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满城尽着孝衣。
短短三天,这个不幸的国家接连送走两任君王。
上任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活到七十五岁,夺得战国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席位。继任的秦王安国君,在位仅三天便死了,成为这个时代在任时间最短的君王。
嗣君子楚正在服孝期间,要等一年之后,才能正式继位。
所以现在这个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处于自然治理状态,官吏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如一台机器,每个齿轮各按自己的功能运转。
这天早晨,负责咸阳东城门值守的军士,是一门三兄弟,长兄的名字叫衷,二弟的名字叫惊,小弟的名字叫黑夫。
因为是刚刚脱籍的奴隶,所以三兄弟还没有姓氏,但他们怀有极大的自信心,姓氏很快就会有的,不久的将来,他们不仅会有姓氏,很可能还会有爵位。
秦国最重军功,只要上几次战场,取几个敌军的首级,一切都会有的。
兄弟三人精神抖擞,衣甲穿戴得一丝不苟,来到城门,先行巡视四方。来往不过是行人商客,川流不息,三兄弟却很认真地履行着盘诘工作,丝毫不感到倦怠。
邻近午间时分,城外一个村子的亭长带几个人来到城门处,报说村外附近的泥塘里发现了两具尸体。
一个是年轻妇人,一个是八九岁模样的少年。
瞧二人打扮,似乎是从赵国来的旅人。
“又是从赵国来的?”大哥衷很是吃惊,“又是年轻的妇人,八九岁的孩子?好奇怪,为何这段日子以来,城外野死之人,都是年轻妇人与八九岁的孩子?”
大哥衷明显地感觉到有异常,他让两个弟弟守在城门,自己跟着亭长去了发现弃尸之地。
果然,与他前几次所见相同。女尸伏卧于地,一只脚光着,首级被人割走。旁边的孩子也是头部不翼而飞,只余尸身,胸口有一道浅浅的血印。
衷俯下身,仔细地验过伤后对亭长说:“看清楚了没有?这女尸皮肤娇嫩,纤指无茧,分明是出自豪富之家,没干过苦活的。你再看这孩子胸口的伤,浅浅一线,实则破胸入腹,可知下手之人,是有极深的武学底子的。”
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接连几起行人遇害,都是年轻的美貌女子和八九岁模样的孩子,而且下手的人都是一流高手。能有这种惊人武艺的,绝不是像你我这样混迹于军旅底层的人,人家是有来头的,至少也是公侯家的亲信家将。”
亭长把衷拉到一边:“我听说,大王正在服孝,明年才会登位。但大王在赵国邯郸时,娶了个美貌的女子,还生下了少主。听说少主的年龄,就是八九岁。”
衷吓了一跳:“休得乱言,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赶紧把这两具尸体处理了,该怎么报告,就怎么报告。”
亭长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猜得没错。”
大王行将登位,他在赵国的妻儿当然要来投奔。
可大王在咸阳,另娶了夫人,又生了儿子。
所以才会有刺客封堵咸阳门,狙杀赵国来人,以保证大王在咸阳生的儿子,能成为无可争议的唯一少主。
回到城门,值守时间已过,三兄弟正准备一起回家吃饭。忽听蹄声轻促,只见一个少年公子,身着彩衣华服,冠插长翎,长眉星目,气宇不凡,正坐在一辆车上东张西望。
忽然看到三兄弟,少年公子大喜:“你,就是中间那个大哥,上次你不是说你老母生病,想吃口鲜鱼吗?马上跟我走,今日让你尽尽孝心。”
“真的吗?”衷大喜过望,“君侯大人的仁德,小人世代铭感于怀。只是小人卑贱,岂敢僭越。”
少年公子笑道:“有没有搞错?鱼还没有吃到,就说铭感于怀。等让你老母吃过了鱼,尽了孝心,再说这话不迟。”
衷急忙吩咐两个弟弟:“你们两个且先回家,告诉母亲不要等我。我跟昌平君大人去捕鱼。”
说罢,衷跳到车上,替少年公子昌平君赶车:“君侯大人,这辆车上没有御者,大人是怎么把车弄到城门口的?”
