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这里的风景不错,不错不错。”邹衍和孔穿站在气派的邬家园林门前,“哈哈哈,这里还有各国的美女,哈哈哈,各国美女。老朽喜欢,哈哈哈。老朽德高望重,对人不假辞色,就是见到美女走不动路,走不动路,哈哈哈。”孔穿愠道:“老邹,你矜持点儿好吗?我们都是学人,是万世道德的楷模,七十多岁的老不死了,你看你刚才盯着美女的眼神,这要是让人记录下来,岂不是误了后世人奉求大道的志向?”
“去死吧,老孔,亏你还是衍圣公的六世裔孙,知道什么叫智慧吗?”邹衍笑道,“阴阳五行,生化消克,智慧的本质就是对冲。什么叫对冲?就是横竖你有理,便宜咱占尽。看看老朽让燕太子丹出的那道题,以一文圆钱,买下数以万金的园林产业,奉我以老。如果赵政他做不到,那他和公孙龙就输惨了。如果他做到了,那么老朽就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大的园林私产,哈哈哈,孔穿呀,你是不是羡慕得快要疯掉了啊?”
“去你的,为老不尊。”孔穿笑骂一句,“他过来了。”
赵政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跪拜在地:“不才王文回,谢过两位恩师教诲。”孔穿歪了歪头,打量着跪在脚下的赵政:“说来听听,我们教诲你什么了?”
赵政朗声回答:“两位师尊先以《越人歌》考校我,告诉我未来要做的第一桩事,是书同文。两位师尊再让我取出屋中巨车,告诉我未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是车同轨。两位师尊再让我以一文圆钱,购置价值万金的园林产业,告诉小徒的是未来的第三件事,必须是统一度量衡。”
“是啊,是啊,”邹衍绕着跪在地上的王文回,来来回回地踱步,“世间所有难题,都是结构出了问题,只要捋顺结构,难题自然化解。是以用一文秦制圆钱,买下一座价值万金的园林,听起来很是吓人,但在我们学人眼里,这不过是弟子入门的小科目。单说这邯郸城中,就有上千种货币同时流通,有布币、刀币、圆钱、铜贝,有邹地的邾布、鲁国季孙汶阳布、郑国的宅阳布、魏国的大梁布、奇氏布、高都布、浦子布、北屈布、兹布、兹氏布、隰氏钱、隰城布、韩国的涅布,大索布、虎牢布、桃园布。哈哈哈,三邬定赵钱,赵国自家的货币就更多了,长子布、屯留布、武平布、咎如布、蔺相如家族在西北发行的蔺布、东南的平邑布、长安君发行的长安布、赵奢家族发行的马服君布、赵奢布、平原君发行的平原布,还有什么襄垣布、阳邑布、中阳布、西都布、邪山布……哪怕你是个白痴,只要入我学门,在这年月做个富豪,也是很容易。”
“是的,师尊,”王文回笑道,“龙居六载,徒儿过得极是开心。每日里就把这些各国货币,颠倒换算。诸如五枚圆钱,可换七枚蚁鼻钱,亦可换十三枚铜贝,而一枚蚁鼻钱,可换两个铜贝。这些都是零钱,动辄量以千计。所以小徒曾收龙居圆钱五百枚,悉数换成蚁鼻钱,得七百枚。再把七百枚蚁鼻,换成铜贝,得一千四百枚。用一千三百枚铜贝换回圆钱,于是得回五百枚圆钱,此外还盈余一百枚铜贝。只是三种零钱相互换算,钱的数目就会自然增长。邯郸城中,同时流通的币种数千,那又意味着什么?
“是以那一日,弟子拿了那枚圆钱,先行换了一大堆贬值最多的马服君布。听说马服君之子赵括,在长平之役前起用,其母求之于大王,央求若是战败,不可诛连其家,赵王应诺。但好像这个承诺并没有实现,纸上谈兵的赵括累及四十五万赵卒被坑杀后,其家族被赵国人杀得干干净净,余下来的纷纷逃逸,听说改姓为马,以逃追杀。是以马服君布的价格一落千丈,我用一枚圆钱,买下半个屋子那么多。再把这些马服君布卖给齐国人,齐国拿了重新锻铸,而后弟子将这些钱,换成平原布,已经价值百金。再重复交易三次,换成甘单布,已经价值千金。再换成平阳布,增值一成;换成襄阴布,增值两成;换成渔阳布,已经价值三千金。再换成楚国的蚁鼻钱,全部买断城中积存的马服君布,转手卖给齐商,再换回齐刀,卖给燕人,转换成甘单布,已价值万金。只是在不同的货币间自如切换,就可以让一个人由贫变富,如此,才见三位师尊之智慧。”
“虽然如此,”邹衍说道,“你纵有万金的圆钱刀币,但邬氏世代居于此地,也未必有心出售产业,可是那邬氏闻说你要求购,立即迁走,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王文回猜测道,“想来那邬氏,定然是久慕师尊之名,借此机会向师尊表达敬意吧?”
