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洗漱过后,邹衍把少年弟子洪雁叫过来:“你师兄他们在做什么?”
洪雁乖乖答道:“大师兄正在督促大家做早课,演习昨天师尊和孔先生的谦让之礼。”
“这个还用学吗……”邹衍探头向门外看去,见门外的弟子们,站成几排,正由年长师兄喊着节拍——“一,弯下腰;二,展开左袖;三,展开右袖;四,后退半步,再半步;五,身体后仰,抖动胯部和两腿……”——正模仿昨天自己的姿势,笨手笨脚地舞蹈。
看着整齐舞动的弟子们,邹衍非常绝望:“神啊,快点儿让我死掉吧,不要这样惩罚我!我都收了些何等缺心眼的弟子呀?这要是让公孙龙看见,不等比试,人家就会活活笑死我的!”
他把头收回来,吩咐少年弟子洪雁:“在燕国时,我曾为你过低的智力而忧虑于心。可现在发现,你那远离正常水平的智力,竟把你的同门师兄甩出十万八千里。唉,老夫至此方信,智慧没有顶点,而愚蠢没有下限。也罢也罢,少顷,会有三个人来……”
“知道,知道,”洪雁快嘴快舌地道,“一个是衣衫华丽、脂粉气息浓烈、比女人还要美丽的男人,他叫郑朱,是赵王的贵人。第二个是气宇轩昂、俊逸非凡的男子,他是建信君郭开,现为赵国的国相,是赵王的男人。赵王和这二人每天腻在一起恩爱非常,把赵王后寂寞得恨海情天。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他是平原君赵胜的哥哥,平阳君赵豹。因为十年前平原君判断失误,自以为胜券在握,唆使赵王发起长平战役,平阳君力阻未果,最终导致长平之败,赵国进入灭亡倒计时。是以平原君已淡出赵国权力中心,赵王现如今对平阳君更为倚重。是也不是?”
邹衍叹息一声:“洪雁,你聪明外露,嘴不饶人,实际上脑子缺根弦。虽然你父王将你托付于我,但我真的很担心,这座小小的邯郸城,你来得去不得。”
洪雁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尊未免高看了对方,纵然公孙龙凶名极盛,但昔年稷下学宫,他是硕果仅存的名家。而师尊是阴阳家,孔先生是儒家,阴阳家联手儒家,弟子不认为名家公孙龙还有反扑的机会。”
邹衍提醒他:“师尊是师尊,你是你。”
洪雁轻哼一声:“那又如何?郑朱三人此番前来,当是替赵王通报。赵王不傻,知道唯有师尊的智慧,才能够帮助他强大赵国,避免宗庙倾覆之厄,所以断不敢托大在宫中等候师尊觐见,而是礼贤高士,带着王后登门私访。”
邹衍正要说话,一名弟子跑过来:“师尊,有三名贵人到访,执礼甚恭。”
邹衍望了洪雁一眼:“去吧。”
少顷,赵王的三名心腹之臣,比女人还美的贵人郑朱,让男人自惭形秽的美男子、国相郭开,以及花白胡子的平阳君,三人走进来,对邹衍执弟子礼。然后平阳君赵豹踏前一步:“舍弟是个浑人,一向只知与舞刀弄剑的游士为伍,不明仪礼,居然如此怠慢先生,实在是疏忽之至。是以我家大王恐先生委屈,亲自过来替先生奉盏。”
邹衍做诚惶诚恐状:“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告诉大王千万不要这样,否则老朽怎还有面目对人……”
一声轻笑传来,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
貌极美,眉目如画,龙仪凤姿。
他就是赵王丹。继位时不过少年,执掌国政十数载,今年三十二岁。
虽美若女子,但容颜憔悴,嘴唇苍白,几无血色。
他那羸弱的身体,一如国家的命运。昔年也曾强大无比,威震四邦。但十年前的长平之战,彻底摧毁了赵人的信心。这个国家如同赵王本人的身体,已是风雨飘摇,时日无多。
进得门来,赵王作势欲行大礼,邹衍和孔穿双双扑至,拼命拦阻:“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大王身份何等尊贵,恩被三晋,泽润万世。若我等无义侮君,受此大礼,还有颜面走出这邯郸吗?”
赵王不同意:“昔年燕昭王黄金台上客,先生如何受不得寡人这一拜?”
作势再拜,邹衍、孔穿二次力阻。
礼毕,赵王落于君位,与邹衍、孔穿的客位相对。他说道:“昔年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千金求得先生一策,从此燕国如日中天,势若破竹,接连攻下齐国七十余城。是时齐王野死荒郊,齐国几乎亡破。寡人居宫中,境遇与当年的燕国一般无二,承受着强秦的无义侵凌,求先生看在赵氏宗庙的情面上,不吝一言相告,寡人之国世世代代铭怀。”
“不敢,不敢。”邹衍道,“大王欲求强国之策,须先知道秦国坐大的因由。秦国坐大的因由,有七个。一是秦据山川之险,黄河无尽,函谷关就是秦人最安全的门户,这是东方六国无法相比的;二是商君变革,从此秦人以军功为先,让秦国变成了一台可怕的战争机器;三是现任的秦昭王,在位已经五十多年,保持了国家政策的连续性;四是秦人唯才是用,不拘一格,比如说秦国的国相,楚人做过,魏人做过,甚至连齐国的孟尝君都做过,相比于秦国,东方六国在任人方面缩手缩脚,自然落于下风;五是秦书、秦车、秦币标准化,大大降低了民间经营成本,相比之下,在这邯郸城中就有上千种货币同时流通,这就被秦国给比了下去;六是秦国的水利发达,尤其郑国渠 的建成,让秦国富庶无匹,可以源源不断地支持战事;七是军事技术,秦国秘密从北部的游牧者那里获得了冶铁之术,始终占据着武器技术的优势。”
邹衍说罢,拿起一杯醷浆啜饮,给赵王时间思索他刚才说过的话。
赵王沉思良久,怅然道:“先生果然睿智。寡人为君久矣,常问及臣属秦国强大之由,有说兵事的,有说水利的,有说商君变革的,总之七个因素都曾有人提及。但每个人都是单因单果,将秦国强大归于一处。只有先生的论述,才让寡人恍然大悟,天下岂有一言兴邦之理?一个强大的国家,那是多个因素相互牵掣、相互制约、相互递进、相互成就的。”
邹衍欣慰道:“大王圣慧,既然知道秦国强大之由,那么如何治理赵国,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了。”
赵王踌躇半晌:“但是先生,寡人也有个难处。”
“大王请讲。”
赵王坦然道:“诚如先生所言,一个强大的国家,是多个因素勾连错合所致,每个因素都很强大。而居于下风的国家,同样也是各种因素勾连错合所致,却是每个因素都很弱小。你动任何一个因素,都会被其他因素牵制消解。是以为今之计,若想强我大赵,应该从何处着手呢?”
