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树荫走进机舱里,在挨着窗户的位置坐下。这班飞机自比利时飞回国内,所坐的基本上都是苏树荫的同事。他们刚刚结束在比利时为期三个月的交流会,此时的他们在各自光鲜的履历上又增加了一项——访问学者。飞机里,身旁的同事们打电话的打电话、整理资料的整理资料,唯有苏树荫,紧紧地贴着机舱壁,将自己蜷成一个烧熟的虾米样。原因无他,这个飞机上绝大部分出生在城市里的同事,自小就坐惯了飞机。
苏树荫是在大一才第一次乘坐了飞机,一张机票,让母亲攒了好几个月的杀鱼钱。
而在此之前,她坐的最多的是从自家小镇开往县城的小货车,开小货车的于叔是家门口的老邻居,坐他的小货车,虽然要蹲在铁皮板子上,摇摇晃晃和一堆猪饲料一起进城,有时候还会多上一头刚刚宰好的死猪。但是来回一趟可以省下四块钱,一个月就可以省下十六块钱,这些钱可以让苏建国在牌桌上多打一圈了。自然,不会让她这么一个赔钱货用在没必要的地方。
苏树荫慢慢地将自己放倒进座位里,挨着舱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从第一次坐飞机开始。
“苏老师,欢迎回国啊!”早早等候在首都国际机场的单位后辈接过苏树荫手中的行李箱,两人一道朝停车场走去。
苏树荫如果此时回头看,将会看到她心系多年又恨了多年的人,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看着她和同事两人有说有笑。这个新入行的小同事,生得阳光活泼,又乐于助人,即便苏树荫性格素来内向,和他聊天也能被逗得笑个不停。苏树荫坐在副驾驶,看着小同事笑眯眯的样子,眼睛盈盈处,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
另一边,还在机场里的任京墨已经从刚刚发现苏树荫时的狂喜,转为无比的失落。疼痛难当、如临深渊不过如此。
“任总!任总!哎哟我的天啊,总算找到您了,我这微信步数都快绕地球一圈了!”说话的是任京墨的助理小宋。他家亲亲可爱、杀伐决断的任总,刚回国咋就傻站在这,一脸杀气的样子,是不是……谈判失败了?
小宋赶紧闭紧嘴巴,默默地一手拿着行李箱,一手牵起他家任总,一骑绝尘,速回公司。
单位里,苏树荫将自己陷进办公椅里,手不断地敲打着键盘,她得赶紧准备这次出国访问的汇报材料,单位已经安排她明天做汇报交流,在……她的母校。苏树荫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会是以这样的身份,重新见到那些人,回忆往事,总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苏树荫打起精神,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拽回到工作中。
忙到下班,苏树荫终于将PPT和演讲稿全部做完了。单位旁边的火锅店里,苏树荫急吼吼地喝了口羊杂汤,在北方干燥冷冽的冬日里,一口下去,足以让人从头到脚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坐在对面的纪愉笑眯眯地看着苏树荫,直把正在啃羊蹄的苏树荫看得抬起了头,问道:“怎么了?”
“没有,树荫,你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咋就觉得你昨天还是那个拉着破行李箱,怯生生站那的小黑妞呢?”纪愉手托着腮,脸红扑扑地看着对面的苏树荫,美艳大方,事业有成,宿舍里的四个人当中,就属她活得最好了,像个小太阳似的,不疾不徐间自成世界。
树荫看着窗外,都城的冬季,总是凛冽异常,没有本事的人,根本活不下去,何谈站稳脚跟?举杯饮尽瓷杯中的梅子酒,拉拔着早已经醉倒的纪愉回到自己的宿舍,这丫头还是这样,不管不顾,明天还要期末考,现在还敢喝成这个鬼样子!
