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都城邯郸,城头箭飞如雨。
攻城的秦军士兵,正与守城的赵国军人展开惨烈的厮杀。
城内硝烟弥漫,行人神色惊恐,匆忙奔走,充斥着末日来临的不祥气氛。
建国一百九十六年的赵家宗室,濒于亡破之厄。
年轻的赵王丹,悲愤难抑。
他于朝堂上仰天长啸,声声沥血:“玉石皆可焚,义不辱于秦!传命:为表赵人决死之心,立即捕杀正在赵国的秦质子子楚、妻赵氏、子赵政。枭首于三军,以誓国志。”
一队赵军,踏尘烟起,疾扑秦质子子楚落榻的大北城,朱家巷。
数百名赵兵列队疾奔。
足落尘起,声势惊天。
此时秦国的人质子楚,正在朱家巷的宅邸中,与妻子赵氏用晚膳。
赵氏的身边,坐着他们的儿子赵政。
赵政尚未满三岁,虎头虎脑,眼神灵动,很会讨取父亲的欢心。
小赵政发现母亲今日的神色异常忧郁,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父亲,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门?”
父亲子楚,这一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听了儿子的话,失笑道:“废话,为父如果不出门,又如何联系赵国权要、各国使者?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保全咱们一家的性命?”
妻子赵氏敲了一下丈夫伸向桌上的筷箸,“吃吃吃,每天吃也吃不够。我可是听人说起了,大王召了平原君上朝,说是有人建议杀了你,还有人说要杀咱们全家。”
“怎么会?怎么会?”子楚失笑,“夫人啊,你就安放下一颗心吧。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境况?听到城外的喊杀声了吗?那是大秦的虎狼之兵,在攻打邯郸哪!夫人啊夫人,那赵国人再缺心眼,也知道我是他们保全宗庙的唯一筹码。如果他们真要是杀了我,杀了咱们全家,此后赵王还拿什么跟我强秦讨价还价?”
赵氏摇头落泪:“夫君,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们全家都在这邯郸城内为人质,政儿还出生在这座城里。我们一家就是秦国的承诺,承诺两国交好、互不侵犯。可是,前有四年前的长平之战,秦国一夜间坑杀赵卒四十五万,现在又悍然以重兵攻城。夫君呀,妾身的心眼再不够用,也知道这是秦国有意而为之。明摆着,是你在咸阳的政敌,以坑卒攻城之计,强迫赵王杀掉你,杀掉咱们全家。”
子楚摇了摇头:“女人就是没见识。我少年时入质于赵,离开秦国已久,在咸阳那边毫无人际纠葛,哪儿来的什么政敌仇人?”
赵氏苦笑:“夫君说这样的话,骗得了谁?莫非夫君忘记了是怎么遇到我的了吗?四年前吕不韦一掷千金,诱得我父动心,让我与你相见。你遂向我表达情意,承诺永世不负。从此我以夫君为天,生下政儿。此后吕不韦入咸阳,游说华阳夫人收你为子,嗣为储君。值此,你的地位与价值再也不一样了。赵王当然希望善待你,甚至承诺愿举赵国之军力,助你平安登基,还要把宫中的宓公主嫁与你,就是希望你日后做了秦王,能够念及今日旧情,与赵国交好。”
子楚哈哈大笑:“谁说妇道人家不晓事理?谁说的?你看我的夫人,说起天下之事,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什么都明白。”
顿了顿,子楚又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就应该知道赵王决意不会杀我。相反,于今在这邯郸城内,最害怕我有事的,就是赵王丹呀。”
却听“砰”的一声,赵氏一拳砸在案几上:“夫君,你怕是昏了头,还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情势。赵王起初,是善待于你,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助你登上秦王之位。可是你的兄弟们呢?他们也会这样想吗?”
子楚尴尬地笑道:“我的兄弟们又怎么了?”
赵氏站起来:“夫君呀,你有二十七个兄弟,他们哪一个不想成为秦王?哪一个不想?若说他们不想,连三岁的政儿都不会信!
