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呀,宾须无费力地推开门,太长时间未见阳光的霉腐气味扑面而来:“太子,你来看。”
嬴政下马:“宾须大人,你要我看什么?”
宾须无指向屋里:“看看这片采邑,这就是少府划拨给三公府的费用。说到底咱们也不能怪人家少府,这不是失火了吗?太子,你可是亲眼看到少府衙司那冲天的火光。据说是天气太冷,三个夜间巡值的士兵,找了些木材点燃取暖。可是一阵风起,卷起几点火星飘向了少府衙司。那少府堆满了记录各郡县户口物产地形的竹简档牍。哎呀,我那大沈厥湫,匠作在督造这些竹牍时,那叫一个用心,那叫一个尽职尽责。一枚枚简页被削得薄如蝉翼,那可谓天然的引火之物呀。是以那几点火星顺风拂来,少府院中收藏的所有竹制文牍,立即化作冲天火光,全都烧光了。”
嬴政抬起手捂住鼻子,皱着眉头问:“然后呢?”
宾须无唉声叹气:“哪儿还有什么然后?有关国家各地的情形资料全都烧光,现在咱们全都是摸象的瞎子,什么也弄不清楚了。所以咱们的三公府,要想在主上继位时如期完工,就只能凭感觉凭印象,指定一个民收颇盈的采邑。”
嬴政挑眉:“所以你就指定了这个金郡,挑选了这个银县?”
宾须无颔首:“是的。”
嬴政重新看向屋内:“可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宾须无讪笑道,“这是两年前,咸阳查抄了几家布商,抄出来的那些没人要的苫布堆放到了这里。这个,这个,当时的处置,有点儿拿这里当垃圾堆积场了,哈哈,哈哈哈。”
嬴政拿手捻了捻那苫布:“挺结实的呀。”
宾须无摆摆手:“不算是太结实,也就是颜色还正,都是黑色。这种布三年前也曾在咸阳流行过,可时尚这东西,就如同破茶壶,没嘴(准)。只不过一夜之间,新式的踳布一进来,这些布就一钱不值了。太子,老臣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想要把这些布卖掉,换了银钱兴建三公府的话,咱们不仅不能收人家钱,还得倒找人家钱。这钱是搬运费,感谢人家替咱们把垃圾挪个地方。”
嬴政诧异:“你的意思是说,银县的库府里,就只有这些东西?”
宾须无叹气,苦着脸说:“如果只有这些,还不算问题。问题是不止这些,不止这些呀。”
顺着宾须无所指的方向,嬴政举目眺望,视野中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原野,赤褐色的岩石星罗密布,间或夹杂着一小块灰白色的盐碱地。偶见一株生命力最顽强的骆驼刺,根部嵌入石缝,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壤汲取养分,病恹恹的一副垂死的模样。
极远的天尽头,有当地乡人走过,佝偻着腰身,手中牵着的孩子,脑袋大得吓人。
一个字:穷!
穷到令人彻底绝望。
宾须无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太子呀,小臣来了之后,仔细地调查过的。这里以前一共有七百余户人家,但近几年来,有二百多家出现过饿死人的情形,至少有七十家全家饿死。有三百多家弃产逃亡,听说半数的人在途中被掳为奴隶,或是自己卖身为奴。还有一些人家子侄有出息,沙场上战死或是立功,能迁走的就全都迁走了。”
嬴政回过头来看他:“那这片采邑,还有子民吗?”
宾须无轻声叹气:“不能说一个也没有吧。但也只不过是七十多户的垂老孤弱,年轻人也有几个,只是智力不足,生下来就是个傻子。”
嬴政又问:“既然如此,何以这里会被称为金郡银县?”
宾须无拈髯失笑:“老夫事后才弄明白,这里以前有个体面人家,家有两子,长子名金,次子名银,是以以此命名。”
嬴政颔首:“原来如此,我想知道这户人家后来怎么样了。”
“应该搬走了吧?”宾须无猜测道,“如果没有搬走,那也应该穷死了。总之呢,太子,咱们得在这采邑,收到两万镒的金子,用以支付三公府的建筑开支。这个困难,不能说太大,总之就是处理个日常事务。对吧,太子?”
从金郡银县返回咸阳城,要走多半日的路。到达城门时,天已经快黑了。嬴政勉强赶在城门落闩之前进了城。
他先去寝龙宫给两代先王敬香叩头,并参见父王。
看着儿子风尘仆仆的模样,子楚有些心酸:“政儿,有两个大夫上疏,称国孝期间,太子应该遵循大礼,足不出户,恭守于先祖的灵位之前,以示虔敬之心。如今太子归孝日迟,已是失了孝心。又不以孝礼为念,营营役役,净干些杂七杂八没名堂的烂事,所以后位及太子之尊,须当再议缓行。”
嬴政拿手搓了一下脸:“父亲,此奏疏所言,俱在情理。”
子楚放下奏疏,四下望望,见周边无人,遂小声道:“政儿,寡人有句话,一直想说给你们母子。你听后或有不快,但事涉国政,寡人却不能不说。”
嬴政躬身:“君父之命,孩儿无所不遵。”
子楚回想起这六年发生的一桩桩事,感叹道:“政儿,六年前寡人逃离邯郸,以为你们母子断无生路可言,所以回到这咸阳城后,就依与君夫人之约,娶了宓公主,生下了你弟弟成蟜。六年来你们母子悄无声息,所有人都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都奉成蟜为太子。此番国孝期间,国中正酝酿惊天阴谋,八方风雨,四面合围,要力阻你弟弟登上太子之位。原本寡人与吕不韦,已拟定了应对之策。不料想意外消息传来,你们母子犹在人世,而且成为了龙居关门弟子。是以寡人之心,既喜不自胜,又有苦难言。”
说到这里,子楚舔了舔嘴唇,抱怨道:“得知你们母子的生讯后,寡人立即与吕不韦于密室之中,推演了你们母子的生存策略。
“上策是借龙居的影响力,游说赵王,获得赵国的全力支持。最好是让赵国出动几十万兵马,护送你回秦。届时你无论是想成为太子,还是继寡人之位,都由你。
“中策是勾连秦赵两国,借秦国之力,压制赵国,迫使赵国加封你们母子。再借赵国之力,给寡人这边施加压力,让寡人也不得不加封你们。到时候你同时拥有两国爵位封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纵然混得再差,也不亚于赵之平原君、魏之信陵君、齐之孟尝君,及楚之春申君。
“下策就是不顾一切地回国。你若回来,就会让赵王失去人质,必然激怒于他,此一不智;你回来,更可怕的是会激怒君夫人,她命运孤苦,与宓公主同体连心,为了保护宓公主与成蟜,她什么都干得出来,此二不智;你回来,就会把国中本土势力越来越强的敌意与攻击,全转移到你身上,反而让弟弟成蟜登位太子,变得顺理成章,此三不智。”
说到这里,子楚激动地站起来:“儿子呀,你和你母亲在那龙居,到底都学了些什么?难道连分析局势都不懂了吗?人间千条道,世上万条理,你们偏偏挑选了最不应该挑选的,你告诉寡人,你,或你母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嬴政慢慢站起来,迎上父亲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主上,我必须回来,别无选择。”
子楚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
嬴政苦笑:“因为,六年前在邯郸大北城的朱家巷,我那至亲至爱的父亲,笑吟吟地离开家的时候,我曾对他说:‘父亲,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出门去找你。’”
子楚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不待他说,嬴政继续说道:“所以我来了,以践行六年前我对父亲许下的诺言。我走过漫长的路,踏着无尽的鲜血,从邯郸到楚国,再从楚国到秦国,只为回来。母亲与龙居在赵国设下的三十二处暗桩,悉被君夫人侦破拔除。为了我回来,千人赴死,步步是血。为了我回来,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徒余孤儿寡母。我在暗夜里行走,听着破家的孤儿恸哭,可是我不为所动,人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我。雪寒,没有我的心寒;风冷,没有我的心冷;霜苦,没有我的心苦;刀伤,没有我的心伤。我必须回来,履行我的诺言,找到我的父亲。
“我只是想回来。
“我只是想寻找父亲。
“策略图谋,与我何干?”
