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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

冷风萧瑟,冬雨淋漓。

在一家驿站中,身穿灰衣的少年正在喝着暖酒,他手中拿着一封信,一边看一边轻轻点头,非常满意的样子。

“钱真是好玩意儿,花哪儿哪好。”他赞叹地弹了弹信,朝懒洋洋地趴在房梁上的阿朱说,“你都找不到眠狼的踪迹,居然被这些高价的探子找到了。”

“冬天冷啊,人家一到冬天就精神不济,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朱打了个呵欠,杏眼半开半阖,“倒是眠狼那小子,怎么能把你忘了?这么多年也没跟你联系。”

“一匹狼,当然喜欢独来独往。”老头子叹息一声,将信凑近烛火,“他那样的人才,我倒是舍不得丢弃。”

两人喃喃说着,先后陷入了梦乡。窗外落雨缤纷,凌乱了沉静的夜色,而在不远处的山峦中,回响着凄厉恐怖的狼嚎。

这晚秋雨飒飒而落,洒在枯黄的草木上,发出呜咽轻响,像是在山中奏起了一曲悲歌。这歌声时起时落,足足哀怨地唱了一天,直至傍晚时分,有人敲响了李老汉家的柴扉。

敲门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仿佛木鱼的声音般宁静悠远。

一直窝在炭火盆旁等待客人的李老汉裹着棉袍迎了出去,只见在如水墨晕染的天幕下,站着一个身穿灰白色布袍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五官俊秀,消瘦的脸颊呈现着失血的苍白。

“你就是老头子?”李老汉将信将疑地问,牙人朱文浩曾拜托他接待一位叫老头子的人,他还以为那是个跟他一样的老家伙。

“是。”少年低低地回答。

“进来吧。”老汉将他让进家门,掩住了柴扉,小院中传来黄狗的低吠,但只叫了两声,便被主人喝止了。

天色瞬间就暗了下去,恍如将一盒墨泼到了虚空中,山影树林都被墨色掩盖了,只余火盆中的灯光,明明灭灭,为这冷峻黑暗的山林,带来一丝暖色。

黄狗仍然在叫,它想跳出矮墙,扑向不远处矮林中一个影子。那是寻常人无法留意的,追随少年脚步而至的魔影。

此时李老汉和少年正窝在火盆旁烤火品酒,酒是老头子特意从江南带来的青梅酿,装在瓷瓶中,用热水一蒸,整个房间便充溢青涩芬芳的味道,活似搬来了南国的杏花烟雨天。

三杯酒下肚,李老汉原本就昏花的老眼愈发浑浊了,于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总是咳嗽的年少年,也变得可爱起来。

“听朱三说,你是要在祈山过冬?”

“是的,所以还得拜托老人家帮我赁处合适的宅子。”少年低下头,将脸藏在炭火的阴影中。

“这地方哪用得着赁宅子?明天我就把另一处茅屋收拾收拾,估计三天后你就能住进去。”李老汉声音洪亮地回答。

他道了声谢,又咳嗽起来,连身上灰白色的棉袍都添了萧索之意,像极了山坳中蒙尘的积雪。

这晚李老汉以一种看将死之人的怜悯眼神,将少年安排到了茅屋唯一的卧房中,而他自己则窝在火盆前,拢紧宽大破败的棉袍,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年纪轻轻,起了这破名字,真是嫌命长呢……”他吧唧吧唧嘴,嘟嘟囔囔地说,可是客人带来的酒真是好喝,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喜欢过的小姑娘,也让他原谅了那个不吉利的名字。

夜深人静,山风波涛般从林间涌过,挟着雨丝,奏起了慷慨激昂的曲子,而在这大开大阖的天地之音中,还夹杂着一两声高亢的狼嚎。

李老汉久居深山,并不害怕,很快就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入睡,倒是看家的那条黄狗,惊骇到了极致,将尾巴紧紧夹起,缩在屋檐下哆嗦个不停。

三天后,少年住进了小镇上偏安一隅的木屋中,他看似孱弱,又很少出门,渐渐镇上的居民都说他是久病成医,进山来采药吊命的。

当这谣言日益被本地的居民接受时,老头子正站在他那小小的院子里,看向秋霜白草中一抹消瘦的人影。

那是一个疲惫消瘦的黑衣少年,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以荆簪束在头顶,唯有眼睛是湿润晶莹的,像是融化的冰,躲藏在长长的睫毛下。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纠缠不休?”他嘴上说着,唇边却含着笑,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少年并不说话,只沉默地走到他面前,弯腰朝他行礼,久久也未起身。

“哎,真是的……”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少年是他过去的手下,名唤眠狼,跟阿朱一样喜穿黑衣,兵刃也是一把黑色的玄铁剑。平素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仿佛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

他本以为这冷若冰霜是眠狼的伪装,哪想几十年过去,他倒真将自己忘了个精光。

他索性端起了架子,不搭理眠狼,半个多月过去,眼见山中层林尽染,草木含霜,眠狼仍然执着地守在他的茅屋外,不肯离开半步。

那死倔的性子倒是多年未变。

北方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眨眼间天色就暗了。老头子急忙裹紧了棉袍,脚步匆匆地向镇上唯一的酒馆走去。

“来一斤烧酒,两斤熟牛肉。”他把几个铜钱放到了小酒馆油腻肮脏的柜台上,站在门后的草帘旁避风。

只是一回头,就又看到了眠狼的身影。他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处砖房旁,在寒风中瑟瑟而立,仿佛一株在山风中颤抖的小树。

“贵人要占卜吗?”就在这时,一个抱着箩米的老妇人朝他招揽生意。

“那就占一卦吧。”等酒肉的空挡,他决定打发下时间。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都皱成一团,她缩在宽大的旧棉袄中,中露出一张干瘦苍老的脸,活似一只活了几千年的灵龟。

她干枯如柴的手指夹了一根秃笔,闭上双眼,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做出神明上身的样子。秃笔在米上划出了虫爬般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她长舒口气,放下了笔。

“贵人最近走的运格是‘杀破狼’,有除旧立新之势。”老太婆又端详了一下盘中的米,“你遇到了一个缘份深重的人,而令你们结缘的,则是一个女人。”

又是女人!老头子吹了声口哨,又咳嗽起来,将两枚铜钱放到了老妇的手中。

“客人,熟牛肉好了。”冷风里传来店小二殷勤的呼唤,而恰在此时,天完全黑了。昏黄的灯火如在海洋中漂浮的水母,整个小镇被汹涌如海的夜色淹没,连巍峨的祈山也不能幸免。

当晚茅屋中孤灯如豆,身穿重锦棉袍的阿朱,陪老头子在炭火盆旁饮酒作乐。她在这寒冷的天气中也不忘展示风情,微露香肩,惬意地吃着虫卵。

“你这狠心的郎君,人家对你那么痴情,居然不为所动。”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杏眼微眯,笑吟吟地喝下了一口烧酒。

窗外的狼嚎此起彼伏,老头子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

“谁让他忘了我,怎么也该惩戒一下。”老头子笑眯眯地喝酒,“这次给他点教训,免得下次再离开我,又把我给忘了。”

阿朱杏眼一转,“不然,给他个台阶下得了,我看他身形消瘦,过得也不好,不要把他拖病了。”

老头子笑了笑,索性裹紧衣袍装睡。

“这老东西!又在装聋作哑。”阿朱娇嗔地将一枚米粒大的虫卵弹到了他白皙的脸上,继而又妖媚地笑了,“可是我偏偏却喜欢你这点。”

夜幕深沉,炭火暖了深秋天,而在如金色火炬般的杨树下,黑衣少年仍执拗萧索地站着,眼睛中寒芒点点,望着茅屋中萤火般的光。

次日傍晚,老头子端着半盆熟牛肉向站在秋风中的眠狼走去,此时已进了十月,草木枯黄,白霜凄凄,黑衣少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

