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东城,有条雀尾巷。
巷口有十几家店铺,中间有家门前插着破破烂烂的纸幡,随风猎猎,不时地发出木钵的叩击声。声音极为凄恻,闻之心伤。
这家驴杂店的主人姓罗,半个月前暴病而死,留下了孤儿寡母,一边办理丧事,一边还要艰难维持营生。早晨起来,披着孝衣的罗寡妇,在笨手拙脚的儿子的帮助下,开门支起鼎镬,架起案板。湿漉漉的各色驴杂堆入破了半边的铁镬,当街煮沸,须臾间香气飘散,仿佛一条街都因此活泛起来。
罗寡妇的店门对面,停着辆不起眼的车子。车辕上坐着个汉子,身材高大,腰佩短刃,分明是富家主仆,正途经此地。
突然间人声喧哗,只见一个满脸惊恐的高大男子疾奔而过,后面追着十几个人,一声翎箭破空,前面奔跑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颈部中箭,重重跌扑于泥尘。
追逐者上前,长刀短刃,不由分说地胡乱砍下。眼见那男子死到不能再死,追逐者才将其脚踝用绳索拴住,用一匹马拖动着,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罗寡妇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好吓人。”
隔壁的肥店主笑道:“罗家嫂子有所不知,这是大王亲令,逐杀城中所有的燕国剑士,不论良莠、老弱、男女,见一个杀一个,毫不留情。”
“这是为啥呀?”罗寡妇吓得唇齿青白。
“还能为啥?”肥店主笑道,“燕太子丹随邹衍入赵,本是受到大王最高礼遇的,奉为贵宾,鼓瑟吹笙。奈何燕国的相国栗腹,栗腹栗腹,罗家嫂子你听听这名字,栗子那是给猴子吃的,朝三暮四没听说过吗?他一个好端端的国相,装了一肚子栗子,这像话吗?”
罗寡妇困惑:“就因为他的名字没起对,所以才会有燕国剑士之难?”
“不是……罗家嫂子你这脑子。还会转文,啧啧,燕国剑士之难,”肥店主悻悻,“人家这不是正跟你说着呢吗?燕国为了感谢我赵国厚待燕太子丹,特意派了国相栗腹,携百金来朝贺。不承想栗腹看了我邯郸人物风景,回去告诉燕王说:‘赵国经历了长平之败后,元气受损,一蹶不振,行人寥落,毫无生机,正好可以趁机攻下。’燕王那蠢货,听了栗腹的话,就提师三百万众,分两路取我鄗城、代地。我大赵君上英明神武,指挥若定,从容布置,派大将廉颇统兵一十三万,将三百万燕军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燕军统帅栗腹被廉颇活捉,前日里还在邯郸城里游街来着。廉颇以弱击强,扬我大赵国威,因此获封信平君。”
“啧啧,”罗寡妇听得呆了,“十三万人打败三百万人……我大赵神勇。”“那是,”肥店主炫耀道,“我大赵一个士兵可以打他们十个,都不带喘气的。”
罗寡妇不由得想起方才的情景:“那刚才……”
肥店主骄傲地说道:“对了,刚才那是燕人战败之后,大王盛怒,下令逐杀燕太子丹带来的八百名燕国剑客。连同燕太子丹本人,一概逐杀不饶。”
罗寡妇听懂了:“哦,原来刚才杀掉的,是燕太子丹。”
“我说罗家脑子你这嫂子……不是,罗家脑子你这脑子……也不是,罗家嫂子你这……”肥店主说不清楚话,急得猛一摔手中的斩猪刀,大吼道,“刚才那哪是什么燕太子丹!你家太子长这模样?那就是个仓惶逃命的剑士!燕太子丹多机灵的一个人啊,早就跟秦少主赵政,两人结伴逃到秦国去了。”
罗寡妇吓坏了:“我就是问问,你干吗发火骂人家。”
“我不是骂你。”肥店主急哭了,“邻里邻居的,十几年紧挨着的铺面,老罗生前跟我是换命的交情,我怎么会骂你?这不是让你问得,话说成绕轱辘了嘛。”
“肥哥莫要动怒,喝碗驴杂汤消消气。”罗寡妇端过来一碗驴杂汤,继续问道,“大王下令,逐杀燕人,燕太子逃命尚有可原,那秦少主跟着跑什么?”
