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月色迷离。
夜晚的常州像是个梳妆停当的美人,环绕城市的运河是美人的秀发,灯火辉煌的高楼,是她明媚的眼波。
而她的唇呢,当然是充斥着轻歌曼语,流莺花娘的烟花之地。这里旖旎而冶艳,街道两旁都挂着暧昧的红灯,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招引着街上寻欢作乐的男人。
但五月的天气里,却有一个奇怪的人,穿着黑色的大氅,跑到一处偏僻的私宅会情人。
人人都知道,那宅子的主人名唤顾五娘,脾气最是奇怪,喜欢抚琴弄曲,只接待自己喜欢的客人。
稍有些肥腻丑陋的,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即便传说她有倾城之姿,也恩客寥寥,只能租了家小院独住,居然在这花街上过起了寻常生活。
但这扇紧闭了多日的门,却被这奇怪的访客敲开了,路人只见门缝里露出了一张白净美丽的脸,还想再多看两眼,门已经飞快阖上,穿黑色大氅的人,像是夜风般悄无声息地进了小院。
“替我杀了他。”坐在花灯下,访客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女子梳着堕马髻,一副春睡初醒的慵懒模样,身穿烟云般的淡红色轻纱,整个人像是盛放的牡丹般娇艳。
她的双眼宛如江南烟雨,朦胧神秘,红唇微翘,诱惑着天下的男人。
“又是这种活,你就不会给我风雅点的任务。”她不满地说,但语气却带着娇嗔,柔媚入骨。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给你风雅的活儿?”访客低低地笑了,随即严肃起来,“对了,有个叫老头子的驱魔师已经到了常州,估计跟我们的目的差不多,记得当心些。”
“老头子?哪个嫌命长的人起了这么个破名字?”
“他是个驱魔师,所以只能用隐名,不但不老,还是个俊俏的少年……”访客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美丽的脸颊,“搞不好还很对你的胃口。”
女人愣了愣,随即笑了。她听过驱魔师,那是一种驱使妖魔为自己牟利的职业,但那行当很危险,因为妖魔寄生在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旦妖怪受伤,躯体也要受损。
更要命的是,一旦妖魔有了反心,为了增加力量,第一个要吃的就是自己的主人。
虽然获得妖力后会不老不死,但也未免太不划算,还不如像自己这样,毫无挂碍,风流快活。
她越想越开心,瞧着镜中自己的绝世姿容也美了几分。不知何时奇怪的访客已经悄然而去,室内只有烛光摇曳,照亮了桌上的一封密函。
烛泪簌簌而落,凝成一朵狰狞的花。
过了三月,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常州仿佛一瞬间就进入了春天。少年少女们头上簪满鲜花,像是要将这热热闹闹的春天留在自己身上,也沾些春意,多些旖旎多情的故事。
堤岸之旁,一个身穿青色纱衣,头戴纱帽的少年踏草而来,身边跟着一个活泼明丽的少女。
少女穿碧蓝衣裙,不同的是袖口裙角都绣了嫩黄色的花朵,秀发上也别了两朵黄色的雏菊,看起来鲜妍可爱。
他们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但是如果凑近了去听,却发现他们居然一直在吵嘴。
“够了,碧瑶,你什么时候肯听我一句话,少看戏,多读书,哪怕没事多吃点米,练练身手也是好的。”
少年说着咳嗽起来,他面容文静俊秀,浮着一层苍白的病气。但那失血的脸色,却衬得双眼更黑,嘴唇更红,平添了出尘脱俗的气质。
“死老头子,你才多吃饭呢,不知道现在姑娘们都喜欢苗条吗?而且看戏有什么不好,戏文里的故事缠绵悱恻,昨天看到贵妃跟玄宗死别,都把我看哭啦。”
碧瑶瞪了他一眼,眼睛亮得像天上的寒星。她年纪稚嫩,但已经有了几分美人的姿态,尤其一笑起来颊边两个酒窝,甜得近乎腻人。
“数你最不听话,如果不是你下手快,我早就不要你了。”被唤作老头子的少年气得连连干咳,苍白的脸庞也浮上了几朵红云。
“如果不是我力量不够,早就吃了你了!”
“我等着啊。”他笑眯眯地,一点也不生气。
“没几天了,你洗干了脖子等着我的刀吧。”
两人很快来到了一处开门紫藤的园林前,这院子属于城中富贾,建在水边,颇有几分临水照花的诗意。
少年看着垂落到墙外,如烟云般的紫藤,面现沉醉之色。他轻轻挥了挥衣袖,身边的碧瑶竟然纤腰一扭,就化入风中。
明媚可爱的少女凭空消失,只有她鬓边别的黄花落在了地上。
“这个家伙,总是这么马虎。”少年皱了皱眉,将雏菊拾起来,叩响厚重的院门。
不过一会儿,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衣,浓眉大眼的年轻公子。
“你就是老头子?”公子扬了扬眉,盯着他苍白的脸,和他手中的雏菊,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但名唤老头子的少年却一点也不生气,将黄花别到了纱帽上,咳嗽着问,“正是在下,这位可是朱文浩朱公子?”
“你一点也不老啊,而且看起来也没那么大力量。”朱文浩撇了撇嘴,转身走入内室。
他猿臂蜂腰,从背影来看肩部宽阔,一看就曾练过功夫。但这个身手高强的男人,却偏偏伪装成风流公子的模样,即便他笑得再开心,眼中也没有半点暖意。
老头子随他走进去,闲庭信步,装作欣赏紫藤花的样子,将这院子的方位布置看了个明白。
朱文浩笑而不语,悠闲地坐在凉亭中,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听说你很能干,是驱魔师中的佼佼者?”朱文浩单刀直入地说,“不是我自夸,朱家三代都是牙人,普通的生意我从来不接,这次找到你,确有棘手之事。”
“有所耳闻。”老头子点了点头,朱家跟寻常牙人不同,做的根本不是赁个屋子,或者卖两匹骡马的生意。
他们既能把官府的生意卖给富贾,也能把人头卖给他们的仇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次有人要一封密函,不知你听没听过江浙的盐商盛家,他家的第三代孙子盛天钰明日就会抵达常州。”他一边喝茶,一边说出了委托。
老头子细细听下去,原来这盛天钰今年刚满二十,这次不知为什么,盛家竟然派他来常州送信往来。
从他自杭州出发,就有人得到消息,要买这封密函。可是盛家的人并不傻,只走水路不走陆路,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几名神偷绞尽脑汁也未能得手。
而船一在常州靠岸,盛天钰就住进了位于罗城中的私宅,宅子内外皆有护卫层层把守,轻易没有生人能混进去。
所以这单生意的价码从他出发就开始飞涨,终于由半个月前的五十两涨到了现在的五百两。
即便如此,也无人敢接,潜藏在暗处的生意人都怕失手了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朱文浩跑遍了整个常州,终于找到了初来乍到的少年驱魔师。
“五百两……”老头子沉吟了一会儿,他想到了手下的几个妖怪,他们穿金戴银,饮酒吃肉的花销,叹了口气,“勉强可以做吧。”
五百两足够一个小户人家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可在他的眼中,却像是苍蝇腿上的肉一般伶仃。
“好!不过盛家守备森严,无隙可寻。”朱文浩点了点头,他也不知这少年是真有本事还是傻到了极点,居然轻易接下这棘手任务。
但此时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这名唤老头子的少年,是半个月来唯一没有拒绝他的人。
“漏洞从来不在守备,而在人心。”老头子端起茶杯,喝了口香茗,低低地笑了,午后的春光照在他的青衫上,似映出了他身后几个糊朦胧的影子。
“这是定金。”朱文浩将一只锦袋放到他面前,“记住,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据线人说,他要在下月初一之前,将密函交给王知州。事成之后,我再付你全部的酬劳。”
“理应如此……”老头子水银般清澈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笑着问,“不过你竟敢跟驱魔师合作,不怕被妖魔附身?”
