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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权力角逐
谁驯服它,它就属于谁

一排甲士持戟疾奔,簇拥着中间饰着孝物的王车。

车行疾速,车帘晃动,现出车中面带茫然之色、一袭孝衣的秦王子楚。

车仗进入王宫,子楚落车,宫人小馨向前执礼:“婢子为主上引路。”

跟在小馨身后,子楚匆匆走着,边走边问道:“母亲突然唤寡人入宫,究竟是何事?”

宫人小馨恭敬道:“主母有命,婢子不敢有违。”

“嘿,还不让说?”子楚更加诧异,“那你总得告诉寡人,是好事还是坏事吧?”

小馨思虑片刻,答道:“或喜或忧,凭主上心意而决。”

子楚失笑:“这越说越悬了。再敢这样逗寡人,信不信寡人登位后第一桩事,就是替你找个丑丈夫?”

小馨冷脸不答,只是加快脚步。

须臾,便到了宁和宫,子楚抬眼,就见养母华阳太后与生母夏太后,一左一右,并排落座于上位。他心下越发狐疑,上前跪倒:“儿子楚,累两位母亲不得歇息,必是儿子未尽孝心之过。”

“大王是否尽了孝心,诸人自有公论。”华阳太后冷冰冰地说,“秦王正于灵前守孝,我们两个却突然唤了你来,你一定困惑迷茫吧?”

子楚恭恭敬敬道:“母后大人,儿子有错,恭领责罚。”

夏太后接过话来:“大王有何错?”

子楚迟疑道:“儿子……疏失了宫里的照拂……”

华阳太后低声笑道:“大王还是懵懂,本宫就直说了吧。刚刚,就刚刚,我们两个讨人嫌的老家伙,已经睡下了,却忽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我那远在赵国的儿媳妇,还有我的孙儿政,眼里含泪,一身是血,向我发出凄厉的求救声:‘祖母,救救我,救救我……’这可怕的噩梦,把我吓醒,只感心惊肉跳,惊恐不已。再也睡不着,就去找妹妹聊聊天,不承想妹妹也和我一样,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都是梦到我那苦命的儿媳和孙儿被人害了。”

子楚听了,呆怔半晌,强笑道:“母亲大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你过于挂念媳妇孙子了。”

华阳太后叹道:“然而秦王,我的儿媳赵氏和孙儿政,此时何在?”

子楚被问得措手不及,迟疑片刻,答道:“他们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寡人已经派了吕不韦,带着那两个最得力的门客,李斯和茅焦,去赵国接他们了。”

华阳太后问道:“吕不韦走了多久?”

“一个月有余吧。”

华阳太后追问:“人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

“那么他们此时走到了何处?”

“应该……就快要到了。”

“你人在咸阳,为父守孝,如何知道他们就快要到了?”

“母后大人,这不是有书信吗?”

华阳太后问:“书信何在?给本宫看看。”

一连串的追问让子楚应接不暇,但话已出口,子楚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书信……一时间忘放哪儿了,等明儿个找到就给母后送来。”

华阳太后厉声道:“君王信柬,皆国之重典。大王说书信找不到了,那就是主掌职官的失职,这披麻戴孝的节骨眼上,要不要究责问罪呢?”

听闻华阳太后此话,子楚的心猛地一跳,试探道:“……母后大人,你们是不是……”

夏太后猛然立起:“是的,我们都知道了。不然,我们为何唤你来?”

华阳太后也立起:“说吧,本宫要听一句实话,我那可怜的媳妇和孙儿,到底怎么样了?”

子楚长跪,恸哭:“寡人无能,有眼无珠,不敢诉之于两位母亲。前者,寡人派了公冶春、公冶秋两兄弟,带了六百人众,前往邯郸接回政儿母子。可万万没想到变生肘腋,祸起萧墙。那公冶兄弟二人表面忠义,却包藏祸心,他们于邯郸城中,伪造王令,悍然夜攻政儿母子所在的龙居。寡人听说,龙居主人公孙龙,于烈焰中鼓瑟高歌,化鹤归西,政儿母子二人,就此……”

哭了半晌,子楚恸道:“儿子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后,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怕母后知道后伤心,损及贵体……”

华阳夫人走到子楚面前,俯身看着他:“孩子,你很伤心是不是?”

子楚大恸:“是的母后,儿子伤心欲绝。”

“既如此,本宫让你见两个人。”

华阳太后说罢,就听脚步声起,赵氏牵着赵政的手,从屏风后走出。

子楚的瞳仁倏然收缩,泪飞长笑:“寡人看到了什么?夫人!政儿!真的是你们吗?真的是你们吗?”

明月公主的马车,就在王宫大门对面斜侧的一个店铺前。

看着衷带着赵政母子入宫,看着服孝的子楚入宫,又看到子楚满脸惘然地从宫里出来。

公主坐在车上,赵樽则席地而坐。两人一人抱一个比人脑袋还大的烙饼,费力地啃着。

明月公主才吃两口,赵樽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大饼。他心下狐疑,看着空空的两手,好像那烙饼不是他吃掉的。他又舔了舔手指,问道:“公主,适才我们所食是何物?”