“这是给你的。”少年驱魔师抓起一块牛肉递到了眠狼面前,他却看也不看,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呢?”他笑眯眯地将手指咬破,几缕血线淋漓地滴到了温热的食物上。

眠狼木讷的眼珠骤然灵活起来,一把抓过染血的牛肉,几下撕开,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

朔风在山林中呼啸,黑衣少年发生了飞速的变化,蜡黄的肌肤变得丰满润泽,长发如绸缎般闪亮,当他再抬起眼时,已是一位英俊挺拔,双眸似星的美少年,宛如一块精光四溢的玄铁。

“你就叫眠狼吧。”少年驱魔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一匹狼该有的姿态。

“是。”眠狼恭谨地回答。

“帮我做件事,做好了,你才是我的手下。”老头子咳嗽了两声,朝眠狼招了招手,“进屋说话。”

当晚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像是细细的盐粒,沙沙地打在纸窗上,衬得夜更加寂静。

茅屋中的灯光足足亮了一晚,次日天还没亮,黑衣少年就出发了,他消瘦而笔直的身影如同鬼魅,转眼便消失在深山茂密的树影中。

之后的几天,老头子也没有出门,雪足足下了三天才停,整个祈山和小镇都变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白墙黑瓦都被积雪淹没,像是换了天地。

而就在第三天晚上,眠狼回来了,他稍有些狼狈,英俊而略带稚气的脸颊上,添了几抹血痕。

老头子似乎早就知道了他到来的时间,披着厚厚的棉袍,斜倚在门口等他,他仍然咳嗽着,苍白的文秀的脸上却隐含笑意。

“你要的东西。”眠狼一身黑衣,踏雪而来,将一个布袋掷在他的面前。

他打开布袋,只见里面放着一堆枯骨,满意地点了点头。而这堆纠缠着长发的骨头,就是他进山前在太原府接下来的活。一个月前,位于太原府的禅定寺出了一桩怪事,每每饮宴欢乐之时,就有一名绝色女子与众歌妓一起翩翩起舞,没有人认识这个漂亮的女人,只知道她每次为客人敬酒时,总是将双手拢在袖中,得了个别名为“藏袖娘”。

开始大家认为“藏袖娘”乃风雅的佳话,甚至有名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这位天仙般美丽而神秘的女子的风采。

可是过了几天,禅定寺主持发现,凡是被她敬过酒的人,很快就厄运缠身,不是患了重疾就是摊上官司,这才找到驱魔师帮忙。

他接了这桩生意,却偏偏没有凌厉的手下,只能先来到深山,寻找厉害的妖怪,却万万没想到被眠狼缠上。

“做得不错。”此时在皑皑白雪中,他满意地朝眠狼点了点头,“你看到了她的手?”

“是的,并不好看。”眠狼垂下眼帘,“她拢在袖中的,是一双骷髅般的骸骨,我抓住她的手,稍有冲突,她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宴乐之中,灯火之下,红颜转眼变成枯骨,那场面想必香艳骇人,却被这少年轻描淡写地两句带过。

“进来喝酒吧。”老头子水银般的眼珠微转,伸手拍去了眠狼肩上的积雪,笑吟吟地说。

眠狼依旧沉默地点了点头,但是他英俊而漠然的脸上,却难得地浮上了一抹笑意。

这晚冷月如钩,高高地挂在林梢,照得整个大地明晃晃的一片,宛如白昼。而在深山中的一栋茅屋里,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娇媚的笑声。

谁也不知道,这病弱少年独居的木屋中藏着什么秘密,那正是古老的、流传在暗夜中的,关于人和妖怪的传说。

山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十一月,厚厚的积雪压断了树枝,也让街上的行人变得更少。

有时天气放晴,老头子就会提着一壶酒,咳嗽着去看望李老汉。

李老汉年轻时曾是一位有名的猎户,据说他狩猎的范围不仅是山上的动物,还有太原府的人,时至今日,酒馆里的店老板还时时回忆他昔日的风姿。

说他身披兽皮,脚踏毡靴,每每归来都如战神般英勇魁梧,肩上总是扛着野鹿或者豺狼。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跟远在常州的朱文浩有联络。

可那都是过去的风流了,如今跟老头子围炉品酒的,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身上的肉都松松垮垮地掉下来,连昔日犀利的鹰眼都变得浑浊。

一来二去,两人便也熟悉了。

老头子虽然看似单薄,没事就咳嗽两声,可是却从未染过风寒。最奇怪的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说起前朝逸闻来活灵活现,仿佛他就在旁边看着一般。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去看一看。”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早上,李老汉为难地说。

灰袍少年并不搭腔,只在雪光中扬起了秀美的下颌。

“我有个朋友也是个猎户,可是他家的女儿,却被魔怪缠住了……”李老汉看着少年毫无表情的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这事你或许有办法。”

他在这小镇中自给自足,多年没有求过人,难免口舌笨拙,还好老头子朝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我们先喝酒再说。”

这天他们只喝了半壶酒,就踏着皑皑的积雪出发了,山路艰难难行,两个人直走到傍晚,才来到了位于祈山脚下的另一座小镇。

此时天色将晚,风雪欺人,李老汉穿过半个小镇,最终停在了一栋瓦房的门前。

敲门声在冷月下回响,清脆响亮,仿佛随时都能凝冻成冰棱。

一个身穿兽皮的男人跑出来开了门,在白色灯笼的照耀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驱魔师一眼,将两人让了进去。

“小女自从两年前就得了怪病,是镇上的人在祈山脚下发现她的,她当时昏沉沉地躺在雪里,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山上看到了什么。”中年男人从箱笼中捧出了一张光可鉴人的白色虎皮,“如果先生能令小女恢复神智,当以虎皮为报。”

老头子看了一眼那吊睛白额的老虎皮,突然无奈地笑了笑。

“我听说过这只百兽之王,没想到却落在了你手里。”他来到祈山后就听过这白老虎威风八面的名头,所以才逗留了两天,想要顺便再收个手下。

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这只老虎早已变成了一张兽皮。

“小姑娘在哪里?”老头子放下兽皮,轻轻地问。

“这边请。”猎户连忙带他走进了女儿的闺房。

山里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猎户的妻子也未回避,仍跪坐在女儿身边。只见不大的房间中,正中央吊着一只火炉,炉上正煨着药,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药香。

而在火炉的旁边铺着一张地铺,厚厚的棉被中,露出一张憔悴而精致的脸。女孩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女人最美的年纪,但是她的秀发因久病而变得稀疏,小嘴也微微张着,像是一朵凋零的花。

“先生,求求你救救香香。”

老头子端详了一下女孩,没发现魑魅魍魉的踪迹,女孩只是单纯地陷入长梦之中。

“她已经病了两年,有时会清醒一会儿,说的却根本不是人话,倒像是野兽的叫声。”香香的母亲啜泣着,“也有巫女说,是她爹杀孽太重,报应到了孩子身上……”

“昏迷之前,可有征兆吗?”

“没有,可是听说香香过去曾在林子里偷偷养了一只狗,出事的那天,她好像又去喂狗了。”

“狗?”