“富贵险中求,瞻前顾后还做什么大买卖?”朱文浩朗然大笑,伸手摘掉了他纱帽上的雏菊,“在我眼里,你也就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他迈着轻浮的步伐离去,哼着风流的小调,失踪是个流连于欢场的败家子。
而在和煦的春阳下,悠闲静憩的院落中,一个危险的交易,在盛放的紫藤中达成。
紫色浓而艳,宛如干涸凝固的血色。
老头子拿到了定金,没去盛家打探,只在常州偏僻的所在赁了处茅屋。
天气渐热,他换了件月白色的吴绫长袍,像是一朵轻云般飘过了常州的大街小巷。他时而咳嗽着,虽然年少清俊,却因脸上苍白的病气,给人以遥不可及的距离感。所以游荡了几天,也没有招惹来任何是非。
而最奇怪的,是他身边跟着的人,有时是个一袭黑衣黑裙,雪肤花貌的艳女,有时候又变成了青衫黄裙,娇俏可人的小姑娘。
正当有路人对他的艳福侧目时,他的伴当则换成了一个身高近一丈,魁梧如小山的壮汉。
他十足像是个游山玩水的纨绔公子,只是夜深人静时,会孤身坐在灯下,一边咳嗽着,一边在黄纸上画些诡异古怪的符咒。
这晚新月如钩,像是个少女秀美的眉毛般,悄悄挂在天边。茅屋中窗棂一响,灯影闪烁,一个身穿黑裙,腰细如蜂的美女出现在了灯下。
“阿朱,你就不能走一次大门吗?”他看向这肤光胜雪的艳女,但眼中却无半点责备。
“那多没意思,就像爱情一样,突如其来最是有趣,铺垫太多反而不美。”阿朱红唇胜血,黑发如云,在晕黄的灯光中,美色如刀锋般凌厉逼人。
“好吧,你总是有道理。”老头子摇头苦笑,拉起她的手,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你让我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阿朱眸光流转,凑在他耳边说,“盛家的公子要去游船,时间就在明天。”
她喜欢摆出暧昧的姿态,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年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美人吐气如兰,发丝轻抚,果然让少年苍白的脸色染上几分红晕。
于是她娇笑着消失了,茅屋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烛光摇曳,将漫漫长夜染上黄昏般的暖意。
次日晨光乍现,老头子就摇着扇子,踏着潮湿的晨露出了家门。已经十天过去,他对常州的道路了如指掌,那些大街小巷像是血管的脉络般印在他的身体中。
阳光初霁,江风清寒,他在风中招了招手,衣袖招展,宛如江水东流。而随着他的召唤,一个绿衫绿裙,美态恰似春水般流动的少女。
“这么早叫我出来干嘛?”碧瑶瞪着黑亮的大眼睛,插着腰质问他。
“当然是游江,来常州这么久,你还没有看过江景吧?”老头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更像个游手好闲的少年公子。
“难得你这么大岁数还有这种雅兴,那本姑娘就陪陪你吧。”碧瑶年纪小,一说到玩就十分心动,但嘴上却并不承认。
她话音刚落,江上就传来木浆积水之声,一条窄船已经划破碧波,穿过晨雾,悠悠向他们而来。
载他们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艄公,听说他们要包下小船一整天,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开了花。
他卖力地将船划得又平又稳,小船沿着江面徐徐而行,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江面上的颠簸。
老头子十分满意,打赏了他几个铜钱,他立刻如舌灿莲花般跟这对少年男女介绍起了沿路的景致。
跟每个城市一样,稍微入点眼的景色都有别致的故事,有才子佳人约会缠绵的月老桥,还有以兄弟二人双双登科中举的佳话命名的双登科树,一个又一个,连绵如水地从老艄公的嘴里讲出来,无止无休。
老头子听得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碧瑶却听得入神,难得老老实实地端坐在船舱中,不再乱发脾气。
阳光透过简陋的竹编棚顶照下来,像是在她的身上洒下无数星星的碎屑。
光斑中的少女眼睛瞪得溜圆,颊边一个圆圆的酒窝,会随着她的表情忽隐忽现,流露着一种娇憨的美。
碧水潺潺,江风清凉,此情此景,让老头子忍不住想起了跟碧瑶初见的时候。
那是三年前一个窄暖还寒的初春,连翘嫩黄的花瓣上还凝着清冷的寒霜,他闲极无聊去瓦肆上看热闹,却被一个卖艺的摊子吸引,耍戏法的年轻人手里牵着一根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则系在一黄毛丫头纤细的脚踝上。
小丫头踏在一个大箱笼上,箱笼里每个格子都装着不同的首饰玩意儿,客人们随便说一样,她就能准确地从上百个格子的箱笼中取出来。
每次必对,换来惊诧声一片。
而就在他看得入神之时,小姑娘突然跳过来,坐在他肩上不走了,瞪着惹人怜爱的大眼睛,盯盯地望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她虽然穿着灰色的布衣,却怎么看都像是一簇跳动着的小小火苗。
耍把戏的人气得七窍生烟,但即便他把手中的柳条举得再高,少女都不再理他。最后他不得不花了二十两银子将她买下,将她带回了家。
当晚寒夜漫漫,星子伶仃,他割破手指,将鲜血挤在了酒水中,递到了女孩面前。
“喝完了之后,就没有自由了哦。”他笑嘻嘻地逗她。
“不要紧,等我力量够大,就可以吃了你……”她飞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毫不犹疑。
她在刹那间发生了变化,皮肤变得水润白皙,颊边还有个圆圆的酒窝,引得人总想伸手去按一按。
“想要吃了我,得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彼时他忍不住伸出手,按在她的酒窝上,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就和衣倒在了温暖舒适的床上。
后来他为她起名叫碧瑶;后来他居然发现这烈火般的女孩以速度见长;后来他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着实做了几笔大生意,立下了名头。
可是一直嚷嚷着要吃了他的碧瑶直到出落成了大姑娘,仍凶巴巴地守在他的身边,不见动手。
“喂!死老头子,我们到底要在江上玩多久,真是气闷。”他正在回忆昔日的往事,碧瑶又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就在这时,一座描金绘彩的画舫出现在了江心。那楼船高达三层,像是一座小山般巍峨。
三层的竹帘被江风吹开,可见雅阁中坐着十几个人,正中是一位年轻公子,他大概十八、九岁,锦衣金冠,一张脸生得如玉像般俊美。
“看清了吗?”老头子捅了捅身边的碧瑶,她似乎也明白了所为何来,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窗边的公子。
楼船飞速与他们擦肩而过,很快就消失在水天一色间。
而原本兴致勃勃的少年公子,突然像是扫了兴,给了老艄公几个钱,让他快点将船划到岸边,似乎不愿在江中再多待片刻。
却根本没有留意,跟在他身后的碧瑶难得地沉默,一路上失魂落魄,像是中了什么邪法。
而就在同一天傍晚,以脾气古怪著称的顾五娘,也袅袅婷婷地走出了小院。
她穿着紫色的烟罗纱裙,挟着一袭香风迤逦而行,脸庞如美玉般晶莹,双眸像是三月烟雨中的西湖,既美丽又神秘,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她走向了一顶停在街口的软轿,轿子是车马行赁来的最常见的样式,轻易就遮住了她的万种风情。
蓝顶小轿在夜色中穿街过巷,最终停在了一处大宅前。明月洒下淡淡银辉,照亮了寂静的宅院,这院子正是盛家在常州的别院,院墙高高,守卫森严,铜墙铁壁般毫无缝隙。
顾五娘掀开了轿帘,刚才还笼烟含雾般朦胧的双眼,刹那间就犀利起来。仿佛是一只窥到了鼠穴的猫,眸光幽森,亮出了锋利的爪子。
但是不急,她还有很多时间,足够找到猎物的漏洞。
想到这里,她红唇微翘,笑得像一朵初绽的花蕾。
而在同一个夜晚,也有一个人按捺不住性子,踏着夜露出了门。他身材高大健美,却偏偏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外袍,格外醒目,像是一个移动的绣球般向常州城的偏僻处走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牙人朱文浩。他派给少年驱魔师的任务转眼就要到期了,可是那古怪的小子竟日只窝在茅屋中孵蛋。
他再不亲自走一趟,怕是那密函被烧成了灰,也不会落到自己的手里。
可是他刚走到驱魔师偏僻的小院门外,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娇艳如花的脸。
开门的正是阿朱,她风尘仆仆,似刚做了什么事情回来,连鬓边的秀发都有些凌乱。
“只剩下三天了,你什么时候动手?”朱文浩虽然喜欢美人,但对妖怪尚存几分忌惮,径直走进了房中,找到了在灯下喝酒的驱魔师。
“已经动手了啊。”老头子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布袍,长发散乱,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模样。
“没时间听你胡说,三天后拿不到密函,耽误我的好事,看我不拧下你的脑袋!”朱文浩冷笑着朝他扬了扬拳头,就匆忙离开。
他不想跟驱魔师有太多的瓜葛,那少年虽然看似孱弱,但背后却似乎藏着几个人的影子,让他十分忌惮。