明月公主狐疑地看着他:“你是真没吃过,还是装糊涂?这是秦地名吃,名锅盔。你到底想问什么,就问好了,如此弯弯绕绕,有失武人风范。”

“武人哪儿有什么风范?只有疯狂。”赵樽道,“小人还是弄不明白,秦少主母子二人到底是怎么进的城?衷押解囚车入城之时,被秦王手下的黄衣人当场堵截,逐一验查。当时的情形我们虽然站得远,却也看得清楚、真切。车中七人,确系死囚,并没有混入秦少主母子。所以这古灵精怪的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混进城来的呢?”

明月公主鄙夷道:“你有这眼力见儿,还会沦落为死士吗?早就获封……封……封个长平侯了。”

赵樽神色肃穆,跪下磕头:“小人谢过公主之封,感恩戴德,誓死以报。”

明月公主呆了一呆:“好你个顺杆爬的滑头,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赵樽起身,答道:“适才说到秦少主母子,并不在囚车里。而且他们体形特殊,一个孩子一个美妇,也不可能混入役夫之中。那样他们在入城时就会被发现,然而他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明月公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赵樽,还记得在行司隶衙门前,衷三兄弟交割了死囚之后,两个弟弟突然发难,举矛欲刺的时候吗?”

赵樽当然记得:“对,那两个弟弟或许……想要活动一下筋骨。”

明月公主扶额:“活动什么活动!那是衷的两个弟弟看到了情形经过,可是当时不敢说,事后更是吓破了胆。”

“公主,你等等……”赵樽双手扳着自己的脑袋,“感觉答案呼之欲出啊,可就是说不明白。干脆还是公主告诉小人好了,想得头好疼。”

明月公主越发恨铁不成钢:“那你长脑子干什么?干什么?”

赵樽笑嘻嘻地答:“公主呀,脑子跟脑子能一样吗?猪还有脑子呢,不照样挨刀?”

明月公主长叹一声:“你……算了,提醒你一下。智慧就是非无非有,非有非无。秦少主母子如若进城,只能钻进衷押解的囚车里,这样才会逃过军士查验。所以他们的确是冒充死囚,混进城来的。但秦少主母子何等聪慧,知道利用衷三兄弟的军中私谊,只能瞒过极短时间,很快就会被子楚派来的人觉察。因此他们必须要在进城之后,迅速离开囚车,唯有如此才能达到有亦非无,无亦非有,人在囚车又不在囚车的目的,这才显现智慧本义,晓得咯?”

“不是……那个……”赵樽听得快要哭了,“人在囚车里,就是在囚车里。不在囚车里,就是不在囚车里,怎么可能既在囚车里,又不在囚车里呢?”

明月公主怒道:“你傻呀,你不会等囚车刚刚进城,就立即从囚车里钻出来,换个事先安排好的人进去?”

“唉!”赵樽跺脚,“难怪衷的两个弟弟冲他比画长矛,他们亲眼看到自己押入城的死囚,突然钻出囚笼,混进人群跑掉。而押送的役夫却钻了进去,负责鱼目混珠。当时那两个可怜弟弟,一定是吓得快要疯掉。”

明月公主出神地看着王宫,缓声道:“进城,只是秦少主母子步入危险的第一步。他们若想活着见到丈夫或父亲,只有来这里,只有在这个地方。

“于赵政而言,只有他的奶奶,才不会杀了他,向另一个儿媳邀功。但其他人,都有着这样做的理由。这咸阳城中,每个人都有杀他的动机。

“天下皆说可杀,你看这秦少主把自己混得。”

辞别两位母后出宫时,子楚吩咐了一声:“命相邦到寝龙宫来见寡人。”

所谓寝龙宫,是停厝两任秦国君王的灵堂。大半个王宫腾出来,院子里搭起灵棚,作为国家的继任者,子楚须得在这里斋戒一年,只食清水和最粗糙的食物。还要按规仪每日三次长恸,哭声的节奏一定要把握好,不可不悲,亦不可过于悲伤。不悲伤是为不孝,太悲伤则伤害身体,影响到治理国政,更是大大的不孝。

子楚感觉心很累。

有时候,他宁肯这里躺着的是他自己。

疲倦噬骨之际,吕不韦衣冠不整,匆匆来到:“主上,小臣来迟,万死之罪。”

子楚问道:“相邦,邯郸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吕不韦一怔:“主上有此一问,是赵氏母子归来了吗?抑或是有了消息?”子楚如实道来:“他们此时已经入宫,正在服侍两位太后。”

吕不韦咧嘴乐了:“恭喜主上,能飞出那铁桶似的邯郸城,主上是第一人,他们是第二个。”

子楚理了理袖袍,道出心中疑惑:“邯郸倒也罢了,寡人只是想问问相邦,这咸阳城又是怎么回事?”

吕不韦叹息一声:“主上是否还记得,六年前,我们是如何进入这咸阳城的?”

子楚皱眉,露出不悦之色:“……寡人已是至尊,还要再提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吗?”

