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Die Frage, ob dem menschlichen Denken gegenständliche Wahrheit zukomme)”,马克思提出这个问题,是有鲜明的针对性的,首先针对的就是那种认为人的思维不可能获得或只能获得部分真理性、人的思维注定难以认识现实世界的不可知论和怀疑论观点。这个问题不是在问人们对某个具体事物的认识是否为真,而是从根本上追问人的思维获得真理性有无可能。
在恩格斯看来,绝大多数哲学家对这个问题都作了肯定的回答,但还有一些哲学家否认认识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至少是否认彻底认识世界的可能性,康德就是典型代表。众所周知,他提出了“现象”和“自在之物”的问题,认为我们所知道的事物对我们来说只能是现象,而这些事物的自身却总是人们所不能达到的彼岸。我们只能认识现象,不能认识自在之物本身。“现象”与“自在之物”即“此岸”与“彼岸”之间有着一条原则上的界限,这是人类认识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论断建立在人的主观与对象之物的二元对立基础上,而且有经验支撑,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的情况看起来也相符,典型地体现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一中国哲学问题上。人不是对象,凭什么说自己就能认识对象,人如果不是世界,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认识世界。人与对象世界的区分,是不可知论者能够存在的前提。
黑格尔的《小逻辑》力求破解康德这一难题,“他只理解到现象的主观意义,于现象之外去坚持着一个抽象的本质、认识所不能达到的物自身。殊不知直接的对象世界之所以只能是现象,是由于它自己的本性有以使然,当我们认识了现象时,我们因而同时即认识了本质,因为本质并不存留在现象之后或现象之外” 。黑格尔提出逻辑学的对象就是真理,反对把人的思维、思想看成是纯主观的,也反对把存在本身看成是纯客观的,认为人的思维、思想本来就是客观的,存在本身就是蕴含理念的现实世界。思想不仅仅是单纯的思想,而是把握永恒和绝对存在的最高方式,唯有思维才能够把握本性、本体、世界的普遍力量和究竟目的。黑格尔采取的方式是发挥思维的作用来实现思维和存在的同一,“要想发现事物中的真理,单凭注意力或观察力并不济事,而必须发挥主观的〔思维〕活动,以便将直接呈现在当前的东西加以形态的改变” 。在他看来,真理包含的客观思想是思维自身运动的结果,是概念对存在及其本质的把握,“只有概念才是真理,或更确切点说,概念是存在和本质的真理,这两者若坚持在其孤立的状态中,决不能认为是真理” 。这种真理观实际上用思维、理念、概念吞掉了客观存在,把真理变成了抽象的思维、客观的思想本身。
费尔巴哈并不满意黑格尔思辨哲学的真理观,认为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超出思维和存在之间的对立。黑格尔以抽象的方式对待具体事物,否定了存在的现实的物质性、客观性。“思维与存在相对立,但是这种对立是在思维本身之内,因此思维直接毫无困难地将思维与存在的对立扬弃了;因为在思维之中作为存在的对立物的存在,并不是别的东西,就是思维自身。” 黑格尔哲学中的存在不是具体的感性事物,而只是需要克服的思想范畴,只是虚无。但感性存在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存在的根据在它自身中,因为只有存在才是感性、理性、必然性、真理,简言之,存在是一切的一切” 。在费尔巴哈看来,要想真正解决这个矛盾,只有将实在事物、感性事物当成它自身的主体,承认它们的独立性、第一性,并通过直观、感性来把握。他强调:“真理并不存在于思维之内,并不存在于自为的认识之内。真理只是人的生活和本质的总体。” “真理是人,而不是抽象的理性;是生活,而不是那停留在纸张上、且在纸张上求得其完全而相适应的存在的思想。所以,那些直接由笔尖转入血液、由理性转入人的思想,已不再是科学的真理。”
费尔巴哈已经将真理的问题引出了抽象理性的思辨哲学,引向了人和生活。在他看来,只有直观到的才是真理,经过哲学思辨、理论逻辑的不再具有真理性。“主体和对象的同一性,在自我意识之中只是抽象的思想,只有在人对人的感性直观之中,才是真理和实在。” 他为了推崇感性、直观而反对思维、反对理性,实际上还是停留在认识领域、理论领域,把客体看作外在于思维的,注定无法破解不可知论的问题,并且这种理解又会重新返回到康德提出的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困境。
人的思维是可以达到客观的真理性的,这是马克思真理观的前提,是他与众多哲学家的共识。“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实践的问题”,这句话针对的是那些试图说服不可知论但又无法说服而陷入尴尬境遇的哲学家,为解决思维的真理性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出路。无论是黑格尔还是费尔巴哈,都不能最终战胜怀疑论、不可知论,根源在于他们把真理问题看作理论问题或认识问题,仅仅是在理论或认识领域谈论思维的真理性。思维究竟能不能获得真理,这本身不是可以在思想领域、通过纯粹讨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真理不是由纯粹理性的思辨发现的,只谈人的思维活动、认识活动、理论活动,也没有真理可言。
真理的问题是一个实践的问题,脱离人的实践活动讨论真理,就成为脱离现实生活而进行的没有实际意义的经院哲学的空谈。真理问题来自于认识论领域,但必须走出认识论领域,必须走向人的实践活动、走向社会历史中才能得到证实。只有在人的实践活动中才能回答和解决思维的真理性的问题,才能真正把握真理,战胜不可知论或怀疑论。从实践的角度看,人的思维是否能够认识世界的问题就有了一个肯定的回答。马克思成功地回答了这一问题。世界与人不是对立的,世界本身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我们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们,所以我们当然能够认识世界。世界不在人之外,世界是人的活动、关系、观念所构成的统一体,当然也就能够获得关于现实世界的思维的真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