“你还有二十几个叔叔,他们对王位之觊觎,比你的兄弟更急切。尤其是你那个叫子傒的叔叔,我听说他在秦国的势力,几乎与你祖父昭王分庭抗礼。吕不韦游说你父安国君立你为储君,最为之悲愤的就是子傒。他至少派了三批刺客入邯郸,虽说都被周义肥截杀,未能害得了我们。但第四批刺客的刀剑,还是攻入朱家巷,攻破了这扇脆弱的门。当时那把刀,距离政儿的额际只差分毫,若是周义肥慢到一步,我母子二人早殁于九泉之下了!
“子傒以其个人势力影响秦政,秦兵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赵国,而且每次都要杀到血光弥天,把事做绝。表面上是扩张强秦势力,实际上却是借刀杀人,借赵国人的刀,激起赵国人对你的怨恨,好除掉你这个秦国储君啊。
“还有韩国、魏国、齐国、燕国。这些国家皆派出奇人异士来邯郸,所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杀了咱们全家。因为以夫君为秦国的储君,就会损害这些国家的利益呀!
“三人成虎,千夫所指!
“仇敌满天,生路断绝。
“夫君呀,我一家三口于这朱家巷中的欢聚,还能持续几个时日?”
说到最后,赵氏满脸泪水。
“哈哈哈,这些日子以来,夫人胡思乱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子楚一边笑,一边把口中的饭菜咽下去,然后起身,“好了夫人,你不要哭了,且和政儿慢慢吃,我已经约好了去见平原君的哥哥平阳君。说到明白事理的人儿啊,如此大的邯郸城,恐怕无人能和平阳君相比了。四年前的长平之战,只有平阳君一人力阻,若是听了他的话,赵王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悔恨。”
说罢,子楚走到门前,手扶腰间绦带,目视赵氏。
赵氏却不肯走过来替丈夫正冠系绦,而是用悲哀绝望的眼神看着子楚:“夫君呀,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只恐夫君这次出门,我们夫妻再次重逢之日,此生无望了。”
“哈哈哈,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的事。”
这时候,三岁的小赵政站起来:“父亲,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出门去找你。”
“好好好,父亲答应你回来,一定会回来。”
子楚微弱的笑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赵兵的脚步,越来越急促。
前方就是朱家巷。
此时,子楚不紧不慢地走出门,一辆马车疾驰而至:“公子上车!”
子楚动作飞快,跳到车上。
御者以布蒙面,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吕不韦,快快快。”子楚慌乱地催促道,“我们还能活着走出这邯郸城吗?”
御者正是吕不韦,这一年,他三十五岁。
他亲自驾车,来接子楚。
车后还跟着他的两个得力门客。一个是上蔡人氏李斯,今年二十五岁;另一个是齐人茅焦,二十四岁。此时二人俱作赵卒打扮,长绦系发,手提短矛,跟随在车后。
子楚上车后,只听吕不韦说道:“我们的存活几率,不算太高,大概十成能占一成吧。”
顿了顿,吕不韦又道:“但是赵姬和三岁的政儿,怕是全无生机了。”
子楚绝望地道:“既无生机,你还敢回返邯郸城救我?”
吕不韦笑了:“太子是我身家性命之所系。你在这里,我岂能在别的地方?你活着,活得好好的,才有我吕不韦。若你死了,吕不韦纵然活着,也与一具尸首无异。”
子楚的眼神越发悲绝:“若我活着走出邯郸门,得登秦王之位,必复此仇。”吕不韦大笑道:“那我们也得活着出去才行。”
马车狂驰,冲出了朱家巷口。
只差一步,赵兵飞步赶至,封锁了朱家巷:“传大王令,捕秦质子楚,并其妻赵氏,子赵政。杀!无赦!”