吕不韦不赞同地摇摇头:“说出去固然是丢人,但唯小臣与主上心知,那是非凡的智慧。”

子楚缓慢地点头:“也有道理,但你不说这事倒也罢了,说出来寡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六年前对手步步设伏,狙杀手段不尽其数。寡人为了混入这咸阳城,不得不让茅焦那王八蛋把寡人易装为妇人,这也就罢了,一路上他还上下其手,对寡人大肆淫污……如今茅焦已经躲了寡人六年,他还能躲多久?”

“……主上,咱们现在不是在说茅焦的事,咱们说什么来着?主上,你看我这脑子……对了,小臣的意思是说,主上当年进入这咸阳城,如此窘迫尴尬,只是因为我们行走在权力的路上。权力有权力的规律与规则。这规则近乎是一成不变的,甚至可以说是固化成文的。

“权力的规则就是,贵胄血统只是权力的授权。而授权赋予我们的实际权力,尚不足百分之十。至少还有百分之九十的权力,要靠我们狼一般的意志、虎一般的雄心、狐狸一样的机诈,以及狗一样的顺从隐忍才能换来。主上啊,权力岂有天授之说?那是靠着无尽的智慧、机算、权谋,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啊!

“权力之路,从无半点侥幸。

“步步是血,声声是泪。

“唯有一拳一脚打出来,一刀一剑拼出来。

“当年主上走过的路,如今的少主与赵氏,也要一步不少地走过来,少走一步都不行。权力之路,正如一个孩子的成长,父母自己是孩子时,会拉得屎尿满地皆是,而当轮到孩子,自然也要有这么一个过程。无论父母的地位多高、权势多大,有一样东西是永远无法帮助孩子逃过去的,那就是成长,那就是行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说到这里,吕不韦来了情绪,手舞足蹈,纵情高呼:“主上啊,什么叫权力?权力是一匹美丽的野马,谁驯化了它,它就是谁的。主上啊,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秦国咸阳。咸阳正是一匹野马,如今驯马人自邯郸而来,这匹性子暴烈的野马,岂会那般顺从?当然是要迎头先给一个下马威,这有什么不对吗?”子楚被吕不韦的亢奋弄糊涂了,“相邦,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吕不韦急忙收敛:“主上,小臣正在请人代笔写部书,书名叫《吕氏春秋》。有所思,有所念,所以适才才会失态,请主上降罪责罚。”

“这大孝的日子,如何罚你啊。”子楚叹息道,“相邦,寡人唤你来,是担心……担心如果这座咸阳城,对政儿母子表示出过强的敌意,这会不会影响到赵氏与寡人的夫妻情义,还有政儿与寡人的父子亲情?”

吕不韦失笑:“多虑了,主上多虑了。政儿母子何等通情达礼,岂会把自然规理怪罪于君父?更何况,主上于这咸阳城中六年,经历了几多屈辱?受尽了多少磨难?若这些都未曾影响到主上的心性,又如何会影响到他们?”

子楚吃力地坐下:“相邦,咱们说的不是一码事。寡人是在说政儿母子入秦,对政局造成的冲击与变化。你却只知一味地唱高调。呃……今天这次谈话,让寡人感觉很累,很累。”

悠长的笳笛声响过三次,秦国朝臣俱着黑衣,伏拜于地:“臣下奉迎两位太后。”

华阳太后在左,夏太后居右。两个被赋予帝国最高权力的人,各执长孙的一只手,后面跟着拘谨低头的赵氏,徐徐转出。

扫一眼伏拜的臣属,华阳太后开口了:“穆穆先祖,敬明其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允文允武,昭假烈祖。靡有不孝,自求伊祜。先者,天不佑我大秦,两代帝君仙去。国失其主,何其痛哀?更可怜的是我的儿媳、长孙,俱自飘零在赵,徒有归乡之念,恨无两翼在身。然幸苍天垂怜,神灵庇佑,昨夜花开庭堂,一轮明月在天。我的儿媳长孙,涉行千里,步步危艰,终在本宫姐妹的苦苦思念之中,回到了我西秦家园。是以今日于宗庙之上,先祖灵前,让我的儿媳、长孙为先祖敬奉炷香,以谢苍天之佑,以还神灵之愿,以敬臣属之忠,以报国人之望。”

言罢,华阳太后牵着赵政的手,夏太后牵着赵氏的手,引指他们向前。敬奉过灵香之后,他们就正式认祖归宗,赵政将恢复本名嬴政,赵氏也将获得夫人的诰封。

按照规程礼范,秦王子楚,小步前趋,准备带着夫人和儿子完成仪礼。

可是他刚一抬腿,后面有个人扯住了他。

敢触碰君王之身,那是大不敬之罪,何况大咧咧地拉扯他?是以子楚大怒,回头一看,顿时更怒。

后面是张涎笑的丑脸,正是齐人茅焦。

子楚轻斥道:“去廷尉处自领刑罚,自打邯郸归来,寡人找你找了六年了。”

“大王……”茅焦丑丑地笑着,“大王既然见到我,就应该知道大事不妙。”

子楚怒极:“仪程重典,你胡言乱语,这是死罪知不知道?真以为寡人不会杀你?”