“是的,有人见过,说是一只很大的狗。”

老头子看向窗外,新月如钩,仿佛被冻凝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月光将他一张俊秀的脸,映得如玉石般晶莹洁白,香香的母亲眼含热泪地看着少年驱魔师,恍惚间竟像是在他水银般的明眸中,看到了一种本该属于老人的,悲天悯人的神情。

当晚人定之时,老头子才回到了自己的茅屋中,他朝虚空中打了个响指,阿朱婀娜美丽的身影随冷风出现在房间中。

“你喜欢白虎皮吗?”老头子扬了扬眉,笑嘻嘻地问阿朱,“我今天看到一张上好的虎皮,刚好可以给你做个大氅。”

“切,定是你看小姑娘玉雪可爱,忍不住想要出手了吧。”阿朱杏眼微眯,狡黠地笑,“可是我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搞不好有妖物作祟。”

“当然,不然怎么会唤你过来。”老头子拉过她的手,在纤细白嫩的手背上印上一吻。

“两年前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查清的,不过我会试试看。”阿朱眨巴着大眼睛,透着小媳妇似的娇憨明媚。

“这里就拜托给你了,最近我要离开几天。”自从漂亮地解决了禅定寺歌姬一事,主持就在前天托人给他捎信,拜托他去太原府一趟。

据说最近入夜后,太原府中经常有一辆华丽的宝车在闹市中穿梭,香飘数里而不散,但在这宝车出现的同时,太原府已经有三位年轻的后生失踪,衙役们追查了几天也没有收获,只能拜托驱魔师帮忙。

随信附赠的,还有一张写了数额的红纸,那上面金光耀眼的一万贯,让他俊秀的眉眼透出几分喜色。

窗外又传来了几声狼嚎,那是眠狼跃跃欲试的欢叫。

次日少年驱魔师就出发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棉袍,在皑皑积雪中行走,一副文静孱弱的样子。

但奇怪的是,他身后却始终跟着一个身穿黑色锦袍,发髻高挽,头戴黑色皮帽的英俊少年。少年冷漠得像一块冰,虽然长相俊美,却毫无表情。

有好事的邻居特意跑出来瞧,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家有这样的后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镇,消失在苍茫的白雪中。

在温暖的车厢中,他几次想打听眠狼离开他后的经历,但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却根本不理会,只一个劲地喝着闷酒。

直至两个时辰之后,眠狼独自喝干了一坛好酒,吃掉了半条羊腿,他也没有从他嘴里撬出来半个字。

“还不如带块石头上路呢。”当马车停在禅定寺时,老头子翻了个白眼,轻轻骂了一句。

眠狼耳尖,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却只是低头轻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

车还未停稳,禅师就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显然是等不及了。这个中年人,身穿僧袍,头戴毡帽,举止完全不像个出家人。

“你就是老头子?”禅师瞪圆了眼睛,显然在惊异于他的年轻。

“是。”

“那好吧,快随我进来,或许今晚鬼车就会出现呢。”禅师踏着薄薄的霜雪,快步跑进了寺庙,钻进了一间专门接待客人的禅房中。

炉火烧得暖暖的,禅师一进门就急忙将一张图摊到了桌面上。

“这是一个月来,另外一个驱魔师画的‘鬼车’出现的轨迹,它在朔月附近时活动的次数是最多的。”

“两天前正是朔月。”

“对,所以我觉得近两天它一定会出现,才急急把先生叫来。”禅师搓着手说,“佣金不会少了你的,都是太原府的香客们凑的钱。”

此时天色已晚,白烛的光芒照亮了老头子俊秀的脸,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时而停顿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条小路上,那是通往瓦肆夜市的必经之路,每日车辆来往无数。

“路边只是几处民居,没什么特别的。”禅师轻描淡写地回答,似乎很不理解他为何会留意如此庸常的所在。

直至月上中天,老头子才和衣躺在了温暖的禅房中,飞霜打碎了月影,随月色出现的,还有一个通身黑衣的少年。

少年冷硬如刀,站在他的床前,英俊的面庞上鲜有表情。

“去!”老头子在看到眠狼的一瞬笑了,将一个锦袋塞入了他的手中,又细细吩咐了几句。

他的声音轻如蚊呐,夹杂在灯花破碎的“噼啪”声中,让人无法听得清晰。眠狼将他的锦袋纳入怀中,身子一晃,便已消失在窗外,行迹快如鬼魅。

两日来太原府平安无事,瓦肆中车马如流,夜市中百货琳琅,根本没有那掳人的香车的影子。

倒是有一位衣饰明丽的俊美公子引起了众人的瞩目,公子锦衣金冠,做文人打扮,一张脸似敷粉般白嫩,唇边总是含着几分笑意。

他身着锦衣却不带伴当,像是从哪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富贵公子。但在这月影朦胧的夜晚,妖魅丛生,百鬼夜行,谁也不在乎迤逦的夜景中多一个传奇。

俊美公子夜夜都来瓦肆中闲晃,不是斗鸡斗鸭,就是听两场戏文,跟寻常的花花公子并无不同。

而在第三天新月初升时,禅师已经急得团团转,因为他特意请来的驱魔师日日闭门不出,几个捐钱的香客急了,没事就来寺里催他。

这晚他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地跑到了老头子所住的禅房外,天边稀薄的月光透过乌云,映在洁白的积雪上,似乎将整个寺院都笼罩在轻纱之中。

他叩响了禅房的门,哪想轻轻一推,门就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徐徐打开,只见室内只有一支白烛烛光摇曳,房间中哪里还有驱魔师的影子。

在婆娑的虬枝中,飘渺的光线下,禅师愣在了空荡荡的禅房外。夜色仿佛掀开了一角,让他看到了那掩藏在黑暗之中的,不为人知的,狰狞的一面。

就在同一轮明月下,公子徜徉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刚去听了两场戏,带着惬意的笑容走在街道上。

此时已近寅时,夜市中行人寥寥,薄薄的积雪在月色里泛出明媚的华光,仿佛为这繁华盛世铺上了一层锦缎。

远远有车辙声辘辘而来,浮荡的冷风,送来沁人心腑的香气。

拉车的是五彩骏马,两盏白晃晃的描金灯笼,挂在车厢前,映得漆制车厢油光闪亮,无一不透着富贵之气。

“这位公子,晚来风急,何不上车一叙?”车戛然停在了他身边,从锦帘后伸出一只绵软的玉手,朝凄迷的夜色中招了一招。

少年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含笑点了点头。

赶车的仆人立刻搬来脚凳,伺候他上车。香风袭人的温暖车厢中,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娘子。

娘子身穿青色长裙,玉色绣花褙子,一头秀发笼在百花冠中,垂下两缕拂在羊脂般洁白无暇的脸庞旁,像是春天里在湖堤上摇摆的柳枝。

在这天寒地冻中,偏有此处,春意盎然。

公子坐在了宽敞的车厢里,一盏金顶兽纹香炉放在一角,袅袅香气,从炉中逸出。娘子笑而不语,只为他倒了一杯美酒,端到了他的面前。

月光晦暗不明,衬得俊美公子的面庞比月色更加皎洁。

“这是传说中的美酒‘昆仑觞’。缘,不可失也,更不可拒也。”女子浅笑低吟着说。

他并未说话,只含笑接过了酒,美酒呈现出如血的鲜红,那是传说中从黄河源头取来的河水酿成的绝世美酒。

他仍然在笑着,可是那笑却像是面具般浮在表面,根本没有映在眼中。在他仰头要喝酒的一瞬,佳人已经突然起了变化,她双手一展,素手变成了尖利的白骨,直向那俊美公子刺去。

寂静的车厢内突然回荡出“铮——”的一声轻响,兵刃相交,在夜色中迸出火花。

公子面带寒霜,袖底竟出现了一把乌黑的长剑,长剑破风而出,将他身上的狐裘划破,露出一身漆黑的精悍短衣。

“你、你是妖怪?”女人惊诧至极。

黑衣少年并不理她,一剑就刺破了她春水般靓丽的锦衣,锦衣之下根本没有香软的娇躯,只有几截腐烂发霉的骸骨。

女人立刻怒气勃发,双手如爪,插向了眠狼的脖颈。眠狼挥起黑刃,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她这致命的一击。