而当他走在常州城的大街上时,却见上城的里坊中乱成一团,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走水啦,知州府走水啦!”几个忙着救火的百姓奔走相告,叫来了巡街的差役。
很快路就被封死,大家忙着救火避难,一时之间,知州府附近乱成了一团。
朱文浩站在人群中看了会儿热闹,他突然想起了阿朱散乱的发髻,少年驱魔师讳莫如深的笑,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大步离去,花衣如蝴蝶般在夜色中翻飞,转瞬即逝。
“火放得不错……”茅屋中,老头子喝着新酿的青梅酒,抚摸着阿朱的漆黑的长发。
“看看这个。”阿朱玉手一翻,变戏法般掏出了一块平安玉扣,“这是王知州的贴身宝贝,每晚都摘下放在枕边,我怕他警醒不够,放火时顺手偷了过来。”
老头子赞许地点头,望向窗外指痕般浅淡的月影,“希望碧瑶那边也能成事……”
碧瑶此时正穿着件粗布麻衣,跟几名婢女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前几天盛家的管事要买婢女,专挑十几岁的,胳膊细幼的女孩。这种孩子多半干不了重活,又娇妻难养,所以他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五名少女。
却没有留意到,其中一个身穿青衣,脸色蜡黄的少女,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夜晚的火焰般熠熠生辉。
月色如霜似雪,她睁开了黑亮的大眼睛,掀开了小窗上的竹帘。可见窗外江天万里,一弯月影,如婴孩的眉毛般稀疏浅淡,倒映在江水之中。
而一艘高楼般巍峨的画舫,正停在岸边。白日里这艘船描金画粉,颇有几分喜气,但在这浓黑夜色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匹硕大无朋的怪兽。
“还有三天……”碧瑶轻轻地说,脸颊上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她晶亮的大眼中充满期盼,不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颇有挑战性的任务,还是为了那个俊俏高贵的公子。
三天一晃而逝,很快就是初一,老头子一天都没有出门,只悠闲地窝在家中喝酒,他虽然长着一副少年面孔,习惯却像个迟暮老人。
当晚夏风清凉,夜风中浮动着丁香的暗香。听说江边的景色更为怡人,碧水中无数画舫仿佛仙境中的玉宇,中有丝竹歌舞,美人如画。
不过更美的却是碧瑶,她梳着双丫髻,跟在两名婢女身后,将美酒佳肴送入画舫的雅阁中。
船划到江心,在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虚无之地,雅阁外被人重重把守,站着十几名大汉,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但是他们却做梦都没想到,宴席中少不了的美女和美酒,成了功亏一篑的漏洞。
碧瑶跟两名少女一起,为雅阁中的两位客人温酒布菜,其中一个正是她曾见过的盛天钰,今日他穿了件淡蓝色的锦袍,衬得皮肤更白,五官英挺,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更为他增添了文雅精致之感。
另外一位客人是个身穿布衣,头戴璞头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平庸,留着胡须,走在路上都不能让人多看一眼。
两人推杯换盏,闲话家常,跟寻常的朋友相聚一样。
可整条船都被清空,只有这两位客人,即便他们面上的笑容再自然,整件事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初一的月影淡得像一弯指痕,散发着不详的意味。
伺候的婢女们都是精挑细选的十几岁出头的姑娘,手腕都细得如同青笋,仿佛连比酒壶重的物事都拿不起来。
女孩们温言软语地劝酒,两名客人醉眼朦胧。他们越说越开心,渐渐靠在了一起,盛天钰悄悄地伸手入怀,将一个物事飞快地塞进了王知州的手中。
碧瑶低眉顺眼地笑,跟其他的姑娘并无不同,但她的眼睛却像是鹰隼般犀利,始终不离盛天钰分毫。
在刹那间,她拔出了刀。
刀是短刀,只有半尺长,巧妙地藏在发髻中。几乎在她拔刀的同时,她的身影就消失了,人们只听到桌椅翻倒刀光闪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等他们再回过神来时,只见冲进来的护卫已经有两名身负重伤,雅阁的窗户被冲破,那如青鸟般的少女早已一去不回。
王知州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几欲昏厥,完全没留意到手中空空落落,密函早已不翼而飞。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在茅屋的灯下,青衫磊落的老头子,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吟诵着关于江月的诗词。
虽然这晚的月亮淡得像个可怜,像个一病不起的孩子,可仍然无法抹杀他的好兴致。
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响,仿佛花苞坠落。
他和衣走出茅屋,只见墨锭般的夜色中,正站着一个身穿绿衣,浑身鲜血的少女。少女笑了笑,颊边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妖异中添了可爱。
她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伸出手,将一卷小小的羊皮塞进了他的手掌中。
“干得不错。”老头子满意地点了点,而碧瑶难得温顺地走进了茅屋,两人在漫漫长夜中,共品着一壶温热的美酒。
这晚过去,一个可怕的故事像是风一般在常州流传,据说盛家的楼船上发生了劫案,作案的人身手快如闪电,是人类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
后来王知州也派仵调查,却不了了之,没人能依凭一抹影子来抓人,何况他们丢的东西本就见不得光。
在那之后喧嚣的江面宁静了几天,不过常州太大了,这桩奇闻很快就被新的故事淹没,当老头子跟朱文浩在碧水上见面时,江面上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次他的随从换成了碧瑶,碧瑶一袭青色纱裙,如春水般婀娜动人,乖乖地跟在老头子身后,举手投足都添了些淑女的气质。
“这是你的报酬。”楼船的顶层,朱文浩将一只沉甸甸的锦袋仍在了少年驱魔师面前,“没想到你干得这么漂亮,可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船上交易?”
“因为那把大火。”老头子打开了锦袋,里面装着十几个金锭,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场火让他们觉得在陆地上交易非常不安全,所以才特意选在江心,而盛天钰前几天的游江,也绝不是单单为了游山玩水而已。”
“这么说,他们是被你赶到船上的?”朱文浩点了点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玄机,但他很快就嬉皮笑脸地逗他,“说到那个盛天钰,他因为丢了密函不敢回家,每天竟日在花街柳巷流连,居然搭上了一位美貌的佳人,据说有倾城之姿,估计很快我们就有新的生意做了。”
朱文浩像是嗅到了血气的豺狼,露出森森白牙。
男女之间,最容易产生极致的爱和彻骨的恨,尤其是后者,每次都让这些痴情的男女不得不花大把银子消灾。
“那祝你生意兴隆,发个大财。”老头子咳嗽了两声,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初来乍到,我还是不要太招摇了。”
他说罢起身要离开,可一回过头,却见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摆弄着衣角的碧瑶竟然不见了。
窗户微敞了一角,窗外碧水潺潺,少女的身影,不知何时遁入江风中,翩然离去。
碧瑶也确实像是风一般疾驰在常州的街巷中,暮春时节,暖香熏人,不少百姓都在瓦肆夜市中游玩。
可没有一个人看到少女的身影,他们大多数都觉得有一阵风擦肩而过,带来了江水般的清凉。
她穿街过巷,最终停在了一间高大的宅院前。门外有几名护院在轮流把守,但这根本难不倒她,她如青鸟般跳上了高墙,在一棵又一棵树上跳跃腾挪,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宅子东边的一个小院里。
院子里蔷薇怒放,花窗微敞,不断响起调笑嬉闹声,只见一个身穿紫色纱衣,怀抱琵琶的美艳女子正在为俊美的少年公子弹琵琶。
公子头戴金冠,面若俊秀,有一种书卷气,神情恍惚地望着面前的女人,仿佛沉浸在迷离的梦境中。
“明明是我先看到他的……”碧瑶坐在枝叶茂密的树上,不服气地说。她摸了摸自己圆圆的,略透着稚气的脸颊,又看了看自己像是没发育的身体,突然有些泄气。
她虽然是个妖怪,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居然对这年少英俊的盛天钰一见钟情。动手的那天,是她第二次见他,在抢走王知州手中密函的一瞬,她仗着自己的速度,还偷偷地亲了他一下。
密函丢失,他不得已在常州停留,她异常地开心,只等风头过去,创造个跟他偶遇的机会,就算当个朋友也是好的。
可是怎么只是几天过去,这文静英俊的少年,就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了呢?