昌平君笑道:“我自己不会赶车吗?”
“不是……”衷不高兴地道,“君侯大人何等尊贵,岂能自御其车?此类事情可一而不可再,皇亲贵胄赶个车子满街跑,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要让人笑死?”
“笑什么笑。”昌平君四仰八叉地往车上一躺,“你以为王室族裔,生下来就可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吗?实话告诉你,王孙公子一旦落难,那可是比狗还要凄惨。想当年我的父亲,可是堂堂楚国的一国之君,未继位时在咸阳做人质,娶了秦国公主为妻,生下了我和弟弟。九岁之前,那可是滔天的富贵,若我想要月亮,下人就得立即拿梯子去摘。但九岁那年,我父为登王位,私逃归楚。我和弟弟的处境一落千丈,多少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我牵着弟弟的手,赤脚走过结冰的长街,我只想让弟弟喝上口热乎的水,吃上口热乎的饭。可这小小的愿望,在当时是多么难以企及。”
衷害怕地缩了缩脑袋:“君侯大人,你是经历了人间疾苦的贵人,所以才有如此悲悯的情怀。但君侯莫怪小人多嘴,这些事,这些话,咱们私下里说说就好,若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指不定闹出什么麻烦事。”
昌平君哈哈大笑:“位卑者智,权高者愚。人的智慧与社会地位是相反的,越是屈居于社会底层,往往越需要非凡的智慧挣扎求存。反而是那些登上高位之人,有显赫的权势,有无尽的资源,根本不需要动脑子,所以天下七国的在位者,不乏智慧还不如一条狗,或一口猪的。这就是为什么朝中那么多有权有势的贵人,我偏不喜欢和任何一个结交,我就喜欢你这个地位卑贱,但智慧过人的脱籍奴。听我的没错,衷,用不了几日,你就会有姓氏,还会有封爵官职。”
衷感动得快要哭了:“若小人真有那么一天,那都是君侯大人的再生之德。”
“呸,呸,呸。”昌平君道,“且听我跟你细说分详,宫里自打芈太后时,就喜欢食用楚国的四腮鱼,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下来。到了现今的华阳太后,食无楚鱼不欢,皆因华阳乃芈太后一手带大的,打小就是个吃货。可是由楚而秦,千里迢迢,每隔几年才间或有几条楚鱼带过来,那是宫中的狂欢盛日。发现这个情形之后,我就考虑能否在秦地养殖楚鱼,难,难难难,但我还是在城外山坳的水塘里,饲养了几十条楚鱼。今日你随我取上两尾,送入宫中,猜猜主上会给你何等赏赐?”
衷立即道:“君侯大人的栽培,小人矢志不忘。只是君侯大人,时值国孝,好像不可以吃鱼吃肉。”
“放屁!”昌平君道,“先昭王薨,一年不可食鱼。安国君在位三天亦薨,又是一年不可食鱼。那万一……就是连续三年不能食鱼了,对吧?”
衷赔笑:“君侯大人啥也没说,小人啥也没听到。”
两人一路闲聊,多半个时辰,马车驶入一座山坳。这里有个名堂,叫美人坳。传说这一带风水极佳,滋润出了最美丽的秦女。按照昌平君的指点,衷驾驭着车子,沿曲曲折折的山径前行,果见前方一座极大的水塘。
水塘边上,有一座茅屋。茅屋里住着昌平君派来的一家人,专门负责饲养楚鱼。
到了屋前,马车停下。昌平君跳下车,叫一声:“奚叔奚婶,天还这么早,你们不会睡下了吧?”口中说着,大步向茅屋走去。
突然之间,衷拦在昌平君前面:“君侯止步,情况不对。”
“怎么不对?”昌平君正想推开衷,忽听一声轻笑:“昌平君果然是无脑之人,连你的家丁都察觉有异,偏你兀自懵懂不知。”
随着笑声,房门无声开启。
君夫人裹着三层毛毡,蜷缩成一团,迎门而坐。
昌平君吃惊地望着对方:“这位夫人是何来历?我奚叔奚婶何在?”
