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没有宗教世界与世俗世界、观念世界与客观世界、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之分,只是出现了有意识、有思维的人,有了宗教、神学,有了哲学、理论,才有了世界的二元区分。在宗教中,世界往往被二重化为“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神的宗教世界,它代表的是理想的天国,那里充满和平、安宁、幸福等;一个是属于人的世俗世界,它是芸芸众生所在的人间,这里无法避免灾难、生死、痛苦等。这种世界的二重化逻辑深深扎根于一些人的观念中,宗教世界中的“天国”成为人们心之向往的地方,上帝成为顶礼膜拜的对象,人们还相信是上帝创造了人,上帝创造了世俗世界、人的世界。
费尔巴哈将上帝与人、天国与人间、宗教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关系进行了翻转,揭示了宗教的自我异化,明确指出本来是人创造了宗教,结果宗教却统治了人。费尔巴哈以人本学解释神学,认为宗教的内容和对象就是人的内容和对象,主张回到世俗世界中寻找宗教的秘密,“宗教是人心灵之梦。但是,即使在梦中,我们也不是处身于虚无或天空之中,而是仍旧在地上,仍旧在现实界之中;只是在梦中,我们不是在现实性和必然性之光辉中看到现实事物,而是在幻觉和专擅之迷人的假象中看到现实事物” 。透过幻觉和迷人的假象,一定会在宗教中看到世俗世界的影子,宗教世界的事物都能够在世俗世界中找到。
宗教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根本上是因为人有依赖的需要。宗教实际上只不过起源于人依赖于他人或他物的感觉或意识,起初人们依赖的对象就是自然,自然也作为宗教的最初原始对象,只是后来人对自然的依赖转向了对上帝的依赖。在费尔巴哈看来,有一种现象(费尔巴哈认为是反宗教的现象)可以解释宗教本身的根源:人们通常只有在不幸中才投靠宗教,才求助于上帝,才想起上帝。越是在不幸中、在灾难中,人感到不能如愿、束手无策的时候,人越需要有一种超人的力量、神的力量。宗教、上帝可以说满足了人的这种需要。费尔巴哈“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这是马克思认同的。
费尔巴哈还 “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 。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他要揭示的是,上帝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人根据人的本质创造了上帝的形象,“属神的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人的本质,或者,说得更好—些,正就是人的本质,而这个本质,突破了个体的、现实的、属肉体的人的局限,被对象化为一个另外的、不同于它的、独自的本质,并作为这样的本质而受到仰望和敬拜” 。“人怎样思维、怎样主张,他的上帝也就怎样思维和主张;人有多大的价值,他的上帝就也有这么大的价值,决不会再多一些。上帝之意识,就是人之自我意识;上帝之认识,就是人之自我认识。你可以从人的上帝认识人,反过来,也可以从人认识人的上帝;两者都是一样的。人认为上帝的,其实就是他自已的精神、灵魂,而人的精神、灵魂、心,其实就是他的上帝:上帝是人之公开的内心,是人之坦白的自我;宗教是人的隐秘的宝藏的庄严揭幕,是人最内在的思想的自白,是对自己的爱情秘密的分开供认。”
费尔巴哈发现,人的类本质包括理性、意志、爱等,而这些恰恰被赋予了上帝。人把人类社会最美好的东西、在社会之人身上难以看到的智慧、美德、力量都交给了上帝,按费尔巴哈的话来说就是把人的类本质、人之为人最本质的东西赋予了上帝。上帝成为无限的、完善的、永恒的、全能的、神圣的化身,而人沦为有限的、非完善的、暂时的、无能的、罪恶的存在。实际上,并不存在上帝与人的对立,存在着的只是人的类本质与人的现实存在之间的对立。宗教与人的关系就是人的类本质与每一个个体的、现实的人之间的关系。
不要迷恋上帝,上帝本身就是人,是人的本质的投射,而且宗教本身是崇拜人的。在费尔巴哈看来,宗教否定上帝是非人的,它宣扬上帝就是人,人就是上帝,它先使上帝成为人,然后才使这个具有人的模样、像人一样感知和思想的上帝成为人崇拜和敬仰的对象。只是宗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容是属人的,它否定人的第一性,把自己建立在上帝第一性的基础上。这无疑是非常有力的宗教批判,对于让当时的人们摆脱宗教观念的束缚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为了破除黑格尔将人的本质等同为自我意识的这种唯心主义理论体系导致的神秘主义和对德国思想界的统治,费尔巴哈在1841年出版了《基督教的本质》这本书。他在书中详细分析了现实生活中的人如何将自己的本质赋予了宗教中的上帝,两者的同一性体现在哪里,宗教的神秘性是如何产生的,人又为何比一般动物要高级,进而提出了他对人的本质的新定义,对德国思想界实现唯物主义的转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1843年写就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阐述了对天国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的价值,认为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是对苦难尘世批判的萌芽,是摆脱幻想进行理智思考、实践行动的前提。 “对宗教的批判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够作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来思考,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使他能够围绕着自身和自己现实的太阳转动。宗教只是虚幻的太阳,当人没有围绕自身转动的时候,它总是围绕着人转动。” 马克思总结了 “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据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 ,他依据德国的情况作出的判断是,对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经结束。字里行间,我们能够看到马克思对费尔巴哈观点的认同,以及对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贡献的承认。
但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 “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 ,没有看到 “‘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 。费尔巴哈的“世俗基础”是直观的、非历史性的,他所谈论的人也只是“直观”出来的人,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是不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的抽象的人。他把人仅仅看作自然人而没有同时看作“社会人”“历史人”,没有讲清楚人创造宗教的现实机理和社会历史背景。
只强调人创造了宗教是不够的,还得讲清楚是什么样的人创造了宗教、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创造了宗教。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看到的“世俗基础”是具有历史性的“世俗”,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人也一定是现实的个人,是处于社会关系和历史进程中的人。马克思实际上早就尝试着给出了回答, “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 。人是在特定国家、特定社会条件下(这才是真正的世俗基础)创造宗教的,人所在的国家、社会、这个颠倒的世界才是宗教世界真正的“世俗基础”。与其说是人创造了宗教,不如说是特定的国家、特定的社会创造了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