茅焦视死如归:“正因为小臣已经死定了,所以他们才推我出来。大王,你的夫人和孩子,今日怕是有大麻烦了。”

子楚气炸,一把掐住茅焦的脖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茅焦被掐得透不过气,仍然挣扎着说:“大王想掐死小臣,小臣不敢反对。但是大王你好歹让小臣把坏消息说出来啊。”

子楚向后看去,只见往日里紧随身后亦步亦趋的随从,此时一个个惊慌失措,正忙不迭地退后躲远。子楚忽感后脊发凉,手上不由一松:“到底是什么坏消息,让他们推你来送死?”

茅焦吃力地揉着颈部:“大王,昨夜城中,发生了两起凶杀命案……大王先别急,听臣下跟你慢慢道来。昨夜一个死的是奉常大人叔孙壶,叔孙大人表面上斯文儒雅,朝堂上说话如唱歌,实则暴戾非常,性喜挞伐奴隶。昨夜他酒喝多了,非要斫下一个奴隶的脚。那个奴隶苦苦哀求无果,情急之下夺过了叔孙大人手中的刀,一刀扎死了叔孙大人。”

“这……”子楚转动眼珠,一时间无法理清茅焦所述的事情要点。

趁此机会,茅焦语速飞快地说下去:“大王,第二起命案,死的是巫祝支离滑。支离大人来自安定朝那县,很远很远的所在,所以把阖家都带到了咸阳。他有个弟弟,名叫支离疏。臣听说支离疏貌丑如鬼,污秽不堪。然而支离疏人虽然长得丑,但是想得美。他看上了公子缪府中的四公主,就强迫哥哥假宣神灵之意,让公子缪将四公主许配给他。支离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就斥责了弟弟一番。不想支离疏怀恨在心,就趁昨夜支离滑入宫,登车不备之际,突然从背后一斧头击碎了哥哥的后脑。”

说罢,茅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主上,就这两件事,说完小臣走了。”“你给寡人站住。”子楚揪住茅焦,“刚才你说什么?你说奉常叔孙壶和巫祝支离滑都死了?而且偏偏都死在昨夜?”

茅焦点头:“对。”

子楚终于抓住重点:“你……你莫非是要告诉寡人,压根没人教过寡人的夫人和儿子祭神之时的规仪与巫舞,对吧?”

茅焦再点头:“对。”

子楚吼道:“你是说……他们两个只能这样上去了……”

茅焦硬着头皮再点头:“对。”

“你……”子楚差点疯掉,再次掐住茅焦的脖子,“你,你,你这该死的,马上给寡人想出办法来,绝不可让他们两个在这神圣的场合失礼,那会贻笑列国朝堂,彻底葬送他们的前程。你必须要想到法子,不然寡人就杀了你。”

茅焦长叹一声,劝道:“主上杀臣容易,但要说想个办法解决问题,臣建议主上还是省省吧。”

子楚愣住:“那……那我们只能干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宗庙社堂之上出丑?”

茅焦摇摇头:“还有第二个办法。”

子楚大喜:“什么办法?”

茅焦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主上也可以选择闭上眼睛不看。”

子楚怒火中烧:“滚出去!”

赵政在前,赵氏落后儿子半步之远。

两人俱一身黑衣,各执香炷三支,低首俯身,缓缓趋步向前。

按仪程,母子二人应该在趋出一十二步后,向左跳三跳,向右跳三跳。这些本应该由奉常大人叔孙壶告诉他们,并让他们演练至纯熟方可。只是叔孙壶大人已经被奴隶一刀扎死,根本没人跟母子二人说起这事。所以母子二人并没有左右三跳,而是继续奉香趋步。

再前行,本应该是巫祝大人上前载歌载舞,唱支灵气森森的歌子。可是巫祝支离滑,昨夜已经被弟弟一斧破开了后脑勺,他也不可能出来歌舞。但是巫祝大人的十二个弟子,六个小男巫和六个小女巫,仍然机械地舞着鬼步,挥动手中的灵幡出来,并绕着母子二人旋转。由于失去了现场的核心人物,他们的灵舞机械而僵硬,透露出浓烈的恐慌情绪。

赵氏母子二人,先是静寂不动,慢慢地,诸人注意到,他们一直在微微摆动身体,幅度先是极小,然后逐渐加大。慢慢地,他们与十二名巫者一同舞动起来,一支凄凉的歌子,就在这时候悄然响起:“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讻,在泮献功。”

听到这首歌子,华阳太后瞳孔倏然放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

那是楚地歌子,是华阳夫人梦中萦绕的乡音。

短歌罢,她看到赵氏母子二人,已到了神灵牌位之前。而赵氏的身体,配合着巫者的节律,转向了厅堂臣属。

只听她振声说道:“大秦女子赵氏,奉我先祖之簋,木之春,火之夏,金之秋,水之冬,于此敬奉南山大梓。昔者我祖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以为神灵,丰大特。是此岁岁朝拜,年年祭祀,以佑我朝万世寿昌。”