君夫人手掌轻动,几名剑士推出一双老夫妇。
昌平君惊叫道:“奚叔奚婶,你们没事吧?”
“没……事。”老夫妇尴尬而艰难地笑道,“君侯大人,这位夫人带着人突然来到,不由分说就占据了鱼塘,小人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事就好。”昌平君转视君夫人,“夫人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一名剑士走上前来,向昌平君呈上一筒书简。
衷单手持矛,保护着昌平君,另一只手慢慢地把书简接过,放在鼻尖前嗅了嗅,才小心翼翼地交给昌平君。
昌平君打开,顿时展颜而笑:“这是赵王手书,夫人原来就是赵宫的君夫人,因为惦念嫁到这里的姊姊宓公主,所以……”
君夫人妩媚一笑:“所以探亲来了。妾身不告而来,君侯大人不怪我来得唐突吧?”
“怎么会?怎么会?”昌平君哈哈大笑,“君夫人来得太是时候了,那宓公主自打六年前生下成蟜,就犯了思乡病,无一日不思邯郸旧人。可是两地相隔甚远,往来不便,纵然主上心疼公主日见消瘦,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君夫人亲来,可慰公主思乡情结了。”
顿了顿,昌平君忽然变了脸:“可是却奇了怪,君夫人来我秦国,不入咸阳,缘何来到我的鱼塘?”
君夫人笑道:“妾身若是说出来,只恐君侯大人见笑。妾身是在来的路上,在客栈打尖时,偶然听到行客闲聊,说君侯大人在此地养殖楚鱼。君侯大人有所不知,我姊姊在邯郸时,也是极嗜楚鱼,我家大王为此每年都要派出商队,千里迢迢输运楚鱼。正因有此一念,所以妾身突发奇想,不告而来,想购两尾楚鱼,也好让我那离乡日久的姊姊稍有安慰。君侯大人霁月胸怀,当不至于怪罪妾身的莽撞。”
“原来宓公主也嗜楚鱼?”昌平君心下狐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犹豫了一下,他振声说道:“既然君夫人有求,本座岂可煞人风景?这样好了,待我让奚叔奚婶捕上几条,给夫人拣两尾大的,算是我秦国弥补对宓公主亏欠之万一。”
“君侯风范,义薄云天,妾身感激不尽。”
君夫人让人搀扶她起来,行过谢礼。
她被人搀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随行的赵国剑士纷纷现身,不过二十人左右。众人一声不响地站在水塘边,看着老夫妇网出几尾楚鱼,分装在两个木桶之内。然后君夫人与昌平君相互揖让再三,各自登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返回咸阳城。
他们走后好久,荒野红草摇动,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身材雄健,腰佩短刃,手里拿着赶车的马鞭,正是长平战场上唯一的生还者,死士赵樽。
赵樽出来后,草木摇动,明月公主随之走出。
远远地看着离去的车尘,赵樽嘀咕了一句:“君夫人来得好快呀,十余日前还在齐国边境,一眨眼就出现在这儿了。说是飞过来的也不为过,她那小身板哪儿受得了?”
明月公主笑道:“君夫人看似冷漠,实则心中重情重义。为了姊姊一生的幸福,无论是名声、地位,还是世间异议,她统统不放在眼里。但她终究是慢了一步,她应该一开始就堵在这儿的。秦少主母子无论用什么法子离开邯郸,最后的终点都是咸阳城,何须三江四海乱追?”
赵樽叹道:“公主所言极是,但君夫人还是及时赶到了。而且她一来就切断了秦少主母子唯一的入城通道。宓公主毕竟在咸阳六年,又给秦人生下嗣君成蟜。六年来,她的势力再孤弱,比秦政母子,还是要强大许多。”
“是呀,”明月公主道,“如果赵政母子足够聪明,就必须来找立场绝对中立的昌平君。只有昌平君,位尊于秦,实是楚人,没有在赵政与成蟜之间选择立场的必要。但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行将登位的秦王子楚,其心理天平,也是偏向与他相濡以沫、共枕六载的宓公主。或许如今这咸阳城中,对赵政母子威胁最大的,不是君夫人,而是秦王子楚吧?”