她太年轻,不明白什么叫造化弄人。只呆呆地望着窗中的情侣亲昵地依靠在一起,琵琶发出“铮”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地,金杯倾覆,酒香四溢。
小院中瞬间变得安静,只有燕子呢喃般的细语。两人忘情相拥的影子映在绿窗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碧瑶失落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虚空中勾勒着他们的轮廓,幻想着他怀中的那个她,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月亮缺了又圆,转眼就是半个月过去,年少的驱魔师仍在常州逗留,后来朱文浩又来找过他,给他更高报酬的委托,却都被他一一推拒了。
他并不傻,懂得藏锋的道理,每个城市都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谁知道人心的暗角中,躲着怎样可怕的怪物。
暮春的常州如诗如画,鲜花次第开放,连鲜少出门的老头子,都喜欢在常州的月色下流连。
漫漫长夜里,听两首曲子,跟几个漂亮的歌妓调笑,再喝几杯美酒,即便神仙也不过如此。
可他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在天气渐热,街上的姑娘们都换上纱裙和半臂时,他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碧瑶了。
这性格火辣的小姑娘捉弄人,经常带着一阵疾风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打掉他的纱帽,或者偷他点东西再扬长而去。
没了她的日子,竟然有些不习惯。
这晚明月圆润洁白,像个美人团团的脸,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喜气。
他坐在花间饮酒,轻轻打了个响指,一阵夜风突乎而至,吹落了盛放的蔷薇。几乎在血红花朵落地的同时,灯影中已经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腰细如蜂的黑衣女子。
“这么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喝酒?”阿朱坐到他对面,媚眼如丝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他只能叫店家再添了个杯子,跟阿朱宛如情人般亲密地喝起了酒。
“最近都没怎么见到碧瑶了。”酒过三巡,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提了一句。
“你想那个小妮子了?”阿朱含笑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秘密。
“我怎么会想她呢?更不会约束你们的自由……”老头子摇头叹息,咳嗽了两声,“只是小丫头有点傻,如果她有你一半机灵,我就不用为她担心了。”
这马屁拍得滴水不漏,将阿朱哄得异常开心。她笑眯眯地喝光了杯中的酒,本就白皙如雪的脸颊泛出一丝红晕,如海棠花般娇艳动人。
“你确实该替她担忧,因为这小妮子,最近居然在学习怎么勾引男人……”
“啊?”老头子的下巴差点砸到了桌子上。
“其实恋爱倒没什么,毕竟每个灵魂都害怕孤单,但是她的意中人就不怎么样了……”阿朱卖着关子留下半句话,身影一闪,化入风中,只留下几缕暗香。
她一去了之,老头子只觉得手中的是杯苦酒,再也喝不出滋味。夏风乍起,吹得他连连干咳,仿佛没几天好活似的。
跟老头子的愁眉不展截然相反,一直脾气火辣,身手利落的碧瑶,却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在这碧水环绕的城市完全盛开了。
她梳了个望仙髻,一头乌发宛如堆云,衬得她小脸更加圆润,像是藏在云中的明月般讨人欢喜。
而那条绿裙子也被她精心修改,腰肢勒得细细的,又刻意地露出段雪白的脖颈。这样一番打扮,即便纤细瘦小,宛如少女的她,也有了几分女人的意味。
无论是细雨蒙蒙,还是艳阳高照,她总是会出现在盛天钰的附近,看他宝马金鞭,去结识朋友或是与情人幽会。
而他那位住在花街附近的情人也很奇怪,平时鲜少出门,即便出门也乘着软轿,饶是碧瑶跟踪了盛天钰许久,也始终没看清她的眉眼。只知道她叫顾五娘,虽然是风尘女子,却颇有个性,反倒吸引了不少男人追捧。
碧瑶虽然性格火辣,其实内心胆怯,很少离开自己的主人。那苍白而强大的少年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让她有所依靠,却也限制了她的自由。
但是在见到了盛天钰之后,她突然想到墙外去看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不过还好她是个妖,自古以来,妖怪想接近人,就很少有不成事的。
于是本就丢了密函,吓得连家都不敢回的盛天钰,最近更是衰运连连。不是乘坐的马车突然掉了个车轮,就是跟朋友赏花饮酒时,被粗心大意的侍女泼了一身的酒水。
少年公子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哪见过这种怪事,只当自己走背运,每次都吓得够呛,根本没留意徘徊在自己身边的青衣少女。
这天天色阴沉,灰蒙蒙的天幕下,渐渐洒下牛毛般的雨丝。盛天钰带着个伴当,穿了件朴素的布衣,乘着车向郊外的寺庙赶去。
多日来接连发生的事情,让这个年轻人想去庙里烧烧香,求个法器保保平安。
可是车碌碌而行,刚刚走出常州城的城门,几枝手臂般粗细的树枝就从天而降,牢牢挡住了通往郊外山间的路。
赶车的车夫立刻看傻了眼,虽然今日阴雨绵绵,但并无大风,就连片树叶都吹不落,怎么凭空就折断了小半棵树?
可还没等他掉头绕路,就从山路上走下来一个身着碧绿罗裙,姿态宛如春水的少女。少女撑着一把紫竹伞,伞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越发显得她神秘美丽。
坐在车内的盛天钰察觉到车不动了,也好奇地掀开了竹帘,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如春柳般美人。
虽然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稚气未脱,但那星子般的眼睛中,却藏着烈火般的热情。那是他在大家闺秀和流莺女子身上从未见过的情绪,她们不是文静羞涩就是媚眼如丝,总藏着些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这位姑娘,可是也上不了山?不如上车来我载你一程?”在刹那间,他忘记了家中长辈的叮嘱,推开了车门。
“既然如此,多谢公子了。”碧瑶朝他施了个礼,收起竹伞,大大方方地坐进了车里。
马车掉头而去,向常州城疾驰。阴冷的天气中,车厢内温暖舒适,但盛天钰却从未觉得马车如此狭窄。
绿衣少女只是静静坐在对面,圆圆的脸庞上印着两只诱人的梨涡,明明穿着春水般的衣裙,却像是燃烧的炭一般散发着灼热的光华。
碧瑶明媚的青春,火辣的性格,和妖怪特有的野性,一旦在盛天钰白纸般单薄的人生中出现,立刻就将他的灵魂点燃。
一个时辰之后,当马车抵达常州城时,两人已经无话不谈,甚至还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
而过了半月有余,当盛夏的脚步将近,池塘中荷花盛放的时候,两人已经出双入对,成为了亲昵的情侣。
盛天钰早就忘记了住在花街的顾五娘,他喜欢的一贯不是神秘美艳的女子,但顾五娘就像一朵罂粟,有着梦幻般的魔力。
他甚至忘记是在哪里结识的她,只觉得像是做了个黑甜的美梦,梦醒时分,了无痕迹。
碧瑶仿佛挟着光热而来,不但驱散了顾五娘的魔力,甚至让他连丢失密函的沮丧都忘了。他沉浸在热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每天跟碧瑶打马球,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
碧瑶虽然姿色不甚出众,无论怎么打扮都透着一股小女孩的稚嫩。但却有他最缺乏的生命力,让儒雅文静的他,像是得到了新的生命,每天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她还对他的爱好了如指掌,几乎每次见面,都让他舒服熨帖至极,她为他准备的一切,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挠到他心底的最痒处。
眨眼间天气就热了起来,炎热的夏风中,顾五娘坐在院子中乘凉,即便身边放了再多的冰,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她焦躁得整夜难以入眠,甚至连她为之骄傲的容颜,都一天天憔悴下去。
铜镜中的她娇艳如花,但仔细看去,可见脸颊添了一小块青斑。
“小丫头,跟我抢男人,也不看看自己几两重……”这美艳的女人恶狠狠地念叨着,但却无能为力,因为她摸不清躲在碧瑶身后,那个叫老头子的驱魔师的底细。
她并不傻,当然知道以静制动的道理,只能忍着一口恶气,在这小院中蛰伏。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找点事情干。”她美目流转,烟云般柔软地站起身,走到了大门前。
透过门缝,可见夏夜的街道上,站着几个年轻漂亮,打扮鲜艳的花娘,她们正在兜售新酿的酒。
每年官家都会派下来卖酒的任务,而这些又苦又累的活儿,往往都是由花楼中最低级贫贱的少女完成。
顾五娘望着这些美丽的女孩子,双眼灼灼生辉,像是见到了食物的蛇一般,舔了舔丰满的红唇,贪婪地笑了。
但是跟顾五娘一样,孱弱俊逸的驱魔师同样十分难过。
他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碧瑶了,在一个微雨的午后,阿朱随雨丝出现,只说了个地点,让他自己去看看。
她说的地方叫贞娘桥,据说因一位在此殉情的少女而得名,虽然这故事凄惨,却受到了常州少年男女的追捧。
那些暗定了终身的恋人们,竟然来这里幽会,以祈求跟对方喜结良缘,天长地久。
讨厌雨天的老头子,难得持着一把紫竹伞,踏着濡湿的青石板路,走在了常州的街道上。
烟雨蒙蒙中,桥的影子像是一弯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桥下是花荫柳岸,碧水潺潺,一对儿年轻俊逸的少年男女,正坐在桥下避雨。
男的正是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天钰,而碧瑶则穿着一条白色纱裙,绿色绸缎上衣,藕一般俏生生的胳膊上,挂着一只镶金的翡翠镯子,正是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一只。
碧瑶笑起来颊边荡漾出俏丽的酒窝,似乎能将天下的男人溺毙,而这笑也给了盛天钰十足的鼓励。
这文雅怯懦的少年,居然睫毛轻颤,渐渐地凑近了碧瑶,在她的酒窝上印上了一个吻。
老头子看了一会儿,在冷雨中离开。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了隐忧,不是为了碧瑶那烈火般爱情,而是因为盛天钰眼底的紧张。
不论是谁,在真爱面前都是怯懦的,如果这百无一用的富家公子真的爱上了碧瑶,那他又该怎么办?