“秦少主……”肥店主叹道,“秦少主那边,又是另一码事。那秦少主政的父亲,在秦国行了册封大礼,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了。所以秦国派了两名力士,带六百人来邯郸迎请太子夫人并少主,岂料那六百西秦力士,突然间叛乱弑主,暗夜鸣镝,纵火焚杀,攻破了自家少主的师门龙居。名家公孙龙于熊熊烈火中鼓瑟高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罗家嫂子你别瞪我,公孙先生临死之前的歌,就是这样唱的。听人说这首歌的意思是说,公孙先生死得好爽快……总之公孙先生一笑骑尘,化鹤西去,幸亏秦少主机灵,逃过叛乱奴丁的追杀,易装遁回西秦。这桩事虽然发生在邯郸,但与我赵国毫无关系,都是秦人自家的内斗。所以大王处理起来也是容易,只是将那六百力士擒杀,死了的喂狗,还活着的,用囚车送往西秦。秦人要杀要剐,还是红烧清炖,都跟咱们赵国没有关系的。”
“唉,权门争斗好复杂,不如关门卖驴杂。”罗寡妇叹息道。
肥店主失笑:“看不出罗家嫂子还是个有品位的人,这说出来的话,实乃老母猪咬饭碗,满嘴都是词(瓷)。”
罗寡妇红了一张脸:“肥哥休要取笑,就不怕你罗大哥晚上托梦来骂你。”罗寡妇与肥店主逗笑之际,对面那辆车里响起一个声音:“驴杂是什么味道?我想尝尝。”
说话人在车里,只能听出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听车中人要喝驴杂,车辕上的汉子急道:“小姐不可,那都是下人用来果腹的污浊,那臭味熏染到小姐,小人可就没几天活头了。”
车中人斥道:“没几天活头,也比现在就死强吧?你去是不去?”
汉子悻悻:“小人遵命。”
汉子跳下车,又听车中人吩咐道:“不许用你的脏手碰到,让卖家大婶给我端过来。”
“好,好。”汉子满脸的晦气,大步走到罗寡妇面前,“大姐,烦请给车中女眷送碗驴杂,多少钱?”
罗寡妇答道:“秦钱只要五枚。若是楚地的蚁鼻钱,须得七枚。”
大汉掏钱,嘀咕道:“好麻烦,若我也有秦少主那般慧敏,单只是把这些铜钱换来换去,就可以吃穿不愁了吧?”
罗寡妇听若无闻,端了碗驴杂走到车前。她低头跪下,双手将碗举过头顶:“小店几世修来的福分,竟见贵人光临。驴杂腻热,小心莫要烫到。”
车帘掀开,明月公主探头出来,好奇地端详着那碗驴汤:“我听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太子夫人的手艺,果然不凡。色香味美,令人垂涎。难怪子楚那般出色人物,会对夫人如此倾心。”
罗寡妇身体剧震。
猛抬头,露出赵氏那张脸。
于赵氏的震骇中,明月公主轻笑道:“此地非地,此时非时,为全性命所计,妾身万死,不敢让夫人起身。
“赵王此前未曾除掉子楚,并不以为意。事实上子楚逃亡,正合赵王心思。赵王的妹妹宓公主次年至秦,已经替子楚生下儿子成蟜。一旦成蟜成为秦王,宓公主为太后,那就彻底扭转了秦赵两国的关系。这个计划完美到了不能再完美,唯一的障碍就是龙居中的太子夫人并秦少主。你二人不死,成蟜就无由登位,秦国与赵国的关系也难以缓和。是以赵宫之中,明烛高燃,君夫人亲订策划,秦王与赵王也只是奉令而行。西秦力士公冶兄弟,接主上密令夜攻龙居,趁乱杀掉夫人并少主。以秦赵两国之力做局,那是任何人也无法查明的完美布置,真的很完美。
“唯一的不足就是,夫人与少主竟然先知先觉,易装遁走。那大概是夫人与少主唯一的逃生时机。生死之间,刻不容缓。夫人并少主之智,委实令人惊心。
“不久,秦国传来夫人亲笔谢函,太子府并为夫人与少主举行欢迎盛筵。所有人都知道夫人和少主,已然逃归秦国。但只有夫人和少主知道,此行迢迢,杀手无尽,秦、赵边境已成铜墙铁壁,天上的飞鸟、地下的老鼠,都无法逾越,何况如此扎眼的两个大活人?