“不、你不是普通的妖怪……”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朝空气中轻嗅着,“是驱魔师!有驱魔师在附近。”

恰在此次,华丽的马车突然停了,一个圆球“呼”地一声砸破门帘,落在了她的怀中,只见在幽森的月光下,那是一个惨白的骷髅头。

骷髅头戴毡帽,正是为她赶车的车夫。

“缘,不可失也,更不可拒也。”冰冷的夜风中,响起了少年清朗悦耳的声音,只见月色如霜雪,而在白霜瑞雪中,正站着一个身穿灰袍的俊逸少年。

他气质清俊,脸色苍白,在冷风中飘忽如鬼影。

“混蛋!”女人咒骂了一句,转身便遁入夜风中消失,华丽的车厢在瞬间变成了朽木,眠狼冷漠地走下破烂的木车,怀抱着一个兽纹香炉。

“做得不错。”老头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掐住了眠狼毫无表情的俊脸,“难得你还会笑呢,还足足笑了三天。”

“走开,脸酸!”眠狼白了他一眼,百般嫌弃地说。

当晚老头子孤身一人回到了禅定寺,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的禅房中灯火通明,禅师跟几名香客正坐在桌椅旁,正怒气冲冲地等待着这摸鱼的驱魔师归来。

但他怀抱着一个兽纹香炉,口口声声说自己凯旋而归,众人皆有疑虑。老头子却咳嗽着将香炉放在了禅房外的院落中,点燃了里面黑色的香。

在黎明的晨晖中,只见原本只有落雪和虬枝的空旷院落,刹那间站满了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衣饰涵盖各个时代,完全不同。

在奇异的香气中,他们都面带平安喜乐之色,仰望着禅定寺后佛塔的方向。这奇景让禅师和香客都看直了眼,一时间庭院中寂静如生灭,只能听到风呼啸着吹过树枝,发出的尖利啸声。

“这是添加了犀角的香料。”老头子盖紧了香炉的盖子,馥郁的香气化入晨风,幻景也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

“犀角?在《晋书》中有记载,晋代名士温峤,适逢寒夜,在武昌一桥边见水深难测,便燃起犀角四处视察,突然在水中见百千魔影,随波漂浮,吓得众人魂飞魄散。”禅师突然想起了过去在书上读过的有关犀角的记载,“可是,这种香真的存在吗?”

“当然,而且很快我们就能看到‘鬼车’的主人了。”

再也没有人敢指责这位年轻的驱魔师,香客们都围在他的身边,啧啧称奇。

当日正午阳光最盛之时,老头子与禅师出现在了通往瓦肆的街道上。

只见霜雪中有点点鲜红的痕迹,宛如红梅初绽。

“这是朱砂?”禅师好奇地以指拈了一点,笃定地说。

“画符剩下来的,刚好可以用来追踪那妖怪的去处。”老头子笑嘻嘻说。

他算准了妖怪会逃跑,所以才令眠狼在与女妖近身肉搏之时,将装满朱砂的锦袋放在了她身上,方便今日的追踪。

红痕最终停在了一处民居前,房屋的主人是位卖香料的胡商,听到两人来意吓得不轻,因为他刚好从波斯买了一块犀角香,本想卖个高价,却没想到在一个月夜不翼而飞。

朱砂的痕迹绵延不绝,直停在了后院的一棵松树下。胡商令仆人就地挖掘,掘地三尺之后,露出了一具不知是哪朝哪代埋下来的骸骨。

禅师带领着几位小沙弥,连夜将骸骨掩埋超度了,太原府再也没有出现过夜路而过的鬼车,而那几位失踪的年轻后生,也陆续由江浙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辗转而归。

据他们说在喝过一杯世间最甘美的“昆仑觞”之后,他们就开始了与那位头戴花冠的佳人的漫长的约会。

彻夜享乐,纵情歌舞,那是令他们此生难忘的体验。

而当这几名年轻人兀自陶醉在如梦似幻的回忆中时,老头子裹着破败的灰白色棉袍,踏上了去往祈山的马车。

“为什么?”万年锯嘴葫芦眠狼居然主动开了腔,“你明明可以令我一剑就解决了那个女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能是因为寂寞吧。”灰衣少年歪在颠簸的马车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如花,脸上现出几分落寞,“人活得长了,难免会寂寞,就像那具躺在泥土中的骸骨,即便死了,仍然留恋这十丈软红,盗取灵犀,化为美女纵享温情。我太明白了。”

他说罢喝了一口酒,酒色如血,是太原府特产的高粱酒,虽然不是昆仑觞,但是在孤独的人喝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你为什么要回祈山呢?”眠狼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问。

“秘密。”他朝他抛了个飞眼,卖起了关子。眠狼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只能低头喝起了闷酒。

雪越下越大,渐渐遮天蔽日,在这乱花飞雪中,似乎有一位头戴花冠,身穿青衣的女子踏雪而来。

她的裙摆在风雪中曼舞,宛如兰花初绽。但这朵花很快就凋谢了,随落雪而逝,如轻尘坠水,消失在驱魔师的视线中。

只留下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似是感激,又像是超脱后的豁达。

松涛如海,冷风似刀。

当老头子一边咳嗽着,一边披着覆满积雪和冰凌的袍子回到自己的茅舍中时,只见阿朱身穿黑色绫罗,腰如裹素,正斜倚在火盆旁泡酒。

她用来泡酒的是一条条五彩斑斓的蜈蚣,这妩媚的女人轻哼着小调,玉指轻捻,数十条蜈蚣就被相继扔进了酒坛中。

“我、我的菊花酒……”他看到这暴殄天物的场面,差点就要断气。

菊花是他出高价搜集到的,原本想存上一冬,在春天拿出来品尝,没想到才出门几天,就被阿朱活活糟蹋了。

“什么酒?我只看到了蜈蚣酒。”

“没什么。”老头子脱下棉袍,哆哆嗦嗦地坐在了火盆旁,“香香这几天有变化吗?”

“一回来净惦记别的女人,你真是个没心肝的男人呢。”阿朱嘴上似吃着醋,娇美的面庞上却毫无怒意。

老头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像是世间最多情的情郎,火光照亮了他白色的脸,难得地添了一丝红晕。

“前天晚上,女孩子又发疯了,惹出不少乱子。她四肢着地,像是野兽一样奔跑,直跑到祈山脚下,在林子里嚎叫到半夜,惊得祈山附近的小镇都惶恐不安。”阿朱边说边捋着长发的发梢,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夜半三更,昏迷的少女如野兽般跑进山里,怎么想都是一副骇人的场面。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头子沉吟着闭上了双眼,他实在太累了,整天的车马劳顿,消耗了他原本就不多的精力。

于是他像个风流少年般,枕在阿朱的膝上沉沉睡去。窗外乱花飞雪,在呼啸的风吟里,夹杂着几声辽远而恐怖的狼嚎。

山里的雪一场又接着一场,似乎要将漫长的岁月都覆盖在白雪之下,在一个雪后的清晨,李老汉带着猎户登门拜访了。

“先生,求你救救小女吧。”强壮的汉子一进门就拜倒在地,捧出了一个包裹,包裹散落了一角,露出如瑞雪般洁白的兽皮。

可一贯笑眯眯的老头子却异常冷淡,眼风静静地扫过了猎户朴实而憨厚的脸。

“瞒着我的事情,也该说出来了吧。”

猎户的脸膛刹那间变成了惨白,包裹跌落在地,兽皮如老虎般斜逸奔出。

“这只老虎,不是你猎的吧。”

猎户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显然是默认了。

“进来说话。”老头子咳嗽了两声,带两人走进了内室。

狭小的木屋虽然简陋,却烧着最好的银丝炭,房间里像是藏着一个暮春。老头子也不着急,他徐徐地倒着酒,又掏出银刀细细地切烧肉,仿佛有漫长的光阴可以等待。

“其实在小女生病的两年间,一直有妖怪在接济我们。”一直垂头不语的猎户终于扛不住了,道出事情的原委,“不知从哪天起,开始有山参和猎物出现在我家门口,人参可以为孩子吊命,其余的猎物刚好可以供我们维持生计。”他越说声音越低,“可是,香香的身体却一日比一日衰弱,眼看就要活不久了……”

“所以你想要杀掉那个一直在帮助你们的妖怪?”老头子喝了口暖酒,他仍然披着灰白色的破棉袍,在单调的白山黑水中,像是一张画般遥远疏离。

猎户沉默地低下了头,任谁都能看出潜藏在他心底的魔魇。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白虎皮,就知道整件事中还暗藏玄机,虎的致命伤在脖颈处,留下了猛兽撕咬的痕迹,这怎么也不像是猎人的手段。”

猎户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看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还有什么隐瞒?”