邹衍笑道:“赵国有赵国的先天劣势,也有赵国自身的优势。赵国最大的优势,就是军队的战斗力天下无敌。若秦人不以诈谋,单凭军事实力,是居于下风的。所以强赵之策,莫过强兵。强兵之策,莫过军制上的变革。”
赵王的神色黯淡下来:“先生有所不知,寡人虽为君王,但军制变革此等大事,断非寡人之一言能决,昔年赵主父胡服骑射……”
赵王刚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听到院子里一声大喝:“大胆王文回,你恃公孙龙之势,竟敢蔑侮君上的威严吗?”
喝声未止,就听到剑刃器锋之声大作,然后响起一个孩子的清脆声音:“小徒奉师尊之命,面谒邹衍先生,以践六十年前之约,并不知君父在此。不知不罪,然诸位伯伯叔叔,对我舞刀弄剑,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听到门外的动静,赵王皱眉:“在两位先生面前放肆喧闹,这难道是我赵国的待客礼节吗?”
周义肥走了进来:“禀大王,公孙龙的关门弟子王文回,冲撞王驾,两位先生面前不敢格杀,请求交付司寇治罪。”
“王文回?”赵王讶声问道,“你说龙居那个小孩儿?他来这里干什么?”
周义肥表情古怪,偷瞥了邹衍一眼:“说是给邹衍先生下战书,以践六十年前的赌约。”
“六十年前的赌约?”赵王诧异地望向邹衍。
邹衍的老脸竟然涨红了:“老朽敢问,外边那个王文回,是不是今年九岁?”
“这个……”周义肥抓耳搔腮,答不上来。
美男子郭开踏前一步,笑道:“邹衍先生慧眼如炬。天下人皆知,公孙龙居于邯郸,隐于龙居,十年足不出户。理由是十年前,主上曾慢怠了他。但实际情况是,十年前,公孙龙先生老骥伏枥,鲜活热辣,不留神把个女弟子的肚子搞大了,生下了个孩子,据说那孩子打小就聪明伶俐,被公孙龙收为关门弟子。这么算起来,王文回岂不是今年恰好九岁?”
“公孙龙这个老不死的,六十岁了还能搞大女人的肚子,这这这……实在是让人羡慕嫉妒恨。”邹衍气道,“王文回今年九岁,这就对了。不敢欺瞒大王,六十年前,老朽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步行千里,前往齐都临淄,想投在孟轲门下学艺。遥想那一年,孟子也才不过六十一岁。但我在拜师时,遭遇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与我强争入门资格。对方是个九岁的孩子,我们两人斗了三场,他被我击败三场。我赢得了孟子膝下受教的机会,那孩子只能落荒而走。临走之前,他鼓着眼睛对我说:‘六十年后,必雪此耻。’”
赵王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当年那个九岁的孩子,就是公孙龙了?”
邹衍点头:“是的。”
赵王不可置信:“可是……”
邹衍接着说道:“诚如大王所言,可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世间长寿者能有几人?所以当年老朽听了公孙龙的威胁,并没有往心里去。一来不信自己能活到七十三岁,二来不信公孙龙能活到六十九岁。谁知道……不过……”
说到这里,邹衍的目光转向郭开等人:“不过这公孙龙倒也霸气,六十岁搞大女弟子的肚子,生下私生子,这种事他居然敢嚷嚷出来?”
贵人郑朱笑道:“公孙龙倒是没嚷嚷,还谎称王文回是秦国宗室之子。也不想想,秦国哪个宗室……”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看着赵王不再说话。
赵王起身:“我们出去瞧瞧。”
众人簇拥着赵王并邹衍,步出门来。
庭前阶下,平原君、信陵君与周义肥背门而立,一个孩子跪伏于地,四周围了一圈甲士游士,出鞘的剑尖,直指孩子。
赵王看了一会儿,缓声道:“抬起头来。”
孩子跪伏于地一动不动:“文回冲撞君父,百死莫赎,不敢抬头。”
赵王再次命令,语气更强硬了些:“恕过你的死罪,抬头!”