“所以夫人与少主在放出假消息麻痹赵王的同时,悄然回返邯郸。而这家店铺,开张已经十多年,那应该是龙居公孙龙为保护太子埋伏在邯郸的暗桩。谁又能想得到,在这雀尾巷操劳了十多年的罗寡妇,竟然就是大家都以为身在秦国的夫人?谁又能想得到,罗寡妇那个呆笨蠢萌的儿子,就是灵慧过人的少主?
“但我想到了,夫人,我想到了。
“既然我能想得到,君夫人也能。
“既然她想到了,夫人和少主的死期,就不会太远了。
“逃!立即。
“迟,则生变。”
“君夫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与我母子为难?”
雀尾巷出去半里之遥,有一排露天的饭庄,五枚秦制圆钱就能吃饱。来这里吃饭的都是粗手大脚的役夫村妇。此时赵氏光着脚板,皮肤上涂了厚厚的泥垢,赵政头上缠块黑帕,一边坐着吃饭,一边看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涌过。
有军士,有剑士,有孔武有力的百姓,有权贵人家的门客,手中各自提矛持剑。虽然这些人身份复杂,但组织严密,布置有力,甫一出现就迅速封锁了雀尾巷口。
肥店主、满脸茫然的罗寡妇,以及那个呆蠢的儿子被人从巷子里强拖出来,带到一辆车前。
车上的女子,裹着厚毯,瑟缩颤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车前跪倒的几人:“秦太子夫人,秦少主,抬起头来如何?”
罗寡妇和儿子的头,被人强行揪起,仰面看着女子。
女子仔细端详一番,扑哧一声笑了:“哎哟,这么快就换回来了?这一招脱袍换位,果然是赵氏的风格。”
罗寡妇发出惊恐的声音:“我母子何罪?为何要抓我们?”
女子抬头四顾:“你们母子,还有这位肥店主,应该是十年前赵氏刚刚怀上秦少主时,就由龙居于弟子之中秘密挑选出来,与赵氏孕期相同的妇人,安置在这里。此后十年,你们与赵人生活方式一般无二,渐渐相融。但两天前,赵氏及其子放出虚假消息,假称已经逃归秦国,实则来到了这里,替换了你们母子。由于你们母子在此已经经营十年,谁会想到一个小小的驴杂摊,摊主会换人呢?是以此事悄无痕迹。但当我查到此地之时,你们已然得知消息,所以再一次换了回来。如今你们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若杀了你们,却连个凭据都没有;若不杀,留下你们迟早是个祸害。”
“赵国是个讲法律的地方,你不要……”罗寡妇一言未讫,女子微微抬手,只见一束剑光掠过,罗寡妇三人一声未能吭出,便口角泌血,栽倒在血泊之中,背部如刺猥扎着十几柄剑。
抬起头,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扫视着周边。车上女子叹声道:“不要跟我说法律。我持君上之命而来,我就是法律!”
惨声止息,她垂下眼帘:“他们就在附近,正在看着我们。既然流连不去,那就不要再走了。我和你们母子,不死不休!”