“净做你的春秋大梦!”邹衍骂道,“邬氏急于售出这桩产业,是因为你呀。”
“因为我?”王文回很是吃惊。
“你是谁?”邹衍俯身,两眼直视王文回的眼睛。
王文回不假思索地说道:“弟子是……”
邹衍打断他:“你是那个天下都想杀掉的人啊。现下驿路之上,烟尘滚滚。无数杀手、刺客、力士、游侠正在匆匆赶路,他们的终点是邯郸,他们争先恐后地争夺杀掉你的无上荣耀。”
“妾身赵氏,谢过大王救助之德,扶助之恩。天高地厚,衔草以报。”赵氏带着王文回,甫入宫门,立即伏地跪谢,以大礼参见赵王。
“夫人请起,”赵王笑道,“寡人好名,何尝不希望把救助夫人这桩功劳,算在寡人的身上?然而寡人与子楚情如兄弟,断不敢在此事上面稍有隐瞒。六年前赦免夫人并赵政,并把夫人母子送入龙居保护的密令,虽系宫中所出,但却是同情夫人之人瞒着寡人所为。此举虽合寡人之意,并非寡人之举。但如果寡人贪天之功,日后恐无面目再见子楚兄弟。”
赵氏泪落:“大王之德,磊落光明,唯独夫君私逃之事,让妾身羞愧得无地自容。唯愿此生稍有微报,寄以表妾身铭感之心。”
赵王笑道:“回报之事,暂先搁下,夫人无须想得太多。须知国家利益,终是多方牵制,如人在虎背,操控乏术,纵然有心,徒叹无力。是以请夫人放下心事,今日之筵,不过是后宫中的几位夫人,代寡人暂表这些年来对夫人母子的愧疚之意。”
“不敢,不敢,妾身万万不敢。”赵氏再次带着王文回行过大礼,这才起身。她半偏身子,表示己身卑贱,不敢与筵座上的夫人们相并。
赵王后居后宫之首,适时立起:“妹妹是我大赵女儿,侠胆柔肠,不让须眉,兰心蕙质,且贵为日后的秦国之母,又何须如此自谦?”
赵氏谢过王后,抬起头来,环顾筵上诸人。
她想起半年前,公孙龙在龙居之中对她所说过的话:“很快你将携政儿入赵宫,不要紧张,不要拘谨。赵国后宫不过是天下格局的缩影——主理后宫的,是魏氏王后;与王后邻座的,是韩国公主,赵、魏、韩原出一家,并称三晋,所以这两家夫人同体连心,位置无可动摇;
“次下是楚国宗室女与齐国的田氏公主,这是两个与秦国势力相当的大国,虽无后位之名,但有其实,十年前长平之役,被秦军围困的赵军向齐国求援遭拒,终致长平之败,害得田氏在宫中抬不起头来;接下来是秦国的宗室女,她的地位也是取决于两国关系而非自身能力,是以宫中秦氏,最显老态,终究是心理压力太大的缘由;比秦氏更惨的,是燕国来的姬女,自燕昭王筑黄金台求士,谋得邹衍一策,强大燕国、几乎灭了齐国之后,续任的燕国君王缺乏政治智慧,连累到燕女在宫中连个封号都没有;宫中余女,不过是虢国夫人、虞国夫人、邶国夫人等,其宗国久已亡灭,不过是新权力者接收的美丽战利品,徒以色相示人,并无丝毫影响能力。”
公孙龙当时还警示说:“你无须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一个人,在她面前,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如果我们尽了所有努力,最终仍未能活着离开邯郸,甚至身死名灭、遗恨千秋,那一定是因为她。”
当赵氏想到这里,恰好听到王后说到这个人的名字:君夫人。
赵氏举目望去,恰见赵王起身,走向陪坐末位的一个女孩。
女孩脸色苍白,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毡。瞧她的年龄,有十一二岁。赵王竟然蹲下身子,关切而怜爱地替她掖着毡被。当赵氏望向她时,正遇到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神。
那眼神毫无波动,亦无生机,犹如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让赵氏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赴宫筵的次日,赵氏携子再入赵宫。
这一次是来到朝堂之上。
赵王居于御尊,次第而下,是国相郭开、贵人郑朱、平阳君赵豹,平原君与客卿身份的信陵君,两百多位臣属,同等数目的各国使节。奇怪的是,这些大夫臣属、使节客卿坐得并不齐整。
三个一伙,两个一群,有的孤零零一个人,有的十几个人聚成一团。赵氏虽然对宫廷政治不堪知晓,但也知道此景非比寻常。
请赵氏母子落座后,赵王说道:“寡人无知,但终曾受教于公孙先生,略知为君之责。国政乃天下事,关系到每个国人的利益,最忌三五私臣密议相谋,纵使所议秉持公心,但终是出于一己之利,于天下人何公?