那孩子抬头,一张方方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与他的年龄极不相衬、温和沉静的表情。虽然只是一个孩子,但在他面前,无论是平原君、平阳君、建信君、信陵君还是郑朱,都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压力。
赵王也似乎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看了半晌,之后低语了一句:“像,真像。”
跟他的生身父亲,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风起,庭院枝叶摇动,如刀兵掠过人们的心。
静寂中,王文回的清朗声音响起:“邹衍先生,不才王文回,给您老人家见礼了。”
说罢,王文回长揖一拜,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再拜倒,三个响头。第三次拜倒,又是三个响头。
众人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三拜九叩,至尊之礼,摆明了来者不善。阴阳家邹衍与名家公孙龙之间的对峙,已经长达六十年。今日对决,无论谁输谁赢,都会对战国的格局造成决定性影响。在这个影响未来千年走向的趋势面前,赵国君臣的分量,实在是轻微到了不能再轻微的地步,纵使赵王,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多说一句话。
这个时候,唯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孔子的六世裔孙孔穿先生了。
所以他踏前一步:“孩子,你随侍龙居主人座前,学的是什么?”
王文回答道:“白马非马,蜗牛非牛。”
孔穿呆了呆:“……这蜗牛非牛,老朽能够理解。但白马如何不能算是马呢?”
王文回从容应对:“回先生的话,若白马是马,为何不叫马而叫白马?既然称为白马,如何又能算得上马?”
孔穿大声道:“胡闹,胡闹。岂不闻事物有共性,有个性。共性就是天下所有的马,都是马。但每匹马,又都有自己的个性。按颜色分,有花马,有黑马。按雌雄分,有公马,有母马。按功用分,有驭马,有战马。公孙龙真是误人子弟,岂可以事物的个性否定共性?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痛心地俯身向前,孔穿继续说道:“王文回,我看你聪明不凡,胆识过人。只可惜未遇明师,学了一肚子的狗皮倒灶。你既在学门,当知我孔穿之名。若你肯放弃白马非马的胡言乱语,我愿代先尊收你入门,可好?”
孔穿这个诱惑可大了,衍圣公孔丘为万世师表,如果王文回入得儒家之门,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坐享万世之名。
是以诸人屏心静气,看他能否抗拒得了这种诱惑。
却见王文回伸手入怀,掏出一只小小的铜瓶,说道:“若有机缘入圣人之门,后学何其所幸。但先生要求我放弃白马非马的学说,这也不会太难,前提是……请孔先生教我,这只铜瓶中的物事,是什么。”
“这个东西……”孔穿凑近铜瓶,细看后笑道,“这个东西,乃大海之物,名字叫海马。昔年老朽在齐下临淄,看到有渔夫捉到过的。”
就听王文回强忍住笑:“适才孔先生说,天下所有的马,都是马。那么烦请先生给这匹马套上羁缰,供我们驱驰吧。”
“你……”孔穿气到两眼暴凸,手指王文回,向后跌倒。
众人骇极,忙不迭地在后面托住孔穿:“王文回大胆,若你把孔先生气出个好歹,万世难洗你师徒恶名。”
“哪里会有这么严重?人家有提醒孔先生的,蜗牛非牛,海马当然也不是马,对吧?”王文回漫不经心地收起铜瓶,转向邹衍,“弟子无礼,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你个头!”邹衍气道,“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衍不为也。”
王文回失笑:“邹先生嫌弃徒儿鄙陋无知,不为也……那么邹先生,小徒是否可以回去,向师尊禀报了?”
“想得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王文回,你既然出了龙居,还以为自己能活着回去吗?”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那人,赫然是邹衍的关门弟子洪雁。
于赵国权贵的惊诧注视之中,洪雁大步行至王文回面前:“王文回,你今年九岁,我年十三,若论序齿,我这是欺负你了。”
“没关系,”王文回躬身与洪雁见礼,“四岁之差,我师尊努力了六十年也没有赶上。倒下的墙,远行的船,离你而去的人,排在你前面的年轮,有些东西你注定永远无法改变,这好像也怪不得别人,对吧?”
“你知道就好。”洪雁冷冰冰地道,“六十年前,你师尊正是你现在的年龄,我师尊也是我现在的年龄。九岁对十三岁。六十年前,你师尊公孙龙,出了三道题难为我师尊,却为我师尊举重若轻,全部化解。当时公孙龙挟恨在心,与我师尊约下今日之战。现由我出三道题,你须得全部化解,否则,就请自裁于邯郸城上,并告之天下,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纯粹是邪妄之人的胡说八道,唯我师尊的阴阳五行,才是贯行人间的阳关大道。”
王文回吐了吐舌头:“听着好可怕,我可以不战而降吗?”
洪雁鄙夷地看着他:“没人拦你,但如果是这样,你还不如直接撞死在庭前的古树上,更来得爽快。”
王文回摸了摸脑壳:“好怕怕,那你放马过来。”
洪雁正要上前,孔穿急忙冲上来:“停,且停一下。洪雁啊,虽然你是出题之人,可要记得两件事。一者,龙居久在邯郸,我们只是客人;二者,洪雁你的年龄,终究比王文回大了四岁。”
“听到了没有王文回?”洪雁冷笑,“你是这般的冥顽不灵,险些气死孔先生。孔先生却以仁者之心,不计较你的冒犯,吩咐我让你两道题。孔先生如此地爱惜你,再想想你刚才的无耻之举,心里难道不愧疚吗?”
“哈哈哈!”王文回失声大笑,“信了你才怪。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他苦心琢磨了六十年,你当他们真会好心放过我吗?”
洪雁也笑了:“还算你有自知之明,那我们现在开始。”
说罢,洪雁紧了紧腰间的绦带,大踏步向荷花池边走去。众人急忙给他让开一条路,看着他走到池边,就见一艘小船,从池中荡过来。
撑船的,是邹衍门下的年长师兄,只见他满脸紧张,吩咐了一句:“师弟千万小心,这道题未免……”
“哎呀,知道了,”洪雁跳上船,“没听孔先生说过要礼让人家吗?”