“除了妖怪的接济,别的事他都告诉你了。”李老汉也为自己的朋友羞愧,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不过,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刚好有狼群迁徙,经过了祈山。”他沙哑的声音轻颤着,夹杂在呜咽的山风中,宛如鬼哭,“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不知有多少狼在山中汇合,在撕咬了一晚之后,诞生了一个头狼,次日山里树木都被压倒了,鲜血遍地,那根本不像是动物该留下来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说,有妖魔?”少年驱魔师眯着眼睛问。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此时风雪渐停,太阳像个纸糊的灯笼,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

几天后的一个冷夜,难得没有下雪,满月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莹白得像一滴被冻凝的泪。

风吹得猎户家的窗发出“嘎吱——”的轻响,瘦弱的女主人披着衣服从暖床上爬起来,关上了木窗。

月光映着积雪,晃得夜晚如同白昼,在摇曳的松枝中,一个黑影飞快地滑过,钻进了香香的房间。

在少女暖意融融的闺房中,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托起了她憔悴疲惫的脸。女孩因为久病脸色枯黄,头发也稀稀落落的,可是在这只手的抚慰下,红晕缓缓烧上了脸颊。

手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他的臂膀强壮有力,他的胸膛也宽阔而温暖。

“香香,我又来看你了。”黑暗的房间中,传来他压抑而嘶哑的声音。

少女无法说话,长长的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炭火忽明忽灭,照亮了这对相拥着的男女,他们恍如交颈的鸳鸯,痴缠在了一起。

“我会让你好起来的,只要再过几天……”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把头埋在了香香柔软的脖颈中。

香香虽然昏迷不醒,却仿佛知晓一切,干枯的嘴唇变得如花瓣般柔软,回应着这个不速之客舔舐般的吻。

他逗留了一会儿,掏出几根灵芝放在了香香的枕边,身子一扭,就跳出了窗外。

他的速度非常快,像是风一般迅疾,可是却有人比他更快,他双脚还未落地,一张银色的大网就从天而降,兜头要将他罩进去。

但是一道乌光骤然从他怀中暴起,划出致命的弧线,网瞬间便被割成了无数道纷乱的银丝。

他双足在地上一踏,身影微晃,已然奔出一丈开外。

“阿朱,拦住他!”

倒悬在房檐上的阿朱双手一挥,无数道银丝激射而出,直向那人的背影袭去。男人的本事也很大,连头都不回,挥剑斩向背后。

银丝再次被利刃割断,但也令他脚步滞了一滞。就是这一瞬间的耽搁,让他失去了脱身的机会,树林中窜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迈开大步挡在了他的面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挥剑想要再刺,却根本连手都无法动一下,阿朱的银丝如海浪般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半个身体都卷在了坚韧的蛛丝中。

几声剧烈的干咳,在夜风中回荡,像是死亡敲响了门扉。

一个身穿灰白色棉袍,头戴棉帽的清俊少年,从猎户的木屋后转了出来。他饶有意味地看着捕获的猎物,清澈的眼睛中满含笑意。

被蛛丝缠住的男人再也不挣扎了,低低地垂下了头,似乎要将自己藏进这无所不在的夜色中。

“为什么是你呢?”老头子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在他面前点亮,低低地问,“眠狼,我以为你没有七情六欲。”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孔,他浓黑的剑眉,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双黑玉般美丽的眼睛,都无所遁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头子的手下眠狼。他俊美的面容依旧冷酷,鲜少表情,但却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主人的目光。

“你不依不饶地缠了我十几天,就是为了她?”

“是。”

“成为我的手下,获得力量,也是为了她?”

“是。”

山风中回荡着两人言简意赅的对话,最终老头子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薄怒,他拂袖一扫,阿朱和熊男都凭空消失,眠狼重重地跌落在厚厚的积雪中。

“没出息。”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转身离去,似乎不愿多看一眼这情长志短的属下。只留下眠狼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黑白分明的山景中。

可是眠狼并没有消沉多久,次日刚入夜,他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主人的木屋。他比昨晚憔悴了许多,双眸通红,头发蓬乱,似乎又变回了月余前那个流离失所的少年。

彼时老头子正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品酒吃肉,从他那带着病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眠狼一言不发,一进屋就跪在他的面前。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搞这些没用的虚礼。”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这不听话的属下,冷哼着说,“别忘了,你是个妖怪!”

眠狼似乎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突然暴起,夺过他的酒杯就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继而又捧起酒坛,连倒了几杯酒,飞快地喝了个精光。

“我知道自己是个妖怪!”他冷漠而漂亮的脸像是张面具般瞬间崩塌了,七情上面,望着老头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什么奢望,甚至都不敢想能跟她厮守,可就是偷偷去看看她,也不行吗……”

他漆黑的眼睛像是融化的冰,随时都有水会流下来。老头子望着他英挺而俊美的脸,长长叹了口气,抓起衣袖在他满布雪水的脸上用力抹了抹,似乎嫌弃他丢人的模样。

“多大个事儿,值得哭哭啼啼?”他拿走眠狼的手中的酒杯,徐徐为自己倒了杯酒,又徐徐喝下,饶有意味地问,“那个小姑娘,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是失魂症。”

“哦?是被什么妖物勾走的吗?”

“我。”眠狼枯黄的脸颊上缓缓浮上了一抹红晕,低低地答了一句。

他秀眉微扬,吹了个口哨,似乎颇有兴致。毕竟在这古井般孤寂的小镇中,有风流韵事下酒,真是再好不过。

于是在这个晴冷的夜晚,眠狼与老头子共用一个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就着小镇酒馆中的劣酒,谈起了发生在多年前的往事。

窗外晃动着魔影,仿佛是耐不住寂寞的妖怪,来偷听这暗夜中的怪谈。

“我认识香香的那年,她才十三岁,那时我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很好奇,没事就在山脚下玩耍,而就在三月里的一个春天,我在河边见到了她……”

眠狼面薄,对于很多细节都一语带过,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想象二人初遇的美好,在春草初生,春花初绽的山林里,英俊的少年遇到了美丽的少女。

“我当时力量微博,无法变成人的样子,她以为我是一只普通的狗。”眠狼小声地倾诉着被掩埋在林海中的情愫,“她有空就会拿家里的食物喂我,还会对着我说话,不知在哪一天,我突然决心要跟她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那桩祸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你?”

“是,因为她长大了,父亲又是镇上知名的猎户,来她家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眠狼轻轻地说,“所以,我也用了鬼车主人的办法,用乌头草让她能看到我成为人的样子,她果然爱上我了……”

“乌头草……”老头子沉吟着说,“能令人变成野兽的巫药?”