“说起那君夫人,命运实堪悲苦。”赵氏对儿子说道,“赵王丹,系赵威后嫡生长子。赵威后还生有一女,生下时满室异香,口中衔有一枚宓珠,是以宫人称其为宓公主。
“王室之女,贵不可言。宓公主灵气过人,许多宗国前来求婚,但都遭到赵王的拒绝。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一直到了十二年前,宓公主前往宗廊祭神,乞求列祖列宗并神灵保佑赵国。祭神完毕,忽有一尊木雕神像自行移动,拦在了廊门之前。
“宓公主心知有异,命人于宗廊四处查看。果然见到廊阶之下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弃婴,宓公主命人抱过来。那弃婴见到宓公主,立即转啼为笑,舞动着小手,抱着宓公主不肯松开。这个不明来历的弃婴,就这样被抱入王宫,由宓公主抚养长大。
“小弃婴幼时就显露出过人的才智。尤其是国政治事,所谈比国君赵丹高明不知多少。赵王本具贤德,对其呵护有加,视若珍宝,言听计从。因其智略远在朝臣之上,赵王不允许宫人直呼其名,尊称为君夫人。
“君夫人体弱多病,又生性冷漠,对人世绝少留恋。她只是担忧姐姐宓公主。
“君夫人今年也不过十二岁,比政儿你也只年长三岁。但这小女孩的脑力,连邹衍与师尊公孙龙都忌惮三分。她曾亲口对赵王说:在她有生之年,天下诸国皆将灭亡。宓公主善良柔弱,单纯幼稚,如一只嫩白的羔羊,无论她嫁入哪个国家的宗室,最终的命运都是任人宰割,受尽苦难。除非,她嫁入秦国,成为太子夫人。
“所以宓公主必须要嫁给秦国储君。而正在邯郸为人质的子楚,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君夫人的视线。她一眼就看穿了子楚的伪装,亲传子楚入宫,要求子楚娶宓公主为夫人,而她将举赵国之力,助子楚登位。”
讲到这里,赵氏停了下来,看着儿子。
赵政问道:“想来必是父亲不答应,而是娶了母亲,所以才会激怒君夫人?”
赵氏摇头:“错,你父亲当时满口答应下来,还不顾自己的年龄,给君夫人连叩了三个响头,并承诺无论死生,对宓公主都会世世不负。哼,男人,说什么生生世世,在送上门的绝世美姝面前,都是一样的。”
赵政呆了呆,笑道:“那必是吕不韦入邯郸之前的事情了。”
赵氏厉声道:“又错了,日后你若为君,绝不容许犯两次错误!”
“那就是……”赵政哭丧着脸,“不会是那个宓公主,人家根本看不上我父亲吧?”
赵氏点头:“这次你说对了。但你刚刚连续犯了两个错误,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死了两次。你须得时刻记在心里。”
“儿子记下了。”赵政撇着嘴,低声道。
赵氏继续说道:“你有所不知,那宓公主容貌极美,性子柔善,是天生的宜家之女。更兼王室公族,血统贵不可言。她未成年时列国就纷纷求娶,但听闻宓公主厌恶权争,并不喜欢像你父亲这样外表文弱的人,而赵王与君夫人合力非要强迫宓珠嫁给你父亲不可,甚至为媵 为妾也在所不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秦兵围城,吕不韦接应你父逃出邯郸为止。
“你父亲逃走之后,我母子被人送到龙居保护起来。而赵宫中的宓公主松了一口气,自以为从此可以彻底摆脱你父亲了,万不承想君夫人设下小筵,请宓公主赴宴,酒菜中掺了迷药,将宓公主迷晕。而后君夫人命亲信,将昏迷不醒的宓公主送往咸阳,再申昔日承约,要求你父亲立宓公主为夫人。你父亲自然是欣喜若狂,立即和不情不愿的宓公主举行了婚礼,十个月后,宓公主生下了你的异母弟弟成蟜。”
说到这里,赵氏立起:“宓公主立为正室,为娘的死期就到了。生下成蟜之日,你的死期就到了。君夫人要替姊姊扫清障碍,除掉我,宓公主就是秦国之后;杀掉你,成蟜就是秦国太子。于今在这邯郸城中,是她除掉我们母子最好的时机,她又如何肯放过我们?