年长师兄跳上岸,紧张万分地候在一边。就见洪雁摇动桨橹,小船在水面上忽进忽退,看得众人不明所以。
赵王凝神观望,比女人还妩媚的郑朱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是道声律题,那洪雁的橹桨摇动,就是歌子的节拍韵律,只是听不出来是什么歌。”
赵王听了半晌,苦笑道:“寡人好歹也算是喜爱音律之人,可听了半晌,竟毫无头绪。这么难的一道题,还说是礼让三分?”
美男子郭开笑道:“所以说儒家学者都是笑面虎,吃人向来不肯吐骨头的。”平阳君赵豹却道:“也可能不是这样,毕竟是学人对阵,出题不可能漫无边界。若没个学术范畴,哪怕由我来出题,只须问一问我昨日午时做什么了,纵然是神仙也回答不上来。”
郑朱若有所思:“若是如此,那此题就耐人寻味了。”
说话间,就见那王文回慢慢走到池边,目视小船,拨剑出鞘。
慢慢举起剑刃,王文回的手指在剑刃上弹奏起来。众人细听,他弹奏的节律,与洪雁的摇橹节奏应和。
伴随着橹声剑鸣,建信君郭开踏前一步,振声唱道:
滥兮抃草滥
予昌枑泽,予昌州
州 州焉乎,秦胥胥
缦予乎,昭澶秦逾
渗惿随河湖
建信君的歌声止息。洪雁与王文回的节奏突然一变,化为柔和的流水之声。就见妩媚的郑朱踏前一步,柔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郑朱的歌声与两少年的节奏同归沉寂。就听平阳君赵豹哈哈一笑:“邹夫子果然是仁者慈心,说过相让,那就一定会让。春秋年间,楚国王子鄂君子皙泛舟出游,忽闻船上舟子唱起一支奇特的歌子。子皙闻歌,心有所动,遂问此歌原意。于是舟子上前解读,才知这就是《越人歌》。是舟子以越地方言,表达对鄂君子皙的爱慕之情。子皙感动不已,以锦绣披其肩,为这首千古传承的绝美歌子留下了颊齿犹香的荡气回肠。邹夫子之意,就是要借这首歌,向龙居主人公孙龙表达情意。相杀六十年,只因爱太深,是谓也。”
一旁的平原君与信陵君听得目瞪口呆:“不是……莫不成……夫子们也玩这个?”
郑朱笑道:“夫子们学究天人,百无禁忌,想来应该是男女通吃。”
说罢,郑朱向信陵君抛了个媚眼,灵动的眼珠,带着欣然与爱慕,把信陵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信陵君骇得魂飞天外,急忙躲到平原君身后。
洪雁向王文回躬身,笑道:“还行,没给你家龙居太丢人。这关你过了。”王文回也恭敬回礼:“是师兄高抬贵手……突然间变得这么客气,第二道题一定是极毒极辣。”
洪雁走下船来:“果然聪明,跟我来。”
洪雁在前,王文回在后,踏上池边一条长廊。众人立于原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身影,于竹林疏影中忽隐忽现。不长时间,就到了池边的一幢雅舍前。
一指那间雅舍,洪雁说道:“看那辆车。”
众人细看,果见雅舍中有一辆车,极高极大,六辕四座,几乎占满了整间屋子。看到这高大的驭车,所有人心里大惑:这么大的一辆车,是怎么穿堂过户,驶入小小的屋子里的?
就听洪雁笑道:“我三师兄浇漓子,是墨家与公输班两家的传人,手艺天下无双。但有一桩,三师兄他愤世嫉俗,肝火极盛,而且心眼不够用。当我们来到邯郸,下榻于平原大人的府中时,浇漓师兄感激大王容纳之德,决意制造一辆车子,送与大王,以表我师徒恭敬之心。既然是献给大王的御车,那当然要比普通车子更大一些。所以……所以当浇漓师兄把车子造成,才发现这间雅舍窗小门窄,造好的车子,竟然卡在屋子里出不来。这间雅舍,听人说是平原君夫人的香室,用来敬香。窗门檩顶,不可擅动。不破门,不毁窗,不掀屋顶,不掘地穴,不拆除墙壁,更不可以把好端端的车子拆开,拿到门外重新组装。烦请小师弟教我,要如何做,才能将这辆车子,驶出来呢?”