“子楚归国六年,于上个月举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我赵国也派了贺使,送了贺礼。而安国君在位仅三日就死去,是以寡人的兄弟子楚名正其位,已是秦之国君。其夫人并子赵政,也在同时走出龙居,以名家弟子身份迎战儒家并阴阳两家。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赵政不过九岁,但举手抬足皆显不凡,而且他举重若轻,轻易就化解了世间无人可解的三大难题。这就是未来秦国的储君呀,他生于邯郸,有一半的赵人血统,寡人幸与荣焉,赵国人更是喜不自胜。
“秦太子大典后,有四位客人,自咸阳而来。”
说到这里,堂上立起四人,长衫短襟,打扮不一,明显是新晋得势的门客,仰承他人鼻息已成习惯,还不习惯自己的显赫地位,说话有点儿气短:“秦人平竭、庞若肆,这位也叫平竭,呃……两个平竭,最后这位是令齐。”
“哦?”平原君以蔑侮的眼神扫视四人,“尔来何为?”
四名秦使小心翼翼地答道:“奉主上命,接我家主母并少主归秦。”
贵人郑朱笑道:“几位不觉得来得晚了些吗?这都六年了,你家主母本是邯郸女儿,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何去何从夫人比你更清楚。至于你家少主,我听说他已经答应在我赵国出仕,不知几位作何感想?”
“……呃,这个……”四名使节茫然地转向赵氏及少主赵政,但见此二人面无表情,根本无从判断郑朱所言是真还是假。
尴尬之中,一名赵国大夫立起:“敢问四位大人,昔年子楚在这邯郸城中盘桓多年,其妻并子,都是我国人氏,先不要说他们自己愿不愿意离开,就算愿意,可这对我赵国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这个……”四位秦使尴尬得鼻尖淌汗,“那个,听说我家太子在邯郸时,深受大王之恩,至今于府中时常说起,犹自两眼垂泪。太子与大王的交情如此之好,日后登位必有所报。呃,所以,总之,那个……总之大王如此仁善,何不好事做到底?呃,这是小人一己之短见,还望大王莫怪,莫怪莫怪。”平阳君赵豹怒了:“尔何人?是不是刚刚除籍的家奴?来了四个人,竟然有两个人同名无姓,都叫平竭。是不是主家遇敌之时,拿屁股替主家挡了一剑,再把血涂得满头满脸,欺瞒主家,骗得了泼天富贵?你们究竟是领了何人之命而来?到底是想奉请主母归秦,还是想挑起我们两国之战?”
“哪儿有这种事?岂会有这种事?”四名使节叫苦连连,委屈得快哭了出来,“各位大人请看,这明明是我朝中书发布的任命,上面可是盖了玺印的。”“既然是国之正使,那咱们就把话挑明了。”国相郭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若是赵国许你奉主母少主归国,你打算割几座城池与大赵?”
“割城池……”四名使者彻底崩溃了,“可这是为什么呀?”