“君夫人的谋算,犹在你父亲子楚之上,是以你父亲此前于邯郸城中的布置,都已形同虚设。同样的情形,君夫人的智略,也比你娘亲强出许多,但凡你娘亲能想出来的逃生办法,她都能够猜得到。
“只有——政儿,只有你,因为你才九岁,君夫人对你的研究未必那么透彻。只有你想出来的逃生办法,或可在君夫人谋算之外。所以我们母子能否活着离开,只能看你的了。儿子,看你的了。要如何做,我们才能活下去?”
邯郸城门,一名宫监满脸愁容,席地跽坐。
两名校尉带数十名士兵守在门前,但凡有年轻女子或是十岁左右的少年,立即拖过来询问,并让宫监仔细验看。
赵政母子俩入赵宫时,这名宫监见到过他们,所以被宫里派出来辨认。
宫监是个认真负责的人,虽然有些女子的模样与赵氏相距甚远,有些少年的体形和赵政明显有着区别,但宫监仍令军士们用力揉搓女子及少年的脸,弄得城门前叽里哇啦叫声一片。
叫声一片也没办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宫监要做的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宫监正感觉乏倦,忽然看到了那神色异常的一男一女。
男子赤足,乡民打扮,牵着一头黑骡。女子是个丑陋的妇人,脸上贴了块膏药。此二人故意隔开一段距离,假装相互不认识。但落在宫监的眼睛里,他们那细微的肢体语言,暴露出了太多的信息。
宫监立起,向一边的校尉使了个眼色。
校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放弃了盘查,等那少年和妇人走过来。
少年和妇人行至,校尉一挥手,几名军士疾扑而至,将那二人架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可是善良百姓,没有犯法的……”那二人惊慌之下,连声惊叫。
校尉冷哼一声,走过去,先在那少年脸上拿手一搓,沾了满手的染料,露出少年原本的白嫩面皮。
校尉再转手,撕下丑妇人脸上的膏药,丑妇人的五官慢慢变正常,现出令人心旌摇曳的美色。
宫监走过去,跪下参见:“参见秦太子夫人并秦少主。仆东高离,那日夫人并少主入宫,是仆给夫人呈献茶盏,夫人不记得了吗?”
“你这人好生古怪。”少年和妇人惊恐至极,“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听不懂没有关系。”宫监是个好脾气的,低声下气地道,“君夫人有吩咐,上次宫中相见,相谈甚欢。君夫人十分思念太子夫人和少主,于今在宫中设小筵,期待与夫人、少主把盏再欢。是以命仆恭候在此,敢请太子夫人和少主登车。”
一辆宫车驶至,少年和妇人被强掳到车上。
宫监东高离押着少年和妇人从王宫的后角门入宫,疾步小趋,进入内宫的一个宅院。
院中立有十几个宫监并宫女,还有相同数量的少年,和差不多的妇人。
东高离愕然:“怎么来了这么多秦太子夫人?这秦少主的数量也有点儿过剩了吧!”
君夫人裹着毯毡,蜷缩在一株老树下。几个老宫娥小心翼翼地把暖手的香炉拿过来,让她抱在怀中。好半晌,那苍白的面颊才渐渐稍有点儿活力。
慢慢睁大黑洞洞的眼窝,君夫人摇头,嘟囔道:“都不想问了。先听本宫说,是不是有个贵家少年和美艳少妇找到你们,给了你们金锭,说是要和人做个迷藏游戏。他先把你们易装成他们的模样,再在外层涂抹得不成样子。然后让你们从各个城门,各自出城?如若是这个说法,你们就不要言语了。若是有别的说法,本宫倒是想听听。”
庭院中的十数个少年和妇人愕然地看着君夫人,无人吭声。显然他们的说法,与君夫人的没有区别。
“没有第二个说法?”君夫人又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君夫人轻声道:“那就可以杀掉了。”
“冤枉啊,夫人小姐饶命啊……”被拖下去时,几十个人发出了可怕的惨嗥声。
“一时间哪儿找来这么多体形相近的人啊?”君夫人在暖炉上呵着手,“不过是死而不僵的龙居谋划罢了。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公孙龙生前布置,终归是太疼爱他的关门弟子罢了。宵小伎俩,鱼目混珠。秦少主母子,就是在各城门抓到这些人,放松警戒之际,趁机溜出邯郸。之所以一股脑地派出许多人,无非是想惑人耳目,让人难以猜测他们逃逸的方向罢了。”
她把手递给侍奉的下人,让人扶立而起:“可是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猜吗?太子夫人那双柔香软嫩的小脚,又能跑出多远的距离?”