马车上,子楚回头望着冲入朱家巷的士兵,凄声道:“我很自私。此时我唯一的希望竟然是……这些虎狼般凶残的士兵,在屠杀我妻儿之时,动作能够慢一些,慢一些。我竟然希望妻子儿子,在死前多受些苦。”
“对头,”吕不韦长声说道,“这就是我派人吩咐太子逃走之前,在妻子儿子面前不可露出丝毫迹象的原因。”
我们很自私。
我们只能自私,必须自私!
非但自私,而且残忍,冷血。
“只有妻子儿子相信你并没有逃,才能瞒得过那些士兵。若是士兵以为太子并没有逃,就不会急于封门堵捉。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为太子赢得时间,增加逃生几率。”
子楚泪落:“政儿母子,我子楚愧对你们,来生……”
吕不韦疾声提醒:“请太子收敛心神,现在不是伤感之时。失控的情绪,会降低我们逃生的几率,更会失去太子为他们报仇的希望。”
“明白了。”子楚恢复平静的脸色。
朱家巷内,那扇脆弱的门板被踹为残片。
赵卒蜂拥而入,利刃架在紧搂着儿子的赵氏颈上。
士兵冲入每个房间,少倾提刀回来大喊:“没有找到人。他不在这里。”
“太子爷不在府上?”一个士兵怪笑着,窜到赵氏身边。他那只肮脏的大手,辱弄着赵氏雪白的脸颊,“未来的秦国王后,赵夫人,可不可以告诉小人,太子爷去了哪里?”
“他……”赵氏的声音颤抖着,“尔等不得无礼,我们是受了主上明旨保护的。”
“住手!”一名校尉挎剑而入,喝止士兵。
“请夫人看看,这是什么!”
赵氏抬眼看到校尉手中的一块银牌,顿时变色:“这是赵王亲令……”
“没错。”士兵们团团把赵氏围在其中,“这是主上亲令,命小人们亲自操刀,把你们一家三口啪啪啪剁成肉酱。小人斗胆,请问夫人,咱们是先从夫人美丽的脚趾剁起,还是从这双娇柔香软的玉手剁起?”
校尉沉下脸:“夫人不要理会他们的恐吓。当然,实际情况比他们说的更可怕。但如果夫人肯合作,说出子楚去了哪里,小将会尽最大努力,减少夫人临死前的痛苦。”
赵氏犹豫片刻:“我夫君他……出门时说去平阳君大人的府邸。”
“你们几个,”校尉立即招来一队士兵,“立即赶往平阳君大人的府邸。如果中途未能截获,那就入府格杀!大王亲令在此,平阳君的府兵断不敢阻拦。”
“得令!”一排士兵疾步而出。
校尉转身,坐在门前的树桩上:“夫人无须如此惊惧。我是铁血军人,只为执行大王军令而来,断不会对夫人有所羞辱。但是——”校尉拉长了声音,“但是,我的两个哥哥,一个族兄,三人皆在四年前的长平之役中为秦人坑杀。现今夫人的身份,却是秦国储君的正室。这么算起来,我与夫人之间是有不共戴天之血仇的。烦请夫人教我,血海深仇,何以雪之?”
吕不韦与子楚的马车,不敢驶入长街,只是在巷子里不停地兜转。
但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前方突然出现一队巡街士兵:“那辆马车停下!”
吕不韦只好停车。
巡街士兵赶过来:“尔等何人?岂不知大王有命,城破在即,殊死御敌,举凡邯郸城中车辆马牛铁器,俱皆征为军用?你这辆车何以不从军令,脱逸于此?”
“军爷千万别误会,”吕不韦赔笑道,“这辆车在这里,是有缘由的。车上乃魏国信陵君的使者……”
“谁的使者也不行!”士兵斥道,“若秦兵破城,则玉石俱焚。管你是楚国的贵人,还是齐国的夫人,乱军之中一样难逃性命。所以大王严令诸国使者的宾车一同收缴归军。尔等抗拒大王军令,其罪难赦,与我……”
“吵什么?吵什么?”后面扮作赵卒的门客李斯、茅焦适时现身,“这辆车,乃魏国信陵君使者的专车,入城之后为我等截下。使者得知大王军令之后,不敢有违,立即将车子交付,由我二人押送至西城门,再行分配。这有什么问题吗?”