“权力之位,人人企羡。”赵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然而谁又能想象得到,哪怕是争得一个父子相仇的机会,于权门之中也是需要绝顶智慧的。用尽绝顶智慧,步步突破艰难,直到直面丑陋的权力本身。我要是赵政母子,宁可放弃。太灼心了。”
明月公主打趣道:“少在这里长吁短叹,你是死士,又不是怨士。还是留着点精气神,看看赵政母子如何突破咸阳这道门,上演一出夫妻相仇、父子相残的大戏吧!”
从城外回到家里,衷显得心事重重。
两个弟弟心粗,丝毫未注意,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操练兵刃。
三兄弟的母亲,原是蜀地的女奴,但她生下三个至诚至孝的儿子,各自立有军功,给她赎了身。三兄弟又以爵位相抵,替母亲赎回自由。这天晚上,她享用了只有太后、王后才有资格吃到的楚鱼,幸福得淌下眼泪。
她把大儿子衷叫到膝前,说道:“儿呀,你走遍天下,再也找不到比秦国更好的国家,世代的奴仆也可以赎身。你走遍天下,再也见不到像昌平君这样好的贵人。昌平君待我们家的恩德,何啻再造?儿呀,你要永远记得主上的恩德,为国家、为君父效命。”
衷耳听母亲教诲,叩首道:“儿谨领母亲之命。”
搀扶母亲上床歇息后,衷来到先人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几炷香,这才来到了院子里。
二弟惊和三弟黑夫正在院子里举石锁,见大哥出来,说道:“哥哥,你也举一个。”
“稍刻就举。”衷心不在焉地问,“两位弟弟,近日里有没有出城的差务?”
“有,每一天都有。”二弟惊回答道,“明天和林县尉,要押解几个死囚入城,大丧之日,不宜动刑。死囚都要打入大牢,等明年主上登位大赦。这种差事又苦又累,没油水不说,还不算军功,大家都躲不迭。”
衷道:“那咱们兄弟去好了。”
“为啥呀?”三弟黑夫不乐意,“大哥,明天各门严查,拦截自赵国而来的刺客。若是能当场擒获,那是一等一的军功呀。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兄弟为何要辛苦跑远路呢?”
衷正色道:“两位弟弟,国家及主上,待我们如何?”
两个弟弟齐声答:“深恩厚德,无以为报!”
衷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回报君国之恩?当然是竭诚效死,决无怨言。既然如此,那些吃苦受力不讨好的活,我们兄弟不干,谁来干?如果人人都不干,我们的忠君爱国之心,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不是,大哥你……”两个弟弟直感浑身上下不自在,“大哥你莫不是中邪了?这好端端的在家里快活,怎么突然表起爱国尽忠之心来了?”
次日,衷带着两个弟弟,来到城门。
城门果然加强了防范,门里门外,数百名士兵设下十数道关卡,城墙上还有一队队的巡逻军士,气氛宛如战时一般紧张。
出城门时,弟弟黑夫纳闷地问:“大哥二哥,你们看到没有?军尉那边立着几个黑衣人,还有主上府中的谒者,这般杀气腾腾如临大敌,要防范的究竟是什么人?”
二弟惊回答了句:“听说是赵国来的一男一女,欲行刺主上,真是吃了豹子胆!”
大哥衷却不言语:“快一点,人家那边还等着咱们呢。”
三人纵马,疾行小半个时辰,就见前方一队人马正候在路边。路边停着五辆囚车,车中尽是些蓬头垢面、血污满身的男女。
和林县的县尉按剑立在路当中:“哎,我说你们哥仨儿,能不能快点儿?酒菜早就准备好了,今天咱们不醉不休……不是,小人是说国丧之日,要心念主上,不能喝太多。”
衷滚鞍下马,抱拳道:“兄弟对不住了,今天的酒菜给我们留着,留着,案牍交割,我们这就得带着人走。”
县尉呆了呆:“啥事啊,这么急?”