赵政与母亲赵氏端身跽坐,内心与脸上的表情一样,平静如砥。
昨日宫筵归返,师尊公孙龙曾对他们有过一番教导。
当时公孙龙说:“秦国是最不重视外交的国家,所派出的使者,多是名不称位,有种把事情办砸的冲动。盖因秦国的实力太强了,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攻城掠地,是比任何言辞都更犀利的手段。多数情况下,外交只会牵制秦国、贻误战机,是以秦国人对外交素无好感。
“强国不需要外交,而弱国无外交。
“弱国无外交,最典型的例子是韩国。
“长平战役后,韩国吓破了胆儿,就想花钱贿赂秦国,请求秦国不要攻打自己。可是韩国根本没有钱,想贿赂都办不到。但韩国有一种稀缺资源——美女!韩国的美女,是全天下最优雅的。她们知书达礼、温柔可人,比越女更灵动,比楚女更痴情,比赵女多了些许柔媚,比齐女多了几分含蓄。天下女子,以韩国居尊。许多富豪为此一掷千金,若能收韩女入室,无异于脸上贴了几镒黄金。所以当时韩国人就想,若要凑足给秦国的贿赂,只有——卖掉几个韩国宗室之女。
“韩国真的这么做了,他们把一个公主,还有十一个知名才女,公然标价出售。可是公主身份,何等金贵?普通民间富豪,谁买得起?不要说富豪,六国之间,能够买得起韩国公主的,唯有秦国。结果,韩国的十二名女子,皆被秦国买走。
“韩国终于有了钱。于是他们拿这些钱,送给了秦国——最终的结果是,秦国花掉的钱又被送回来了,还平白得到了韩国的公主。而韩国,失去了公主,同时也失去了钱。
“这就是弱国的外交。”
说到这里,公孙龙转视赵氏:“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赵氏颔首:“师尊所教,铭记在心。若有机会生赴秦国,终将会遇到如此灵慧的韩国对手吧?她们的智慧无法想象,竟以弱国无外交之名,让自己登上了秦国这艘不沉之舟。当真厉害。”
公孙龙又道:“而今赵国,还没有强大到天下无敌,但并不弱小,实力不容小觑,只是现阶段时时忍受着被强者压制的痛苦。唯独这种国家,外交才最有价值。
“大的作用,可以遏止大国的攻势,避免重大损失;小的作用,可以压制弱国,获得最大利益。
“所以蔺相如这种外交奇才,只会出现在赵国。蔺相如不会出现在秦国,因为秦国不需要这种类型的人才。蔺相如也不会出现在韩国,因为韩国没有滋养他成长的土壤和环境。
“一个人的才干,一定与他的环境相应。老子居周,所以成为道家始祖;孔子居鲁,所以成为儒学师表。倘若将这二人换个位置,孔子居周,他就不会倡导君子之儒;若然是让老子生于鲁国,他也断然不会再说什么清静无为。
“道不变,智慧不变。但道与智慧的外在表现,一定会因环境而呈现出它该有的样子。只有最适应环境的,才是最具成长性的,才是生命力最强大的。”
昨夜在龙居,公孙龙讲到这里后俯下身,柔声问道:“政儿,听懂为师所言了吗?”
“人间正道,万变沧桑。有即非有,无亦非无;不变则变,变则不变。万古铭训,谨记在心。徒儿谢过恩师。”
赵政向公孙龙叩首行礼。
再抬起身,师徒四目相对,似有千言,终无一语。
正如公孙龙所言,赵国的朝堂之上,人人都有点儿外交的小才能。
唇利如刀、舌剑激飞,说得四名秦国来使无言以对。四人中抗压最差的令齐,竟然当场哭了起来。
眼泪哗哗地流。
他们不敢,也无权答应赵国人任何条件。但此时身陷重围,赵国大夫一个个精神抖擞,振振有词,说得四名使者神志恍惚,感觉秦国好生对不起赵国,就算把整个秦国割给赵国,也对不起赵国人的深情厚义。
争吵声中,赵王身体轻轻一动,霎时间朝堂变得一片死寂,除了几名秦国使者还在蠕动,所有的人都仿佛中了定身诀,保持着初时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赵王的驭下威严,由此可见一斑。
就听赵王笑吟吟地道:“冉礼先生,你是当年苏秦门下的小弟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何一言不发?”
众人的目光转向一个满脸病容、长发白衣的年轻臣子。
突然被赵王点名,这位年轻臣子显然有些惊愕:“君上,如此重要之事,关乎国家运数,似乎不应该……公开讨论。”
赵王失笑:“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大赵儿郎,话无不可对人说,事无不可背人做。正因奉秦少主归国之事关乎我大赵运数,所以才要在这朝堂之上摊开来说个明白。难不成冉先生另有想法吗?”
“不是……小臣是想……”冉礼满脸的绝望、懊恼,“君上,小臣不建议……若是君上允准,小臣宁可选择不说。”
“说出来!”赵王斩钉截铁地说道,“寡人生平,最憎恶的就是宫廷政治。寡人真诚地希望,冉先生一生修习合纵术,能够交付臣属公论,以体寡人光明磊落之心。”
“唉,”合纵家冉礼无奈,一咬牙说道,“诸位,容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你们在座的都是废物!
“你们眼见秦使到来,欲接秦少主归国,总觉得奇货可居,心有不甘。于是就死缠烂打,想向秦使索求割地,也不瞧瞧你们自己的那副德行,你们配吗?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割地?”
“你大胆……”冉礼此言一出,朝堂上一多半的臣子顿时气得脸色惨白,“姓冉的,大王抬举你,尊你声先生,实则你只是当年替苏秦擦脚的僮仆,奴籍未除,狗屁不如!你凭什么辱骂我等是废物?”