眠狼沉默不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铸成的大错。美丽活泼的少女一杯杯喝下自己递上的草药,却渐渐失去了人性,变得越来越像一只野兽。

“本来我能够控制她的兽性,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夜,迁徙的狼群在祈山交汇,头狼为了争夺领袖地位搏命厮杀,最终诞生了一个如妖魔般强大的怪物,它的力量对所有的狼都有感召力,在刹那间夺走了香香近似野兽的魂魄。”

眠狼放下酒杯,直接捧起酒坛,将酒尽数喝光。

“但是我的力量太小了,根本无法阻止,我要不断变强,才能把香香的意识从狼群中夺回来。”

“所以你才找到了我?”

“是的,因为你足够强大……”眠狼不胜酒力,俊脸被酒气一蒸,红得像是滴血。

“还以为你是想起了我……”老头子连连摇头,“没想到却是因为个小丫头。”

“你的身上有煞气……”眠狼双眼迷离,头一歪就醉倒在了老头子的怀中,仍喃喃地说,“那是杀了无数人,才会有的味道……”

眠狼说完了这句话,就躺在主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老头子不再咳嗽了,他抚摸着眠狼乌黑的长发,俊秀的脸庞变得生机盎然,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不愈的人。

窗外蠢蠢欲动的妖魔缓缓退去,它们并不傻,似乎察觉到了驱魔师散发的罡风杀意,夜又恢复了寂静,月光中只有白霜飘舞,宛如梦境。

次日天光大亮,只只有少年驱魔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眠狼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室内桌椅狼藉,火盆中只有残灰的余温。

酒被眠狼喝了个精光,他摇头叹息,又拎着酒壶去小镇上唯一的酒馆打酒。这天难得是晴天,占卜的老婆婆仍然抱着米箩守在这唯一热闹的地方。

“来给我卜一卦。”老头子照例要了一斤烧酒,两斤熟牛肉,等着店小儿打酒盛肉时,丢给老妇人两枚铜板。

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老村妇又做出一副神明上身的的模样,颤抖个没完,停下来的时候额上已经浮现出细密的薄汗。

老头子倚在酒馆的门口抿嘴微笑,光是看她这表演已经值回价码。

“贵人要问什么?”

“替一个小朋友问姻缘。”

“那可就不好了,看卦有破镜重圆之像,但是镜子破了就是破了,又怎么能变成当初的模样?”老村妇很认真地看着老头子,“而且贵人你最近走杀破狼的运格,万事可要小心。”

“怎么解?”

“杀破狼,是为大变数,如果变好,你会得到一个有力的帮手,如果不好,可能会丢了性命。”

老头子笑了笑,又赏了她两个铜钱,拎着烧酒和牛肉转身要走。他的旧棉袍在白雪红瓦中如一袭灰云,似乎随时都能在冷风中散去。

“想要我的命,好像还不容易。”但这病弱的少年却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转眼就消失在冬日小街上。

算卦的老太太揉了半天眼睛,也没搞明白这少年公子是怎么离开的。

可是当他回到自己寄居的木屋时,却见皑皑白雪中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身穿一件兽皮短衫,脸上的肉松垮地垂下来,一双浑浊的老眼难得精光四溢,却是年轻时曾威风八面的猎户李老汉。

“那个东西又要来了,我闻到了风里的血腥气。”李老汉紧张地说,低沉的声音在北风中轻颤。

“什么东西?进来说。”老头子疲惫地朝他笑了笑。

但李老汉的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立在雪中动也不动,他回头望着雪光中黝黑苍茫的大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两年前的,那个怪物。”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似的,朗朗乾坤下,深山里竟然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那是狼群中的狼相互召唤的叫声,老头子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在北风中凝住。

在刹那间,他明白了眠狼的心意。

“阿朱!”他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木屋,刚刚关紧了大门,就轻唤出了一个名字。

阿朱仍然一袭黑衣黑裙,雪肤花貌,风情万种地出现在木窗旁。

“眠狼在哪里?”

“这么说来,好像昨晚跟你喝过酒后,就一直没有出现呢。”阿朱眨巴了一下明亮的杏眼,无辜地说。

“去给我找他,这个混蛋,搞不好要给我们招来杀身之祸。”老头子难得情绪失控,阿朱也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窈窕的身影化入风中,踏雪而去。

转眼就到了午后,仍然没有阿朱传来的消息,阿朱虽然总是一副娇憨的模样,但办起事来非常麻利。

如果让她找人,往往半日不到就会寻到踪迹,找了这么久没有线索,实在太过反常。

他再也坐不住了,喝了两口烈酒暖身,翻出一件厚重的狐裘大氅,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山脚下猎户所在的小镇走去。

等他来到小镇,已经是傍晚时分,冬天的夜来得格外早,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在苍茫的夜色中浮沉,宛如飞舞的萤火。

猎户家却出乎预料地没有点灯,柴扉紧闭,大门紧锁,整栋瓦房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棺材,隐约传出沉闷的叫声。

门闩在老头子面前宛如败絮,他只轻轻一推,门便次递而开。

木屋中正上演着残忍的一幕,强壮的猎户正把瘦弱的女孩按在地上,用绳子捆绑住她细幼的手足,香香满脸鲜血,嘴巴被塞进了一个麻核,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先、先生,这孩子又发疯了……”猎户看到他的身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祈求地望着他。

老头子走到香香身边,只见女孩瞳孔涣散,口涎直流,根本没有了人类的模样。

他伸出手,唤出了蚕奴,一个巴掌大的莹白肉虫从袖底爬了出来,这个小东西没有别的本事,却能吃掉一切跟妖法幻术有关的存在。

在如桑蚕吃叶的“沙沙”声中,乌头草的力量衰退,少女恢复了平静,再次陷入了沉眠。

“谢谢……”猎户夫妇望着沉睡的孩子,向老头子连连道谢。

“这两天除了香香发疯,还有什么怪事发生?”

“没有了,只是今早开门,门口多了很多猎物,有山鸡野兔,还有灵芝百草,足够我们过冬了。”

“他果然来道过别了。”老头子喃喃自语地说完,快步走出了木屋,身影之快,像是一抹突乎而逝的夜风,即便是锻炼出一双鹰眼的猎户,也没有看到他是如何离开的。

正如诗人所写的那样:散入珠帘湿帷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山里风雪袭人,荒草蔓生,老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的森林中行走,冷风卷起积雪,吹透了他厚厚的裘衣,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乱花飞雪中。

狼嚎声此起彼伏,在山谷中回荡,似乎有无数头狼在雪中疾行,向某处汇合。

“熊男!”雪厚及腰,他再也无法行走,轻轻唤出了属下。

一个身高丈许,孔武有力的男人从灌木中现身,一把就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放在了自己肌肉发达的肩膀上。

熊男迈开大步,向狼嚎最集中的方向走去,偶尔有落单的狼看到他如夸父般高大恐怖的身影,都吓得夹着尾巴绕开了。

熊男驮着他疾行,比方才的速度快了很多,越往深山中潜入,狼的数量就越多,一路上竟然看到了十几匹。

两人刚刚走到一处山谷,便有积雪从树上簌簌而落,他们抬起头,只见阿朱如九天玄女般翩然从天而降。

“找到眠狼了。”阿朱轻飘飘落在地上,向他汇报,“他混在了狼群中,看起来像是要刺杀谁。”

“辛苦了,等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去买太原府最漂亮的衣服给你。”老头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安抚自己的属下。

就像大多数女人一样,阿朱的眼中立刻迸发出快乐的神采,她跟熊男指明狼群汇集的所在,娇躯一扭,便消失在白山黑土中。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阿朱所指的地方,那是位于山坳处的一块空地,荒草积雪中,两头狼正在撕咬搏杀。