衷答道:“当然是好事,暂时不能告诉你。等到我们下次再来,一定好好赔罪。”
“赔什么罪呀,谁没个三毛四躁的急情事?”县尉倒是通情达理,“三位哥哥过来,把这些挨刀的验过正身,签了文印,人就交给你们了。”
衷走过去,与县尉一个一个地查验死囚,一共五辆囚车,验明无误。
衷翻身上马,吩咐随行押送的役夫:“赶紧走吧,挨刀这么开心的事,咱们得赶紧。”
话说得风趣,但两个弟弟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低声嘀咕道:“大哥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来之前也没说急着回城,更没说回去有什么急事呀。”
虽然抱怨连连,但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兄弟三个是一体的,衷在家里是兄长,在战场上是将官。两个兄弟多年养成了不问缘由立即服从的习惯,所以两人立即上马,由大哥衷在前面开路,两个弟弟跟随在囚车后面,踏上回城之路。
行至半途,衷忽然停了下来,招呼两个弟弟上前,说道:“你们两个,看着这些死囚,那边屯安县还有几个死囚,这次一并移衙付隶。我去带他们过来。”
“不是,大哥你别……”惊和黑夫大骇,“大哥,械囚之事,国有律法,为防私相窜勾,律令绝不允许两地死囚一并押送,两群不熟悉的人在一起,就容易滋生事端。何况大哥,咱们做事不是这样的,来的时候没提到屯安那边也有死囚呀。就算是有,也是各走各的道,各吹各的号。不能这么一锅乱烩……”
但长兄衷充耳不闻,已经策马去了。
“好奇怪,大哥好像被邪灵迷了心窍一般。”惊和黑夫都感觉情况不对,如果这么做的是别人,其举动已经接近叛逆。可是衷是兄长,断无可能做出谋逆之举,可眼前的怪异情形……惊和黑夫四目相对,忍不住打起战来。
过了不长时间,就听到大哥的吆喝声,果然见两辆囚车,在几个人的押送下驶来。惊和黑夫细看车中人,只看见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飘零的长发沾染污垢,竟然无法辨认出死囚是男还是女。而且押送死囚的那几个人也古怪,怎么看都不像就近招募来的役夫。
到了这个地步,两个弟弟已经不敢再问了。
他们不知道向来老成的大哥,究竟在做什么。但无论大哥做了什么,自己作为血亲弟弟,都已身在局中。
只能硬起头皮向前走。
回到城门处,长兄衷愉快地和城门的兄弟们打招呼。
三兄弟作战英勇,事母至孝,是以在军中有点儿小小的知名度。军中之人都认得他们,一边不停手地盘查,一边和三兄弟打趣,催促死囚车快点儿过去。
惊和黑夫提心吊胆,偷眼看城门前的盘查,见拦下来的都是年轻的女人和年龄在八九岁的孩子。这些人被截下来之后,都要拖到军尉那儿,那里站着几名黑衣人,以及嗣君府上的亲信。由这些人仔细辨认,查实不是身怀利刃的刺客,才允许放行。
所有的人都要盘查,唯有他们这一列死囚车,由于是熟人的关系,未予理会。
进城之后,惊和黑夫长松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埋怨大哥,有种委屈到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可忽听一声疾喝,两个弟弟的心又吊到了半空。
那一声呼喝从身后传来:“前面的囚车止步,等待盘查再予通行。”
话音未落,蹄声大起,数十骑如疾风掠至,将三兄弟并所有的死囚车,团团围了起来。
后面追上来的军士,都是熟人,和三兄弟熟到不能再熟。
但有一人,却一点也不熟。
那人一袭黄衣,目如鸷鸟,脸颊深陷。他高踞于马背上,用阴沉沉的目光,兀鹰一样盯视着衷:“昨日就是你吧?随昌平君去到美人坳楚鱼塘的那个?”
衷显得极为紧张:“恕小人眼拙,不认得大人。”
那人冷笑一声:“不敢承认是吧?不承认你也跑不了。本座都已经知道了,你昨日随昌平君大人回来时,半途借方便之由,停车进了树林。可你去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你真有这么多的尿吗?就不怕你的尿把骊山冲垮?”