苏树荫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晕乎乎地看着茶几上的照片,一夜,天明。
母校,中央会议厅,后台。苏树荫收了收肚子,暗恨昨晚啃了那么多羊蹄。
“树荫!好久不见啦!”吴苓在母亲的一帮学生簇拥下迎了上来,此时苏树荫还在后台候场,厚重的毛呢外套盖住了礼服,整个人就像来见城里亲戚的乡下丫头似的,但只要与她交谈几句,自然懂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所言不虚。
吴苓站在那打量着苏树荫,手里的小坤包转了一轮又一轮,半晌,吴苓终于恩赐般地开口说道:“树荫啊,怎么?你们单位的领导也过来参会了?倒是难为你了,这么大冷的天,还要在后台等她。”
吴苓身后,她母亲的学生们,有的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她们辛辛苦苦考上名校,不是为了给人当枪使的,有的却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大冷的天,她倒也舒服,安安心心地裹着个大棉袄,也冻不着。”
吴苓听完自然得意非凡,自己有个名校教授的母亲,又留校任教,绝大部分同龄人中,确实算得上混得不错的了。
“辅导员!吴辅导员!你怎么到后台来了,快!快!前面金融学院的学生都没人领队了,你怎么还在这闲聊!”金融学院的老师看见吴苓,忙不迭地跑过来催促道。
吴苓紧紧地拽住礼服裙摆,脸上的红晕连最白的粉底都快遮不住了。
“下面!有请本次的特邀嘉宾,曾多次出国访问,日前刚刚从比利时归国的苏树荫,上台演讲!”
后台,苏树荫将礼服的裙摆提起,一步一步慢慢地从昏暗的后台走到舞台的中央,吴苓惊讶地看了苏树荫好一会儿,立在原地良久,才转过身朝自己母亲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人去向光明,一人独留黑暗。纪愉抱着苏树荫的大衣,站在后台的角落里,光影斑驳间,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一个是教授独女,一个是田间黑妞,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的局面会是这样?
纪愉回转身,看着隐在暗处的任京墨,只有他,当年就看出来了吧?
十年前,南方小镇。栀子花已经开完了最后一个花苞,老苏家的喜气还是从家里蔓延到整个镇上,前几天,镇长和镇一中的校长敲锣打鼓地将通知书送到苏树荫手上的时候,隔壁的王姨就抓着自家女儿的手报了补习班。
苏母坐在家里,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夸赞,就连因为做生意失败而低迷多年的苏父,此时也正在前院龇着大牙和二伯喝着村头老汉酿的米酒,嚼着苏母新卤的猪头肉。
苏树荫坐在房间里,看着成绩单上的名次,不敢相信她真的从一个南方山区的镇中学,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考入这个国家最有名的学府。这意味着,她往后的人生,面对的不再是像表姐那样的流水线和无数的玩偶零件,而是高耸的摩天大楼,体面的工作,富足而有尊严的人生。
为此,即便家里不是年节下,苏母苏父也将自家养了一年打算在春节卖个好价钱的黑猪杀了,摆了长长的一桌酒席。镇中学也奖励苏树荫三千块奖学金。那一沓红红的票子,是苏树荫目前为止看见过最多的钱了。
苏父捏着这笔钱,高兴地看着自家的闺女,这是这十多年来,第一次,苏树荫在自己父亲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傍晚,柳又端着自家刚做出来的肉圆汤,慢悠悠、颤巍巍地端给苏母,又从苏母手里接过碗红烧肉,继续小步向自家迈进。站在大树下的苏树荫,看着柳又忙来忙去的。直到柳又要跨进自家门槛的时候,才扔掉叼在嘴上的草茎,朝着柳又大声来了一嗓子。随着苏树荫声音落下,柳又望着地上,那一摊肥嘟嘟的红烧肉,气得直朝苏树荫奔来。倒是苏树荫不急不慢地走着。果然,柳又跑到苏树荫面前就踩了急刹车,看着无所谓的苏树荫,气得将苏树荫刚洗好晾干的头挠成了乱稻草,才一边狂笑、一边狂奔回家里,省得被回过神来的苏树荫揍得脚底开花。
苏树荫望着远去的柳又,笑着将头发用手重新抓顺,才抬步回家吃饭。
吃完饭,苏树荫跟着柳又端着碗,一起去镇东头的豆腐坊打油炸豆腐吃。柳又笑眯眯地看着走在前面的苏树荫说:“怎么样?这回你爸开心了吧?”
苏树荫嘴角勾起,望着手中的空碗,是那种农村窑厂自己烧的大碗,温润的象牙白色,可以结结实实地盛一大碗饭,苏树荫转了转碗沿回道:“嗯,他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帮我妈干活,也不怎么出去打麻将了。”
柳又看着面前不及自己肩膀的女孩,脑袋上有细密的绒发,印在夕阳底下,随风摆着。望得人心发痒、手发痒,柳又手指微动,过了半晌又紧紧地攥成拳头。
“那就好啊。树荫,我考上公安大学了,咱俩大学四年还能在一块读,真好……”柳又放缓脚步,走在苏树荫身侧,语气倒是轻快无比。
苏树荫微微低着头,抱紧了碗沿,望着前方的油炸摊子,笑着回道:“那好啊,那咱俩一块去报到。”
九月,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后,柳又两手提着行李箱,和苏树荫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四处找着来接人的师兄师姐们。
火车站前广场,一溜溜的高校高年级生,举着自家大学的牌子,卖力地喊着:“同学,是盛大的吗?”
