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0年的夏天,林长民作为北洋政府的代表,前往伦敦访问考察新近创立的国际联盟。
辞别杭州老家之后,林徽因就随父亲开始了前往英国的航行。
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看不到尽头。
海面泛着光,依稀从黑夜中渐然亮了起来。偌大的轮船行驶在海面上,仿佛就要触及内心深处的远方。那一刻她的感觉就像是步入了无人的丛林之中,处处都是绿,既有着新鲜,旋而又生出诸多的枯燥来。
在此之前,她确确实实在黄浦江中见过大大小小的船,自若地穿梭着,吞吐着浓浓的黑烟,时不时地还发出巨大的吼叫,让人感觉那分明就是一头头无比巨大的怪物。一群孩子特别喜欢趴在江边的栏杆上观望,他们单纯的内心始终不明白,这样大的铁船是如何平稳而又快速地行驶的,而且还能装载那么多的货物。所以,孩子们那时就在心里期望着快快长大,希望有一天也能够乘坐这些大船出海。林徽因的话虽然不多,但她的想法不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在别人的言谈中有了自己的梦想。
所以,当林徽因在码头上看见这些高高大大的“铁家伙”时,心中就开始激动,那种感觉从未有过,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才好。船上挂满了彩旗,海风吹来,旗子忽高忽低地飘着,发出猎猎声响。四处的人都朝着那狭窄的登船口挤去。林徽因紧紧地跟随在父亲身后,手里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在人潮中缓缓向前移动。父亲则表现得十分从容,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出国行程,早已让他习惯了这一切。他还是留着那簇大胡子,背影显得高大而又坚实。
其实,林徽因更想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好好看一下这“铁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但父亲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这使得她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紧跟着父亲的脚步,生怕自己迷失在人流之中。
也不知道是如何在杂乱中登上这艘船的,当眼前豁然开朗之际,林徽因的心情才算好了起来,耳边那些送别的声音也似乎少了许多。站在高处,视野自然是不同的,人变小了,房屋也开始朝着后面退去,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江海,看着那翻滚的海浪,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遐想。
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可以读书,可以聊天,可以放开思绪肆意地去思考未来的一切。这海面上生出的朵朵浪花是恣意、是傲然,也是忧郁,却又如同林徽因此时此刻的心情,有着稚嫩,有着芬芳,在海面上散发着属于季节的味道。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能会令人产生眩晕,但又像是淡淡的男女恋爱,时不时就会让她的脸颊爬上红晕。
在林长民看来,这红晕却像这海面上早起的朝霞,不仅可爱,还透着奇异的光芒。他仿佛从中看到了属于女儿的,最为美好的日子。
海上行程是新鲜的,林徽因已经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她喜欢一个人手抚着船舷看海,那充满怜惜的抚摸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无比珍贵的老物件。海水也是有趣的,完全就像被阳光照耀得烧开了一般,在金光闪闪中上下跃动着,让人不由得要生出许多臆想来。那些光就像是春天的面孔,蓝色看着看着就成了属于这个季节的深绿,真想让人越出船舷去探寻一下海水的温度。
海面上泛起的波纹仿若满天闪烁的星星,好像每滴水中都晃动着自己的影子。林徽因感觉自己像被一滴海水包裹着,随着微微的海波轻轻晃动。
“父亲,这应该是大海最好看的时候吧?”林徽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林长民正在一旁无聊地抽着烟。他茂密的大胡子和手中的烟斗配合起来,给人一种非常绅士的感觉。听到这句问话后,他满含笑容地望着眼前这个出落得大方得体的女儿,却没有回答。林徽因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在这浩渺的海面上,她所有新奇的想法其实都在意料之中。
船已经行驶了近一周的时间。
此时,林徽因正出神地望着洒满朝霞的海面,似乎想让自己也身处其中。那感觉分明就是最美好的人间四月。
林长民不知道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却已经在不经意中被她凭栏远望的出神样子给打动了。或许美丽都停留在神秘和未知之中,就像那阳明山上冷艳的君子兰,始终与世俗隔着一段距离,让人无法看透。据常年在山上采药的人讲,每年三月开始,阳明山上的花就盛放不绝,整座山仿佛童话世界中的仙境一样,色彩斑斓。除了海芋、紫色的杜鹃外,最招惹人的就是君子兰了。这种花多生长在悬崖峭壁处或山顶处,以其光滑的叶子彰显着其威武不屈的高贵品格和谦谦温和的内涵,也正是这些犹如碧玉的叶脉,让富丽堂皇的牡丹、芳香浓郁的百合都望尘莫及。