鲜血染红了冰雪,在漆黑的夜晚中看来,格外恐怖。

“是为了选出头狼?”老头子坐在熊男的肩膀上,这残忍的一幕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是的,狼群汇集,只能有一个头狼存在,所以它们不得不竞争头狼的位置。”熊男似乎司空见惯,索性坐在雪地中,观看这场决斗。

很快其中一头狼就被咬死了,血腥味在冷风中蔓延,招来了更多的狼。草地中,林木里,到处可见躲在暗处的莹绿色光芒,那是一双双幽森的狼眼。

可是得胜的狼还没来得及喘息,从树林中就窜出一条黑影,一口就咬断了它的脖子。厮杀并未结束,很快就有新的狼加入了战斗。

有嗅觉灵敏的狼,留意到了驱魔师的存在,但碍于强壮的熊男,它们都不敢造次,只能远远地围着老头子打转。

半个时辰过去,空地中已经有了五、六具狼尸,最终胜出的是一头如牛犊大小,头上长着红色鬃毛的公狼。

它咬死了所有挑衅的同类,站在空旷的山林中,发出了胜利的嚎叫。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腥气扑鼻的风从上风处传来,一个巨大的影子猛然窜出,毫无预兆地扑向了得胜的公狼。在它现身的同时,山林中刹那间充斥着刺耳的狼嚎,所有的野兽都在同一时间兴奋起来。

狼嚎四起,杀气蓬勃。

一头狼发狂般冲向了熊男,咬住了他壮硕的胳膊,熊男振臂一抖,把它摔在了雪地上,可是它毫不畏惧,又嘶叫着扑上来。

他们附近的狼都像是发了疯,及二连三地发起攻击,熊男孔武有力,坛钵大的拳头抡得滴水不漏,将几头率先扑上来的狼砸得脑花四溢,总算暂时止住了它们的攻势。

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空地中两头狼的厮杀仍然在继续,红毛公狼转眼就落了下风,几下就被那巨大的黑影撕断了脖子。

月光照在它的身上,居高临下,坐在熊男肩上的老头子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匹狼,而是一个长着银灰色鬃毛,状如豺狼的怪物。

它虽然长得像狼,却比狼大了几倍,更像在远古的神话中才存在的怪兽,并且它的身后还有重重黑影,似乎满含怨气。

巨狼留意到了驱魔师的存在,突然就向老头子所在的方向疾冲而来,刹那间所有的狼都在同时暴起,此起彼伏的狼嚎在山谷中回荡,振聋发聩。

白雪飞溅,腥风扑面。

就在巨狼的血盆大口即将咬到熊男健硕的肌肉时,一道乌光闪过,一剑就划破了它背后厚重的毛发。

一只光裸的手臂,从鬃毛中露了出来,剑的主人一击得手,纵身跳到半空,又一剑从空中刺下。

冷风吹散了他黑亮的长发,露出英俊冷漠的脸,却正是失去踪迹的眠狼。

“咳!”眠狼正在全力打斗,老头子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持他瞬间的爆发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万不得已,只能让熊男退下。

眠狼剑术高妙,只见黑衣少年与玄剑合二为一,化为一团黑色罡风,转眼就将那怪物团团围住。

怪物背后的鬃毛不断被剑削掉,渐渐现出了一个少女的身躯,她赤身裸体,像是初生的婴儿般纯洁干净,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着,但是手脚和皮肤都跟巨狼的身体长在了一起,倒像是寄生在了这可怕怪物的身上。

眠狼看到少女的情形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但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却被巨狼钻了空子,它咆哮着纵身扑向眠狼,一爪就抓向了他的胸口。

刹那间鲜血四溢,少年胸前被抓了几道深深的血痕。而在丛林的边缘,一直竭力支持眠狼打斗的老头子,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捂着自己的右胸,脸如金纸,呼吸得越来越急促。

眠狼寄居的位置是他的肺,眠狼受创,他的肺也被连累受伤,他咳出一口鲜血,弯腰倒了下去。

周围的狼群察觉到了驱魔师露出的空隙,在同时暴起,一起扑向了倒在雪地中的少年驱魔师,争先恐后要分食他的血肉。

“给我滚!”眠狼再也顾不上跟巨狼纠缠,将黑色长剑舞成一团乌光,疾冲着去救主人。

剑风所到之处,立刻有三头狼被活活劈开,血肉内脏洒在了白雪中。

可是血的甜香在冷风中飘散,令这些畜生们完全不怕死,断手断脚也要分到一点能增进力量的鲜血。

眠狼挺剑而上,乌光闪过,又有几头狼被分尸,但是他胸前的伤口也撕裂得更严重,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濡湿了他的黑衣。

“吼——”巨狼也闻到了老头子的味道,不甘示弱地扑了过去。

它是杀掉了无数头狼才演变成的怪物,本已是半个妖魔,如果再得到驱魔师的血,力量更会倍增。

它像是远古的神兽般气势汹汹,不可抵挡地冲向了老头子。鬃毛在月光中摇摆,铜铃般的大眼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所有的狼兽性完全被激发,刹那间同时嚎叫,整个祈山都充斥着刺耳的叫声。

但是它背上寄生的少女,却仍然双眼紧闭,连动都不动一下,而且随着巨狼勃发的凶残兽意,她的肢体与狼背结合得越来越深。

眠狼踏上一步,横剑在胸,硬生生地挡住了巨狼的俯冲。强劲的冲力让他在雪中疾退了两丈远,但还没等他站稳,巨狼再次冲了过来。

血色浸染了他的黑衣,这个倔强的少年仍然冷硬地昂着头,屹立不倒。

他不是不能切断这怪物的咽喉,可是如果那样的话,跟它共生的少女的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香香,你醒醒啊!”他目眦欲裂,压抑地低吼着,再次横剑挡在了胸口。

但这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巨兽一仰头就将他挑到了半空中,张开大口,一口就咬住了他半个肩膀。

黑衣的少年如败絮般倒在了血泊中,怪物啃咬着他的血肉,他徒劳地以举剑抵挡,但手却再也握不住剑,那柄乌刚黑剑,就像这个英俊而倔强的少年般,折堕在白雪中。

“哎——”冷风中,传来了谁的叹息,与怪物共生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清澈而澄净,恍如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婴儿。

但眠狼再也看不到这一幕了,他黑玉般美丽的眼睛敛去了光彩,像是石头般毫无生气。

“他是我的!”然而就在这时,星空之下,白雪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那声音从聚集的狼群里响起,仿佛来自地狱,“还没轮到你这破烂货吃他!”