“你是刘师妹吗?我是你师姐!就是QQ群里那个寂静等花开!”
“哎哟我去,老乡啊!师弟!”
“你好!你是首都大学的新生苏树荫吗?”一个女生跑过来,笑眯眯地拿着手中的相册,看着苏树荫。
苏树荫看着热情洋溢的女生,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仰头求助似的望着柳又。这是他们俩多年来的默契,柳又负责应付陌生人,倒不是苏树荫怕生,主要是她嘴笨,又懒得应付。倒是柳又,天生的交际小天鹅,没事都能给他聊出点事来。柳又拍了拍苏树荫的肩膀,走上前对女生说:“是的,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吴苓,是苏树荫的舍友,我是本地人所以就先来接我的舍友们啦!”吴苓看着帅气英俊的柳又,笑眯眯地说道。
柳又点头,回头对苏树荫说:“树树,是你舍友哦,正好,我还不知道怎么去你们学校,现在有同学带路啦。”
苏树荫看着脸上笑意从来没有停过的吴苓,心生羡慕,点头对吴苓说:“你好,我是经管学院……”
“三班的苏树荫,你忘啦?我是你舍友!”吴苓牵起苏树荫的手,带着初到首都的两人坐上大巴,一路上,吴苓对各处景点如数家珍,介绍着这家的豆汁好喝,隔壁的快餐实惠,往前走那家的卤煮却很难吃。
柳又看着前面的两个女生,头并着头,细细地说着话,慢悠悠地跟在两人身后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果然,女人不论年龄大小,都一样爱聊天啊。
到了公安大学门口,柳又看见有一群人在那里迎新,低头对苏树荫说:“树树,那我就先去学校报到了,要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你自己一个人记得跟紧你那个舍友,到了宿舍给我打电话。”
苏树荫接过箱子,点头道:“放心吧,没事的。”
柳又不放心地看了眼苏树荫,再次拜托吴苓后,转身向公安大学走去。
“怎么样?树荫,我们学校还不错吧?前面那个就是思正楼了,我看了课表,我们以后上课主要都是在那栋楼里。哦对了!前面就是饮水房,离我们宿舍还挺近的。”吴苓拉着苏树荫的手说,脚步轻快,高语轩昂。
“吴苓,你对学校好了解啊,可是现在不是才入学吗?课表出得这么快吗?”苏树荫疑惑地问。
吴苓了然,这一上午不知道有多少新生这样问过了。
“是还没公开,可是我知道啊!”吴苓笑着,语气满是得意。
苏树荫疑惑地看了看吴苓,只见吴苓无所谓地笑了一笑,也不解释,径直往前面走去。
“哎!你是李迎男吧?我是你舍友!”吴苓疾步走到大门口,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前方的同学说道。
苏树荫站在原地,拎着行李箱尴尬地站着。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
“哎,你知道吗?我打小就在这长大的,看见前面那栋楼了吗?那是我们学校的食堂,三楼的白切鸡最好吃。”吴苓叽叽喳喳地向李迎男介绍着。
苏树荫跟在后面,细细打量着李迎男,皮肤微黑,手里拎着的行李箱看着就价值不菲,此刻眼睛正滴溜滴溜地转着,边附和讨好,边细细盘算。
苏树荫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又看了看前面两人大有要游遍全城的架势,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我还没有去领饭卡呢。”
吴苓和李迎男回头,看着苏树荫,吴苓看了看苏树荫手上的两个大箱子,再看看李迎男的行李和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待在那,也不回答,仍然是笑眯眯地看着苏树荫。
苏树荫了然地笑了笑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过去,待会咱们宿舍碰头,怎么样?”
