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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老蔫，七十多岁，青寡的瘦脸上挂一副近视镜，知识分子的面相，紧身的中山装上挂着一副长臂，行走江湖的体态。老天给了他一双识文断字的眼睛，给了他一副马上天下的长臂，即便不能入仕以文安邦，入个小队会计或者小学老师，安一下村部小院或者小孩课堂，也不枉他的那副镜片比罐头瓶底还厚的眼镜。即便不能在朝以武定国，入个大队治保或者大院保安，也不枉他的那副猿臂骨骼。何况，父母还给他起了个“文武”双全的名字——齐斌。可齐斌文不能安小家，武不能定小院。戴着深度近视镜却萝卜大的字不识一筐，只会数苞米高粱。迈着身怀绝技的步子却手不能缚小鸡，只能迈垄沟垄台。男人入错行，定是倒霉郎。入错行的齐斌五十不到就摊上了农村“四大光”中的三样，上大学，盖瓦房，娶媳妇，躺下娘。齐斌在五十岁那年，一下就占了“三光”。
齐斌二十岁结婚，还没意识到“入错行”，小两口垒鸡窝起猪圈挖菜窖平场院，媳妇赶集回娘家都是驾着三匹马的大车，头马的铃铛叮当一路碎响，那日子如同马鞭上的红穗缨，有模有样地过着。女儿上小学的时候，齐斌还从别人手里包了两垧地，旱了浇水，涝了排涝，马车也更新换代，变成了四轮“小突突”，有了节余送到银行摞起来。女儿上初中赶上苞米历史最高价，两垧地活脱脱地捞了三万块，再摞进银行吃利息。女儿上高中增包了两垧地，还是种苞米，虽然没涨价也没回落多少，三年时光，估摸银行的钱摞子能有暖瓶高，齐斌经常能梦见那只花花绿绿的暖瓶。农村孩子基础教育差，尽管努力，分数还是在中专和大专之间，选择中专是公立的，卫校护士。选择大专是私立的，金融专科。农家人眼睛在厚镜片下眨了眨，拿守着窗口数钞票的信贷员和给病人打针的护士比照，脑壳里装馊米汤的才不选金融，何况那叫大学，在过去是“中举”。摆了升学宴，把大学录取通知书举过头顶，刚要起酒，冰雹就噼啪地打下来了。冰雹没砸到众人脑壳，却把四垧地的庄稼拦腰砸成两节。霉运这个东西总是喜欢扎堆，自从孩子上了大学，每年都春旱，每年玉米价格都降了又降。想退租已经不可能，就像领养的孩子，亲生父母不想要，能送回去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养”着。孩子大学毕业，摞在银行里的那个暖瓶，缩小成了酒盅。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遍地银行信用社，没有一个椅子留给这个“大”学金融生。也许当初真不该让孩子学数钱，孩子选错了行，如同女人嫁错郎。果然，霉运砸向齐斌的女人。孩子交了朋友，镇上吃公粮的。虽吃着公粮，家境却极其贫寒，不仅拿不出彩礼，还需要女方提供新房。咬着牙，把存在银行里的那个“酒盅”捏碎了，东挪点西凑点，大瓦房盖起来了。最后一片瓦片砌上房顶，房门口躺下个女人，鼻子嘴巴往外淌血，赶紧送到医院，从死亡线上把躺下的孩子“娘”拉了回来。齐斌银行里的暖瓶，经过了上大学，盖新房，躺下娘这“三光”，变成了暖瓶高的债务。无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孩子草草出嫁，在镇卫生院谋了个护理的差事，这才真正意识到选对行。女人躺在炕上，梗塞的血管压迫了“悲”神经，听见走路的动静，咧嘴干哭，不淌泪水却流口水。齐斌小心地擦拭着口水，又小心地擦拭了周身，褥疮这个词是在医院里听说的。自己是个倒霉蛋，女人嫁错郎，也跟着倒霉，以后同甘共“霉”，不能有口水，不能有褥疮。可“甘”在哪？擦着天黑，把政府的扶贫物品米面油担到辽河北岸的集市，那里没有熟人，换了钱买种子化肥。用政府救济的钱买了鸡雏，鸡蛋端到集市，公鸡送到餐馆。腾出手给女人过遍水，忙忙活活地就过去了二十年。
奇迹。我看到躺在炕上的女人，手臂和面部包括被褥都那么干净，已经躺下二十年，不得不佩服，奇迹。问齐斌，这么侍候了二十年，她能认出你吗？齐斌抬起不能定国的长臂扶了扶不能安邦的眼镜片：可我认识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