关于君子兰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讲的是一位王子喜欢上了一个平凡人家的姑娘,两个人偷偷地相爱了。然而,有一位公主却深爱着这位王子,知道王子另有所爱时因为伤心难过,便将此事告诉了国王,国王处死了那位平凡人家的姑娘。王子再也见不到心上人,心灰意冷,所有的怨恨都涌向了公主。公主爱而不得,日渐憔悴,终有一天不能动弹,只能望着王子的背影。最后,她的身体化作泥土,衣服化为枝叶,变成了一棵君子兰。停止呼吸的瞬间,花朵覆盖她的全身,她永远都朝着城堡的方向——王子的位置。虽然人已死去,但爱意却从未减少。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长民感觉到女儿徽因更有些君子兰的味道,受人喜爱却又不是凭借着娇艳的容貌,她骨子里透出有才不骄、得志不傲、居谷不卑的性格。虽然长年累月地忙于公事,可林长民对于女儿的种种喜好是熟知的,相对于君子兰,她更喜欢出淤泥而不染,迎骄阳而不惧的莲花。作为佛教中的圣洁之物,其实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了这种唯美的记载。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林徽因喜欢读书,她自是懂得这些意思的。现在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莲花和君子兰都有着共同的气质,喜欢者多为偏冷静之人。
海在沉静地呼吸着,不时地展现着它的神秘,时而粗犷,时而饱满,在各种反复变幻中,随心所欲地演绎着柔美。经过几日的航行,林徽因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移动的“城堡”,她感觉在船上和在地面上并没有太多的区别,也感觉不到任何大的颠簸。偶尔还可以在甲板上跑跑步,或者活动一下身体,海风吹来,有着无限的惬意。海鸥也是无比热情的,它们盘旋在轮船附近,不停地和旅人打着招呼,有好几次干脆就停在船的栏杆上歇息。那时候,林徽因才发现这世界上的每一处,都有着无法言喻的美妙。旅途中,睡觉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好的享受。每当她从梦中醒来时,隔着窗户就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或者城市,法国、意大利……那些奇特的建筑扑面而来,一切都是全新的,和着浓郁的风土人情一一呈现在眼前。有时林徽因也会利用轮船补给的空当,随着父亲下船,步入这些不同风格的城市。这样的游历其实蛮有意思。不久后,停泊在码头的船又开始有了动静,有人上、有人下,走动间又多了一些喧嚣,于是,她就静静地看着这些热闹的场景。除了外面的风景,还有轮船上的佳肴美馔,让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选择。
林徽因慢慢地把对大海的激情转化为喜悦,并发现大海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就像那从留声机中发出来的悠然乐声,总会在婉转中让人为之一振。
她突然发现,没事可干的时候才是最美的岁月。
那时节,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西化的上海和传统的北京进行比较。如果说上海是纸醉金迷,那么北京就是沉静含蓄。上海作为从18世纪开埠的繁华国际大都市,十里洋场是对它最好的概括,当然,这座城市也有着自己的东方韵味。而北京却是鸽哨与鸟笼交织的静谧,古老的皇城气质在四合院、悠远的胡同和寺庙中散发出来。身着蓝布衫的人们悠然地闲逛着,身边的驼队晃动着发出阵阵铃声,来来往往地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就和这四方城里的人一样,安然而又自在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林徽因又把这些比较换了一番场景,移到了平稳的海面上,让所有的记忆和欲望一样,没有穷尽地延伸着。在这些时日里,她除了漫无目的地思考之外,还在想着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的人生归宿。去年,即1919年,林长民的朋友梁启超得知他要赴伦敦的事后,两家人一商议便着手操办一件让林徽因没有想到的事情——定亲。这年,梁思成十八岁,她十五岁。
虽然渴望爱情早些到来,可年轻的林徽因却不想将自己的婚姻束缚在这样的约定之中。这几年,她也陆陆续续见识了身边朋友的婚姻,有美满也有不幸。
反正,不管怎么样,两个对于儿女之事尚未开化的少男少女,就这样要在二人父亲的谈笑风生中逐渐走到一起。林长民和梁启超相识很久,又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火炬手,所以两个孩子的结识也在情理之中。当这两家人此次坐在一起时,这件原本私密的事情便公之于众了。
北京的夏天热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从景山西街的雪池胡同到南长街织女桥的梁家大院,路不长,人力黄包车很快就结束了这短暂的行程。在梁启超宽大的书房里,已是翩翩少年的梁思成被林徽因深深吸引,在这次正式相见的一瞬间,那个迈入门槛的她便牢牢地占据了他的世界。
梁思成深情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小三岁的林徽因,而此时的林徽因却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脸上早已羞得红润一片。在她的想法中,自己接受西式的教育,当然更期望能够来一次浪漫多情的自由恋爱,而后再登报秀一番与众不同的恩爱。这样的美好是值得人憧憬的,可是父母之命又不能不听。当然,这两位家长也并非全然是家长式的武断,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倾向于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你若安好,清风自来。
待思绪慢慢退去,大海便成了久违的朋友,在风的宁静中可以发现内心真正的自我,去除一切不必要的烦恼。在那一刻,林徽因感到自己是真实的、放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