冉礼委屈地道:“在下哪里有骂?明明你们就是废物。”
“大王!”几名花白胡须的老臣气得哭起来,“大王,老臣生平,何曾受过如此的屈辱?”
“诸卿莫急,莫要急躁。”赵王失笑道,“冉先生,你说朝堂诸卿都是废物,这……有何凭据呀?”
冉礼不卑不亢:“当然有证据。”
赵王挑眉:“哦?说与寡人听听。”
冉礼苦笑道:“君上,小人的谋略,可强我大赵,令我赵国傲视东方;可弱西秦,令西秦再也不敢嚣张。但这谋略一旦说破,就不灵光了,是以小臣一再请求勿要相迫。然而诸位却一意孤行,一再相逼,那小臣就不得不说破了。
“诸位围攻秦使,一心想获得实际利益,可是诸位表错了情。秦国派出来的使节,不过是个传信之人,手中能有几分权力,敢答应你们割地的要求?表面上看,你们在廷辩时占到上风,出尽风头,实际上不过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犹如池塘里的蛤蟆,中不中听姑且莫论,图个热闹罢了。
“若大王依小臣之言,则可获千城,可夺三军,夺秦人城池如徒手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听冉礼这么说,众人莫不动容:“到底要如何做?”
冉礼毫不犹豫地道:“只需三步。”
冉礼的手指,戟指 赵氏并赵政:“第一步,拿下此二人,打入囚笼,断绝水米!”
众人大惊:“冉礼,你要我大赵向秦国开战?”
冉礼失笑道:“错!若我大赵不容此二人离开,他们最多不过是异国之宾,驿旅孤囚,一文不值。而一旦他们归秦,那就是未来的王后与太子,甚至是秦王!一边是异地囚旅,一边是显赫权势,你问他们想要哪个?如果他们不想窝囊憋屈死于邯郸,那好,烦请割城百座,让地千里。以此小小代价,换取王后与秦王的滔天富贵,这是不是很划算呢?”
说到这里,冉礼向众人躬身:“这是小可的第一策,烦请诸位指点。”
众人哑然,半晌道:“不要小看搓脚工。不愧是苏秦门下,果然智略不凡。若依冉先生的计策行事,赵氏母子二人必会舍小利而谋大局。这百座城千里地,现在就可以划入我大赵的版图了。”
冉礼继续说道:“但如此微末小利,实不足以入大王法眼,所以小臣还有第二策。”
众人迫不及待:“先生请讲!”
冉礼缓慢地说道:“待到秦少主母子答应割城让地,以作为换取归国的条件之后,仍不许他们离开,而是派一名使者,拿着他们承诺割城让地的文书奔赴咸阳,去找秦少主的弟弟成蟜。然后让使者对成蟜说:‘你那素未谋面的异母长兄,为归国夺政不择手段。只要赵政离开邯郸,你成蟜永无继位之望。设若我大赵替你除掉赵政,助你登上秦王之位,你可愿意割城两百座,割地两千里?’诸位猜猜,那成蟜他会答应吗?”
众臣大叫:“他不乐意才怪,杀了赵政母子,他就是未来的秦王,凭什么不答应?”
冉礼轻笑:“诸位莫急,小臣还有第三策。”
众人越发恭敬:“恭聆先生指教。”
冉礼紧接着道:“当使者拿到成蟜承诺割城让地、央求我赵国替他杀掉赵政的文书之后,返回邯郸,将这些文书给赵政母子,让他们瞧个清楚,他们的政治对手为了夺得权力,都干了些什么。除非他们答应我赵国割更多的城池,出让更多的土地,否则他们此生无以得回咸阳,无以报此深仇大恨!等到了这个时候,诸位以为赵政母子,会做何选择?”
“妙,盖世妙计,无双智谋!”听到这里,朝堂众臣齐齐转身,戟指赵政母子,“大王,我等请求遵奉冉先生之策,即刻拿下这母子二人……还有大王,今日与会之宾,悉数扣押,待冉先生三策见效,再行释放。”
“臣,固请。”
面对众臣的请求,赵王缓慢地将目光转向赵政母子:“秦少主?”
赵政恭敬道:“恭聆大王之命。”
赵王理了理袖袍,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冉先生的谋略如何?”
赵政落泪:“我母子性命得以保全,皆赖君上恩宽慈宏。君上恩德,不啻再造,所以赵政不敢答。”
赵王轻声笑道:“寡人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须以君父之礼侍奉寡人,尽管答来好了。”
赵政略一沉吟:“君父有命,岂敢不遵?”
