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从哪儿听来的说法,睡觉时最好不要东西方向,或头南脚北或头北脚南,那样,身体就可以随着地球的旋转“翻身”,而不是“翻跟头”。不管有没有道理,这么多年养成了这么个习性。到了长发村,想坚持住这个习性就特别难。
村部没有暖气,只有一铺土炕,据说是为了冬天办公所用。大概近几个冬天也没什么“公”可办,土炕基本没怎么用,灶膛已经封死,本来就不是为了留宿用的。土炕不大,宽度一米五,按我的习性顺着睡觉,似我这等刚一米七的矮子都会脑袋耷拉到炕檐外,只能头顶着窗户,脚耷拉在炕檐下。腿脚是可以伸缩或者悬空的,脑袋却不能。问题是,三伏天屋里闷热,必须打开窗户,脑袋就暴露在敞开的窗户下。农村不似城里防护森严,窗户根本就没有铁罩子。其实现实的长发村,根本用不着罩子。长发村是“路不拾遗门不闭户”的典范。这不是说长发人到了什么境界,而是因为实在是没什么“遗”可“拾”的,也就没必要“防护”了。村部除了几张桌子外,有点价值的就剩下走廊里的几个空纸盒箱子,卖废品也值不了几块钱,还需要窗户上扣罩子吗?但这种不设防却苦了我,因为我胆小。我在家里排行靠后,自小就是被父母和姐姐哥哥们管教着长大,过去的管教方式稍年长一些的都知道,嘴巴子、脖溜子、耳光子成套路。又因为自己不灵便,看不出眉眼高低,被管教的次数就多,被管教的就实实在在。以至上学不敢一个人走路,参加工作以后公交车上小偷把手伸进兜里也不敢反抗,胆子小得“树叶落下来怕砸脑袋”,现在却是要把脑袋送到敞开的窗口下,不仅会落树叶子,还会有闪电,还会有闪电过后探进来的老虎脸。
白天和村民于铁子一起干活,清理村部院子里的废弃物。有腐烂的柴火,有淤积多年的建筑垃圾,建筑垃圾里还掺杂了生活垃圾、医疗垃圾(长发村卫生所就在村部院内)。劳动量很大,但因为有于铁子,劳动量就变小了。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姓于。我叫他于铁子,是因为他的身板和虎头虎脑的样子。天气很热,他光着膀子,皮肤呈金属的颜色,宽宽的肩膀,高高的胸肌,怎么看都像个铁人。不仅如此,他干活也像金属制作的机械,从早晨到晚上,没一刻停歇,中间咕嘟咕嘟地喝着凉水,像是给机械加油。我当然是打下手,负责分解垃圾,于铁子把废弃的垃圾装上平板车,拉到远处埋掉。于铁子装垃圾用的是大板铁锹,“刺啦”一声,我刚刚分解开的垃圾堆就被咬去一大口,待平板车满满实实后,于铁子将绳套背在肩上,身体前倾,和地面差不多四十五度,把平板车拉到平地,就加快脚步,虎虎生风地跑起来。到了下午,我已经神疲体倦,只想找个地方躺一会,把活计留在明天或后天。本来出的就是义务工,是因为我住进了村部,人家在帮我清理环境卫生,而且又没有时间要求,节省点体力,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可于铁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样子还后劲十足。把最后一车垃圾运走,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厨,准备炒俩菜请于铁子喝杯酒解乏,于铁子却拒绝了,他姑姑去世,还要去搭灵棚。果然,不远处传来哭嚎声,还有刺耳的喇叭声。
天空阴云低垂,看样子是一场大雨。也好,东北腹地经常干旱,现在正是庄稼需要雨水的时候。胡乱吃了口晚饭,连洗漱都放弃掉就早早地躺下了。很快就开始打闪,闪后就是雷声,关上窗户,闷得透不过气,只好打开。闪电一道一道的,还有雷声,还有刺耳的喇叭哀调,还有中年妇女扯着嗓子的干号(农村奔丧习俗,无论是否哀伤都要在灵前干号几声)。可能是累极了,就忘了恐惧,合上眼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坟场,几位过世的先人从地穴跳出来,还有纸牛冲着我瞪眼睛,中年妇女的干号将我惊醒,想着梦中纸牛的眼睛,有闪电划过,惊魂未定中抬眼,见一张虎脸探了进来,吓得忙抓被子捂脸。
虎脸还会说话:白天干活就看见窗户开着,别潲进雨把你浇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