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直接针对的对象是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在后者看来,面对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世界,应该从意识的、思维的、精神的形式去理解,应该采用“抽象的思维”的方法。这种世界观不是从对象、物质、客体出发,而是从思维、理念、精神出发,是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如果它还承认客体的话,那这个客体绝不是“感性的客体”,而是“思想的客体”。
有时候我们可能很难理解被认定为是唯心主义的哲学家,明明客观存在的东西,不因我们而存在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会否认它们的客观存在?这种世界观当然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可能否定客观事物的客观存在,而是强调任何客观事物的存在本身都有理性的本质、精神的意义。
我们可以从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分析看出这种逻辑。在他看来,感性确定性的具体内容是来自于对对象的最初的或直接的知识,它只是显得好像是最丰富的知识、最真实的知识,但实际上它是最抽象、最贫乏的真理。原因在于,这种感性确定性的对象本身是时刻会发生变化的,很容易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而且人的感性注定只会得到对对象不同方面的认识,因此是靠不住的,比如“我、这一个我看见那树木,并且肯定这里是一棵树木;但另外一个我看见那所房子,并且肯定这里不是一棵树木,而是一所房子。两条真理都有同样的可靠性,都有亲眼看见的直接性,两者都有从各自的认识得来的确信和确定性;但是一个确定性却消失在另一个确定性中” 。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仅仅把对象当成感性的客体,从感性确定性出发,注定无法得到对客观存在事物的正确理解。从感性确定性出发,获得的知识是不可靠的也是贫乏的,是只能停留在现象而无法获得本质的。对客观存在着的东西,我们因此不能受感性、感官或直观所限,应该借助于理性、抽象、思维把握住其本质,从其本质出发,以获得最具有确定性、最可靠的真理性。因此,从抽象的思维、从对象的本质出发,就成为了黑格尔思辨哲学世界观的前提。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借助苹果、梨、扁桃的例子非常详细地分析了“黑格尔方法的基本特征”。思辨哲学确实是从现实的苹果、梨、扁桃中出发的,但是它先得出“果品”[“die Frucht”]这个一般的观念,并进一步认定“果品”是苹果、梨、扁桃真正的本质,是“实体”。苹果、梨、草莓、扁桃则成为“果品”的存在形式,成为“样态”,是非本质的。 “思辨的理性在苹果和梨中看出了共同的东西,在梨和扁桃中看出了共同的东西,这就是‘果品’。各种特殊的现实的果实从此就只是虚幻的果实,而它们的真正的本质则是‘果品’这个‘实体’。” 这意味着,本质的东西不是我们可以通过感官感触到的,而是从这些现实的果品中抽象出来的,本来通过人的感觉、思维是可以区分不同的果品的,但在思辨的理性看来这些区别是非本质的、无关紧要的。
一旦从现实的千差万别的果实、平常的果实抽象出抽象的果实即果品之后,接下来面对的问题是,如何从“果品”或“实体”开始来理解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呢?如何解释“果品”忽而表现为苹果,忽而表现为梨,忽而表现为草莓又忽而表现为扁桃呢?思辨哲学家采取的方式实际上是进一步赋予“果品”新的特质,声称“果品”不是僵死的、无差别的、静止的本质,而是活生生的、自身有区别的、能动的本质。苹果、梨、草莓、扁桃等都只是这个“果品”的不同的生命表现,是“果品”生命过程中的千差万别的环节,“果品”则在不同的具体的果实这里有了不同形状的定在。因此,在思辨哲学的逻辑里,不能说苹果是果品、梨子是果品、草莓是果品、扁桃是果品,而是相反,必须说果品把自己设定为苹果、设定为梨、设定为草莓、设定为扁桃,不是这些水果本身有区别,而是“果品”的自我差别。按照这个逻辑,“果品”就不再是无内容的、无差别的统一体,而是作为各种果实的总和或“总体”的统一体。苹果、梨、草莓、扁桃这些果实则构成一个“被有机地划分为各个环节的系列”,都是果品自身产生出来的,都是果品自身发展的一个环节。在这个系列的每个环节,“果品”产生出每一种果实,给自己一个更为发展的、表现得更为鲜明的定在,最终通过这些环节、这些具体果实表现为活生生的统一体。
在这种唯心主义的思辨哲学逻辑中,每一种具体的、天然的果实不再是从物质的土地中生产出来的,它们作为果品这种抽象的理智本质的化身,作为果品这种抽象的理智本质的生命的各个环节,具有了超自然的意义,变成了纯粹的抽象。它们失去了天然属性而获得了思辨属性,已经不再是作为客体而存在,而成为绝对主体、抽象理智的产物。这是一种“看山不是山”“眼见不一定为实”的方法。你看到的山不是山,看到的水不是水,那是什么?是人的理性、人的精神赋予了山和水其他的东西,是人用自己的抽象理智、绝对精神替代了它。
这种世界观并不是看不到各种果实客体的存在,但它通过用客体成就主体、用抽象理性吸纳具体存在的方式来完成了二元对立的消解。它是从人的主体性出发的,强调了人的能动的方面,把外在于主体的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抽象理性的产物,并以作为不同表现形式、不同环节的方式出现,完成了人对客观世界的整体把握。这种世界观有助于提供对世界的整体性理解,它把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进行了合理安排,让万事万物通过一种主线串联起来,作为绝对精神的环节,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充满运动变化的系统的世界图景。
问题在于,这种世界观把主体定位成抽象思辨的主体,对于能够成为这种世界观的主体的人有很高的要求,他注定不是一般人,而应该是思辨的哲学家。哲学家的世界与日常生活中的人的世界是明显不同的。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当一个普通人说有苹果和梨的时候,他并不认为自己说出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如果哲学家以思辨的方式说出这些存在物,那他就是说出了非同寻常的东西,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而哲学家的思辨也注定会让普通人无法理解,甚至感到不可理喻。
完全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客观事物,强调客观事物背后的主体性或精神性,似乎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为了证明抽象理性、自我意识、绝对精神的完整性,抹掉了对象的客观性,将客体变成“思想客体”。而抹掉了对象的客观性,意识必然成为脱离物质世界而独立存在的抽象意识,绝不是现实的人的意识的能动性,而是不为任何人所拥有的、脱离了具体的人的意识的抽象理性、绝对精神,它是强调了人的能动性,但却是抽象地发展了能动性,而且也必然是以否定感性、低估感性为落脚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