他抬头,环顾朝堂众臣:“政年幼,不知晓十年前的旧战事。”
朝堂死寂,多人表情惘然,旋即群情激愤:“大胆!放肆!我家大王待尔何等恩情,如此出言不逊,蔑侮君威,你们秦国人就是这样回报大王善德的吗?”看了看赵王脸色,平阳君赵豹立起:“大家不要吵了,这孩子说得有道理呀。十年前,秦攻韩国的野王 ,切断了韩都与上党地区的联络,逼迫上党郡守冯亭投降。冯亭宁归于赵,不奉于秦。是臣下蒙昧无能,未能说服诸位拒受上党,终派了官吏去接收土地。秦人不允,才有了我赵国四十五万劲卒与三十万秦兵的长平之战。不料长平败绩,四十五万雄兵骁将,悉遭坑杀。
“此事是我大赵锥心之痛,至今思之,犹自泣下。然今日冉礼先生之议,挟秦少主割城百座,那就是一百次长平之战,再挟成蟜割两百座城,那就是两百次长平之战。再反回来挟秦少主割城五百座,那就是五百次长平之战。试问冉礼先生,我大赵多少人口?可禁得起这般无尽的消耗?”
死寂,沉默。
良久,平阳君又低喃了一句:“自三家分晋,我大赵建国两百年以来,有哪座城、哪片地,是可以挟一人而唾手得的?那都是我三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无用书生,食古不化,不知兵事,一厢情愿。若依此人之言,则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国相郭开也开口附和:“到底什么叫纸上谈兵?诸位此前都曾听说,但今日,此时,在这里,你们终于亲眼目睹了。”
冉礼满脸迷惘,困惑至极:“明明在苏秦先生那里好好的计策,缘何在这里却行不通?”
客卿信陵君看不下去,提醒他一句:“主政无亲,掌兵无慈。朝堂上的文书盟约,还需要战场上鲜血签字确认。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太理想化了。”
贵人郑朱立起:“看不下去了,纵然冉礼先生的想法有所不堪,诸位何以前恭而后倨?臣下要替冉先生鸣不平。”
转向赵政母子,郑朱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如利刃出鞘:“冉先生之策,尽显书生意气,并无几分胜算。然则,若我赵国真的这样做,你们母子何以自处?”
郑朱的话,如一块巨石丢入水塘,瞬间击起巨大震荡。
几名秦国使者震撼摇头:郑朱不愧是赵国第一舌士,虽计不可行,但仍陷秦少主于必死之地,厉害,这招厉害。
众人的目光转向赵政。
赵政立起,向郑朱执礼:“但愿郑大人能对君父施加影响,速行此策。”
郑朱冷笑一声,走到赵政身边,突然一把抓住赵政:“现如今你已是我赵国囚徒,今日水米也无,秦少主会不会稍感饥饿?”
赵政笑了:“既如此,政儿有话对君父说。”
赵王挥袖:“讲。”
赵政面色不变,平静道:“政儿的母亲,生于大北城朱家巷。那里距西城门最近,出城百里之遥,有座长陵山,是赵国最富庶的采邑。政儿听闻,昔年蔺相如有功于国,大王加封,蔺相如思长陵而不可得,可知长陵在君父心中的重要地位。今日为囚,无话可说,烦请君父招少府治粟,奉常宗正,册封我母亲为长陵夫人。”
郑朱差点笑岔气了:“秦少主,你有没有弄清楚现在的状况?现今你是我的囚徒,一茶一饭尚不可得,还妄想着要我大赵最富庶的采邑?我看你是病入膏肓了!”
赵政道:“正因为人入囹圄,生机渺茫,君父才更加别无选择,只能册封。”
赵王同样不解:“何出此言啊?”
赵政答:“于今,我母亲虽是秦太子夫人,但在赵国,仍是一介布衣。若我母子受困,秦国必然册封我母亲。因为若是赵国囚布衣母子,于西秦无所伤,但若囚禁了官册的夫人爵卿,那就是对秦国最大的蔑侮,是西秦发动战争再好不过的理由。届时必然是三军激愤、同仇敌忾。
“为君父计,既然我母亲横竖都要被册封,与其秦册,何如赵封?
“若是我母子的功名富贵出自君父大王,试想有朝一日,我母亲长陵夫人归返咸阳,想要感谢的人又会是谁呢?”
堂下的几名使者,听到这里不由立起,失声叫道:“厉害,厉害,好一招反客为主。只言片语,非但让赵国无法囚禁他,还得再搭上赵国最看重的采邑。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聪明,长大了还得了!”