说完这番话,嬴政伏跪,向父亲叩首。
随后起身,大步离去。
呆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子楚大张着嘴,不知所措。
好半晌,他醒过神来,追上几步:“你你你……你竟敢跟寡人如此说话!翻了天了你!”
吕不韦闪身出来,急忙搀扶住子楚:“主上消消气,消消气,太子他……他这就是到了叛逆年龄,对,是叛逆。实则对君父不敢不敬。”
子楚悻悻地道:“谁不叛逆?寡人还想叛逆呢!可生在王家,哪儿有叛逆的资格?他都九岁了还不明事理,无怪群臣对他都看不上眼。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寡人瞧瘪了他。这太子之位,他没戏了!”
从寝龙宫出来,嬴政带着啰里啰唆的宾须无,来到了城门的平民市巷。
宾须无诧异地问:“太子,你来这里干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里居住的都是些脱籍奴。虽说他们都是靠着军功替自己赎身了,可骨子里的劣性终究难驯,奸淫盗杀,无日不绝呀。”
嬴政没理他的疑问,而是直接吩咐道:“你给我打听一户人家,这家有个老母,三个儿子,名字分别是衷、惊和黑夫。”
宾须无苦口婆心地说:“打听这些奴隶干什么?老臣劝太子快点儿离开吧,如果被人知道了,那可是悔之不及的事情。”
嬴政皱眉:“我父王的叔叔子傒,不也与黔首相互往来吗?为何就没人议论他?”
宾须无失笑:“这不能比,子傒是贤公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同样的事情,他做了是亲民慈和,不负苍生;你做了就是逾礼越节,无人君之望。”
嬴政也笑了:“谢过大人建言。实告大人,我要找那户人家,是两宫太后吩咐的。他们以前是给宫里送楚鱼的,可一连多日没踪影,两宫太后吩咐我过问一下。”
宾须无再次失笑:“太子你又错了,国丧期间,从宫里到民间,一律不许食鱼与肉。所以两宫太后怎么可能吃鱼?两宫太后思念先王,身体日渐消瘦,如何会视殡葬大礼为无物?所以这话应该这么说,因两宫太后思念先君之心过于悲恸,感动了苍天,遂有几尾楚鱼,自行跳入太后的鼎镬里,此乃天意,体两宫太后思念之情,不敢有违。”
嬴政附和道:“对,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得找到那户人家,不然的话,那楚鱼也不会自动跳到太后的嘴边,是不是?”
说话间,两人穿过一条狭窄的弄巷,来到一个院子前。
宾须无指着面前的院子:“就是这里了,那三兄弟事母至孝,作战勇猛,与人和善。这附近人家,都知道他们。”
“如此甚好。”嬴政叩门,“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但风中传来凄凄呜呜的声音,听起来极是吓人。嬴政与宾须无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推门进去。那奇怪的动静,是从正屋里传出来的。
走到屋门前探头望,见屋中榻上,躺着一个老妇人,正自痛苦地呻吟:“儿呀,你们去了哪里,临走不说给娘做好饭,娘快要饿死了。连口水都没有,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娘啊。”
嬴政见了,吓了一跳:“宾须大人,快给老人家端碗水来。”
宾须无更是吓了一跳:“太子千金之躯,她就是个脱籍奴……”
嬴政瞪了他一眼:“闭嘴!”
宾须无无奈只得妥协:“好,好,好,我老人家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国之明主,这又一个妥妥的贤公子,跟在黔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拎不清大小轻重。”口中嘟囔着,宾须无满腹委屈地端来碗水,再目瞪口呆地看着嬴政动作娴熟地烧火升灶,替老妇人做了碗热汤面。
看着嬴政坐在床边,给老妇人喂饭,宾须无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太子,你这是跟谁学的?”
“昔者在龙居时,每日里都是烧灶做饭,侍奉师尊娘亲。”
“龙居?那是个什么地方?”宾须无满脸茫然。
“……”
服侍老妇人睡下,嬴政退出房间:“打听一下,三兄弟到底去哪儿了?”
宾须无跟在嬴政后面:“打听过了,消息也不是那么准确,好像是三兄弟犯了官司,都被下狱了。”
嬴政沉了脸:“我们必须要找到他们,否则无法跟太后交代。”
“监狱这种事,最好去问廷尉的吏属。”宾须无建议道。
“那你快去……那个妇人是谁?”
“妇人……”宾须无仔细一看,只见行街之上,有个极引人注目的妇人,眉眼端庄,气色祥和,身着国丧期间服孝的黑衣,那衣裳显然经过她细心裁剪,修长合度,玲珑浮凸。总之是个极美的妇人,略带几分羞涩的甜蜜,与一男子挽着手,沿着路边行走。
“哈哈哈,”宾须无乐了,“太子呀,你才九岁,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有眼力呢?”
嬴政挑了挑眉毛:“大人此言何意?”