“叫郎中令来。”她吩咐道,“本宫要查一个地方,位于邯郸城百里左右,大致是个村落,村民尚武,或有建立军功者,附近有山匪出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什么?”
距邯郸城偏北百里左右,有座孤山,号桃林山,形似桃子。
山林之间,湖泊水畔,有匪患出没。匪首名绁错,有人说他是魏国人,也有人说他是齐国人。他的手下不过两百多人,但极凶悍,最可怕的是出没无常,官吏欲行捕捉,也无从下手。
幸好桃林山下有座村子,名叫桃村。里长叫延陵生,自幼习武,孔武有力。他把村民组织起来,五户人家为伍,设伍长。十户人家为什,设什长。平日无事,村民散落耕织,但闻山匪讯息,全村立即成为一个强悍的战斗队伍。这支队伍曾数次击败山匪,是以延陵生在当地颇有名气,时常与军中人物往来。
这一日,一支五百人左右的赵国军队奉命前往北方轮防。途经桃村,带队的郡尉曾与延陵生相识,便命军士驻扎在附近,带了几十个手下,入村寻访延陵生。
老友突至,延陵生喜不自胜,设下酒宴,为好友接风,也算送行。
酒过三巡,脸酣耳热,那郡尉双手捧盏立起:“延陵兄弟,此去北地,霜冷苦寒,要待两年之后才能回来。然而小弟临行之前,还有桩未了的心事,须得交付兄弟。”
延陵生道:“兄台但有吩咐,小弟岂敢不遵?请讲就是。”
“这件事就是……”郡尉猛地一掀案几,“延陵生,我奉君上之命,特来拿你!”
吼声未止,几案尚未落地,郡尉随从已疾速抽刀,霎时间十几名陪酒的村民人头落地。还未等延陵生反应过来,几把利刃,已经架在他的颈子上。
“兄台,我何罪之有?”震骇之下,延陵生惊问。
郡尉冷笑不答,只是取出枚烟竹,以火镰引燃,抛向空中。
烟竹在空中呼啸,村外呐喊声突起,郡尉带来的三百名士兵,持矛冲入村中,逢人就杀,见人就刺。桃村虽然尚武,但事发突然,倾刻间村民大半被杀,剩下来的女人孩子,惊骇得唇齿青白,瑟瑟颤抖。
眼见半生心血毁于一旦,延陵生心如刀绞,嘶声大喊:“纵我延陵生获罪于君王,桃村何罪?村民何辜?你说此举是奉君上之命,我不信,我要见到君上之命!”
郡尉一声不吭,向延陵生出示了一块黄金虎符。
这虎符,就是赵王亲至之意,不会有假。
延陵生呆滞半晌,才叫道:“可这是为什么?桃村何曾有罪于赵国?”
突听一声冷哼,君夫人裹着毯毡,乘一辆马车而至:“延陵生,你嚷这么大声干什么?这么多年你盘踞于此,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恶?若不拿你,何时可见天日昭昭?”
延陵生吃惊地看着君夫人:“恕小人眼瞎,不识得这位夫人是谁。你栽赃我杀人做恶,有何证据?”
君夫人皱眉,裹紧了身上的毯毡:“本宫说话,还要什么证据?本宫的话,就是证据了。”
延陵生仰天长叹:“罢,罢,罢,君父之言,就是金科玉律。小人不知夫人所来何意,但如果让桃村负罪亡灭是君父之愿,小人自无怨言。”
君夫人嘀咕了一句:“话先别说得那么敞亮,今日我来,只想知道你家太子是何时离开的。”
延陵生身体剧震,生硬地回答:“我赵国君王,年华正盛,小人不知道太子是谁。”
君夫人嗤笑道:“不要跟我装糊涂,我最讨厌装糊涂的人了。我问的是你燕国的太子,太子丹。”
延陵生的身体又震了一下:“我是大赵子民,如何会知道燕国太子的事情?”