看到这里,赵王略垂眼皮。平阳君、郭开及郑朱三人转向邹衍、孔穿:“邯郸的风,还是有点儿冷。就让孩子们自己玩吧,请两位老先生回房歇息。”
邹衍与孔穿,双双与赵王揖礼,目视赵王登车。
随来的宫监高声叫道:“起驾。”
平原君与信陵君小步疾趋,送赵王离开。
回到后宫,赵王后带着几名宫娥候在宫门:“大王累了,喝杯柘汁吧,这是妾身吩咐宫娥,用新鲜甘蔗刚刚榨成的。”
赵王啜了一口柘汁,以深情的目光看着王后:“真甜啊,像极了爱情。夫人也喝一杯吧,这些日子,夫人消瘦了。”
赵王后轻声叹气:“只恨妾身柔弱无能,不能替大王分忧。”
赵王放下杯盏:“夫人情意,寡人铭记在心。烦请夫人送些甘蔗到平原君府上,六年前围城之战,平原君的门客战死者数百人,连平原君自己都受了伤。再请夫人代寡人谢过平原君并信陵君。”
“情分之事,妾身代妹妹一家谢过大王。”赵王后盈盈拜倒。
“夫人无须多礼。”
“妾身谢过夫君。”慢慢地站起来,看着赵王大踏步走远的背影,王后的神色渐渐变冷:伴君如伴虎,帝王无情义。我弟弟信陵君不来邯郸,所有人都骂他贪生怕死,无情无义。来了邯郸,所有人又责怪他兵行险招,师出不智。唉,搭上身家性命还换不来一个笑脸,这寄人篱下的难堪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几名宫监引路,赵王到了王宫西侧的书房。
他坐下来,开始翻阅竹简奏章。
小半个时辰过去,一名宫监蹑手蹑脚地进来:“大王,邯郸城里堪称万人空巷啊,所有的人都聚到平原君府上看热闹。那个龙居关门弟子王文回,当真聪明,不破门、不毁窗、不拆车,竟然把那辆车,从屋子里驶出来了。”
赵王冷笑一声:“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儿子,这么简单的题目,难得住他才怪。六年前他父亲逃出邯郸,那道题可比这道难多了。”
宫监困惑地搔搔耳朵:“大王,王文回的父亲不是公孙龙吗?老头六十岁时生下的他,没听说公孙龙逃出邯郸呀。”
赵王不睬宫监的困惑,问道:“寡人也有点儿好奇,王文回是如何把车子弄出来的?”
宫监道:“王文回在屋子的周围,立下几根大木桩。木桩上设有滑轮,再用绳索拴在屋子的檩柱上。然后王文回绕过滑轮拉动绳索,竟然把那间屋子,凌空拉了起来,悬垂于空中……”
赵王动容:“厉害,机枢妙用,尽在一心。看来他已尽得公孙龙真传。”
说完这句,赵王低头看奏章,不再理会宫监。
宫监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又蹑手蹑脚地回来:“大王,他们来了。”
赵王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宫监摆手,平阳君赵豹、国相郭开,与花枝招展的郑朱次第而进。就听赵王闷哼道:“寡人只要确证的消息,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尚缺实据,那就不要拿来折辱寡人的耳朵了。”
平阳君赵豹最先开口:“臣下明白。陛下,臣下适才亲赴龙居,见到了公孙龙。正如陛下所断,公孙龙亲口证实,所谓与女弟子不伦之事,只是坊间多事之人流传,龙居从未承认过。那个女弟子实是秦质子子楚的夫人赵姬,而那个年方九岁的关门弟子王文回,是子楚与赵姬生下的儿子,赵政。”
赵王冷笑:“这就对上了,寡人听着王文回这名字就觉得古怪。文回为反文,王字加一个反文,岂不就是个政字吗?再看王文回的相貌,活脱脱是小一号的子楚。公孙龙抗寡人之命,私藏敌国眷属,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公然与寡人为敌呢?”
平阳君赵豹附和道:“与陛下为敌,就是与我赵国为敌。公孙龙虽然不可一世,但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据他所言,这是大王的安排。”
赵王惊怒:“哪儿有这种事,寡人何曾安排过他?”
赵豹躬身回禀:“据公孙龙向臣下禀报,事情始发于十年前。十年前,公孙龙时常入宫,陛下以师礼待之,他则对陛下尽臣子之忠,两相融洽。可是忽然有天夜里,一名宫中女官,手执大王手令至龙居,传大王密旨。要求公孙龙从此闭门不出,并放出风声,说自己为老不尊,六十岁的年纪还和女弟子生下私生子。当时公孙龙好不羞恼,他与邹衍是昔年稷下学宫中七豪仅存之果,对名誉看得比眼珠还重要。但他以为这是大王之命,纵然气恼,还是看在大王恩宽的情面上,答应了下来。
“此后诸国纷纷传闻,大王因为失礼于公孙龙,所以他从此闭门不纳。此事令众臣激愤,若不是大王担心背负害贤之名,岂会容公孙龙如此放肆?
“可是谁能料到,这里边阴差阳错,竟然有人暗做手脚?
“眨眼工夫四年过去,到了六年前。秦质子子楚在吕不韦的接应下,逃离邯郸。大王下令格杀,并其亲眷无一赦免。遂有五百部卒,在一名校尉的率领下突入大北城朱家巷。但其时子楚已逃,而且逃时还瞒过了妻儿。是以一部分部卒追杀子楚,余人正要将赵姬并赵政枭首,不意忽有一宫中女官,率十余名女剑士,手执宫中密令,喝令部卒退出门外。少顷,那女官唤校尉入内,给了他一具女尸,并一个婴孩的尸首。校尉当然知道这根本不是赵姬及赵政。事后他还偷偷查过,得知女尸是一个受婆家欺凌,负气自缢的女子。而那男婴则是个患病而死的孤儿。校尉以为女官是奉王命而来,不敢多问,只能把两具尸首呈上。而赵姬母子,就这样被秘密护送去了龙居。
“直到今天,九岁的赵政踏出龙居,以名家弟子的身份,迎战阴阳家与儒家两派高手。时隔六年,人们才再一次见到他。”
赵王放声大笑:“当初子楚在邯郸时,寡人就喜欢他这种谋定而后动的行事风格。他居然在儿子刚刚出生时就事先布局。假传寡人之命,让别人都以为龙居有个与赵政同龄的婴儿。等到赵姬与赵政脱逸,遁入龙居,谁又料得到龙居之中的王文回,竟然就是失踪的赵政呢?”
顿了顿,赵王沉吟道:“想来六年前,奉寡人之命赴朱家巷的那名校尉,已被人灭了口。”
“正是,”赵豹奏道,“六年前围困邯郸的秦军退兵,那校尉随军追杀,途中罹难。臣下已经查得明白,致命的剑伤在校尉的背上。”
赵王负手踱了几步,叹息道:“此时寡人的心里着实好奇,深宫之中,究竟是谁,与寡人同床而异梦?”
