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士大夫都有一种“在上美政,在下美俗”的贤达,和当下知识分子的“干得来、放得下、想得开”论调有一定的相像。其实仔细品咂,多少还是带有一丝酸意,“想得开”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说出来了还是“想得开”吗?我不是士大夫也不是知识分子,充其量是一枚社会鸡蛋皮,精品是蛋黄,附品是蛋青,蛋壳——很快就会被磕碎扔掉,最大用途是拿去补钙。即便如此,我也是专心我的蛋皮功能,蚂蚁剪指甲——让自己活得精确而准当。所以,类似“一核三带”“快走快跑”“五城联创”“四场战役”等口号,我从来都不去看一眼。引用鲁迅的话,看一眼“可能增长了我的坏脾气,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忘记不得。
这是我驻村期间发生的事。两个泥瓦工在村部修厕所(原来的村部没有厕所),我也参与到垒厕所的行列。早晨还好,天气不是那么热,大家说笑着,干活也就很轻松。瓦工我是认得的,贫困户,我叫他王师傅,不久前扶贫调研就去过他家,妻子患骨病,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把孩子扔在家,瓦工既要侍候庄稼又要侍候病号,还要拉扯一个四岁的孙子,冬季农闲时还要卖豆腐,繁重的劳作让他寡言少语,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时间言语。瓦工也很小气,前次去他家,竟然给孙子吃黄瓜而不是香瓜(半个香瓜就在妻子枕边),看着啃着黄瓜的四岁小男孩,我心生怜悯,再次去他家,总是给孩子带些零食。瓦工最不应该的是,昨晚我放在桌面上的方便面丢了两包,只有他进过我的住处——村部更夫房。我想许是他那个四岁的孙子从未见过方便面吧!就没放在心上,两包方便面而已。到了中午,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空中无一点风丝,庄稼和树木都像沉浸在静脉注射中,蝴蝶也不再扇动翅膀,能听见的动静只有瓦工泥铲子刺啦刺啦的抹泥声,还有力工咕嘟嘟的喝水声——他需要不停地补水。就在这时,我看见瓦工的目光出奇地有了神采,向着大门口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个四岁小男孩,穿着白背心,裸着屁股,拎着个塑料袋,雏猫碎步地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没奔向爷爷,而是把塑料袋递给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男孩的眼神巴巴地看着我,才接过塑料袋。我没有忙着打开,而是看着小男孩,男孩却像雏猫饱奶一样,轻轻地转身走去,他的布质白背心粗针大线,针脚突兀,忽哒忽哒地遮着半裸的屁股。瓦工看着我说,凉水拔过,不敢拔太凉,你们城里人胃肠娇贵,太凉对胃肠不好。
隔着塑料袋,里面躺着几个嫩嫩的香瓜,还挂着水珠。
我毫不犹豫地跑回更夫房,准备把剩余的方便面,还有抽屉里的香肠、榨菜、冰糖全部送给瓦工王师傅和他的孙子——裸屁股的小男孩。打开抽屉取冰糖时,那里面竟然躺着那两包“丢失”的方便面。
凉风起来了,清清爽爽的,我努力不去想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单是准备送他的那香肠、冰糖和一堆方便面是什么意思?奖他们祖孙吗?以我刚刚还怀疑的心态,我能裁断他们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裁定他们?这些年蜷缩成社会鸡蛋皮,增长着坏脾气,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我清高,甚而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现在,在少言寡语、目光寡落、我的帮扶对象面前,在穿着粗针大线白背心的裸屁股小男孩面前,我算个什么呀?而且他们对于我,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威压,甚至于要榨出“衣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父亲告诉过我,在人之下,把自己当人,在人之上,把别人当人。
总书记说过:“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士大夫也罢,知识分子也罢,社会鸡蛋皮也罢,现在,真应该静下心来称量一下我们自己的“德之不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