君夫人叹息:“我知道,为掩人耳目,你们是阖族阖家迁到这里,乔装赵国百姓,实则杀人越货。你深入我大赵腹心,即为仇国,我杀你成年男子,有何不妥?事到如今,你犹不肯合作,难道就不为族中妻子儿女着想吗?”
听着君夫人的话,延陵生的脸上掠过震骇、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等诸多复杂表情。因为君夫人的话带来的冲击过大,他的大脑陷入麻痹,一时间无法回答。
见他不作声,君夫人安慰道:“你不要想太多,你们燕国与我大赵,相仇攻伐非止一代人,自然会在邯郸附近设暗桩,同时派小股武装潜入,假称山匪滋扰,以祸乱赵国。时间久了,流窜的游匪与暗桩合流,就自然构成一条从邯郸至燕都的秘密通道,让燕人的奸细往来其中。此前燕相栗腹不智,擅自挑起战端,在鄗城相战,丧师辱国,终至蠢货栗腹成为我大赵俘虏。不智之举,累及与邹衍赴邯郸的太子丹,陷入困境,其扈从剑士,俱被赵王下令格杀,太子丹唯恐诛连,逃窜无踪。
“燕太子惊恐之际,要想逃回燕国,多半会走暗桩与山匪合流的这条秘道。是以我才会来到这里。说到底,延陵生你掩饰得极好,毫无破绽。若非是你家太子仓惶之间无路可走,狗急跳墙,我也想不到你身上。”
话已说破,延陵生沮丧垂头。
见他如此模样,君夫人扑哧一声笑了:“你不要露出这副模样,好男儿心志如钢,再大的风雨,也要挺起高贵的头颅。实话说吧,无论对于我,对于赵王,还是对于赵国,燕太子丹都无足轻重。他逃了也无人追,他不逃也无人理,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唯恐负上累主之名。”
低头细看着手掌心,君夫人入神地说:“其实我找的,是你家太子来到这儿之后,随后找来的人,有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和一个极美的少妇。而且你家太子见到他们极为震惊,脱口说出一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是为这两个人而来,其余的,并不放在心上。”
延陵生的瞳孔倏然瞪大:“夫人说,你完全是凭着推断,察知小人真实身份的,小人还不信。但适才夫人言及那二人见到太子,及太子所说出来的话,犹如亲眼目睹,如此非凡智算,已非人力所及,这次小人是真的信了。”
君夫人目光黯淡:“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最担心你承认这些。你既然承认了,就意味着你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他们已经走了,而且你不知道他们走的哪条路线,对吧?”
“是的。”延陵生道,“夫人你太聪明了。”
夜深,熊熊的火堆燃起。
君夫人那张脸,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惨白。
她盯着延陵生道:“延陵生,我再说一次,我对你家太子不感兴趣。就算把你家太子抬到我的面前,我都不会抬眼的。
“我只要那两个人。我知道在那两个人悄然离去之前,桃村一带有一支商队经过,还有一个戏班搭台唱戏。商队与戏班每年都要来,当地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现在,我需要知道那支商队与戏班的名字,还有它们的去向。”
延陵生露出惊讶的表情:“夫人又是如何知道这里恰好有商队与戏班经过的?”
君夫人失笑:“你傻吗?那母子二人的特征那么明显,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所以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能够混迹其中,又不引人注目的移动群落。若非商队或是戏班,什么样的男女混杂,才能够穿行千里而被视为理所当然呢?”
延陵生万分敬佩:“夫人智慧,让小人佩服不已。不敢相瞒,我家太子为逃出赵国,安排了一支商队向北,取路燕国。又担心归途受阻,另行安排了一个戏班向南,向着楚国方向而行。”
君夫人又道:“那你帮我猜上一猜,那对母子,他们会选择哪条路呢?”
延陵生脱口而出:“向南,楚国。”
君夫人略有些惊讶:“为何如此肯定?”