吴苓连忙笑答:“那好,那我们就在宿舍碰头啦。”说完挽着李迎男的手,继续逛校园。
苏树荫拎着行李箱,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向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可惜,苏树荫貌似低估了来自母亲大人狂热的爱,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在校道,即便已经入秋还是累得汗流浃背。碰巧又遇到了一段上坡路。苏树荫望着两边来接新生的师兄师姐们,张了张口,还是没好意思出声。像以前一样,苏树荫咬咬牙决定自己把行李箱拉上去。可惜行李箱并不想配合她,到了半坡,全都叽里咕噜滚进了坡边的草丛里。苏树荫望着陡峭的山坡,正好是午后,懒洋洋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早上还人声鼎沸的山坡,现在也已没了人影。
苏树荫索性瘫坐在路边的草丛里,准备歇一会再把行李箱拉上来。
突然眼前一道红光闪过,苏树荫抬起头,看着一个把自己头发挑染成红蓝两色,看起来就像雪碧和可乐杂交一样的男生,骑着一辆山地车从旁边驶过。苏树荫眼睛一亮,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同学,我的行李太重了,能不能借你自行车搬一下?”苏树荫心想,行李箱太重,叫人搬不好意思,但是借自行车用下应该是可以的吧?
没想到,那个可能太喜欢喝可乐兑雪碧的男生,居然望了自己一眼,一句话不说骑着车就走了!
苏树荫无语,想开口骂他,可又不好意思。只得坐在路边,继续想法子。
十几分钟后,刚刚走了的红蓝头居然推了一辆拉板车又回来了,三两下就跳进了草丛,把两个行李箱一手一个拎上来,手臂上的青筋被绷得直直的,将行李箱熟练地绑上拉板车后,红蓝头才抬起头问道:“哪栋?”
苏树荫忙答:“二栋,401!”红蓝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一言不发拖着箱子往前走。
苏树荫盯着前方那头招摇的鸡毛看了半晌,才紧跟上前。
本校规定,男生不得踏入女生寝室,等到红蓝头把行李箱放在二栋的楼下,准备离开的时候,苏树荫急忙叫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谢、谢谢师兄,我叫苏树荫,师兄你呢?”
任京墨望着这个白纱裙姑娘,微黑的皮肤倒是把裙子衬得愈发白了。无奈地揪了揪自己头顶那一撮毛,自己不过是染了一头招摇点的头发,至于被人认作师兄吗?冲着苏树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不是你师兄,我和你同级!我叫任!京!墨!”
苏树荫望着龇着一口大白牙的任京墨,脸顿时涨得通红。
终于,在上下两趟的奔波后,苏树荫把所有的行李都搬进了宿舍。这时候传来了开锁声混着一阵娇笑,门开了。
苏树荫诧异地看着来开门的人,不是李迎男也不是吴苓,她愣在原地,准备好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纪愉看着呆呆的苏树荫,微笑着柔声说道:“你就是苏树荫吧?她们两个人去找辅导员了,我刚来,收拾下东西。”
苏树荫将箱子放在玄关,趴在阳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楼下,那个男生?……已经走了吗?
楼下,树荫里的任京墨,抓了抓自己挑染的红蓝爆炸的头发,好不容易熬过高中,偶尔叛逆一把,吓吓老娘也挺好玩的。
宿舍里,苏树荫将衣物一件件叠放进衣柜里,刚弯腰就感觉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原来是纪愉从自己行李箱里抓了两把巧克力跑过来,塞进自己的手里,笑呵呵地说道:“树荫!给!这个巧克力可好吃了,是我舅从国外带回来的呢!”
苏树荫笑着看着纪愉手里一大把进口的巧克力,金箔素纸。苏树荫笑着拿了一颗,回道:“谢谢!对了,我妈还让我带了家乡的小吃,叫云片糕,你要不要尝一下?”说完,连忙从书包里掏出家乡特产来,红色的大纸,被仔细的苏妈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纪愉笑着接过一沓云片糕,好奇地捻了一片吃,甜腻异常,纪愉的牙根隐隐酸痛,连忙使劲咽下去,才对苏树荫说:“嗯,真挺好吃的,谢谢你啊!”说完,怕苏树荫不相信似的,连忙咀嚼了几口,吞了下去,才回到座位上继续收拾起来。苏树荫笑着,将剩下的糕仔细地收起来,拿起手机走到阳台,向老妈和柳又报平安去了。
没过一会儿,吴苓和李迎男也回来了。吴苓手里拿着军训服对刚从阳台回来的苏树荫说:“树荫,顺手给你领回来了,怎么样?放你桌上吧?”