宾须无唏嘘道:“太子呀,我们在这里焦头烂额,为的什么啊?就是为了三公府啊。可推本溯源,三公府的麻烦,就是这个美貌妇人惹出来的。”
一个妇人惹出这么大的事?嬴政不敢相信:“不会吧,这妇人看似天真无邪,怎么会跟国事扯上关系?”
宾须无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实告太子,这妇人不是别人,她的丈夫就是朝中的匠作,专门负责工程营建的。三公府的事宜,就是由她丈夫负责的。奈何这妇人不安于室,丈夫辛苦养家,她在墙外开花。瞒着丈夫有了奸夫,为图谋与奸夫长久,竟然下了狠手,趁夜将丈夫推落入井。事发后被吏尉查缉,下了死狱,等待秋后处决。岂料君上归天,新君嗣位,大赦天下,这妇人就没事人一样回家了。喏,你看她和奸夫两情绸缪的模样,十足的一往情深。总之,正是因为这个妇人,才让太子与老臣如此奔波忙碌,实在是令人困惑,神灵如此安排,究竟何意呀?”
嬴政笑道:“大人你看,那妇人的腰肢,盈盈一握,纤如细柳,好生柔美。”
宾须无越来越看不懂嬴政:“老臣放肆,可不可以问太子一个,呃,非问不可的问题?”
“大人有话请说。”
宾须无严肃道:“太子虽多年在赵国为质,但好歹也是主上血宗,延请名师是不可少的。老臣真的想知道,太子的师尊,究竟是哪位?”
“大人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宾须无直言:“太子年方九岁,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就算是朦胧情开,略知男女之事,也只是看妇人的脸美不美。而太子已经学会看妇人的腰了,私密榻欢,尽在妇人腰肢,这是成年男子才知道的秘密。太子小小年纪就对男女情事洞若观火,是以老臣困惑,有此一问。”
嬴政不答,只是入神地看着那妇人走远,才说道:“我的老师有三位,公孙龙、邹衍、孔穿先生。”
宾须无心中疑惑更甚:“倒是古怪,太子说出来的,竟然是名家、儒家、阴阳家,三大宗门之首。还想请问太子,这三位宗师级的人物,都教了你些什么?”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戏谑,浅笑道:“三位师尊,曾问了我一个问题:‘谁能摘下老虎颈上的铃铛?’”
宾须无不解,自然追问:“吃人的老虎,谁能摘下它颈上的铃铛呢……太子是怎么回答的?”
嬴政回答道:“只要找到那个给老虎系上铃铛的人,就能把铃铛解下来。”宾须无皱起了眉头:“回答得倒是四平八稳,可这……跟咱们面对的问题,有何关系?”
嬴政指着那妇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所面对的麻烦,是匠作妻子惹出来的,那就让她来解决好了。非她不可!”
宾须无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太子耍了:“不是……你这……为何每次与太子对话,老臣都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呢?”
临至中午时分,宾须无带着一名挎刀的将佐,气喘吁吁地跑来:“太子,人倒是替你找到了,不过……我看太子还是收手吧。”
那挎刀军官走过来:“小人巫马伤,在廷尉大人座下司值隶狱,政公子有何吩咐?”
只是一句话,对方就表明了立场。
他称嬴政为公子,而不称太子。
那么,他或是只认嬴政的弟弟成蟜为太子,或是连子楚这个秦王都不认。若是前者,那意味着麻烦;若是后者,则意味着大麻烦。
嬴政劈面一句话:“巫马伤,你一年饷金多少?”
“饷金……”巫马伤故意称嬴政为公子,不称太子,就是想激怒嬴政。这样做之前他精心思虑过,嬴政虽是长子,但长到九岁才来到咸阳。而秦王的二世子成蟜,生在咸阳长在咸阳,秦人都以成蟜为正宗,对嬴政充满敌意。所以,即使他激怒嬴政,嬴政也拿他无可奈何。相反,他的举动传到成蟜及其支持者耳中,说不定那就是攀龙附凤的好时机。所以他做足了准备,应对来自嬴政的愤怒。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嬴政居然会问出来这么个怪问题。
一时间,巫马伤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只能呆立在那里,茫然地望着嬴政。
就听嬴政说道:“巫马伤,我这里有笔泼天富贵,需要狱中的衷三兄弟协助,才能获得。我出自贵家,纵然退万步,仍是公子,不差这点富贵。但这笔泼天富贵,于你而言可能是一生中的唯一机会,不知你意下如何?”
巫马伤机械地问:“什么样的富贵?总不会是让我去闯刀山火海吧?”
嬴政摇摇头:“不动一刀一兵,不见半点血光。不见君父之责,不见朝臣嫉恨。天下人人称赞,父母妻儿安心。长则一两个月,短则一二十天,就可见分晓。你若无此心,我也不勉强。”
巫马伤十分激动:“公……太子,需要小人做什么?”
嬴政吩咐道:“第一步,先给我把衷三兄弟带来。”
巫马伤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嬴政,终于说了句:“小人,谨遵太子之命。”巫马伤大步离开,宾须无猛冲到嬴政身边,震骇地看着巫马伤的背影:“太子,你这玩得大了,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看你下一步如何收场。”
嬴政回过头看向宾须无:“你怎知我所言的泼天富贵,不是真的?”
宾须无失笑:“可是,太子所言泼天富贵,究竟在哪里?”
嬴政放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适才那纤腰盈握的妇人告诉了我们,那泼天的富贵,尽在金郡银县库府中,尽在那堆如小山的苫布中。”
“大沈厥湫啊,”宾须无仰天长叹,“我大秦要亡啊,摊上这么个疯太子,脑子缺弦神经兮兮,此事必将贻笑天下!”
巫马伤带着衷三兄弟走过来:“太子,人带来了。”
衷三兄弟上前跪倒:“太子,殿下救我等性命,听闻还曾为家母奉汤,此恩此德,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嬴政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身边是冷眼旁观的宾须无。只听嬴政问道:“夜间值巡烤火,因火星飘拂,烧毁了少府竹简文牍的,就是你们三个?”
三人懊恼垂首:“是。”
嬴政追问:“如何证明火是你们引燃的,而不是别的原因?”
宾须无急忙扑过来:“逾越了,太子这个问题可是逾越了啊。缉查要案,刑律之事,自有司职。太子,你把人带出来了,就已经逾越了。咱们大秦,也曾有位太子这么干过,你猜猜他后来怎么样了?他的老师代他受刑,被商鞅割了鼻子 !这事要是主上问起来,好多人都要为此担责的。纵然太子尊贵,可还有个宗正,是专职惩治违法公族的。所以眼下之事最要紧的是别声张,千万别声张。这躲都躲不及的事,还要去插手刑案,我说太子呀,是谁给你的底气呢?”