语罢,十二巫者再次短舞,赵政转过身来,朗声道:“大秦小子政,奉我先祖之觥。冬不减,夏不增,停不流,静无风。昔者我祖千余万年,生于湫,见于渊,有神灵大沈厥渊,出于湫水。有神灵亚驼,现于渊水。是以草木丰盛,地望正合,世世铭记,代代供奉,以祀祚兴。”

赵氏母子祭毕,臣属官吏竟然齐齐发出巨大的唏嘘声。

无怪乎所有人一起失态,盖因同朝为官,大家都不止一次参加了此类盛典。每一次,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站在神灵面前。然而恭敬归恭敬,大家对于灵位上的几个神祇,都不太了解。按理说这应该是由巫祝向大家解释清楚的,但每一次巫祝解释过后,大家反而更糊涂了。越是糊涂,越是没人敢问,神灵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问得不对,万一激怒神灵怎么办?

是以巫祝一族垄断了朝政与天庭对话的特权,巫祝说让君主跪下,君主须得跪下。巫祝说让君主趴下,君主须得趴下,连半点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说到底,就是从君王到朝臣,都摸不透这几尊神灵是什么来头,因此陷入了无知的恐惧。

万不承想,赵氏母子出场,借归宗之际,竟然将秦人尊奉的神灵来历,给大家一次性解释清楚了。

秦人供奉的神灵有三位,两位是水神,出自湫渊之地,那是秦人族裔兴起之地。还有一位神祇是巫咸,是蜀地与楚人供奉的十巫之一。而在解说中,赵氏申明巫咸是药神,具有滋润苍生的母性情怀,这与华阳太后在宫中的位置丝丝入扣,令老太后狂喜交加。

赵氏母子礼毕,徐徐退回。

华阳太后一把抱住赵氏:“媳妇,今晚让人把我们姐妹旁边的宫室腾出来,你以后就和我们住在一起,怕只怕你会因此受些委屈。”

赵氏落泪:“母后大人,孩儿能得机会尽此孝心,赎补这许多年来对母后的疏离之苦,这都是神灵庇佑,喜极欲泣,岂会有委屈之说?”

夏太后则哭着把长孙抱在怀里:“孙儿,以后你就是嬴政了,我大秦无可争议的嫡长,让奶奶好好疼疼你。”

子楚亢奋地不停搓手:“原来我们秦人祭奉的神灵,是这么个来历。突然间弄清楚,感觉好像不那么恐惧了。”

他转过身:“茅焦呢?”

身后的随从禀道:“主上,茅焦刚才跑了……”

子楚咬牙道:“又跑了?让寡人逮到,要他好看!”

等到两位太后的激动情绪平复,嬴政向父亲走过来跪下:“父王,儿子让你失望了。”

“那倒没有。”子楚扶起儿子,“我们秦人祭祀的这些神灵,除了巫祝之外,没有人知晓。你们母子从何得知?”

嬴政道:“君父见问,岂敢有瞒?儿子在邯郸时,曾受教于孔子的六世嫡孙、儒门高士孔穿先生,是他告知儿子的。”

“那就对了。”子楚以拳击掌,“儒家这些混混,正经事弄不明白,但说到给谁磕头,他们门儿清。礼是儒家的吃饭法宝,政儿你学有所成,当知为父之苦心。”

嬴政点头:“政儿明白。”

“嗯,”子楚拍了拍嬴政的肩膀,“稍后你送你母亲和太后回宫,再来见过公子诸臣,须知日后你在咸阳面对的困难,未必比邯郸更好对付。”

嬴政躬身:“儿子知道轻重,不敢掉以轻心。”

嬴政随父亲子楚步入灵堂旁边的一间简陋议事厅。

丧仪有制,必须要简陋到不能再简陋。房间里除了十几名公子朝臣跽坐的草垫之外,再无一物。

嬴政坐于父亲下首,正对着王公朝臣居首者,以及那一道如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标准的乡农打扮,光头,赤脚,身上披件破破烂烂的蓑衣。满脸的风霜,手脚上的茧子厚到锥子扎不透。这就是秦人最崇仰的贤公子子傒。公子老了,但身体依然强健如少年。

子傒是子楚的叔叔,也是前任秦安国君争夺君位最强大的敌手。安国君赢了,却只做了三天秦王就死了。子傒输掉了王位,可是仍然活着。最可怕的是,他的势力仍在,而且比此前更强大。

子傒的对面,是子楚赖以仰仗的新贵吕不韦。但在子傒的威势面前,吕不韦这个国相,明显有点儿气短,如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头都不敢抬起。

子傒下首,是子楚的几个弟弟,公子洹、公子泺、公子盉、公子浟,以及一个年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是子楚的妹妹,公主姺。姺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气恼地打量着嬴政。这就是传说中的秦国本土势力,他们对于华阳太后一手遮天极为不满。对在华阳楚系支持下获得权力的子楚,也充满毫不掩饰的敌意。