苏树荫连忙走过去,接在手里,“谢谢,谢谢,麻烦你了,真的。”
吴苓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没事啦,大家都是舍友,以后还要一块过四年呢。”说完也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开始收拾起来。
四个女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远处的紫禁城泛着金边,四个人才累瘫在地板上。
李迎男背靠着吴苓,气喘吁吁地说:“你们知道吗?我在家,可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多活的,你们知道不,村里的两座窑厂都是我家的,两座山都被我家挖空了,烧出来的砖光拉到县城,就有十好几万了呢!”
吴苓低头玩着自己的小熊玩偶,不屑地在暗处撇了撇嘴。纪愉斜眼看了眼吴苓,赶紧收起惊讶的神色来,也装作无所谓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机。
倒是苏树荫惊讶地回头看着李迎男问道:“你爸这么能赚钱的啊?天啊,十好几万呢,我家一年也才赚几万块钱,还要供我读书。”
李迎男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十几万只是我家一个月的收入啦。不过没事的,树荫,咱们进了这么好的大学,以后你家的生活也会好过点的。”
苏树荫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拿起课表做备注。这是吴苓刚刚给自己的,她特意打印了四份,宿舍里一人一份。
第二天,辅导员就在班级群里紧急通知,到操场集合,开始军训了。四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奔向操场。
操场上,苏树荫望着头顶炽烈的太阳,摇了摇身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决定咬牙坚持下去。不一会,旁边站着的女生有的坚持不住,倒了下去。教官这才网开一面,命令全员就地休息。苏树荫坐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汗如雨下,可惜这是紧急集合,大家都没来得及带水杯过来。苏树荫只好咽了口唾沫,决定强撑。
旁边却传来吴苓惊喜的声音,苏树荫抬头望过去,居然是早上那个红蓝头,他顶着一头招摇的头发,穿着一身军绿的衣服。终于不像一只锦鸡了,倒像一只变异的花树。任京墨刚不耐烦地按照自家大老爷的要求,给吴苓送矿泉水。就看见昨天那个傻呆呆的女生,现在还是一脸傻气地望着自己。
任京墨特想朝天翻个白眼,虽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也不用那么花痴吧。任京墨又扫了眼手上的矿泉水,或许她是对着手上的这瓶水发呆。任京墨难得地生出一点要帮扶弱小的心思来,把整瓶冰矿泉水递了过去。
苏树荫愣愣地接过矿泉水,然后不客气地扭开盖子狂喝了一口,北方的夏天也是一样的炎热难熬,何况还多了一层干涩。
苏树荫看着任京墨,大方地笑了笑说:“多谢你,口渴得不行了,还好你捎带着送了水,我这是托了吴苓的福了。”
站在苏树荫身边的吴苓,罕见地拍了拍苏树荫的胳膊,脸泛红晕地对任京墨说道:“京墨,谢谢你。对了,周五我妈出差回来,想问下叔叔阿姨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任京墨转着手中的手机,点头回道:“我回去问一下我妈,行!没事我就先走了。”说完干净利落地转身朝自己的队伍方向走去。
徒留吴苓在原地,失落地看着一片绿中的那点红毛。军训结束后,苏树荫就拿着课表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涯。本以为自己在高中已经够刻苦了,进了这所大学才发现原来的刻苦只是常态,这里多得是学神、学霸。
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忙着上课抢座位和下课抢自习室的苏树荫,终于也在李迎男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里知道了,这个叫任京墨的男生是今年的特招生,高中时代就获过多项全国性大奖。父亲是这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京城生意场上有名的女强人。
至于吴苓,原来她是中文系吴教授的女儿。与任京墨从小一起长到大。不过听吴苓说起来,任京墨绝不像柳又一样,是个处处以大哥哥自居,时时照顾自己童年玩伴的人,他小时经常恶作剧欺负吴苓。不过苏树荫看着吴苓说起来,一直就没有降下来的嘴角,心里存疑。
一旁貌似正在认真学画眉毛的李迎男,倒是嘴巴一撇,继续守着美妆博主,开始仔仔细细地画起了眉毛。