延陵生回忆道:“那对母子初到之时,小人奉茶过去,在门外听到他们争论,提到了楚国。”
“所以说呢,他们一定会选择第三条路。不向楚,不去燕,而是走那条我会本能地忽略的一条路。”君夫人的声音极轻,低若耳语。
郊原尽头,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行进。
车近百,骑百乘,加上背着行囊的步行者,约有千人之众。
前方突然响起凄厉的笳笛声,就见左右两翼,各出现一支赵国骑兵,呈包抄态势,将这支队伍围困起来。
队伍停下,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倦怠,却并无惧意。
十余骑从队伍中冲出,迎向赵国骑兵:“我是邪山君,奉主命送邹衍并孔穿两位先生返齐。尔等何故敢抗大王之命,阻拦于此?”
骑者无动于衷,只见一辆车子,徐徐驶出。车中人的声音冷冽如冰:“君侯大人,你既知晓王命,当知我所为何来。”
被称为邪山君的人,束高冠,极年轻,衣服很寒酸。最可怜的是他的随从,一个骑的是匹老马,一个骑骡,还有一个居然骑的是驴子。可知其人虽是宗室,但祖上余荫已时过境迁,如今已是落魄不堪。
但血统在此,宫中人物还是晓得的。见到车中人,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君夫人,你不是体弱多病吗?怎么会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君夫人遥看远方:“再往前十五里,就是齐赵边境。临淄风物,天下景仰,这个地方岂可言偏远。”
“君夫人所言,极是极是。”邪山君是失势的王族,在百姓眼里或许高不可攀,但在王族眼中,实与百姓无异。所以他只有诺诺点头的份。
就听君夫人冷冰冰地道:“两位夫子何在?且容妾身见礼。”
“怎么敢?”邹衍与孔穿同乘一辆车过来,“君夫人,我们两人打过赌,老孔说你昨日就会赶到,但我猜测你身骨虚弱,昼夜追赶,多半会途中病倒,延误半日。”
君夫人眼帘低垂:“不见太阳,不知烛火之黯淡;不见大海,不知溪流之潺潺。两位先生洞悉千年,智慧高远,小女子钦羡至极。只恨此生无缘座下聆教,纵泉寒彻骨,犹以为憾。”
邹衍笑道:“君夫人言重了,老朽其实是个没出息的人,这辈子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会八方友,实则就是……嘿嘿,知好色而慕少艾 ,嘿嘿,就是想领教一下各地女子的不同温柔罢了,嘿嘿……”
君夫人也笑了:“夫子性情中人,倒让小女子惭愧了。如此磊落风骨,当为天下人楷模。且容小女子一拜。”
邹衍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说过了不用。说实话老朽是担心你的身体,怕你拜下之后再也无力爬起。”
君夫人让宫人搀她落车:“正因此,所以小女子须得一拜,只因先生知我。”
“知你,知你,”邹衍连连点头,“你不顾病重,千里驱策,追杀对你而言必杀之人。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我和老孔,都理解你,绝不会怪你的。”
君夫人伏地,恸哭起来:“伏乞先生垂怜,我那可怜的姊姊宓公主,她生性柔弱,与人为善,不知权争之险恶,亦不知政治之黑暗。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单纯明净,毫无心机,似这般天真烂漫,如何会是龙居传人的对手?”
猛抬头,君夫人那黑洞洞的眼窝极是可怖:“帝王之榻,是杀伐最为惨烈的战场。儿女情肠,终将要面临政治权力的考验。我知道赵氏没有为难我姊姊的心,我也知道赵政最渴望与弟弟成蟜友善相处。但权力政治的规律是利益,政局变动,可让死仇相亲;权局变幻,能让父子相残。说到底,人性终不过是权力意志的体现,终不过是政治格局的载体。我们那美好的主观愿望,于权力天平上又能占到几多分量?
“请夫子交人。或是我要的人,或是你们全部。可好?”
邹衍为难地揪住须髯,半晌道:“我猜夫人是追错方向了,他们根本没来我这里。大道至简,他们算准了你会选择这条极易疏忽的路线,所以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案,随南行的戏班赴楚。推测行程,此时他们已进入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