嬴政怒道:“两宫太后给我的,够了吗?”
宾须无低叹:“算老臣刚才什么也没说。”
嬴政余怒未消,转向衷三兄弟:“你们三人,以后就给我办事。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纵使你三人吃过多少苦、立过多少功,我都不会给你们表功求爵。因为我们往后的路,太难了。会有无数的人,付出他们无法想象的代价。我不想让你们死,我要你们好好活着,侍奉在年迈的老母身边。听明白了没有?”
三人面面相觑:“小人……明白。”
嬴政入宫,给两位奶奶问礼。
“哎哟,我的大孙子。”华阳太后与夏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媳妇你不要忙活了,那点事小馨她们自会办妥,过来看看你的儿子。”
赵氏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孝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政儿,你穿的这是什么?”
嬴政跪下:“儿子见过母亲。日间于寝龙宫与父王议事,儿子见父王身材消瘦,要遵礼斋戒,还要在悲恸之余不停地处理国事。儿子无能,不能帮父亲分忧,只能于宫外垂泪。幸好遇到宾须无大人,他告诉儿子说,有一种已经过时的苫布,最适宜用来缝制孝衣的。这种衣服材质不会磨损父王的身体,而且能让父王处理事务时,移坐方便。是以儿子让宾须大人拿来几件,请母后过目,这布料是否真如宾须大人所说的那般好。若如此,还请两位奶奶吩咐父王,让父王穿上这身孝衣,以聊表儿子对父王的衷爱之心。”
两宫太后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嬴政拿来的苫布孝衣,相互嘀咕道:“这苫布衣,前些年倒是流行过。这两年没了踪影。听孙儿如此说法,那王后你得好好瞧瞧,那个谁……那个谁……那个谁来着?”
嬴政提醒道:“宾须大人。”
华阳太后摇头:“宾须无是出了名的老糊涂,他办事的能力没有多大,但把事情搞砸的能力可不小。他在朝堂上撑这么多年,就是凑个人数。若是确如政儿所说,这老家伙倒是立了一功。”
赵氏目视嬴政,母子心意相通:“政儿所言不假。这苫布孝衣,确实比主上现在穿的要简便,但又绝不失其庄重。待妾身依主上的身材稍做裁剪,再请两位母亲费心,叮嘱主上千万要顾及身子,以国事为重。”
正说着,忽听到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奶奶,蟜儿来了。”
两宫太后大喜:“是蟜儿吗?快进来,快进来,让奶奶瞧瞧。”
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雪白粉嫩,如白玉雕琢般完美,从外边跑进来,给两宫太后磕头。孩子的身后,跟着一个极美的少妇,她在向两宫太后行礼之时,眼神掠过赵氏和嬴政。
那眼神中,略带几分不安,如荒野小鹿突然遇到野狼时露出的眼神。
赵氏正要说话,那孩子已经飞奔到嬴政面前:“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看着这孩子,嬴政的心,霎时盈满一片暖意:“如果你是蟜儿,那我就是你的哥哥。”
成蟜迫不及待地答道:“我是蟜儿,政哥哥可愿意带我玩?”
“愿意,政哥哥愿意。”嬴政蹲下身,把孩子抱起来。
这孩子,就是子楚的二儿子成蟜,赵国宓公主所生。虽然嬴政只比成蟜大三岁,但两人际遇完全不同。成蟜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从未经过风雨冷寒。而嬴政却经历了几番血劫,更有过从赵国南向逃亡,绕经楚国回返西秦的经历。所以从外表上看,嬴政似是个成年男子,心理年龄比成蟜大出不知多少。
那边宓公主向赵氏执礼:“宓儿见过姐姐。姐姐已经入宫多日,宓儿却未曾拜见,原以为主上会安排我们姐妹见面,却疏略了国孝之时……”
赵氏急忙把宓公主搀起:“妹妹万万不可如此,贵胄王族,千金之尊。姐姐我何其惶恐,敢受妹妹大礼?原本是应该我带着政儿,觐见妹妹与成蟜公子的。”华阳太后向夏太后眨眨眼:“妹子,看这光景,想起什么来了?”
夏太后是个实在人,直肠子,回道:“倒是和咱们姐妹初见时的场景一般。”
华阳太后悄声说道:“那咱们不快点儿去那边看荷花,还等什么?”
两宫太后知趣地避开,给两个儿媳妇腾出谈判空间,让她们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与利益。
两宫太后走后,赵氏与宓公主静静对视,如两个行将决死的剑士。
突然之间宓公主垂泪,跪倒:“不敢请姐姐恕过妹妹之罪。”
赵氏大恐:“妹妹这是何故?妹妹是赵氏宗族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城何止百座?地何止千里?甲何止万乘?姐姐我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缺识少教,不谙礼数。昔日在邯郸,妹妹是玉叶金枝,庙堂之尊,姐姐只是个大北城朱家巷的洒扫婢佣。现今在这咸阳宫,妹妹孝顺太后,怜惜嫔娥,又生下聪明伶俐的王子成蟜,尽得主上宠欢。姐姐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异乡人,无论是姐姐我在宫中,还是政儿在朝中,都是步步维艰,死生一线。如此光景,姐姐怎敢受妹妹此拜?”
宓公主垂下泪来:“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抢走了你视之为天的夫君,怨我抢走你儿子的父亲。姐姐真的有理由怨我,真的该怨我。姐姐今日的情形,都是因为我,按理说妹妹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我想请姐姐相信我,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这样做,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赵氏扶起宓公主:“我相信妹妹,真的相信。”
停顿了片刻,宓公主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妹妹的心中,是何等尊仰你。携子远行,历尽艰辛,妻子寻夫,儿子寻父。这感天动地的感情,何等忠贞?姐姐可知道,当我听闻姐姐来到时,心里是何等的狂喜,何等的期待。我期待见到姐姐,期待见到那个柔韧而坚强的奇女子,期待见到那个任何折辱与苦难都无法压倒的巾帼奇英。可是姐姐……”
赵氏点头:“姐姐知道,都知道。”
宓公主的声音突然加大:“不,姐姐你不知道。姐姐可能以为,你入宫多日,我却始终不来觐见,违礼背规,不遵长序,是因为妹妹骄横任性,又或是下面的人多番阻拦,不是的姐姐,不是这样的。我不能来见姐姐,都是因为他!”赵氏不解,安静了片刻,迟疑道:“……他?”