对于目前的苏树荫来说,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她的功课,虽然她已经全力以赴地去学习经济知识,可是那些不停变换的系数,不停晃动的K线图,还是把自己绕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苏树荫很无奈,学习果然不是刻苦就可以解决的事。
无奈之下,苏树荫决定牺牲周末的所有休闲时光,去图书馆泡起来。这样,期末总能拿个还算过得去的成绩,回家过年也能让老妈在亲戚面前好好地说道说道。
只是苏树荫错估了北方的冬天,金秋已过,寒流来得格外迅猛,常常打得人措手不及。苏树荫看完一章《西方经济学》,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无奈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苏树荫快速往宿舍楼奔去。在宿舍楼下,看见了已经许久没有回宿舍住的纪愉,她身边有个染着黄头发的青年男子,不同于任京墨,即便染着红蓝刺眼的头发,也能一眼看出是个学生。
这个黄头发男子双指已经被烟熏黄,昏暗的路灯也无法掩盖他厚重的黑眼圈。纪愉和他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那个男人不耐烦地在旁边站着,看纪愉居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动作熟练地抢过纪愉的背包,翻找出钱包后扬长而去。纪愉似乎已经猜到这个男子会这样,在男子逼问自己之前,就老老实实地将背包递了过去。等到男子翻完背包,绝望地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才擦干眼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开始哆哆嗦嗦地举起粉饼,试图将刚刚的难堪掩盖过去。
苏树荫背着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谁料到那个黄毛拿了纪愉的钱包还不满足,竟然朝苏树荫这边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苏树荫见势不妙,连忙将包往男子怀里一塞,趁着对方愣神的工夫,快速向远处路灯下的监控探头跑去。
苏树荫急速奔跑时,突然手臂被狠狠一拽,苏树荫下意识地往身后就是一个扫腿。就看见任京墨捂着肚子坐倒在草地上,苏树荫慌忙将他扶起来,泪眼模糊地看着坐倒在地上的任京墨,简直就是无语问青天,谁知道一个大男生居然这么菜!
任京墨望着娇小的苏树荫也是一阵无语,有谁能告诉他,那个开学那天柔弱无助地蹲在路边的苏树荫是假的吗?刚刚那个急匆匆边哭边跑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幻觉吗?
“对不起啊,我邻居……从小就教我防身术,可是我不是故意的。”苏树荫低着头,内疚地断断续续说着,好半天才将话说完。
“没事!”任京墨咬着牙回答,还能怎么样,难道回她一拳?只能自己捂着肚子,将苏树荫拉到路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奇葩的邻居,居然那么小就教个姑娘防身术。
“你……刚刚为什么拽我?”
“你要是看见个女的边跑边哭,你不会跑过来帮忙啊?”任京墨撇嘴,拿起地上的保温桶准备打道回府。
苏树荫望着任京墨,他这是又给吴苓送吃的来了吗?
“不会。”
苏树荫小声地回答,任京墨低头看着这个远方小镇来的姑娘,小小的手捏成了拳头,倒是倔强得像块石头,任京墨笑了笑,掸了掸身上的草屑说:“不会就不会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选择,你不会,我会,都可以。”
苏树荫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任京墨,她还以为……他会反驳自己。
望着远处的纪愉已经收拾好上楼了,苏树荫也赶紧回到宿舍。
宿舍里,苏树荫站在纪愉的床铺边,看着将头紧紧地埋进被子里的纪愉,揉了揉自己疼痛不已的手腕,想了想,到底还是回到自己床上,熄灯睡下。
床上,苏树荫脚踩着暖暖的热水袋,那是今年国庆,大家一起逛街的时候,纪愉买来塞在自己的床上的,想了想,苏树荫拿起手机,向纪愉发了个问号。
一个小时后,就在苏树荫等得要沉沉睡去的时候,纪愉发来长长的一段话,苏树荫看得睡意全无,那个像流氓一样的黄毛,居然……是纪愉的初恋男友?
“树树,就当我求你了,千万别把今晚的事告诉别人,要不然我男友他学校肯定要开除他的。”
苏树荫手指划着屏幕,半晌才回答道:“好。”
第二天,公安大学校门口。
柳又兴冲冲地跑到苏树荫身边问道:“树树,你不是说最近忙着期末考没空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树荫看了看刚下体育场跑得满脸汗水的柳又,抽出一包纸巾递给他说:“柳又,我不小心扭到手了,今天早上起来感觉不舒服,医院收费又太贵了,我知道你们大学的校医在治疗这块还是没问题的,能不能带我去你们学校的校医室看看?”