赵王哈哈大笑:“看到了没有?都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公孙先生门下智慧,危时可安,安时可富,富时可贵,贵时无忧。政儿学有所成,终让寡人于来日得见子楚王兄时,能心下稍安了。”
长时间插不上话的四位秦国来使相互对视,嘀咕了一句:“少主终究是太嫩,玩不过老奸巨滑的赵王。眼看要到手的采邑,被人家轻飘飘一句话,又给弄没了。”
吵了快一个上午,大家都有点儿乏了。
就听赵王道:“散了吧,休要争长计短,须知来日方长。”
“小臣适才放肆,容请主上治罪。”臣属大夫、各国使节立起,谢过赵王之恩,徐徐退下。
赵政母子二人,最后从宫门出来。
迎面两个大汉踱步过来,立而不跪:“仆左庶长公冶春,驷车庶长公冶秋,奉主上之命,来邯郸侍奉太子夫人和少主,以谋归乡之计。”
“哎呀,”赵氏手搭凉檐,向城门方向看了看,“现在就让你们来,夫君那边是不是急了点?这边大王的旨意还未定,光吵架就吵了一个上午。”
力士公冶春闷声道:“回太子夫人,我等来邯郸,非是奉了太子之命,而是主上的吩咐。”
公冶春的言外之意,很是清楚。
他根本不认得什么太子夫人,不认得眼前这个赵国女人。
太子子楚,也没资格驱策他。
他是为秦王效死。
赵氏听明白了,被公冶兄弟的气势所迫,一时间变得低眉顺眼,不敢再说。
赵政牵着母亲的衣襟:“母亲大人,我们去东城吧。”
“去东城干什么?”
赵政答道:“师尊告诉孩儿,城东住着位隐士,名寒鹥子,据闻是法家申不害的传人。其治学观点,与我师门迥异。孩儿一直想要登门求教,但始终不得机会。今日有闲暇,孩儿想过去瞧瞧。”
赵氏抱怨道:“你又来了,想起一出是一出。若此时出东城,只怕回来时已是日暮,若是大王那边传唤,岂不是犯下怠君之罪?”
赵政道:“母亲休要担忧,你看那边又来了几个国家的使节。大王光是接受他们的觐见,就有得忙了。所以若是今日不去东城,只怕真要错过机会了。”
“那我和你一道去。”赵氏道,“免得你寻贤不见,又起了玩心。”
说罢,赵氏招了招手,前面驶过来一辆龙居的简车,只有一匹骡子,也无篷栏雕饰,与民间车辆毫无区别。
赵政登车,把母亲赵氏搀扶了上去。
骡车嗒嗒,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力士公冶春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弟弟公冶秋走过来:“哥哥你不要再胡乱惹事了,来时主上是怎么吩咐的?杀机不可无,杀意不可有。你出言无状,万一让人家窥破杀机,就会带来无尽变数。你以后再这样,我可再也不替你擦屁股了。”
“还说呢,你哪次替大哥擦过?”公冶春怒道,“人家出城了,我们是跟上去,还是再找那个嚣野鱼掷骰子去?”
“这……”公冶秋想了想,“还是跟上吧。等到了荒野,动起手来更方便点。反正龙居这边,我们有六百人手,应该够了。”
二人策马,带了二十几个扈从,不远不近地跟在赵政母子车后,徐徐出城。
出了东城门,骡车沿着一条柳堤长道,行经一片疏林,就见几株扶柳,一间茅屋。
到了茅屋跟前,赵政先行下车,走到门前,执礼恭声道:“后学弟子龙居王文回,久闻寒鹥先生之名,不敢相扰。”
西秦力士公冶兄弟,在距离茅屋不远处停下,听不清茅屋中人说什么,但听到赵政恭恭敬敬地回道:“谢过先生,那就失礼了。”
只见赵氏也下了车,随赵政一同进了茅屋,她的声音遥遥传来:“愚顽之子,教养无方,幸蒙先生不怪,妾身谢过。”
茅屋的门被关上,公冶兄弟倚树而立,聊些闲天。不知不觉红日西沉,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两兄弟有些烦躁:“都这时辰了还没说完?再不回城,城门就要落闩了。”
天色说黑就黑,朦胧中已经看不清楚茅屋了。
公冶秋嘀咕了一句:“天都黑了,也不说掌盏灯,倒是会过日子。”
公冶春听到这句话,身体却猛地激颤一下。他扭过头,以极古怪的表情看了弟弟一眼,然后飞快地向茅屋冲了过去。
冲到门前,未出言禀报,他便一把推开门。
门板发出吱呀的瘆人动静,来来回回地摆动。
他们面对的是一间漆黑一片的空屋子。
地面上,扔着几件衣裳,正是赵政母子赴赵王朝堂时所穿的礼服。
一扇后门半掩,冷风穿堂,不闻人声。
冲出后门,眼前是一片水塘,远处是阴森的密林。
仓惶四顾,两兄弟面无人色。公冶春颤声叫道:“这母子二人好生奸诈,竟被他们逃了。如此有负主命,祸及三族。我们兄弟不能全都折在这里,容我伏剑自裁,弟弟你无论如何也要回返故国,于母亲膝下替我尽孝……”说罢,拔剑就要自刎。