衷呆怔半晌,迟钝地答道:“小人……战场上得了寒症,所以才会花费如此长的时间。”
那人冷哼:“刁滑之奴,你就撒谎吧,给我拿下!”
军士们扑过来,把衷从马上扯落,掐住他的脖颈,倒剪双臂,强行按倒。
两个弟弟吓得失了魂,不敢上前救护哥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到大哥微弱的挣扎声:“小人何罪?”
“是啊,你究竟何罪呢?”那人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军中兄弟,交心换命的那种。你们对本座的吩咐虽奉行但心里不忿,那好,本座就将这蛮人名正其罪,也好让尔等心服口服。来人,砸开死囚车,让我跟潜入城来的刺客,好好谈谈。”
士兵们果然是心有不服,但听到潜入城中的刺客,还是吓了一跳,立即遵言砸囚车。
砸开第一辆,把死囚拖过来。
黄衣人细瞧,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摇头道:“不是他。”
砸开第二辆死囚车,拖出来个半老男子。
黄衣人摇头:“不是他。”
军士继续砸,每砸开一辆,把死囚拖过来,黄衣人都摇头说不是。
砸完第七辆车,黄衣人吩咐:“下一辆。”
军士们答道:“大人,这是最后一辆了。一共七名死囚,都在这里。”
黄衣人大骇:“不可能!”
军士们散开:“嫪毐大人,你自己瞧清楚,衷兄弟一共押了七辆死囚车入城,五辆是和林县的死囚,罪名都是杀父弑母、慢辱主上。两辆是屯安县的,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杀了邻居,一个砍死了自己的大哥。这是衷兄弟三人,与和林、屯安两县交割的文书,大人请自己看过。”
黄衣人嫪毐满脸茫然地接过竹简文牍,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再抬头,撞上众军士一双双不忿的眸子,大怒:“尔等竟然敢渎慢君上?”
众士兵低头:“小人不敢。”
黄衣人嫪毐吼道:“一个个活该杀头百次的贱奴,还有你们不敢的事?既然有府县文书在此,为何事先不告诉本座?害得本座闹出这么个大笑话,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们大王身边的人只知作威作福,不懂得怜恤军士?”
衷急忙叩头:“岂敢怪罪大人?都是小人愚钝,都是小人之过。”
“哼,你知错就好。这次赦你无罪,下次给本座小心着点儿。”黄衣人嫪毐说罢,拨马掉头走了。
“小人谢过大人之恩。”衷跪送黄衣人。
再转回身来,衷与弟弟惊、黑夫三人齐齐跪倒:“众兄弟适才救护之情,何啻再造,我兄弟三人铭感于心,此生断不敢忘。”
众军士道:“散了,散了,都是战场上相互救过性命的,何必拘礼。”
但衷兄弟三人,还是向众军士叩了三个响头,皆因衷的做法违反了律令。幸得黄衣人嫪毐不懂律务,而军中兄弟知情却包庇了他。但这就是军中情义,非军外人所能知。
囚车被无端砸碎,那些死囚只能用绳子捆起来,由衷三兄弟带着两县役夫,送至隶衙交割。
交割全部完成之后,衷对两个弟弟说:“你二人且先回家,照料老母……”
话未说完,两个弟弟突然发难,操起长矛,把他抵到靠墙处。
衷大惊:“你们干什么?”
两个弟弟声音颤抖着说道:“哥哥,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瞒过了主上派来的人,可是瞒不过我们两个的眼睛。我们全都看清楚了,你可知你这样做,咱们可是要被灭门的。”
衷呆了半晌,才道:“两位弟弟,你们相信我对母亲的孝心吗?”
两个弟弟相互看了看:“我们……相信。”
衷又问:“两位弟弟,你们相信我对主上的忠心吗?”
两个弟弟答道:“我们……相信。”
衷再问:“两位弟弟,你们相信我对国家的赤诚吗?”