平阳君奏报完毕,退到一边。
妩媚的郑朱走上前来:“君上,小臣已经查证得实,邹衍那个十三岁的关门弟子洪雁,正是燕国的储君,名讳与君上相同。”
“竟然是燕太子丹?洪雁洪雁,丹者为红,燕化鸿雁,又是一个谜语让寡人来猜。”赵王叹息摇头,“这个消息很是突然,但也不足为奇,蛮符合燕人脱了裤子放屁的粗俗风格。前者,燕人已经答应与我大赵化解仇怨,缔盟交好,并愿意遣太子丹来邯郸为质。此时他真的来了,我们好像也找不到兴师问罪的理由。虽然如此,燕太子丹与秦太子政,以这样的方式招摇过市,是对我大赵的公然不敬。这个优势,可以让我们在未来的变局中获得主动权。”
说到这里,赵王转向国相郭开。
郭开踏前一步:“正如大王所料,对秦质子子楚而言,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不是我赵国的邯郸,而是秦国的咸阳。子楚逃回已经六年。甫归国,他就穿上楚人的衣服,跪伏于华阳夫人膝下,口称母亲。华阳夫人对他视若己出,疼爱不已。但甫出邯郸,子楚就踏入危机。据我们在秦国的暗线密报,子楚回到秦国第一年,至少就遭遇到十二次暗杀,其中下毒五次,暗箭三次,亲兄弟们以话相激,引诱他试剑以借机杀之有四次。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暗中的算计,还不知有多少。秦君之位,人人觊觎。子楚平白得之,势必要开罪于他的二十五个弟弟。
“唯一支持他嗣位的,只有排行第十二的弟弟子洹。子洹的生母是陈国人,子楚生母的故国则是夏国,陈夏两国唇齿相依,是以子洹与子楚休戚与共,亲如兄弟……呃,是如平民之家的兄弟那样相亲相爱。为了子楚,子洹甚至不惜向其他兄弟拨剑。”
赵王失笑:“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子楚是何等精明的人?岂会不知道唯有这个子洹,才是真正有资格与他争位之人?正因为两人都是母系孤弱,才会被楚系华阳权衡选择,子楚入围,就意味着子洹的落败。是以有此口蜜腹剑、包藏祸心,看只看这个子洹,选择什么时候摊牌了。”
郭开笑道:“大王明慧,总之子楚与子洹,相亲相爱两年,到了三年前的七月初七,子洹单约了子楚,赴咸阳城外游湖观月。子楚欣然登车,出城行不及远,疏林中百余名杀手突至,将子楚的车仗团团围住。车帘掀开,才看清楚坐在车中之人,并非子楚,而是秦昭王本尊。扮作杀手的子洹家将,当场被秦国力士公冶秋杀了一半,剩下的人魂胆吓飞,供出了子洹并几个兄弟设谋的真相。秦昭王怒不可遏,要将这些人当场格杀。子楚突然出现,跪伏于秦昭王膝下声声泣血,情愿放弃君位之争,断不忍坐视手足相残。”
听到这里,赵王的眼睛闪闪发亮:“子楚的演技,天下无人可敌。此前邯郸光景,他每次入宫,寡人都被他糊弄得眼泪汪汪。几次本欲诛杀,均被他的情意打动,害得寡人抱住他失声大哭,最终竟然倒贴个妹子给他。谅秦昭王比寡人强不了多少,定然入毂 ,最终只会赦过子洹之罪,而子楚的储君之位,已是不可撼动的了。”
“大王所言极是。”郭开笑道,“如果子楚不是还有一个难对付的叔叔子傒的话,情形必是如此。”
郭开继续说道:“秦公子傒,或是当今天下最有德行的人。贵为秦国公子,从未穿过华贵的衣裳,布衣芒鞋,赤胳短髻;他出门不乘车,不带护卫,与寻常黔首 毫无二致;凡遇孤老,必上前搀扶;收养战争遗孤,让其免于饥馁。他最经常做的事情有两桩,一是亲下铁匠铺锻铸军刃,二是赤脚下田,亲自耕种。他轻易不在朝堂上说话,但只要他说了,无论是秦王还是华阳夫人,都不敢轻慢。
“秦人称子傒为贤公子,视其为秦系纯正势力的代表人物。子傒深信,只有纯正的秦人血统,父母都是秦人,连妻子也是秦人,才有资格坐上秦王之位。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太子安国君,以及子楚,都只是外人,没资格问鼎秦廷最高权力。
“安国君嗣太子位后,对这个弟弟深为忌惮。而子楚若得不到子傒秦系的支持,就无以立足于咸阳,随时都会出现变数。”
说到这里,郭开突然满脸神秘:“敢让大王猜上一猜,子楚用了何种办法,让子傒从敌对转为支持的?”
“这……”赵王认真思索,“按正常思路,子楚要与叔叔子傒多多走动,最好是趁子傒患病之时,奉茶奉药……但子楚行事,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说不定会反其道而行之,率先向子傒发难……”
郭开、郑朱与平阳君齐齐跪倒,高呼道:“主上圣明,这般帝君才智,我等万万不及。”
赵王反倒呆住了:“子楚真的这么干了?”