吕不韦那边,依次而下是楚系昌平君,以及昌平君的弟弟昌文君,再加上十几个叫不上名堂的小官吏。

只是扫视一眼,嬴政心里就说不出的绝望。

父亲子楚这边的势力实在是太弱了!难怪父亲不住口地称呼自己为寡人,估计子楚心中也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做秦王的日子不会太长久,所以赶紧过过秦王的瘾,免得哪天祸起萧墙,就再也没机会炫耀了。

“哈哈哈——”仿佛窥破了子楚父子的内心,贤公子子傒,放声大笑起来。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震得檐顶瓦片几欲作响。

子傒率先开口:“太子被困在邯郸多年,终于回归故国。这对我们大秦而言,绝对是个好消息,盖因国家的兴旺昌隆,取决于君王的春秋鼎盛。适才见太子祭祀神灵,也歌得,也舞得,小小年纪有此作为,实乃我秦人之福呀。”

子楚装作听不出对方的讥讽,笑吟吟地道:“寡人也是这样想的。政儿生在邯郸,回到咸阳尚不及三天,宫里两位太后思孙心切……”

子傒毫不客气地打断子楚的话:“太子,你既从邯郸归来,在赵国时,可曾听到过什么好玩的故事吗?”

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无非是让嬴政主动拒绝父亲的保护。对方的剑已经刺上来,嬴政自然不能逃避:“大人所问,莫非是赵国左师触龙说服威后的旧事?”

子傒假装懵懂:“触龙说服赵太后?这样也行?说来听听。”

吕不韦心急,张嘴想要说话,子傒却一瞪眼睛:“这里是大秦议事之堂,不是升斗计量的两尺柜台,客随主便的规矩不懂吗?藏短隐拙的道理用得着教吗?”

吕不韦气得脸皮涨到青紫,可若是直接与强势的子傒对抗,莫要说他,连秦王子楚都要掂量掂量。

在位仅仅三天的安国君,活着时还可以压制子傒的势力,说到底安国君终究是子傒的兄长。可安国君死得有点儿快,留下来的这个烂摊子,都是小子傒一辈的子侄辈,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九岁的嬴政,只能睁着眼往人家设的套里钻:“回大人的话,左师触龙说服赵威后这件事,发生在小子 出生前六年,那一年我大秦雄师猛将,与赵人会猎于许。赵人兵溃如山倒,连失三座城池,遂向齐国请求救援。但齐人要挟说,一定要赵威后最小的儿子长安君做人质,否则不会发兵相助。赵威后心疼幼子,不肯答应。是以赵左师触龙求见太后,先聊了些家常,说道:‘做父母的,最疼不过的是自己儿子。但对儿子最好的爱护,是让他面对困难,勇敢成长。怕就怕王孙公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懂民生疾苦,不明是非道理。如果留长安君在太后身边,那他永远也长不大,永远只是个孩子。除非让他去齐国做人质,经历千难万险,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子傒听完后,俯身于子楚脚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说:“老臣恭领太子圣教。”

子洹、子泺几位公子,也同时站起来,对嬴政冷笑一声,一起出去了。

子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的难看。

吕不韦气愤地嘀咕了一句:“目无君上,无法无天!真的以为这大秦天下,就是他们自己家的?”

子楚摆摆手,意思是忍了吧。

然后子楚转向嬴政:“政儿,跟他们去吧。”

灵堂之内,白幡翻卷。

子傒立于两代君王棺前,一动不动,显得心事重重。

嬴政走过来:“大人。”

子傒叹息一声:“我知道,太子对于老臣刚才慢辱君上之举,心里有气。”

嬴政忙否认道:“不会的,大人多心了。”

子傒失笑:“怎么可能不会?忧怨积愤,人之常情。我活这么大岁数了,岂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转过身来,他看着嬴政,说道:“老夫何尝不知道,依我刚才之言行,推出去杀头一点儿也不冤。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欺君上势力孤弱,而是老夫心里急呀。”

突然间他一把拉住嬴政的手,把嬴政带到窗前:“孩子,你看那八百里秦川,你看那函谷关外,无尽的锦绣河山!你看这黄河绵延不断九曲十八弯,你看长江浩浩荡荡奔涌到天边。孩子呀,昔我秦人先祖,不过是周天子的御者,被周天子分封于此,守护边陲疆土。中原纷乱,逐土分疆,何曾与我秦人有过关系?齐国曾经强大过,楚国曾经强大过,晋国更是曾经强大过,那古老的历史啊,晋国把我们秦国按在地上肆意殴打,我们秦人曾无数次地在暗夜里哭泣,卑微地抱头求饶。我们秦国,曾无数次被压迫到灭国的边缘,然而时过境迁,风水流转,那昔年强大无匹的国家,终至风吹云散,沦为白蛆一样蠕动的存在,任人踏践。

“孩子,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舒适,是颓迷,是对软玉温香红尘富贵无尽的追求。

“是啊,人生在世,短短几个春秋,又何必非要苦着自己?可是孩子呀,这世界是公正的,你享过的福,都要以无尽的屈辱为代价。你承受过的苦难,必有无穷的福祉来回报。

“孩子呀,你可以回到君父身边,回到后宫,回到太后与母亲的身边。在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疼爱你,他们怕你冻着,怕你饿到,怕你累了,怕你苦着。他们会怕你无聊,带你玩许多快乐的游戏;他们会怕你寂寞,把最美丽的处子送到你床边。你所渴慕的一切,都会得到满足,毕竟举一国之力,满足一个少年的原始欲望,又算什么难事?

