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发烧文友,非要来贫困村探班,马女士是写小说的,阅读量惊人。刚刚在一本南方杂志上读到的小说,就是写扶贫的,她还叙述了小说的大体情节。甲乙丙三位扶贫人员集资为贫困户买了个小母猪让贫困户饲养,养大了繁殖,还签订了合同。贫困户把猪养大了,突生馋意,鬼追着般要把母猪杀了吃肉,结果母猪挣脱开捆绑,跑得无影无踪。这下苦了队员甲,他集资的钱是准备结婚租房子用的,虽然不多,几百块,可在偏远的南方山区,也是不小的数目。现在未婚妻在镇上看中了一户房子,准备租下来当新房用,催他抓紧交房租。本指望母猪繁殖,生下第一窝仔猪卖了把窟窿堵上,可现在母猪跑了,那个窟窿是没指望了。未婚妻见他迟迟不动,以为他变心了,明察暗访,了解了个中原委,对他的不负责任很是失望,不辞而别。那个贫困户听说以后,羞愧难当,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非要吃猪肉,结果造成了人家的家庭破裂,贫困户甚至用钳子拔掉了一颗“馋”牙。乙和丙决定从自己生活费中节省,周济下甲,以挽回那段美好姻缘,但那女人毫无音讯。就在人们对甲扶贫队员感到惋惜的时候,那个女人回来了,还赶着一头母猪,母猪身后,跟着一窝小仔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邵立才虽然不会看小说,但会听。邵立才是村里早就定论的贫困户,家里两口人,他本人脑梗,腿脚哆嗦,但说话不哆嗦。那天我们在邵立才家,研究如何帮邵立才走出贫困,话题大都离不开养殖,有的说养牛,有的说养母猪产仔卖钱。马女士触景生情,就讲了这个故事。不想引起了邵立才反感,说这个故事纯粹是胡扯,理由是:无论公猪母猪,到该劁的时候不劁,那猪肉就有了怪味,没人吃。还有,母猪跑了,是怎么找到种猪的?现在的种猪,比皇宫里的太子阿哥都金贵,锁在宫殿里养着,想寻一次猪种,得事先通过种猪主人,没有几百元母猪甭想靠近。
邵立才说的是常识,马女士讲的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通过一个故事,去展示另个题旨,比如马女士讲的这篇,我虽然没读过,也在她不算完整的叙述里多少摸清了作家想要表述什么,要么是表述温暖,婚姻破裂后人们送去的关心,要么是表现救赎,贫困户拔掉“馋”牙。这些,邵立才是不会明白的,也不能和他解释,连日子都过得窘迫,哪还有心思听你解读“温暖”或者“救赎”。只是,马女士不该在这种场合叙述这样的故事,贫穷压得邵立才们已经自觉比别人矮了几分,春夏秋冬四季寒暑,风来雨去都无法在他黑瘦的面颊上产生些许涟漪。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激动时的眼神,你甚至看不到肉皮子底下还残存着一丝对生活的信心和向往,正是这难得的一次激动,让我们抓住了他还没完全丧失的宝贵财富——志。是的,扶贫也要扶志。那就继续探讨是养大鹅还是养母猪。结局是,邵立才家什么也养不了,邵立才脑梗,腿脚不便,老伴白内障,眼睛看不见。
等我们认识到这个结局后,终于安静下来,这样的贫困户,只能靠救济了。邵立才终于说话了。你们不了解农村,不了解农民。刚才这位姑娘说南方的贫困户,要杀母猪吃肉,且不说猪肉有没有臊味,难道在你们眼里,我们农村人就那副德行?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们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只能靠救济,我们老两口,一个是瞎子,一个是拐子,瞎子眼睛看不见,可她腿脚好使,拐子腿脚不好使,可眼睛看得见。我们俩就是古书上讲的狼和狈,相互搀扶着也能下地干活呀!我们家离东辽河水源地太近,农村环保政策下来了,这个院子什么也养不了,你们的好心,我都记在心里。想帮我,明天帮我把化肥送到地里。还有这个院子里,我俩核计好了,今年不种苞米,种土豆,土豆下来,还能种一茬甜菜。你们来回走方便,替我捎回来点甜菜种子,就算帮我最大的忙了,别的,暂时还不需要。
第二天一早,两位老人果然相互搀扶着向大田走去,这一对相依的背影,在人世间塑造了最坚强最珍贵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