但是他并没有阻止碧瑶,那少女如同烈火,从不知迂回,多年之前,她也是这样霸道直接地闯进了自己的生命,根本没留给他后退的余地。
如今这团火烧向了她心爱的少年,一去不回头。
很少在一处定居的驱魔师,难得地在常州逗留了两个月,还好这个临水的城市热闹繁华,闲适的时光也过得飞快。
只是风起的时候,夏雨淋漓之时,他会坐在茅屋中,看着野花点点的院落,想起昔日跟碧瑶的过往。
她一贯是个争气的女孩子,刚跟他的时候力气孱弱,只能锻炼速度。那时不论寒冬还是炎夏,总能看到她负重奔跑的样子。
开始她绿色的身影像一只笨拙的小龟,但渐渐地就像矫健的羚羊,终于有一天她变成了一阵风,稍一晃神就不见了她的影子。
后来他开始派给她危险的任务,她每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毫无怨言。他如今不必从前,驱使的妖怪所剩无几,只有这娇小的女孩擅长攻击。
本来他是想找回昔日厉害的属下,就卸下她细弱肩膀上的担子,可是没想到这一找就是几年,碧瑶居然奇迹般地抗下了所有的任务,替他在江湖上扬了名。
“缘份到了啊……”白衣黑帽的少年倒了一杯青梅酒,叹息般说。
阿朱随夏风现身,伏在他的怀中,像是看透了主人的寂寞。一枚黄叶似附和他的离愁,施施然从树上飘落,以凄美的姿态,拉开了秋日的序幕。
似乎只下了几场雨,暑气就消散了不少,风中有了些许怡人的凉意。江上歌舞渐歇,碧水潺潺,仿佛倾诉着说不尽的寂寥。
这晚落雨方歇,老头子刚打发了朱文浩,在屋中一边咳嗽一边看书,茅屋的门就被人大大咧咧地推开了。
来的正是消失了已经两个月有余的碧瑶,她笑嘻嘻地看着年少清俊的老头子,拎着一盒糕点。
“呦,还知道回来啊?”老头子咳嗽着看了她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几十天不见,碧瑶竟然长大了。
她梳了个松松堕马髻,穿了件嫩柳色的半臂,蓝色纱裙,虽然还是一样的面孔,却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就连她那能一眼望到底的瞳仁,都有了些欲说还休,妩媚动人的意味。
大概唯一没变的,就是她颊边的两个梨涡,笑起来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可爱。
“当然啦,这不是还买了点心看你。”碧瑶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放在桌上,坐在了他的身边。
漫漫长夜,她曾无数次地像这样靠在他的肩上,看他写字或者讲述暗夜中的传说。可同样是亲密无间的姿势,如今却像是隔了万丈鸿沟。
“老头子,我是想来跟你解约的……”碧瑶终究还是年轻,喝了几杯酒,终于说出了来意。
“是为了他?”少年驱魔师只扬了扬眉,毫不惊讶。
“是的,我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真正地活着……”
“这么说,跟着我的日子,是如同行尸走肉?”老头子漫不经心地,眼底却凝结出薄冰般的寒意,“可别忘了,那个富贵公子没多少自由,你觉得他的家族会让他娶个妖怪?”
“只要在盛郎身边就好,我怎么敢奢求名分?”碧瑶听不出话里的讥讽,仍羞涩地倾诉心事,“他已经答应带我回杭州,会置一处小院子,跟我长相厮守。”
“可是跟我解约的话,你可能连人形都变不成。”老头子咳嗽了两声,似讥笑她的愚蠢,“再说凭你那盛郎的本事,能自立门户吗?”
“你怎样说我都可以,但不许说他。”碧瑶突然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看他,“而且他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盗走了密函,难道就没半点愧疚吗。”
“笨成那样,被偷也是应该,怎么你们谈情说爱,倒跑过来跟我算账?”
“死老头子,我恨你!”他说得句句在理,碧瑶恼羞成怒,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速度极快,动起来宛如光影,寻常人根本无法躲避。
少年唇边渗出鲜血,更衬得他脸色如纸一般苍白,他却并不生气,眼中满含讥讽,只斜睨着她,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碧瑶气得脸色胀红,抬手又要打他。
但这次她那从未落空过的手,却被少年牢牢抓住,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知道他的速度比自己更快。
“碧瑶,好自为之。”老头子面如凝霜,冷冷地说。
碧瑶的脸色由红转白,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桌上只留下了半碟桂花糕。那香甜的糕点再也没人品尝,在秋风中干涸裂开,像是他们无法挽回的关系。
秋天的脚步渐行渐近,午夜风凉,有时院子里传来轻响,老头子都会披衣而起,推门看看。
但他的希望一再落空,碧瑶再也没有来过,只从阿朱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跟盛天钰越发痴缠,只等盛家原谅了孙子的过错,两人一起回去。
而在花街之中,一直闭门不出的顾五娘,却突然有了动作。她脸上的青斑消褪,面容如皎月般光洁,虽然这一个月间有三名卖酒揽客的小花娘莫名失踪,可是这些卑微生命的消逝,在偌大的常州根本激不起半点水花。
她们都被她做成了药引,助她永葆青春,成为了她惊世之美的一部分。
她披上了件低调的黑色斗篷,以风帽遮脸,急匆匆地走出了花街,向盛家的大宅走去。
天边的月亮缺了又圆,十五将至,她再不完成任务,那个人就会收回他所有的力量。她忧虑地望了望天边的明月,很快就来到了盛家大宅附近。
“还好,那小丫头跟主人断绝关系了,连老天都成全我……”她站在昏暗的墙根处,低低地笑着。
之前她忌惮少年驱魔师的力量,投鼠忌器,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只恨自己当初去跟盛天钰调情兜圈子,早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如干脆杀了他了事。
她妩媚的双眼流露出阴狠的光,斗篷微晃,露出了一双玉手。但那手转瞬间就变得黝黑坚硬,宛如虫子的螯足,骇人至极。
这晚正值仲秋,家家户户都在庭院中赏月。
盛天钰跟几名朋友喝完了酒,犒赏过家里的仆人,照例去后花园里找碧瑶。花园中那美丽的池塘,是他们钟爱的幽会之地,海誓山盟说了无数,几乎要将小小池塘填满。
而当他快步来到花园,果然看到池边坐着一个婀娜的身影,那人披着一袭淡淡月光,如仙子般出尘脱俗。
“瑶瑶……”少年公子看到心上人,立刻喜不胜收,忙走到池边,轻轻呼唤着恋人的名字。
“盛郎,我等了你好久……”女人缓缓抬起头,柔媚入骨地回答,“你真是狠心,这么久都没有找我。”
但那张脸美艳中散发着成熟,却根本不是碧瑶,而是曾跟他幽会过的顾五娘。
盛天钰突然后退了一步,吓得浑身冷汗,在这个月圆之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这个女人相识的经过。
那正是密函被盗的当晚,他在亲信的陪同下,好不容易从画舫上逃下来,刚登上江岸,就见寂夜中站着一个紫衣女人。
她面若白昙,纱裙飞扬,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虞美人。但这样一个美人,孤身站在深夜的江畔,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但他还没等反应过来,美人身影微晃,衣袖招展,轻易就割断了跟在他身边的侍卫的脖子。
“救命啊!”他惊骇地大叫,借着朦胧的月光,竟看到美人的衣袖下竟然长着匕首般的螯肢。
还好随从陆续赶来,救了他一命,但他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顾五娘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的红颜知己,随侍在他身边。
他像是被迷了心智,每天都活得浑浑噩噩,甚至连那个可怕的夜晚都忘得精光。
“你、你到底为何要缠着我……”记忆恢复,他的脸吓得纸一般白,哆哆嗦嗦地问。
“当然是为了……”顾五娘媚眼迷离地望着他,像是在看着心爱的情郎,用纤纤玉手抚摸着他光洁年轻的脸,“……取走郎君你的性命。”
她话音未落,纤长的手指已经变成了虫子的螯肢,利刃般向盛天钰脖颈割去。
盛天钰只有闭眼等死的份儿,却听风中传来“铮”的一声轻响,一柄短刀刹那间就挡住了即将落下的螯足。
但见碧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银色的月辉挥洒而下,将她映得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水仙。
“瑶、瑶瑶……”盛天钰吓得连话都说不明白。
他上前一步,想挡在碧瑶面前,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平时对自己百依百顺,娇小可爱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混蛋,又来坏我的好事!”顾五娘阴森地说,面容飞快地发生着变化,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蛊虫。
盛天钰哪见过这阵仗,登时吓得腿软,碧瑶却挺刀而上,如疾风般围着蛊虫突刺。
但刹那之间,烈火自平地而起,将整个庭院变成了一片火海。这法术既强大又古怪,连见多识广的碧瑶都手足无措。
“送点劫火,就当是给你们所谓真爱的贺礼!”顾五娘在烈焰中离去,浓烟中回荡着她尖利的笑声,“居然还有妖怪会爱上人,真是太傻!果然活得久了,什么样的事情都能见到。”
火势凶猛,掀起灼人热浪,游龙般朝碧瑶冲来。盛天钰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碧瑶推进了池塘中。
水花飞溅,池水像一双冰冷的手,将少女紧紧保护起来。而火焰却窜向了盛天钰,登时吞噬了这富贵公子单薄的身影。
盛家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扑灭,秋日天干物燥,本是容易起火的季节,可仆从如流的盛家,救火却救了足足三天,就分外令人奇怪了。
而且最诡异的是,火烧了这么久,邻里居然安然无恙,连个火星子都没溅到。风言风语飞快在常州流传,都说这是地狱中的业火,专烧有罪之人。
甚至连朱文浩都跑来问老头子,是不是这怪事跟他有关,但却被年少的驱魔师矢口否认。
虽然器重的属下被拐走,但他跟小丫头又不是恋人,怎么会放火去烧了那个富贵公子的家?