“你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你的权利。

“可是孩子呀,你可曾听到无数甲士霍霍的磨刀声?你可曾听到四大公子无日无夜的密谋声?你可曾听到剑士与刺客午夜的奔行声?你可曾听到六国君王,矢志复仇雪耻的誓言声?孩子呀,现在是我大秦最强盛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危险的时候。我听说昔年武安君苏秦门下,再现于各国朝堂。一旦合纵之士再起,六国聚而合谋,其军队势将突破函谷关天险,届时秦川震动,山河日危,我秦人先祖不少于千年的积荫,顷刻间便会毁于一旦。我们的性命,就如狂风吹倒的大树之上的巢中鸟卵,再难保全。

“到那时候,于六国锋利的剑刃下,谁来救我们?

“谁来救我们?”

子傒仰天长啸,老泪纵横:“谁来救我们?”

“是你吗,孩子?”他转回身来,平静地看着嬴政。

子傒老大一把年纪,情绪变化非常快,适才还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转瞬间便冰消瓦解、气象景和。大起大落得太快,让嬴政反应不过来。

他好奇地端详着嬴政:“昨夜,君夫人到了我的铁匠炉,与我倾谈了几乎一整夜。听她说起,你几乎说服赵王加封你母亲为长陵夫人,甚至要给你封爵。但赵王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国加封的事……”嬴政好不尴尬,“父命见召,归乡心切,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

子傒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自赵国来,当知君夫人。”

嬴政仔细回想:“……呃,曾在宫中见过一面。”

子傒眯着眼睛,缓声道:“君夫人,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智慧,可以如此不凡。只可惜她是一介女流,身子骨又是如此羸弱,说朝不保夕也不为过。她终将是把我大秦逼入死地的女人啊,赵王对她言听计从。只可惜她生得太晚,到今年才十二岁,若她早生十年,当年的长平血战,一定会有个完全不同的结果。遥想当年,赵王临阵换帅,以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严防死守的廉颇,才导致了四十五万赵卒为我秦人坑杀。如果当时君夫人已经长大,赵国也不会遭此重创。若缺少了非凡的智算,就只能坐视军战之事。作战之时,变化只在瞬间,昔四十五万赵卒对阵三十万秦兵,双方的优势与劣势都在疾速变化之中,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敢轻言胜败。为军为政,关键就是能否于瞬息万变之中,捕捉到那一线飘忽不定的战机。这种战争的艺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复盘当年的旧战事,自始至终,都找不到我大秦取胜的理由。可以说当年的战事,三十万秦兵始终是在覆亡线上挣扎,甚至有将领因为绝望而自杀。只是一些极偶然的因素相互耦合,导致了人心与战情的瞬息翻转。都说我秦人残忍嗜血,将四十五万赵卒悉数坑杀。如果你处身于那宏大的战场上,以少对多、以弱对强,内心里充盈的只有无边的恐惧。你只能机械地举起长矛,连声嘶吼着,不停地刺向敌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根本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你只能向对手刺出一矛又一矛,一矛又一矛,直到你手中的长矛被人强行夺下,那人告诉你,你刚才刺死的,是四十五万赵卒中的最后一名,你赢了。那时节你只知道跌坐于地,号啕大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更不知道你已把天下人吓破胆,指责你坑杀四十五万赵卒,毫无人性、残忍血腥。可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兵家胜事,犹未可期。岂如那些白面书生摇唇鼓舌所言,一切都是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子傒双手握住嬴政的双肩,凝视着嬴政的双眼:“昔者黄帝与蚩尤战于淆水,忽然间惊雷大作、闪电四起,只见淆水翻覆,如煮开的沸汤。须臾,水中浮现一物,无首无尾,无眼无鼻,无嘴无耳,只是一个肥嘟嘟的肉球,下面长了四条腿。你可知此为何物?”

嬴政毫不犹豫地回道:“此物乃宇宙之源,天地之由,名混沌。”

子傒又问:“什么叫混沌?”

嬴政跪下:“无始无终,无因无果,无阴无阳,无过往也无未来。混沌乃战争的艺术,是治国的智慧。政儿受教了。”

子傒并不看跪在他脚下的嬴政,只是出神地望着遥远的骊山:“昨夜我和君夫人探讨了一夜,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呢?她竭尽心智,动用了赵国的全部资源,也未能阻止你们母子踏向权力之路,你们的意志是如此坚定,你们的脚步是如此执着,你们的愿望是如此炽热,你们的行动是如此果决,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们的吗?”

突然间他俯身在嬴政的耳边说:“秦国若想雄踞列国,须得尽收最优质的智力资源。”

嬴政没能理解子傒话中的意思:“什么?”