无数道白光骤然从平地而起,那是一条条闪亮坚韧的银丝织成的网,网的中间站着仅着单衣的清俊少年。

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脸和衣襟,他看起来恍如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阿朱!干掉这些畜生!”他奋力朝天空中一挥手,将他笼罩其中的网瞬间就变成了无数条钢刃,射向狼群。

刹那间哀嚎声四起,他身前一丈处的狼都变成了模糊的血肉,其余的狼感受到了妖怪的邪气,立刻吓得夹着尾巴狂奔。

“地龙!”老头子咳出一口血,脸上现出残忍之色。

一只棕色的巨爪从雪地中钻出,在积雪中划出爪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就抓住了巨狼的前肢。

凶残的怪兽发出了愤怒的咆哮,震得树梢上的雪簌簌而落,再也顾不上眠狼,就要冲向老头子,但却寸步难移。

地龙紧紧地抓着它,甚至将它的壮硕的腿勒出了血痕。

“你这破烂玩意儿,还想当我的对手吗!”老头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他的口鼻喷出,可是他毫不在意,还顺手掐死了想要舔舐他的血的两个不成形的小妖。

此时的这文弱俊秀的驱魔师,已经变得比妖怪更为可怕。

“熊男!”他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却奋力唤出了另一个妖怪。

熊男庞大如小山的身影出现在巨狼面前,巨狼张开大口就扑向了这强壮的汉子,熊男闷哼一声,硬是以双手撑住了它的血盆大口。

这是力量和力量的对决,獠牙刺进了熊男小臂健硕的肌肉中,怪物的嘴角也被熊男撕裂,渗出了点点血丝。

刹那间山中寂静无声,只有老头子急促的喘息声在风中回荡。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只要谁退让一步,就会跌入死亡的深渊,万劫不复。

“啊啊啊——”熊男感知到了主人的危机,力量在瞬间澎湃而起,他双臂用劲,硬生生将巨狼撂倒在雪地中。

狼妖沉重的身躯砸到了地面上,发出轰然巨响,林木中积雪簌簌而落,像是下了一场暴风骤雪。

熊男一击得手,挥起拳头就砸向了巨狼的脑袋。

一拳又一拳,坛钵大的拳头带着强劲的力量,打在肉体之上,发出了死亡的闷响。

“不、不要……”眠狼的意识渐渐恢复了,他躺在雪中,动弹不得,却仍盯盯地望着狼妖背上的少女。

少女也睁开了眼睛,面白如花,凝视着眠狼,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熊男却完全不管他的劝阻,仍然要杀掉这凶残的怪兽。巨狼结结实实地挨了他几拳,但却在瞬间翻了身,张口就像熊男咬去。

熊男躲开一击,举拳就砸向了它的脊背,那是与它共生的少女的所在。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斜里钻出来,一下就挡在了女孩的面前。

熊男夹杂着罡风和死气的拳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就是这么一滞,巨狼一回头,就咬住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影子。

“咳!”一直强撑着的老头子终于撑不住了,他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脸如金纸。

熊男威武的身影随风化入夜色,连桎梏着巨狼的地龙也消失不见。驱魔师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化为无形,他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匍匐在雪地中,连动一下都很艰难。

眠狼再次受伤,像是有万根金针刺进了他的肺中,即便他有钢铁般的意志也扛不住了。

“真是的,没想到被你拖累成这样……”老头子喃喃自语着,索性倒在雪地中,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所以他最讨厌这些妖怪们肆意妄为地恋爱,因为一旦它们爱上别人,总是他来陪葬。

可是在孤寂的长夜里,漫长的岁月中,谁又能抵挡爱的温暖?

眠狼像是败絮般挂在怪物的獠牙上,他英俊的脸依旧冷漠,却像个残破的娃娃似的毫无生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如兰花般柔嫩的手伸出来,捧住了眠狼染尽鲜血的脸。

“眠狼,是你吗?”狼背上的少女痛哭着摩挲着爱人的脸,她纤细的身体渐渐从巨狼的躯体中分离而出,兰花般洁白柔软的肢体,缠在了眠狼的身上。

“是我啊……”眠狼闭上漆黑漂亮的眼睛,叹息般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梦里很冷。”女孩轻轻地说,像是个婴儿般钻进了眠狼的怀中。

一直鲜少表情的眠狼,难得地笑了,紧紧地搂住了少女的纤腰。

“我们永远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女孩撒娇般地问。

“好。”

眠狼言简意赅地回答,怀抱着少女的生灵,伤痕累累的身体充溢着强大的力量,他以仅余的一只手挥舞起长剑,剑光暴起,在夜色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乌光所到之处,巨狼连哼都没来及哼一声,硕大的头颅就滚落在地。血花喷涌,笼罩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少年男女,像是搭起了一顶残忍而炫目的红纱帐。

老头子被眠狼的杀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痛得晕了过去。

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眠狼和香香相拥着倒在白雪中,在最终的最终,爱唤醒了沉迷于兽性的灵魂。

野兽般的少女,投入了少年的怀抱。

尾声

老头子的伤足足养了两个月,才渐渐复原。当他再次踏出木屋时,已经是春风送暖的三月。

此时新春已过,冰雪消融,沉眠了几个月的山脉,似乎也在春风中变得如少女的眼波般明媚。

他依旧咳嗽着去找李老汉,因为这个老猎户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总是会提着最香醇的酒去做客。

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是李老汉带着几名猎人铤而走险地进山,才在如修罗场般的血腥之地,找到了因重伤而昏厥的他。

据说那片祈山深处的空地中,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一个活物,几十具狼尸围在他的身边,都被砍得七零八落,仿佛有妖魔经过。

而最可怕的,是在他身前不远处,居然倒着一个马匹般大小的头狼,而这巨狼的头被人一刀削下,落在地上,足有面盆般大。

获救的苍白少年被带回小镇,喝了十几天参汤才捡回了条命,而奇怪的是,在他苏醒的同时,猎户家那个疯了两年的女儿,也逐渐恢复了意识。

“是你做的吧?”李老汉小心翼翼地问,“你杀了那个怪物,找回了她的魂魄?”

“不是我。”彼时老头子望着窗外的草长莺飞,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是另外的人,一个不爱说话的傻瓜。”

李老汉愣住了,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小镇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位高手。

可就在同一个温暖的午后,眠狼正坐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上,眺望着不远处猎户家的红墙黑瓦。

温婉的少女坐在窗前,一边轻哼着小调,一边做着女红。

她的脸庞丰盈而红润,与两个月前的消瘦憔悴完全不同,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一个同心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新春至,人乍别,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思量起,恨长夜。”轻软的歌声飘飞散落,随着春风散入祈山。

女孩脸色绯红,唱着这动人的情歌,似乎在思念着情郎,但是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那个喜欢穿黑色衣服的英俊少年。

乌头草的魔力褪去,迷路的魂魄找到了自己的身体,关于少年的记忆,也像是在春风中融化的冰雪般消失了。

少年坐在高处,看了许久许久,直至明月爬上树梢,才悄悄地离开了,就像他来时一样,毫无声息。

当四月的鲜花遍布山坡时,老头子踏上了离开祈山的路,在临走时,他把白虎皮送到了猎户的家中,说是要留给香香做嫁妆。

此时香香已经完全复原了,她正在院子中帮母亲干活,健康得与其他山里的女孩并无差异。

只是她从老头子的手中接过虎皮时,眼底闪烁出一丝哀伤之色,纤细的手指在虎皮上的齿痕处摸了又摸。

“先生,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受?”她打量着年少清俊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看到谜底,“我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却偏偏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那就别想了,你将来就会懂,人生总要留点遗憾。”老头子轻咳了两声,笑着对她说,“你虽然忘了他,但却拥有了新的希望。”

香香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那是他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这个清俊的年轻人说完之后,就起身告辞了。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宛如一片飘飞的柳叶,随时都能化入这温暖的春风中。

在门外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锦缎短衫的俊美少年正在等着他,少年看到他就迎了上去,接过了他肩上的行囊。

香香恋恋不舍地看着少年矫健的背影,仿佛在祈望他不要离开,但他追随着老头子的脚步远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落日沉入林海,芳草在暮色中摇曳。

老头子跟眠狼一前一后地在大山中赶路,明月的银辉撒满了茂密的树林,在山的深处,隐约回荡着悠长的狼嚎,宛如呜咽。

“眠狼,是你在哭吗?”夜色中,老头子轻轻地问。

但少年却望着林梢上的满月,素来冷漠的脸,浮上了一丝笑意。

爱从来都不是占有,而是守候、奉献、或者遗忘。我得到爱,又付出了爱,又怎会在长夜中独自惆怅?

杀破狼(完) spt77Q6TUl2FVWgDbxZVVswiGh0t8/SCu9KgeNnkUQQOjnGaYfbGJfhIQPERgh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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