可是在打发走朱文浩之后,他还是悠闲地离开了家,踏着细碎的金色夕阳,向盛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他心中有事,走得十分慢,跟在身后的高大壮硕的熊男连大气都不敢喘,活像个移动的巨石,默默地保护着主人的安全。
所以当他到了焦黑的废墟前,阳光已经敛尽了最后一丝光华,天边显出一轮黯淡的明月,宛如游魂般有气无力。
在迷蒙的月光下,昔日壮美辉煌的盛家大宅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焦黑的泥土上,矗立着几根同样烧得漆黑的梁柱,宛如一具具屹立不倒的骷髅。
夜风清凉,带来一丝焦臭的气息,让他忍不住连连咳嗽。风中夹杂着一股难闻的巫咒味道,显然不是一场意外之火那么简单。
“老头子,是你吗?”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废墟中传来,宛如一只猫发出的呜咽。
老头子连忙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根梁柱后,探出了一张白净的小脸,两个浅淡的梨涡嵌在脸颊两边,正是久未谋面的碧瑶。
“碧瑶?”他轻轻地问。
“不是……”碧瑶躲起来,小声抽噎着,显然无颜再见昔日的主人。
“笨蛋……”老头子咒骂了一句,越过废墟,一把她拉了出来,就像多年之前,把她从卖艺人手中带出来一样。
碧瑶瘦了,头发蓬乱,仍然穿着春水般的碧绿裙子,但衣裳却尽失光华,像是一片在秋天枯萎的黄叶。
“在等我?”少年驱魔师咳嗽着,斜睨了她一眼。
“没有!”碧瑶别过脸,仍然倔强。
“盛家是条大鱼,丰硕肥美,不知有多少势力觊觎他们的财富和地位。”他坐在断垣中,望着天幕中的寂月,“草蛇灰线,伏沿千里。既然有人盗密函,必然也有人要取人命,可你偏偏要卷进去,我拦都拦不住……”
“谁让你派我去偷密函的……”碧瑶脸颊通红,喃喃地说。
“怎么又成了我的错?”老头子咳嗽个不停,但盛天钰公子年少,又品行端正,确实不该派年轻气盛,又从未恋爱过的碧瑶过去偷信。
碧瑶见到了主人,像是找到了依靠,拉住他的衣袖,嘤嘤哭个不停,哪还有平时火辣暴躁的模样。
“年轻人多流流泪是好的,只有挫折才会飞快地让一个孩童长成大人。”老头子嘴上说得难听,却怜惜地摸了摸碧瑶脸颊上的酒窝,“起火的那晚,你看清了始作俑者的样子吗?”
“是顾五娘……”她抹干泪水,飞快地回答,“她像是被施了什么邪法,很快就变成了只虫子,接着就莫名地放出了大火。”
“哦?还有这种法术?能直接令人变成妖怪?”他皱了皱眉,眼底闪烁出几分忧虑,“那盛天钰呢?到底死了没有?”
碧瑶摇了摇头,终于绽放出笑容,“没有,他受了重伤,被我藏到了画舫上,就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那艘。”
“笨蛋!巫蛊能勾动劫火,自然也能驱使阴水……”老头子剧烈地咳嗽着,但随即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不过画舫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碧瑶看到他这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模样,悬着多日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放了那把大火,估计消耗了不少元气,你先去保护盛家公子,三日后我会放出他还活着的消息,足够我们打造一个捕虫子的牢笼。”
仲秋过后,秋风送爽,碧水微寒。
夏日里热闹的江面在经历了一场秋雨,立刻变得沉寂安静。描金染红的画舫仿佛在同一天消失,客人们都远离寒气袭人的水面,他们更爱坐在庭院中,吃几只新收的蟹,喝些温暖的菊花酒。
于是偌大的江面上,只剩下一艘奇怪的画舫。它足有三层楼之高,如小山般巍峨,据说属于某个富贾,船上却偏偏没有几个人影。
沿岸的渔民艄公都说那是条鬼船,由鬼魂驾驭,每每捕鱼载人,都远远地绕着它走,视它为不祥之兆。
不过他们也算说对了一半,因为船上确实躺着一个生不如死,幽魂般的人,那就是昔日的富贵公子盛天钰。
他浑身包裹着轻软的棉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宛如一具活尸。过去那种仆从如流,金鞭宝马的日子,对此时的他来说,简直就像个缤纷而脆弱的梦。
“盛郎,你醒了?”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碧瑶,短短几日,她飞快地憔悴下去,只有在跟他说话时,她漂亮的大眼睛中才会有些神采。
他呜咽了几声,算是对她的回答。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是个妖怪……”碧瑶说着,两行清泪滑下脸颊。
他摇了摇头,似乎在说没关系。
“盗走密函,让你被家族嫌弃的也是我……”
这次他愣住了,眼中闪现出惊讶的神色。
“但是知道你因此不得不留在常州,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就像阿朱姐姐说的那样,爱情从来没有任何道理……”
碧瑶越说哭得越伤心。
而盛天钰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温柔。是啊,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雨季中出现的烈火般的女孩。
她一袭绿衣,款款而来,带给他无边的快乐,和最大的劫难。
“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碧瑶低下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印上了一个缠绵的吻,“你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跳出来保护我的人。”
她原本是个本事微末的小妖,可跟了厉害的主人,只能逼自己逞强装凶。起初遇到盛天钰,只是喜欢他文静雅致的模样。但是起火的那天,他奋不顾身的地将她推入水塘,让她一贯坚硬随性的心,变得娇弱柔软起来。
她这才明白,之前自己从未动过心,是没见到过最好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经沧海,怎能甘心错过。
天上的明月缺了一角,像是只睁不开的眼,懒洋洋地俯瞰这绵延万里的江水,如画般的夜景。
而在黯淡月光的照耀下,江心“扑腾”一声溅起几朵白色的水花,露出了一条黑黝黝的虫子的螯肢。
巨虫绕着画舫游了一圈,顺水流蜿蜒而去。
就在同一时间,江岸上一个披着蓑衣夜钓的少年,收起了钓竿,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他边走边咳嗽着,似乎重疾缠身,但眼神却神采奕奕,比天上的寒星还要亮几分。
次日傍晚时分,始终没露面的老头子就像是变戏法般出现在画舫的甲板上,他穿着一身吴绫长袍,白衣翩翩,颇有几分英俊少年的姿态。
尤其这少年面如白玉,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怎么看都让人喜欢。只除了那双眼睛,完全没有年轻人的生动活泼,像冰,像铁,总是少了些人味。
碧瑶在舱底感知到主人的气息,风一般跑上去,停在他面前,却觉得忐忑不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终于要来了吗?”她从腰间拔出了两柄短刀,眺望着被落日染成鲜红的江水。
“应该很快,我每天都来江边钓鱼,昨晚发现了她的踪迹。”老头子迎着江风,咳嗽着回答。
今天冷风乍起,江中翻起千万层鱼鳞般的波浪,仿佛他们的船根本不是在江中漂流,倒像是停在北冥之鲲的背上,驶向未知的玄妙之地。
两人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就回到舱底,只等天黑。
船上还有几名忠仆,碧瑶让他们做了些下酒的小菜招待老头子,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老头子看着灯光下的碧瑶,她的脸依旧圆圆的,脸颊边仍有两个俏皮的酒窝,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少女的稚气。
“老头子,谢谢你帮我,你说得有道理,这次救了盛郎,我还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奢求跟他天长地久……”碧瑶说着,泪盈于睫。
妖和人隔了深不见底的鸿沟,她空有一腔爱意,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说你笨还真笨,你我废了这么大劲,要那难缠的大虫子打架,难道就是为了让盛天钰独自过快活日子?”老头子笑眯眯地按了按她颊边的酒窝,“听我的,你死死地缠住他,你对他有恩,他这辈子都不敢撇下你。等他年老色衰,你反悔了,再回我身边不迟……”
他还没说完,碧瑶就抓起一张热饼丢到了他的脸上。她的紧张和悲哀在刹那间一扫而空,小小的船舱里充满了笑声。
可当明月高悬之时,碧瑶就笑不出来了,她坐在床边,握着盛天钰的手,惶恐地看向窗外。
盛天钰似乎也知道了今晚是他的生死攸关之际,连大气都不敢吭,如果不是一双眼睛仍会动,简直跟死人无异。
甲板上只有少年驱魔师,倚靠在栏杆上。
月色皎皎,江天万里,他提着一壶酒,翩然而立,仿佛一张嘴就能吟诗作对一般。江心浪潮翻涌,卷起污浊的泥水,他拔下壶塞,将整壶美酒倒入江水之中。
“别藏着了,快出来吧!”他咳嗽了两声,微笑着说。
江水中骤然起了异动,一条水线箭一般向他射来。他将酒壶抡圆,重重地砸在了水线之上,刹那间在月色下绽开了一朵白色的水花。
而这花飞快就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只巨大的蛊虫,它昂然立在船前,竟然跟这三层楼的画舫差不多高。
虫子桀骜地朝他挥舞着螯肢,说出的话却柔媚入骨,是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你就是老头子?”