宓公主擦了擦眼泪:“对,就是他。就是我们的那个男人,那个被称为秦王的男人。是他,他根本不想让我们姐妹见面。往好听了说,他是担心我们姐妹不和,怕带来冲突。但实际上,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根本不希望你们母子回来,巴不得你们母子都死在外边。他就是这样无情无义,就是这样冷漠的一个人。若不是这样的残忍而冷血,他也不可能击败觊觎王位的众多兄弟……”
赵氏一把掩住宓公主的嘴:“妹妹,你疯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宓公主气哼哼地挣脱开:“姐姐,妹妹敢说这样的话,终归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至少在这段感情中,我没有体会到幸福或是快乐。只是王家之女,从无自由之说。我的妹妹君夫人与哥哥赵王,把我迷晕,装进箱子里当礼物送给子楚,只因他们担心获得权力的子楚,会报复邯郸城对他的虐待与伤害,所以用我的身体与幸福,还有那一夜又一夜的泪水,缓解子楚那雷霆般的震怒。我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人前欢笑,榻上承欢,但我的心在流血,那血一夜一夜地流,从无止息。姐姐呀,我置身于这人间地狱,承受着永无休止的苦难,我只是说一声我不喜欢,这难道还不行吗?”
赵氏抱住宓公主:“别说了,妹妹你不要再说了。姐姐的眼泪,早在邯郸城时就已流干,妹妹你别用无泪之恸,再次把姐姐的心撕碎。”
蜷缩于赵氏的怀中,宓公主浑身颤抖着:“姐姐,这座可怕的王宫,就是个斗鸡场,我们姐妹是两只斗鸡,我们的骨血也是斗鸡。我们和他们,必须要遵循帝国的制度、规则,相互啄得血肉横飞。最后决出那个最冷酷、最残忍、最强大的来,由他来接收全部的战利品。可人活着已经够艰难的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种艰难推到极致?推到人心崩裂,挤压出最后的恶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表现得聪明一点?不能相互容忍,相安无事?”
抬起头,宓公主那张垂泪的脸,看着赵氏:“姐姐,相信我,我从无任何欲求,只希望平平安安。我甚至希望成蟜能快乐成长,不要卷入嗣位之争。我不想争夺什么王后,也不希望成蟜做太子。我不想跟任何人争,我只希望这残酷的世界,不要破坏我们的安宁。”
赵氏捧起宓公主的俏脸,泪水汹涌地流淌:“妹妹请相信我,我也是这样想的。”
门外,传来成蟜欢快的笑声。
嬴政把成蟜扛在肩膀上,正在绕一株老树奔跑。
赵氏不再说话。
宓公主也不再说话。
两人只是手挽着手,并肩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快乐地嬉戏。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
真的希望。
毕恭毕敬地从身着新式苫布孝衣的子楚身边退开后,朝臣大夫们松了口气,开始活动因跪得太久而僵硬的筋骨。
这时嬴政牵着成蟜的手,步入灵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带有诧异与困惑。
但没有人看嬴政。大夫朝臣,都是嗅觉最为敏感的政治动物。嬴政与父亲的冲突,虽然只是发生在极狭小的空间,但朝中每一个人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在他们眼中,嬴政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值得多看一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成蟜身上。
这就是大秦的储君,未来的太子,所以他穿着与秦王制式相近的苫布孝衣。而嬴政,却仍然穿着那袭极不合体的旧孝衣。
这是一个再也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预示着嬴政母子出局,而宓公主与成蟜赢得了一切。
十几名公开支持成蟜的大夫无视嬴政的存在,径直到成蟜面前行跪礼:“太子殿下,今儿个可不许跪太久,太后会心疼的。”
嬴政脸上毫无表情,领着成蟜到灵前行每日的跪礼。
朝臣们继续走动、议论,忽然间现场一片静寂。
公子箻,他是子楚的第十一个弟弟,素来特立独行。他既不参与本土派的势力倾轧,也不对子楚继位这件事表态。他只喜欢醇酒美人,只想恣意享受人生。谁来主掌朝政他都没意见,只要不妨碍他开心快活。
但今天,他也身穿一袭与秦王子楚、太子成蟜制式相近的苫布孝衣。
突然有一名素来耿直的臣子冲出来:“子箻大人,国有国法,宗有宗规。纵使王子犯法,也须交宗正名罪。”
公子箻莫名:“……你在说什么?”
耿直大臣大声质问道:“子箻大人何以僭越体制,擅穿君王、太子的制式孝衣?”
公子箻脸色沉了几分:“你看清楚,我穿的这是公侯制式,只是孝衣料子,遵古礼采用了与君王同样的布料。”
“哦哦,”群臣眼睛睁得大开,“原来这苫布孝衣,是按等级设计的。”
公子箻又道:“此孝衣,何止本公子穿得?咸阳城中许多人都在穿。你们还记得宾须老不死说过的前任匠作的妻子吗?那个为和奸夫久长,把丈夫推入井的女人。本公子听说她是城里第一个穿这种孝衣的人,纤腰盈握,勾引得无数男人火烧火燎。哼,这种奸诈的女人,总有办法弄到最好的东西。”
“哦,原来是这样。”
“这种孝衣人人都可以穿。”
“大王在穿,公子箻在穿,咸阳城最会勾引男人的女人也在穿。”
“可为啥自己没得穿?”
群臣再悄然回头,看正在行跪礼的嬴政和成蟜,每个人的心里都突然泛起一股子冷气。
事情正在起变化,局面越来越明朗。
必须马上弄到符合自己官职的苫布孝衣,必须马上穿到身上。
否则的话,自己就会因为和嬴政的衣料相同被划到失势者的阵营。
去哪里能弄到这种苫布孝衣?
谁有消息?
惶恐的群臣,纷纷议论起来。
“宾须大人,宾须大人等一等,本官这里有金锭……”
“宾须无你个老不死的,给老子站住!”
一群大夫朝臣,在街道上堵截宾须无,揪断了他的绦带,踩掉了他的鞋子,打飞了他的帽子。老大一把年纪的宾须无狼狈不堪,幸得衷、惊、黑夫三兄弟,带着几名士兵隔开众臣,他这才带着哭音,冲出了重围。
冲到无人之处,宾须无捂住胸口,疯狂地喘息:“要死了,要死了,这是在搞什么,怎么可以这么搞……”
一支马鞭突兀地戳到他的鼻头:“宾须无,你往哪里逃?”