子傒意味深长地看着嬴政,幽幽道:“让君夫人给我大秦太子,生个儿子。”嬴政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大人,我才九岁!”

子傒笑道:“那又如何?”

嬴政吓得快要疯掉:“我我我……我的意思是说,君夫人的身体犹如风中残烛,怕是撑不到我成年的时候。”

子傒收起笑容,正色道:“所以你得抓紧。”

嬴政回到议事堂,看到厅堂里多了几名武将,蒙骜、樊於期、王龁与杨端和俱在其中,几个人头碰头凑在一起,正在商量各军将士的辎重与粮草输运事宜。

一个满脸愁容的老臣子,半坐半跽,将身体探向子楚,抱怨道:“主上,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堪称焦头烂额呀,老臣实在是头大如巴斗。自打各地设亭立县,国政管理越来越烦琐细碎,原有的卿相议事,根本就顾不过来。再好的脑子,也难免挂一漏万。是以这个三公府的建筑,早在两任先王在位时,就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不过主上,这事很奇怪,第一任匠作干得好好的,可是他老婆在外面偷人,因为想和奸夫天长日久,居然把匠作推到井里淹死了,还说丈夫失踪,大吵大闹朝主上要人。第二任匠作倒是没出问题,但负责为工程支度钱银的少府治……”

子楚是经过风浪之人,如何不知道对方正在给自己下套?眼看这套越下越深,只能拿眼睛去找吕不韦。

吕不韦硬着头皮凑过来:“宾须大人,适才你说到前任匠作,被老婆推下井的事。这事本座也知道,那女人眉清目秀,弱不禁风,怎么看都不像个恶毒妇人,最后到底弄明白没有?她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她杀的?”

那大夫名宾须无,是资格极老的臣子,对吕不韦这些外乡人素无好感,闻言斥道:“当然弄清楚了,不是她杀的,难道是你杀的?”

“不是……”吕不韦讪笑道,“本座的意思是说,那女人最后伏法了吗?”

“伏什么法!”宾须无气哼哼地道,“这不是先君继位,大赦天下吗?那女人死罪得免,早就回家和奸夫天长地久了。反倒是仁者慈心的先君,却只在位三天。合着我们大秦几任君主励精图治,就为了给那女人和奸夫凑个铺盖?”

“说得也是。”吕不韦赞许地颔首,“还有……”

“还有什么!”宾须无斥道,“国相大人,你长点儿心好不好?你是大秦国相,不是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老是问些家长里短,不嫌累吗?”

说罢,宾须无转向子楚:“主上,咱们别听那些闲人东拉西扯,没听孔子说过吗?为政以德,治政唯正,如星拱北斗,为世间愚苦之人指明方向。孔子还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随风必偃。是以那三公府督造之事,先是因匠作这桩案子,被耽搁了好长日子。好不容易再次开始,少府那边又出了麻烦,负责给三公府工程度支银钱的司隶,在承欢楼喝多了酒,打死了楚国来的一个使者。案发之后他逃之夭夭,然后又是满城出动,三江四海地去抓他。人最后倒是找到了,可是他却被一个不法的富家私掳了去做奴隶,舌头给割了,牙齿给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谁也弄不清楚了。”

“好了好了,寡人都知道了。”子楚愉快地说,“咱们现在说下一个议题。”“别呀主上,”宾须无拦住子楚,“这三公府督造之事,我不管跟哪位大人说,都躲我远远的。别人躲也就躲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臣子而已,食君之禄,躲麻烦事,抢先头功,做太平官,那是混饭吃的应有之义。可是主上,别人躲得,你可躲不得啊,那是主上明年登位,面对的头一桩事啊。”

子楚难堪地扭过头:“寡人没躲,寡人就坐在这儿呢,寡人还能往哪儿躲?”

宾须无抓住时机,追问道:“那主上快点儿拿个主意呀,小臣这边都火烧眉毛了。”

子楚无奈扶额:“宾须无,你到底让寡人拿什么主意?”

宾须无眉毛一挑,梗着脖子道:“当然是派个能压得住场子的公子出来,负责督造三公府呀。若没个王家血统镇着,我一个孤老头子,说话谁听呀?”

“是呀,是呀,派谁去督造三公府呢……”子楚的目光转向几个弟弟,公子洹、公子泺、公子盉、公子浟以及妹妹公主姺:“姺儿,你知道寡人最疼你了,给寡人推荐个人选吧。”

十二岁的公主姺,扑哧一声笑了:“主上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政太子,生恐有失。可是问问在座诸人,谁不心疼他?我虽然只比他年长三岁,但我是他的姑姑,比任何人都疼他。

“可是主上哥哥,对政太子最好的疼爱,就是给他接受锤炼的机会。是让他成长,让他强大。有些事,他必须去做;有些坑,他必须要跳。这就是成长,难道不是吗?” IWDx0oL+oiNWVV3wWy4qiyIQ95C4QT5skuMAkgcHrTI0XHtxNf9Ob4kctSUimP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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