弟弟公冶秋急忙相劝:“哥哥且莫如此,或许事出有因……”
“有个屁因!”忽然一个声音把话接了过去,两兄弟猛抬头,就见一辆华丽的车子,不疾不徐地驶来。
车帘掀起,露出车上的一个女子。瘦弱的身子,苍白的脸颊,黑洞洞的眼窝,仿佛全无生命活力。她蜷缩在车里,身上裹着极厚的毯毡,但她那瘦弱的身躯,仍是无力对抗荒野的冷风,不时地瑟瑟颤抖着。
女子身上并无一件华贵的饰物,但那种久居人上的自然气质,带来一种慑人的力量。而且这么奇怪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极是反常。公冶兄弟惊心不已,默然后退几步,一声不吭地看着对方。
女子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公冶兄弟,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西秦边陲,最是崇尚蛮力。昔秦武王东周举鼎 ,鼎坠人伤,害得几家大力士族裔灭门。此番秦国又派了你们两个来到这里。公冶兄弟,你们不是不可以来,但来之前,有件东西是应该带在身上的。”
“什么东西?”公冶兄弟机械地问道。
“脑子!你们真该带着脑子来。”车中女子立起,只见她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垂至脚踝,指着近在咫尺的邯郸城池,她的声音带有一种穿透力,“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邯郸,以秦太子子楚的过人之智,逃生几率尚不及五成的邯郸!虽然你们是奉你们的主君之命来铲除赵政母子的,但是你们的到来,打草惊蛇、拔草惊兔,让他们母子二人感受到危机,变得警觉起来,反而把事情变得棘手难缠!”
说完这番话,白衣女子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萎坐车中。身边的两个老妇人急忙替她把毯毡裹上,她极为不满地抱怨:“最是不爱跟蠢人说话,太累。”
呆呆地看着对方,公冶春叫道:“姑娘,无论你是谁家的贵眷,请你最好不要乱讲话。我们兄弟是奉了王命,此来邯郸是迎请太子夫人并少主的。或许这其中真的有什么误会,但你说我们兄弟要杀太子夫人并少主,这个恕难苟同。嗯,恕难苟同。”
“你看那边。”白衣女子手指西天,“看到了没有?”
公冶兄弟双双茫然:“……什么?”
白衣女子笑了:“亏你们还是军中之人,难道听不到那冲天的喊杀声?看不到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就在此时,你们自西秦带来的六百人众,正暗夜举火,明照天南,强行攻破公孙先生避世的龙居。公孙门下,白马非马,佩剑弟子纵然再多,也难敌你西秦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悍勇死士。显赫一时的学门名家,至此一夜除名,你们兄弟还有何话可说?”
公冶兄弟悻悻然:“这是我们秦人内部的事务,姑娘你管得有点儿宽。”
白衣女子垂下眼睑,尽显凄楚:“内部事务?赵氏本是赵人,赵政生在邯郸。在他们回返秦国之前,他们就仍是赵人!你秦人在我们赵国杀害赵国的子民,还敢说是秦人的内部事务吗?”
公冶兄弟沉默半晌方才答道:“我等臣下之属,只是奉令而行。只是这都是极尽机密之事,姑娘又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猛抬头,白衣女子厉声道:“日间午时,王宫门前。你们兄弟于列国使臣面前,公然羞辱主母,犯上之心,逆乱之情,众目睽睽,何人不知?你二人在秦国恃仗主君之威,嚣张已惯。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大敌环伺,杀机四伏,生路渺茫。虽你们兄弟杀机愈炽,布局慎密,奈何你们有头无脑,有力无心,以六百西秦力士,竟斗不过九岁的孩子和一介妇人。反倒因你们的插手,我的苦心付诸东流,值此天无际、地无垠,此母子二人鼠窜,更让人何处寻找?”
顿了顿,白衣女子叹息道:“愚蠢的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尔等可知罪?”
车辆悄无声息隐没,一排排黑衣弓手涌现,雪亮的锋簇,瞄准了公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