宾须无定睛一看,顿时哭了:“姺公主,你就饶了老夫吧。”
公主姺只有十二岁,比嬴政才大三岁。但她天资聪颖,七岁时上朝堂建言,令满朝皆惊,是以深得两任主君的宠溺。十岁就获准开衙建府,是秦廷中不可小觑的强大势力。此时她满脸怒火,以马鞭指着宾须无:“宾须老狗,你都老成这模样了,怎么突然开出新花来?说,是谁给你出的这损主意?”
宾须无抗议道:“公主,请你好好想想。老夫我好歹也是三朝元老,几任主上都对老臣宠爱有加。如今国孝之日,老夫还不能表表忠心吗?”
公主姺摇头:“我还不了解你?饭吃不到鼻孔里,都已经超出了你的智力。还有那个巫马伤,跟你一样都是没脑子的人。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主上本尊,还是宫里的宓夫人?哼,别看那女人装得白月清风、人畜无害的,我早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
宾须无现在只想赶紧逃走:“公主还有事吗?没事的话,老夫先走了。”
公主姺喝道:“你迈出一步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宾须无苦笑:“公主就别难为老臣了。如果公主一定要追问这幕后之人是谁,且容老臣慢慢说来。”
公主姺收回鞭子:“你说!”
宾须无道:“昔者,先昭王在世,范侯范雎当权。有一年,范侯失去了自己的封地,昭王问他:‘你难过吗?’范侯答:‘臣不难过。’昭王诧异:‘怎么会?’范侯解释说:‘梁国有个人,叫东门吴,他的儿子死了,可他一点儿也不伤心。别人问他为什么不伤心,东门吴答,他以前并没有儿子,也没有为此伤心过。现在他有了儿子又失去,岂不是跟没有儿子时一样吗?为什么要伤心呢?主上,臣也是如此呀,以前臣并没有封地,没有为此难过。现在臣有了封地又失去,岂不是跟臣下没有封地时一样吗?为什么要难过呢?’
“昭王听了,回来对蒙骜说:‘寡人怎么觉得范侯这人不实在呢?寡人连丢只破鞋子,都会耿耿于怀不开心。他丢失了封地,这么大的事居然说不难过,你信吗?’
“于是蒙骜去见范侯,说:‘我要自杀。’范侯惊问:‘为什么呀?’蒙骜说:‘你的封地丢失了,这是我作为将领的失误,我感觉自己没脸再活了,所以要自杀。’
“范侯猛地醒悟过来,向蒙骜伏拜,说:‘谨领教诲。’此后范侯再见昭王,就表示出自己对失去封地的难过之情。”
讲到这里,宾须无问:“公主猜猜看,后来情形怎么样了?”
公主姺答道:“那应该是……以后无论范侯说什么,先昭王都不会再信。一句话,范雎出局了,失势了。”
宾须无点点头:“对。”
公主姺皱眉,追问道:“所以呢?”
“所以公主你看看,在这起事件上,每个人都展现出绝顶的智慧。范侯讲了个富含人生哲理的故事,这个故事永远不会被人遗忘。可这么好的故事,却没起到正向的作用,反而引起主上的猜疑。还有蒙骜,他是真心诚意想帮助范侯范雎,结果却适得其反,加快了范侯失宠。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老臣要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公主姺被宾须无的话弄糊涂了:“你说的这些……跟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宾须无解释道:“公主不是认为老臣庸碌无能,就是个混日子的太平官吗?但老臣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诉公主,一个如老臣这样的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却屹立三朝,三朝主上都视老臣为心腹,为什么呢?不是老臣只会拍主上马屁,而是老臣是有智慧、有脑子的。只是老臣的运气坏透了,每一次但有建言,都会遇到如范侯、蒙骜那档子事,明明是惊世的奇策,可是环境一变,却成了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老臣倒霉了一辈子,但主上怜我愚忠,从未抛弃老臣。这一次,老臣随便为主上分了点忧,干了点事,嘿,偏偏这次时运反转了。老臣的苦心没有因为环境的影响变成臭棋,而是体现出惊人的效用。是以公主大惑不解,以为老臣背后另有高人,其实就是公主想多了。说到底,强将手下无弱兵,明君座下无庸臣。即使是咱大秦国的一枚酒囊饭袋,那也不是白给的。”
公主姺撇撇嘴:“说得挺像真的,我要信了你这老不死的才怪。”
突然间她厉喝一声:“我的孝衣呢?”
“在这里。”宾须无急忙举起一件苫布孝衣,“是老臣吩咐裁缝比量着公主的身材,量身订制的。”
公主姺板着脸,脱下旧孝衣,换上苫布新制。自己歪着看着,越看越喜欢。抬腿就要飞走,去向权贵公子们炫耀,可是宾须无一只手恰好拦在前面:“公主,两镒金锭。”
公主姺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宾须老狗,你穷疯了?抢钱啊。”
“嘘!”宾须无竖起一根手指,“千万不要让别人听到,免得他们笑话公主。”
“你……”公主姺招手,从家奴手中接过来三锭金子,丢在宾须无脚下,“去死吧,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小人!”
公主车仗走远了,宾须无兀自拿着金锭困惑:“见利忘义这能理解,这就是我。可卖主求荣从何说起?”
未及三日,咸阳城中,所有人都穿上了符合自己等级的苫布孝衣。
宾须无与一身鲜明甲衣、带几个军士巡逻的衷三兄弟打过招呼后,走进库府。
巫马伤迎上来:“宾须大人,所有的苫布,全都制成成衣卖光了。”
现在这里,堆放的全都是大块的金锭。
宾须无打量着那小山一样高的金锭:“嗯,大概有三万镒,不到四万镒。用来盖个三公府,绰绰有余。”
巫马伤唤来几个人,介绍道:“宾须大人,这是舍弟巫马忧、巫马苦,那边帮着裁孝衣的,是舍妹巫马愁。这些日子人手不够用,小人自作主张,把家里的兄弟姊妹全找来了。”
宾须无见这架势不妙,赶紧低声劝道:“太子对你的承诺,全部兑现了。不过你也要悠着点儿,你到底捞了多少?居然把全家都带来了。”
巫马伤大怒:“宾须老狗,你可以侮辱我本人,侮辱我父母,侮辱我的祖宗,但决不许你侮辱我的智商。”
“……我怎么侮辱你的智商了?”
巫马伤冷哼一声:“我到底有多傻,非要现在下手捞?太子有此智慧,以后我们跟着太子,那是修八百辈子才修到的福泽,几世子孙享用不尽。你以为我会搞砸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吗?”
宾须无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唉,话是没错。可太子做成这件事,反倒让他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离贤公子的位置,越来越近了。纵是把这桩功劳归于老夫,那也是无济于事啊!”