两个弟弟答案不变:“我们……相信。”
衷低声叹道:“既然你们相信我,就请放开我。哥哥要做的事,现在还不能对你们说。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母尽孝,为君尽忠,为国尽诚。若你们不信我,非要在这里纠缠,后果将会非常可怕,不单单咱们家会被灭门,就连这城中、国中,也将有无数人被你们害死,你们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吗?”
两个弟弟被吓到,眼泪流了出来:“哥哥,你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可是我们好怕。”
衷全身颤抖,但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两位至亲弟弟,哥哥比你们更怕。正因害怕,才必须要把这件事做完。事情做完了,就再也没人欺凌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害怕了。”
“哥哥你……早点回来。”看着大步离去的衷的背影,两个弟弟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秦国后宫,莲花池畔。
两位太后,华阳太后与夏太后,正坐在树下聊天。
华阳太后笑道:“昨日昌平君送来的楚鱼,是从洞庭湖中捕来。本宫已足足半年没有吃到了,那回味犹甘,直是让人想念。只是服孝之年,不敢多食呀。”
夏太后柔声说道:“姐姐,我们对主上最大的孝,对夫君最大的情意,莫过于帮着孩子们把国家政治理好,至于礼仪上的规程,尽心尽意,不在形式。”
“也对,”华阳太后道,“只是大王还在服孝,要待一年才能主政。好在这个国家自有一套运转体系。大小职官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倒也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契机。”
夏太后尚未接话,一个宫人趋步而至:“两位太后,昨日替昌平君送鱼的那个人,又进宫来了。”
华阳太后嗜楚鱼如命,闻言大喜:“莫非昨日昌平君有藏私?今日又有楚鱼进宫?快,快让他进来。”
宫人有些为难:“可是太后,按律法……”
华阳太后大怒:“律法循规,古有成例,第一条便是君之命,第二条才是成文法。本宫吩咐他进来,这难道不是国法吗?”
宫人犹豫片刻,索性一咬牙:“太后之命,婢子断不敢遵,那人不是自己来的……”
华阳太后大声斥道:“我管他是不是自己来的!小馨你个该死的,竟敢阻拦本宫吃鱼?信不信本宫即刻就把你嫁出去,翅膀硬了是不是?想反天了是不是?”
“太后恕罪……”宫人急哭了,“婢子……婢子是为太后的安危着想……”
华阳太后冷哼道:“少来这一套,本宫就是想吃尾鱼而已,就不信本宫有那么多的仇家,名声坏到这种地步。本宫今天偏要俯尊亲民。你敢不听,以后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那宫人小馨是华阳夫人最疼爱宠溺的,此时竟然发生争执,只有夏太后知道,那是华阳夫人嗜鱼如命,听说有楚鱼吃,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她就笑着劝解道:“小馨,你无须急成这样,多叫几名宫监,让他们小心提防着点就是了。”
小馨长松了一口气,领命下去,先命数十个宫监,团团护在两位太后面前,才传唤宫外之人进来。
进来的外人,就是衷。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美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看着进来的三个人各提一只食盒,华阳太后急不可耐:“昌平君到底运来几尾楚鱼?再这样故意惹本宫牵肠挂肚,本宫以后就不喜欢他了。”
衷跪地,将食盒高举:“太后,你且吃了这尾鱼,小人还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禀。”
华阳太后挥手道:“好消息暂先搁在一边,本宫先尝尝这尾鱼再说。”
小馨上前,仔细查看食盒,见确是一尾犹冒热气的清炖楚鱼,这才接过来,呈献给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一边吃,一边吩咐道:“第二条给我妹妹,第三条也是本宫的,本宫此生,唯吃而已……这是什么?”
华阳太后的筷箸,触碰到鱼腹中藏着的一物。
她好奇地夹起来细看。这时候,随衷入宫的美貌妇人,突然抬头:“母后大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母后收我夫君为子,金牒为凭,玉符为据。生生不忘,世世不负。而今母后大人所见,正是那半块玉符。”
华阳太后啪的一声,把那东西砸下:“你是何人?”
“儿赵氏,为母后尽孝来迟,万死之罪。”
那少年也在这时开口道:“孙儿政,给两位祖母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