“没错。”郭开激动地说,“君上先知先觉,精准地判断出子楚的行事风格。这三年来,子楚每年一次,公然向叔叔子傒挑战。第一年,他跟子傒比赛打铁,子楚锻铸出了神兵灭情剑,把子傒气到吐血。第二年,他跟子傒比赛种田,他亲手耕作的田地,收成比子傒高出三成。第三年就是今年……”
赵王接过话来:“今年是第三次挑战,适逢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嬴稷身死,安国君服孝一年,接掌秦国政权。他必定要重整权力架构,公开举行大典,为子楚举行册封太子之礼。”
郭开显得有点儿沮丧:“君上总是先知先觉,让臣下想抖落点惊喜都做不到。”
赵王冷声道:“对一个人恨得太久,就会越来越了解他。子楚的三次挑战,不过是遮人耳目的骗局。秦国人不是只认本土势力子傒,不认久居邯郸的子楚吗?那好,我就不停地挑起争端,把我子楚的名字,和你子傒列在一起。让人提及子楚,想到子傒,提及子傒,想到子楚。这样时日长久,在秦人的认知中,子楚与本土势力便难分难解了。是以今年的太子册封,一定是举国欢庆。任何人若敢稍有微词,秦人的本土势力断不相容!”
郭开就说了一个字:“对!”
赵王起身踱步:“厉害,厉害到了让寡人心惊的地步。看看这时间线上的安排,子楚费时六年,击退觊觎者,名正言顺地举行太子册封之礼。而安国君在位才三天就死了,他夺得了史上最短命君王的桂冠,终将子楚送上权力顶峰,他只需服孝一年,就可以正式称王。与此同时,邹衍、孔穿带燕太子丹入邯郸,隐伏六年的赵政出龙居。时移事易,短短六年一切全都变了。子楚虽未正位,却已经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话语权。迫在眉睫,我赵国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办?寡人该拿这个化名为王文回的赵政怎么办?”
郭开想了想:“君上,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子楚逃归次年,宓公主离开赵去往秦,与子楚成婚。次年生子,名成蟜。今年六岁。君上,若视秦国为一艘战舰,我们的人已经登船。接下来,是夺取并控制这艘船。”
“所以必须要杀掉赵政。”赵王接道,“不能让他的出现,打乱寡人的安排。”
周义肥怀抱利刃,在长街上慢条斯理地行走。
他的身边,是一群服色各异的人。
所有人都是若无其事、一脸轻松的逛街表情。
隔开一段距离,前面走着两个孩子,一个是邹衍的关门弟子——十三岁的洪雁,另一个是公孙龙的关门弟子——九岁的王文回。
忽然两个孩子回了一下头,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指令,周义肥身边的路人整齐地扭脸转身,四散行走,表示他们都是真正过路的行人,与洪雁或是王文回没有半点关系。
周义肥看着可笑,抱剑走到个醷浆摊前,拿起一盏醷浆喝:“哎哟,嚣野鱼,你怎么卖起了楚国的乌梅?不是说带点儿燕国的干酪给老子尝尝吗?”
摊贩满脸茫然:“客官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听不懂才怪。”周义肥冷笑道,“嚣野鱼,你好歹也是成名人物,蓟州地面上剑客你排第一,此来邯郸暗中保护你家太子,不该跟我周义肥打个招呼吗?”
摊贩惶然地盯着周义肥,那张蠢笨呆滞的脸,慢慢变得凌厉起来。如一把利剑缓慢出鞘,他的声音,也变得沉静有力:“周义肥,你既然识破我的行藏 ,却待如何?”
“我又能如何?”周义肥嘀咕道,“你们的太子扈从,明着来的有三百人,倒是一个也未入城。可是暗中潜入邯郸的有五百人,分布在邯郸城中的每个角落。你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刺客,我周义肥吓都吓死了,又能如何?”
“你……”易装为摊贩的燕国剑客,陷入生平以来最大的不自在。被人识破,似乎应该立即动手格杀。可周义肥也是凶名极盛的高手,既然人家敢当面戳穿他,应该是已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但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困惑之际,就见周义肥踢了踢路边一个坐着纳凉的汉子:“还有你,公冶春,就来了你自己?还是春不离秋、秤不离砣,你们哥儿俩全来了?来邯郸却不与我周义肥打声招呼,你家主上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
那汉子极度不适地扭动身子:“小人听不懂你说的话。”
“听不懂就对了。”周义肥笑道,“公冶春,亏你还是西秦第一力士,也不瞧瞧你这张脸,肥头大耳的,哪儿像一个饥寒交迫的赵国人?你既入邯郸守护少主,就是来到了我的地头。每到一地先谒龙头,这礼节还用我教吗?”
话说到这份上,公冶春再装就没意思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活动全身骨节,发出吓人的嘎嘣声。
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战生平最大的敌手,却听周义肥冷声道:“你们两个听好了,眼下整座邯郸城,都知道你们来了。如若不信,你们不妨抬头看看沿街两侧的阁楼之上,尽皆朱衣高冠,赵国的贵人与各国使者,都在等着你们燕、秦两家的高手大战。还有燕太子与秦少主,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偏偏他们还以为自己行藏隐秘。”
“你这……”燕国剑客与西秦力士全都蒙了,“怎么会……这是干什么?”“怪我咯?”周义肥气道,“秦少主政,燕太子丹。政字拆开叫王文回,燕字成雁,丹字谐鸿,你们掩饰身份之时,稍微花点心思会死吗?非要这般偷工减料,笑话我们赵国人没有大脑吗?”
“不是……这个……”饶是嚣野鱼与公冶春见多识广,也未曾想过会遭遇到如此别扭的场面,此时他们大脑呆麻,望着周义肥竟然说不出话来。
只听周义肥冷笑道:“我戳穿你们二人的行藏,是怜惜你们都是成名人物,百战军前,生还不易。实不忍见你二人,被主子如斗鸡走狗一样地吆喝驱使,于这邯郸城中死得毫无价值。听明白了没有?”
