明白话吗?”医生拧眉冲她喊道。
“医生,我转不动,转了会疼。”陈寂解释说。
医生沉默了片刻,从小桌子前站起了身,问和她一起进来的护士道:“你是家属是吧?”
护士姐姐嗯了一声。
“让她去拍个CT看看情况,然后去办住院。”
陈寂有些心慌,起身问:“医生,拍CT是看什么的?我只是眼睛有问题,也需要住院吗?”
“不拍CT怎么知道里面长没长东西啊?”医生语气不耐烦,把病历本递给了护士姐姐。
长东西。
陈寂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声。从小到大,除了感冒发烧之外,她还没有生过别的病。她理解的“长东西”的意思是,她得的可能是需要开刀动手术的那种病,是治不好的那种病。
护士姐姐喊了她一声,隔着拥挤的人群把她带了出去。
“姐姐,我这个病……很严重吗?”她喉咙发涩,轻声询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这个科室的。”护士姐姐头也没回。
“那我们现在去做CT吗?”
“先交费,交完费你自己去做,我还有别的工作呢,没空陪你。”
陈寂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陈寂独自去CT室做完了检查,报告单显示的结果被医生诊断为眼眶蜂窝组织炎。治疗这个病不需要开刀手术,却仍旧需要住院观察,进行系统的保守治疗,治疗方式是每天打针输入含有激素成分的消炎药物,治疗周期为一周左右。医生开具完诊断单后,护士姐姐带她去住院楼办理了住院手续。
医院床位紧张,住院部的姐姐说,眼科病房目前找不到空的床位。后来,陈寂被安排到了心内科一间空着的双人病房内。之前住在陈寂所在床位上的病患刚出院不久,而这个病房中的另一个病患,在凌晨刚刚因为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去世。
深夜,陈寂独自躺在潮湿闷热的病房里,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下来,不知不觉间洇透了枕巾。
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本该是她最幸运的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她以全市第三名的中考分数考上市实验。
可是那个夏天,也真的好难过。
好难过,陌生城市的空旷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