“是!”老头子轻飘飘地飞到船顶,宛如仙人般曼妙优雅。定睛看去,却能看到他背后悬着根坚韧的蛛丝。
他站在高处,终于看清了虫子的全貌。它周身被厚厚的黑壳覆盖,后背上却长着一张女人的脸。
而跟他对话的,正是这个女人。
“你是怎么把自己变成这样的?”连见多识广的他,都有些不忍心。
“是一位贵人,教了我些小法术,让我不但能永葆青春,还能拥有力量。”顾五娘看出他眼底的惋惜,也长叹一声,“毕竟年华老去的女人,很难得到真爱。”
“你这贵人……,可真不怎么样。”老头子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
“那我们能和解吗?毕竟船里的那位公子跟你也没什么瓜葛。”她显然不愿与他为敌,温柔地问,“只要你不拦着我,取了他的性命,我绝对不会伤你分毫。”
老头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美丽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是个美人来求我,或许我会答应,可你如今的样子,实在……”
他微笑着,像个轻佻的少年。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虫肢已经向他刺来。
“阿朱!”他大喝一声,阿朱婀娜的身影在风中出现,双手一扬,蛛丝横溢,瞬间就缠住了虫肢。
他转身向舱底跑去,阿朱孤身对抗着巨虫,她的本事就是捉虫子,手中变出了一张张巨网,绵延不绝地向顾五娘头上罩去。
顾五娘在水中无处着力,瞅了个机会,飞快地攀到了甲板上。而此时老头子早跑得不见影踪,只剩下阿朱一个人在跟自己对抗。
她疯狂地割断了身上捆绑的蛛丝,挥舞起螯足,就向阿朱刺去。
“熊男!”风里又响起了老头子清脆响亮的呼喝,随即一个身材高大,身穿毛皮背心的壮汉骤然现身。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如接白刃般紧紧抓住了虫子的螯肢。
“给你最大的力量!”老头子从窗中探出头,他的面容变得狰狞,连飘飞的白衣仿佛都化为火焰。
而与此同时,熊男身上的肌肉刹那间膨胀了数倍,源源不绝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他像是神话中的刑天般威猛有力。
他大吼一声,一咬牙就将虫子掀翻在甲板上,同时双臂一挥,“咔嚓”一声就掰断了一根虫肢。
熊男威风八面,老头子则浑身颤抖,周身的骨骼无一处不痛,那是用力过度的结果。
他最讨厌这种硬碰硬的比拼,只有傻子才会去跟人到处比力气,但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不得不做些蠢事。
他奋力在风中一挥,熊男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空荡荡甲板上,只剩下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顾五娘。
她伶俐地翻过身,只见船舱中白影一闪,老头子像是鹰隼般灵敏地向舱底跑去。
“藏在那里吗?”她舔了舔鲜红如血的唇,一头钻进船舱,也奔向舱底。
甬道狭窄逼仄,没有给她多少施展的空间,她只能追着老头子的背影不停地咬,螯肢不能挥舞,能攻击的只有面盆大的嘴,和嘴边的两根触须。
可是每当她即将咬到这白衣少年时,他总是会摔个跤或者在地上打个滚,巧妙地躲开自己的的攻击。而时不时阿朱个熊男还会交替出现,偷袭她两下。
这处境让她十分气愤,又无处发泄,只希望快点杀掉盛天钰,全身而退。她这心愿仿佛被老天听到,只见一直跑在前面,如兔子般的老头子,突然停在一扇门前不跑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蛇似地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顾五娘迟疑了,她留意到这是船舱的最底层,甚至从窗口看出去,江面仿佛就在脚下。但她想到了那个穿黑色斗篷的人,那人可怕的手段,仍然鼓起勇气,一把撕裂了那薄薄的门板。
可还没等她看清门后的情形,就窜出了一道风,风中夹杂着甜香的味道,刮到哪里,哪里就出现刮骨般的疼痛。
她并不傻,见门内宽敞,急急往里移动。这次她看清了屋内的布局,只见房间的尽头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僵尸般的人,而老头子一袭白衣坐在床边,正翘着脚,用一柄小锉刀在挫指甲。
“这是什么?”虫子身上鳞甲脱落,露出了鲜红的皮肉,那风却只围着她转,无论她怎么扭动都摆脱不了。
“让你死得明白点。”老头子放下锉刀,咳嗽着打了个响指。
风骤然停了,变成了一个身穿绿裙,脸颊圆圆的少女,她手中持着两柄钢刀,刀刃被鲜血染红。
“是你!”她认识她,因为她们交过手,她正是跟盛天钰卿卿我我,形影不离的小丫头。
“上次让你偷袭得手,这次你别想全身而退。”碧瑶双眼一蹬,拎着两柄短刀又冲上来。
顾五娘看着脸如白昙,闲适安逸的老头子,立刻明白了他的计谋。自己的优势在于身体庞大,螯肢有力,但劣势也同样在于此。
他故作虚弱,将她引入了船舱的通道中,令她即便有再多的腿也施展不开,只能任以速度见长的碧瑶,一寸寸将她肢解。
“混蛋!以为我就这么完了吗?”顾五娘眼露凶光,一咬牙就将船舱撑破,冲进了房中。房中场地宽敞,她挥舞着十几只螯足,跟碧瑶斗了起来。
一时之间,只见腿影飞舞,疾风闪动,室内只有“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之声,床上的盛天钰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盯盯地望着老头子,似乎在让他想办法。
“别怕……”老头子咳嗽了两声,瞅了他一眼,眼神却像是冰一样冷。
盛天钰打了个冷战,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比那化身为蛊虫的顾五娘更可怕许多。但见他伸手在空中一挥,一个壮汉凭空现身。
熊男大步向顾五娘走去,一拳就砸在了虫子的头上。虫子避无可避,只能生生承受,随即第二拳接踵而至,立刻将它砸得晕头转向。
“我不杀人啦,放过我吧!”顾五娘哪受到这种委屈,嘤嘤哭泣。
可没人理她的哭声,甚至老头子还将全部力量灌注到了碧瑶身上,碧瑶化为一团青色烈火,速度变得更快,连手中的短刀都变成了长刀,眨眼间就在虫子身上砍了几十刀。
他们都是在黑暗中生活的人,明白对对手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狠毒。即便要放顾五娘,也要剥夺她的力量,在她毫无威胁之时。
顾五娘当然更明白,她知道自己此番即便不死,也会被砍光了腿,登时发了狠。她不再攻击熊男和碧瑶,而是挥舞起螯肢,拼命砸向地板。
“不好!”老子暗叫了一声,但见她已经将地板砸出了一条宽阔的裂缝,一头就向下钻去。
碧瑶也看出她的心思,跳到她的脊背,举刀就向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刺下去。但斜里窜出一只螯肢,一下就刺穿了碧瑶的肩膀。
她不是躲不开,而是求胜心切,只想进攻,忘了防守。
“还是太年轻啊……”一股甜腥之气涌上白衣少年的喉头,右臂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妖怪受了伤,驱魔师的身体也同时受损。老头子再也不能云淡风轻地坐在床边,他遥遥欲坠,仿佛随时都能昏倒。
熊男急忙回撤,保护主人,而重伤的碧瑶则忍痛跑到了盛天钰的身边。
顾五娘一头就钻进了裂缝,随即船体传来“轰隆”巨响,水飞快地从裂缝中涌出,竟然是顾五娘逃命心切,生生将船舱给凿穿了。
江水带着船上的人跟半截楼船一起沉到了水底,船太大太重了,在下沉之时卷起了巨大的漩涡,像地狱敞开了一角,要将所有的生命都吞噬。
阿朱在千钧一发时现身,用蛛丝裹住了老头子的腰,将他带到了水面上。而碧瑶瘦小的身体似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她踩着水,拼命将盛天钰推了出去。