“哦,原来此车已经征用了。”拦路的赵兵恍然大悟,“误会,误会。把你们的路条给我看一下。不是小的难为兄台,非常时期,你们懂的。”
“懂,懂,当然懂。”李斯取出一片画着符号的竹简,给对方看过。
看着对方走远,吕不韦松了口气:“好险,前方就是西城门,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妥当,很快就要离开这座恐怖的死牢了。”
子楚紧张的神色稍缓,苍白的手指慢慢放开紧揪住的吕不韦的衣襟。
邯郸西城门前,燃烧着几堆火。
数十名士兵来来往往,正在搬运军械。听到动静,士兵们纷纷停下,抬头看向驶过来的马车。
车驶近后,吕不韦愉快地打声招呼:“诸位,晚上好。”
一名将领徐步而出,衣甲鲜明,不染尘灰:“吕先生请了。”
“阁下是……”吕不韦神色大变,声音紧张起来,“阁下怎么识得我?”
“在下游徼 赵长威。”对方笑道,“吕先生奇货可居,千金市国,何等大名?在下如何不知?敢问吕先生深夜来此,要找哪个?”
“我……”吕不韦的声音慌乱起来,“我要找……找……”
赵长威一摆手,身后的士兵立即以矛尖挑起十几颗人头:“好教先生得知,邯郸西门值守赵得符并十二名守护,大战之际,卖国求荣,收取秦人万金贿赂,私纵奸人入城,还意图放走我赵国死仇大敌,秦质子子楚。此事为司寇查获。我奉大王亲命,来此核查,现如今一应罪状皆已证实,赵得符及从逆均已枭首。此事处理得是否得当,先生高明,还请指教。”
望着赵长威身后那一排首级,吕不韦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幸好门客李斯聪明,纵前一步,一下子掀开车后的盖子:“赵将军请了。”
游徼赵长威疑惑道:“敢问何事?”
李斯指着车后的东西:“将军请看,这是什么?”
赵长威从士兵手中接过火把,照了照:“原来是黄金,大概值两千镒 。”
李斯看向他:“将军出生入死,沙场喋血,要多久才能赚到这两千镒?”
赵长威沉吟半晌:“就算小将有十条性命,死上十次,也赚不来数目如此庞大的财富。”
李斯轻笑:“将军,现在这些金子,是你的了。”
赵长威大喜:“真的吗?”
吕不韦醒过神来,急忙说道:“假的!”
赵长威沉了脸:“嗯?”
吕不韦赔笑:“这只是小可给将军的部分心意。这两千镒黄金,是小可与将军的见面礼。若将军高抬贵手,容我等出了城,我必有十倍于此的黄金相报。”
赵长威喜形于色:“久闻吕先生一掷千金,果然是名不虚传。”
见他如此模样,吕不韦等人长松了一口气,各自面有喜色。
却听赵长威一声喝:“士兵们,你们的父兄,尽皆被秦人坑杀于长平之役。眼前这点小钱,算是秦人给你们的一点点补偿。秦人给再多的金银,也弥补不了他们对我们的残酷伤害,所以我知道你们根本不会稀罕这些。但是,诸位家中或有妻儿,或有守寡的母亲,他们的生活需要周济,他们的血泪需要抚慰,他们的恨意需要维持。所以这些钱,大家拿了,也是于心无愧的。”
“谢过将军。”士兵们一拥而上,倾刻间将两千镒黄金瓜分得干干净净。
赵长威转过身来,目视车上脸色渐变的子楚:“太子爷,几个孤儿寡母的抚恤,暂时有了着落。可我赵家满门,一十四口上了前线,悉数被尔等坑杀,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烦请太子下车,让我们打起算盘,盘点一下旧账,可好?”
赵兵剑刃出鞘之声摄人魂胆。
子楚面如死灰,无言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