柳又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树荫,直把苏树荫看得后背发毛才开口道:“是不是你们学校有人欺负你了?你一个小丫头,天天都泡在自习室,哪来的跌打伤?!”说到最后已经带了质问的语气。
苏树荫打小就服柳又管,看见这样的柳又,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柳又看着小心翼翼的苏树荫问道:“树树,你真的不想追究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苏树荫想了想说道:“嗯!我最近去自习室都是约上人一块去的,你放心,没事的。我舍友……她人还不错,这次就算了吧。”
柳又不放心地点了点头说:“我们校医室再好,也没正规医院的医生好,附近有家医院,在全国都有名气,我带你去那,咱先挂号,等看好了,我再带你去吃广式生滚粥。”
苏树荫为难地看了看柳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前几天抢完回家的车票以后,自己就没剩多少钱了。
谁知道一天下来,柳又都趁着苏树荫不注意的工夫,悄没声地把钱付了。
宿舍里,苏树荫躺在床上,手臂上刚刚上了药,还疼得很。苏树荫来来回回不停翻身,突然拿起手机,快速地给柳又发了条信息说:“过完年,我把钱还你,柳又……谢谢你。”
柳又刚上完课回到宿舍,就看见了苏树荫发来的信息,一米八三的大高个,缩在小小的床铺上,手指来回在屏幕上划动着,想了半天才回道:“好。”
等着回信的苏树荫松了口气,可惜,原本以为就这么安稳平淡直到期末的日子,却从来不缺乏为它增添光彩的人。距离期末还有一个月,纪愉被传到办公室做检讨,原因是长期无故缺课。回到教室的纪愉在门外被辅导员拦了下来,那个素来以严厉著称的朱辅导员,在门外训了纪愉半个小时。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想考进这所学校吗?光旁听生就可以组成一个学校了。你努力考进来,还不知道认真学习,在学校里整天打扮得五颜六色的。还有你那个男朋友,流里流气的!还抢劫!将来只会害了你!”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一直低着头的纪愉,一直爱面子的纪愉,忍耐了半个钟头的纪愉,在听到辅导员数落自己男友时,突然抬起头狠狠瞪着书包,然后猛力推开辅导员,向楼下跑去。
可惜激动的纪愉没有注意到,被推倒在地的辅导员,和冲出来叫救护车的同学们。
针对此事,校方做出决定,开除纪愉。正在医院休养的朱辅导员听到吴苓说起这件事,坐在那半晌没有说话。
这个期末,终于伴随着这场闹剧结束。苏树荫长期的图书馆自习总算没有白费,她的名次虽然不是名列前茅,但好歹不算是垫底的了,全系第一,意料之中被任京墨摘得。
回家的火车上,柳又看着这段时间伤也好了、脸也养得圆圆的苏树荫,玩笑着问苏树荫:
“胖子,你看我买了好多零食,你是要吃话梅干,还是要吃麻辣鸡爪?”柳又一包包从书包里拿出来,大有要把整个硬卧铺满的意思。
苏树荫坐在一旁,又想笑又要硬憋着,柳又怎么感觉越活越小了,这样子简直像是《冰河世纪》里那个不断找栗子的松鼠。
“柳又,我吃不下,你先吃吧。”苏树荫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书来,这是她在学校的跳蚤市场淘的,下个学期需要上的课本。
“树树,这都已经放假了,有什么好看的,过来我教你打掼蛋。”
苏树荫摇头,本来自己在高中的时候自以为是很优秀的了,没想到进了大学才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可惜自己对经济不敢兴趣,也没天分,但是现在经济学就业形势好,像自己这种家庭出身的,到了社会上找工作就是裸奔,只能现在就开始用功。
柳又在一旁看着又安静下来的苏树荫,突然想到前几天老妈对自己说的兼职的事,单纯去玩的话树树肯定舍不得,这个兼职树树肯定乐意。
“树树,你愿不愿意当导游?”柳又边拆话梅糖的包装纸边问,天知道一个一米八三的未来警官,最喜欢吃的居然是话梅糖。
苏树荫望着鼓起腮帮子的柳又,才想起来这几年县里搞旅游立县,自家所在的小镇也被定为了景区。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奖励的三千块钱,自己去买了台电脑就没了。这个假期兼职的话,不仅下个学期的学费能有着落,也能还上柳又的钱。
“嗯。”苏树荫轻轻点头。
过了一会,柳又已经和上铺的几个哥们儿打成一片,几个人开始打起了掼蛋。柳又从小心思活泛,又会做人,哄得上铺一哥们儿直说要给他介绍对象。
柳又斜眼看着苏树荫,只见对方在书上写写画画,对这边的情况仿佛全无知觉。柳又叹了口气,岔开话题继续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