盛天钰受伤虽重,但性命攸关之时,也不再怕身上伤口迸裂,也竭力挥舞起手臂,两人相携着浮上了水面。
只是鲜血源源不断地从碧瑶背后涌出,像是为这个单薄清瘦的姑娘,穿上了件烈焰般的红披风。
江面逐渐恢复了平静,老头子跟碧瑶向岸边游去。碧瑶的小身体中似有无尽的力量,她将盛天钰翻过来,只露出口鼻,勾住他的脖颈前进。
还好阿朱上了岸,她伏在岸边的一棵高大的古松上,双手一挥,两道银丝激射而出,紧紧地缠住了老头子跟碧瑶的手腕。
银丝缓缓收紧,他们有了依靠,终于放了心,任阿朱将他们带到岸边。而在他们身后,月光洒满大江,照亮了画舫的残骸,和几名家奴的尸体,宛如一片水中地狱。
还好这骇人的地狱被他们远远地甩下了,飘洒的月光中,碧瑶头发净湿,脸庞因失血而显得苍白,更衬得眼睛黑亮,睫毛纤长。
老头子跟她认识了三年,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碧瑶。她不再像是小姑娘时那样风风火火,也不似女人般柔情似水,她的美更像是一把迅捷的刀,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剖开胸膛,偷走了心。
“怎么总瞧着我啊,后悔了?”碧瑶朝他挤了挤眼睛,仿佛根本没受伤。
“美得你,我是想你成家了,要送你什么嫁妆呢?”老头子煞有介事地说,但他的右臂仍然疼痛不已,显然碧瑶的伤还没好,“我不跟你解约,让你过十年快活日子,等你后悔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老头子……”碧瑶小声地啜泣,平素主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惹人恨,可是没想到关键时刻,他会以牺牲自己力量的方式帮她越过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相爱的年轻人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他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而这时阿朱已经将他们拽到了岸边,这黑衣艳女腰肢一扭就跃下古松,先将盛天钰拽上了岸。
老头子是三人中体力最好的一个,他抓住了江边的荒草,竭力往上爬。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破水之声,一个庞然大物,蛟龙出海般从江水中跃了出来。
那是顾五娘,她虫甲脱落,浑身血污,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儿去,虫子怒瞪着铜铃般的双眼,仿佛能射出灼灼烈火,尽数朝老头子身上喷去。
她本就是个肤浅的女人,既爱美又记仇,此番吃了大亏,早把盛天钰抛到了脑后,眼中只有这个苍白清俊的驱魔师。
“去死吧!”她大叫一声,扬起一只螯足向老天子刺去。
这一击满含她的恨意,快得像是来不及看一眼就溜走的时光。
但是这世上有一个小姑娘,她的速度比光阴还快上几分,老头子连眼睛都来不及眨,碧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嘴微微张着,鲜血像是花一般从她的胸口盛开,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襟。与此同时,他的右臂传来了剧痛,像是有人要活生生地将它扯下来一般。
“老头子,谢谢你……”碧瑶伏在他的怀里,努力凑上去,将温热的双唇贴在了他的嘴上。
他只觉她舌尖温热腥咸,将一口鲜血吐到了自己的口中。那是多年前他和在酒中,递给她的那口心头血,如今她尽数还给他,他的右臂不再疼痛,他们的羁绊到此为止。
“我很开心……”她叹息般说,并没有哭,而是微笑着失去了生气。
“阿朱!”他愤怒地击打着水面,阿朱双手射出银丝,箭一般飞向蛊虫。
顾五娘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虽然没有杀掉老头子,但是死的是碍眼的小姑娘,她也觉得挺开心。
她得意地笑了,沉入水中,逐浪而去,螯足上还挂着碧瑶单薄清瘦的尸体。碧瑶脸上挂着笑容,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一般,沉入了水底。
她碧绿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碧水之中,宛如一朵注定会湮灭的浪花。
江风呼啸而过,宛如呜咽,江水也冷得刺骨,就连这满天的星月,都是如此的孤寂荒凉。
秋日渐凉,深秋之时,京城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据说有人带着一封密函,去告王朴之的状,调查后却发现,信中所记述的私自买卖船舶货物的事完全是子虚乌有。
告状的倒了大霉,连累着整个商号都被牵连,盛家趁机吞并了敌人的商铺,势力更加壮大。
王朴之落魄了一个夏天,又继续做他的太平官,而盛天钰也在初冬时分被召回了杭州。
启程的前一天,老头子约他喝酒,他坐在酒馆的雅阁中,迎着初冬的暖阳,已不是那个文雅懦弱的少年。
那把烈火在他身上脸上留下淡淡的疤痕,令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盗密函的事你们早就知道?”老头子如今知道事情的始末,看他的眼中就少了几分怜悯。
“是,但是没想到,会遇到她。”盛天钰红了眼眶,又露出了公子娇养的神态,“本来我是该待在常州,假装被家族摒弃,让这事看起来更真一点。”
“可是对方似乎不仅是要密函,还想要你的命呢。”老头子咳嗽了两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没有她,没有你们,我这条命早就没了。”他愣愣地看向老头子,“妖怪跟人,真的不行吗?”
白衣少年抿着嘴角,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是有缘无分……”盛天钰叹息着,哀求地望着老头子,“能不能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毕竟我明天就要启程了。”
“我把她派走了,你知道那个丫头,她绝情起来,谁也留不住……”他说到一半,心头一软,阖上眼帘,睫毛轻颤着说,“爱情因分离而美好,你只要记住她给你的一切,就不枉两情相悦一场。”
盛天钰像是听懂了,轻轻点了点头。他拼命回忆着那个烈火般的少女,她勇敢的样子,她热爱生活,享受生命的姿态,竭力想把她铭刻到骨髓中。
次日他离开了常州,而五年之后,盛天钰的名字已经响彻大江南北,他不再是懦弱文静的少年,而变成了一位商场上的将军,杀伐决断,从来干脆利落,跟过去判若两人。
没人知道,他在常州的三个月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爱姬妾们穿青衣绿裙,跳刀剑之舞,更喜欢她们唱叫《碧水寒》的小调。
在盛天钰离开之后的几天,老头子也踏上了北上的船。夜晚江风凄寒,他喝了几杯暖酒,做了个梦,梦里竟然有碧瑶。
她仍旧骄傲美丽,跟他嬉戏玩闹,张牙舞爪,玉雪可爱。
“那为什么你要挡在我的身前呢?”冷风吹过,他突然想起了她死前的经历。
“老头子,你真是个大傻瓜!”她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撒娇般笑,两只梨涡引人怜爱。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按她颊边的酒窝,就像多年前他们签订契约时那样。可是碧瑶却把脸一偏,轻轻地躲开了。
她变成了一只绿色的翠鸟,从窗缝中振翅飞走。鸟儿通身碧绿,只有颊边长了两簇朱红色的羽毛,像极了美女的梨涡。
老头子翻身惊醒,但见船舱中只有江风寒冷,窗外碧水清寒,而昔日的少女早已随水逐流,化为碧波。
但他知道,她的勇气和力量,都寄托在爱情之上,在一个少年的灵魂深处重生。
死亡从不是终点,生命在爱中延续。
恰似这碧水滔滔,连绵不息。
碧水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