“可是这……”嚣野鱼和公冶春,俱面有难色。
洪雁带着王文回走了半晌,忽然他停了下来,取出一物:“这东西,你识得吧?”
王文回看了一眼:“此乃燕明刀,是燕国铸造的货币。”
洪雁又问:“货币是干什么的?”
王文回皱眉答道:“买东西用的。”
“你太聪明了。”洪雁拿着那枚燕明刀,走到一个摊贩前,买了块燕地特产的酤酪。摊贩收下燕明刀找零,递过一枚秦国的圆钱。
洪雁吃着酤酪,吩咐王文回:“接过来呀。”
王文回一声不吭,把圆钱接在手上,看了看。
洪雁咬了一口酤酪后看向他:“你手里的钱,价值几何?”
“几何……”王文回摇头,“这是单位最小的货币,什么也买不到。”
“哦。”洪雁向前一指,“王文回,我师尊久已有心归隐山林,但却一直找不到个像样的地方。看看这片园林,我听说这是赵国大富豪邬家的私产,占地千亩。邬家世代经营马场。战马是最重要的军用资源,所以邬家所掌握的财富,也是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现在请听题,请文回师弟拿了这枚圆钱,把邬家的这片产业买下来,送给我的师尊,让他有个清静的修心之所。这不难为你吧?”
王文回:“……师兄让我用一枚圆钱,买下这价值数万金的庄园林产?”
“不然呢?”洪雁冷笑。
“这不是出题,这是明摆着的刁难!”距洪雁与王文回不远的一家酒肆里,秦国力士公冶春,气愤得一掌拍下。
周义肥急忙架住他的手:“我说你轻点儿,人家小本生意,禁不起你的撼山之力。”
坐在公冶春对面的燕国剑客嚣野鱼,却不愤地道:“这如何不是出题?岂不闻人家邹先生是有意放水的,前两道题根本没有难度,只有这第三道题,才是真刀实枪的题目。我觉得这道题蛮好,你吼叫什么?”
“少在这里替你家太子拉场子,”公冶春怒极,“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用一枚圆钱,要买人家价值上万的产业,这明明是办不到的事!这算什么出题?明明就是刁难!”
嚣野鱼脖子一扬,无赖地说道:“老子就是刁难你了,不服就来和我干一架!”
公冶春怒极立起,周义肥顺势横剑隔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等都是听人驱喝的劳力者,干吗要吵成这样?都坐下来,消消气,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赵王宫中,平原君夫人趋步而进:“妾身见过夫人。”
“妹妹起来吧。”赵王后的目光落在平原君夫人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弟弟信陵君在魏国的基业,已被魏王连根拔除。听说只有小侄女孤身逃出,就是她吗?”
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极是聪慧伶俐:“侄女明月,家破人亡,只能与父亲相依为命,残存苟活,伏乞姑母垂怜。”
“起来吧,”平原君夫人柔声道,“快到夫人身边去。”
明月起身,走到赵王后身前。王后怜爱地看着她:“月儿,我姊妹命苦,膝下无出,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骨血女儿了。”
明月后退几步执礼:“且容月儿与母亲见礼。”
王后居尊,受过明月的叩拜,欣慰道:“孩子起来,知道城中正在发生的事吗?”
明月嫣然一笑:“女儿知道。”
王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燕太子丹给赵政出了道天大的难题,让他以一文圆钱买下邬家富可敌国的产业。这道题已超出了能力极限,赵政断然过不了这一关。月儿一向聪明伶俐,所以母后想派你到赵政的身边,替赵政出面,帮他圆过难堪的场面,也好让母后这边再做安排。”
明月笑了:“母后吩咐,女儿岂敢不遵?但燕太子丹这道题,实无难度可言。即便在女儿这里,解决方案也不少于十二个。若那赵政缺少帝君之才,纵然有再多的人相助,也未必扶得起来;若他不乏帝君之智,想来他会采用最平和的法子,给天下人一个明确的信号。”
赵王后困惑:“他想给天下人什么信号?”
明月浅笑,一字一顿地说道:“君临天下,御风而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王后与平原君夫人,面面相觑。
“臣下无能,伏请君上治罪。”
国相郭开、贵人郑朱与花白胡子的平阳君,并排跪于赵王脚下。
赵王苦笑:“起来吧,尔等有何罪?莫要说你们几个,纵然是在邯郸城中,又有几人能够想到,那小小年纪的赵政,居然真的能解开燕太子给他出的死题?这又是第二个子楚,而且比他父亲更不容小觑。他隐于龙居,于公孙龙帐下受教六年,绝顶的智力加上罕逢的名师,赵国遇此敌手,寡人有得头大了。”
国相郭开悻悻地爬起:“赵政的智力,成为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我们以宓公主为棋,在秦国的苦心布置,一下子变得毫无价值。臣听说宓公主所生的成蟜,智力平平。若是赵政归秦,争夺未来储君之位,恐成蟜没有几分胜算。”
赵王欣然道:“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除掉这个赵政。秦国这台战争机器带给寡人的压力太大了,倘若国逢明主,可以想象寡人还有几多欢欣时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平阳君赵豹笑道,“除掉一个人的办法有五个,一是消灭肉体,二是摧毁心智,三是钝化心理,四是打击精神,五是命其自毁。五个办法之中,最精妙的就是第五个,这就是臣子的愚见。”
赵王皱眉思索:“办法倒是不错,但这需要周密的布局……”突然间他站起来,“寡人明白了,叔叔尽管放手去做。”
“臣下领君上之令。”平阳君赵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