按宗礼祭过香后,秦王子楚转身,冷冰冰地看着排列成队的大夫臣属。
宾须无的位置一下子向前挪了十几位,显得极不协调。而子楚那带着愤怒的眼神,就落在他身上。
宾须无抬抬眉毛,又垂下了。
过了半晌,他又偷偷抬眉,发现子楚仍然盯着他,而且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
宾须无的身体开始颤抖。
终于,众人听到子楚的声音:“没事的话,散了吧。”
“等等。”子傒适时站了出来。蓑衣竹笠,赤着脚板,两条多毛的大腿,带着湿漉漉的水渍,似乎他老人家刚刚打渔归来。只听他那中气十足、洪钟一般的声音响起:“虽是国丧期间,举国休养生息,但也不能坐视宵小之属祸乱朝堂。”
子楚明显有点儿尴尬:“叔叔此言,何意啊?”
子傒不理会秦王,转向宾须无:“宾须老狗,你可知罪?”
宾须无挺直了腰板:“老臣不知。老臣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为国为君,为民为天,为君分忧,为国尽忠,什么罪也没有。”
“你……”子傒大怒,“大胆,你竟敢跟老夫如此说话?”
宾须无反问道:“那老臣该怎么说?难不成还要管你叫君上不成?”
“你,你,你……”子傒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
无怪乎子傒气到说不出话,早在上一任秦王安国君,只做了三天秦王就死了后,子傒的地位就在秦人心目中迅速提升,他在秦宗室中素有贤名,久孚人望。而子楚虽得到两宫太后的支持,奈何在朝中毫无影响,只能依靠如吕不韦这样的几个外界人士,勉强支持。
子傒的秦土势力迅速强大,压倒性地将子楚吊打,这是子傒气势嚣张的因由之一。
其二,宾须无是有名的蹒跚愚臣,平日里胆小怕事,谁都瞧不起他。此前子傒势力还没这么大时,就敢将宾须无践踏在脚下肆意凌辱,宾须无绝对不敢反抗。而现在,子傒在宾须无面前说话更有底气了,可万万料想不到,宾须无居然敢当面顶撞,而且还理直气壮。
尴尬之际,公子洹、公子泺两人齐齐站出来:“大胆宾须老狗,你那个三公府,督造得怎么样了?”
宾须无躬身:“谢两位公子过问,两位公子为老臣指定的采邑,金郡银县库府,现有不到四万镒的金锭可供调用,老臣已经吩咐下去了,正在延请工匠,择日祭过大沈厥湫,即刻开工。”
“你胡说!”公子洹气得脸皮涨紫,“金郡银县的库府,空空如也,只有一大堆不值三文两文的苫布,一锭金银也没有。你是公衙商用,把苫布裁制成了孝衣,以高到吓死人的价格卖掉。本公子身上这件孝衣,那个叫巫马伤的狗奴才,他竟然勒索了我五镒金锭。”
五镒金锭呀,公子洹委屈得要哭了,来回给大家看他的苫衣。
“哗!”群臣齐声震惊,“巫马伤大手笔,狮子开口,是个人物。”
“嘘,”宾须无竖起手指,“两位公子千万别乱讲话,小心传出去让人笑话。让人知道你给老夫用来营建三公府的采邑,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你猜大家会怎么看你?”
“你……”公子洹气得浑身发抖。
忽然之间,秦王子楚露出王者的威严,他哼了一声:“两位先王灵前,市井匹夫般吵闹,你们视我大秦朝堂为何物?”
子傒等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压制的力量,无奈揖礼:“莽撞失礼,请主上降责。”
子楚挥挥手:“寡人不究,退下吧。宾须无,你留下。”
宾须无站在原地,如老鼠一般抖个不停。
秦王子楚,如一只猫,围着他一圈圈转。
子楚忽地停下来:“借寡人换了苫布制式的孝衣,趁机把库府中最不值钱的苫布炒成天价,换了三万余镒金锭用以营建三公府。这套手法,寡人感觉好熟悉呀。”
秦王突然转身:“是谁的主意?”
宾须无猛地打了个寒战:“回主上,是老臣的主意。”
“胡说!”秦王斥道,“就算扒了你的皮,寡人也不相信你会有这脑子。这是嬴政他们娘俩的鬼主意,是也不是?若是别人想出来的点子,那是一桩奇功。偏偏他们娘俩就不行,因为他们居于主君之位,上帝荡荡,唯德尚飨。上帝板板,唯德是载。主君唯德,御风而行,但有实功,反而减损主君之德。所以他们娘俩不择手段,为抢夺成蟜的太子之位,就把这桩功劳推到你的头上,是也不是?”宾须无脸皮抽搐:“老臣生平不敢欺瞒主上……呃,没有那样的事。”
子楚冷声哼道:“没有才怪!若不是看你刚才装疯卖傻,力挫子傒势力,给寡人出了一口恶气,单凭你一再欺君之事,就该治你几次死罪。”
宾须无静默半晌,道:“主上一再相迫,看来老臣不说实话,是真的不行了。”子楚厉声喝道:“说!”
宾须无恭敬答道:“实告主上,把苫布炒出高价,换成金锭,建三公府,这是主上给老臣的命令。”
子楚猛地瞪向宾须无:“……又胡说!哪儿有这种事?”
宾须无咬咬牙,迎上子楚的目光:“怎么没有?莫非主上忘了那日,就在这里,主上吩咐老臣说‘为政以德,治政以正,如星拱北斗,为世间愚苦之人指明方向’,主上莫非忘了吗?”
子楚想了想,道:“又来乱讲,这句话明明是你对寡人说的。”
宾须无继续说道:“还有这句‘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随风必偃’,这应该是主上说的吧?”
子楚大怒:“你当寡人傻吗?这也是你当时引孔子的话。”
宾须无辩解道:“然而主上当时并未否决,这岂不就是主上说的?”
子楚竟无言以对:“你,你,你……你这滑头,在这儿等着寡人呢。”
宾须无叫道:“是的。主上之德风,老臣之德草;主上穿苫衣,老臣卖苫草;主上建公府,老臣把腿跑;主上忧国事,老臣起得早。老臣领会了主上的指示精神,贯彻实施,让空空如也的库府,一夜之间堆满金锭;让毫无头绪的三公府,终于得以营建。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老臣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怒气冲冲,对老臣穷追猛打呢?”
子楚郁闷地看着宾须无:“你听好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嬴政一句话,让他给寡人收敛着点儿。若如此急功冒进,必然是悔之不及!滚!”
“这是干什么呢?主上你说这是干什么呢?”宾须无一边谢君,一边嘟囔着退下。
赵樽手拿两支楚地风味的冰水渍甘蔗,兴冲冲地从街角转出来。
一排赵国剑士,无声无息地拦在前面。
赵樽停下,面无表情。
又一排赵国剑士,出现在赵樽身后。
赵樽冷笑:“尔等远在邯郸都有家眷,就这么急着让你们的家人听到来自这咸阳城传过去的噩耗?”
坐在马车上的君夫人出现,苍白的脸颊,黑洞洞的眼窝,冷冰冰的声音:“再说一句我听听?”
赵樽的脸色一变再变,不敢回应。
君夫人厉斥:“跪下,你这长平战场上的逃奴,敢弑主犯上吗?”
赵樽跪下了:“小人不敢。”
“不敢才怪!”君夫人俯下身,用无力的小拳头击打赵樽的脑袋,“早在邯郸之时,就感觉什么地方不对,总有人报说我在别的地方。几天前,我才突然醒过神来,是有一辆车,车上也有个女子,跟在我们前后不时出没,所以才会被人弄混。你侍奉的那个女人是谁?为何屡次三番坏我的事?”
赵樽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君夫人阴狠道:“不说是吧?给我撬开他的嘴!”
“放开他。”明月公主从后面走出来。她穿着一袭五颜六色的彩衣,头上梳了两个环形抓髻,手中拿着串冰糖葫芦:“赵樽虽是死士,但在长平血场,已经死过十几次了,何曾亏欠你赵国?”
君夫人先是震惊,而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那就难怪了。”
她一挥手,吩咐剑士们:“给公主叩头。信陵君窃符救赵,虽然名过其实,徒劳无益,但君上高义,薄于云天,凡我赵国子民,都欠信陵君家人一份情义。明月公主,就是我赵国的恩人。若逢公主有求,我赵人皆有赴死之义。”
明月公主笑了:“那么赵大叔他没事了,是不是?”
君夫人抬手,赵樽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回到明月公主身边,把冰渍甘蔗呈上。
明月公主咬着甘蔗,乌溜溜的大眼睛与君夫人黑洞洞的眼窝相对视:“君夫人,你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为何要追杀嬴政母子?”
君夫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你父亲窃符救赵,获罪于魏王,结果魏王将你族裔彻底铲平。公主是血海中唯一逃生的人,自己的悲惨身世,岂不就是答案吗?”
明月公主追问:“夫人是担心嬴政母子势力坐大?”
君夫人失笑:“小丫头,你年龄虽小,可应该知道那嬴政是何来历。他受教于龙居,是名家、儒家、阴阳家三大学宗聚合,苦心栽培出来的混世魔王。他今年才九岁,只手空拳,却合秦、赵两国之力无法阻截他。一旦他踏上秦国这架无敌战车,天下之人连同你我,还有生路可言吗?”
明月公主摇头:“说到家仇国恨,我和夫人感同身受。天下之人,谁也没有我们两个身世惨。夫人苦心孤诣,却无力阻止嬴政母子的脚步,从邯郸到咸阳,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击,相信夫人终生再也走不出这暗黑无际的心理阴影。我全家俱被魏王杀害,伏卧于尸堆血泊,我才逃过劫难。至今午夜梦回,仍能听到族亲濒死前的呼喊,与黑暗中掠过的雪亮刃锋的冷寒。但是夫人啊,一个人处于孤弱之时,决定他生存能力的,来自他自身的智力因素。可一旦他获得秦国这样的战争机器,个人的智力影响就变得微乎其微。真正让天下人,让夫人恐惧的,是秦国这架无敌战车,而非嬴政本人。”
君夫人挑眉:“公主所言不错,但天下之事,非成于力,而成之于势。何谓势?不过就是无数如嬴政这样的智力非凡之士的能力聚合。所以要蛇打七寸,牛系鼻环。只要抓住事物的关键点,就存在着扭转局势的可能性,正所谓事在人为,这就是我要告诫公主的。”
明月公主笑了:“夫人啊,自打邯郸以来,我就一路跟踪嬴政。我跟踪他,并无明确目的,只是好奇,如观察一只老鼠,是如何在猫咪的围捕中想尽办法逃命的。可就在前日,我偷听到嬴政给大夫宾须无讲了个故事。而后宾须无又把这个故事,讲给公主姺听。可是我知道,宾须无根本没有听懂,而由于他的讲述有失偏颇,连累到公主姺须得花很长时间才能醒悟过来。但那个故事,如果说世间真的有一个人能听懂,那就是夫人你呀。”
君夫人怔怔地看着明月公主:“你是说那个范侯范雎失宠于秦昭王的故事?”
明月公主缓慢地点了点头:“对。”
君夫人沉默了。
明月公主继续说道:“夫人啊,昔者于这咸阳城中,楚人的势力是何等强劲,芈太后一手遮天,谁人不惧?可是范雎入秦,以一己之力独挑楚系,说动秦昭王,废黜芈太后,楚系的华阳君、泾阳君与高陵君被流放封国。在那时,范雎如日中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时节何曾少了人中伤他?然而,事物在上升的过程中,一切的遏止因素,经由系统本身的运行耦合,最终都化成了正面的支持力量。诸如范雎,在他得势时,任何人的非议,不但没有扳倒他,反而强化了他的势力,让他更加坚不可摧。可忽如一夜寒风来,范雎步入下坡路,这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再把他推回原来的位置,重臣蒙骜只是支持他的力量之一。可是夫人啊,当事物进入消亡阶段,一切支持因素,经由系统本身的运行耦合,最终也都化成了负面的消解力量。所以蒙骜对范雎的支持,反而加快了他的失宠。
“天地的规律,就是这样,当其上升,一切反对力量,最终都被系统解析为支持力。而当事物下降,一切支持力量,都被系统解析为消解力。所以天下之势,不在于秦强,而在于六国太弱。不是秦国强大了,才肆意欺凌六国,而是六国进入了消亡期,就算这世间没有秦国,也无法阻遏东方六国消亡的进程。”
说完之后,明月公主开始嘎嘣嘎嘣地咬嚼冰渍甘蔗。
君夫人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公主,如今这世上,只你和父亲信陵君相依为命。不敢相问公主,若这世上有人伤害你父亲,你会怎么做?”
明月公主果断地回答道:“杀了他,此事别无选择。”
君夫人颔首:“谢过公主,这就是我现在的选择。世间道理,都是对的。但我们不是活在道理中。”
我们是活在感情中。
有感而生,为情而死。
这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