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关于过去的故事。
其间有精致、有美好、有清韵,也有新与旧的交错与冲突。
还没有来到这人间的天堂时,杭州在她的感觉深处是一场江南的雨,湿润的气息中有着浓浓的温和与生机。如今,她已身在杭州,沿着那条狭长的江南雨巷,撑着红油纸伞缓缓地走着,身姿袅娜,让路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小巷的地面用一块块规则的石头铺就,被人踩得久了,便有了高高低低的起伏,走起路来十分不便。于是,那红油伞便如同风中抖擞的花,任雨水斜斜地冲刷着。
这朵花从小巷深处款款地飘来,透过雨水细看伞下那位身着暗色旗袍的娇美女子,弯弯的柳叶眉毛下是一张懵懂的脸,沿着眼尾向内晕染的眼影轻重有机地搭配在一起,又散发出另一种美来,像雾像雨又像风。她如水的眼中,有淡雅、有细腻、有端庄、有秀气,而一双淡然的唇则给人语笑嫣然的美好,又与雪色、粉红相映衬,尽显内在的涵养和气质。缥缈的雨已不知道何时湿了她的发梢,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浸湿了她的衣襟。经过雨水的抚慰,婀娜的身躯突显出女人的至柔至美。远远望去,仿佛一幅极具情调的图画。
雨水也淋湿了这座古老的城市——杭州。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够生活在这里,自然是幸福而又惬意的。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是很多,景色却是特别的美。遮天蔽日的绿荫下似乎潜藏了太多的生机,和着美妙滋养着这里的人。杭州美景当属西湖,湖水波光粼粼,湖边各种花依次开放着,营造出的美景早已消解了冬季的肃杀。湖中心的小岛,以及南北两面的雷峰塔和保俶塔,让人赏心悦目之余,还会产生无限的遐想。这些美景在点缀了杭州的同时,也见证了这里的历史,更蕴含了许多古代文人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豪情。
但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读懂江南的意境与性格,只是依稀可以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人文情怀。在20世纪20年代的杭州城,这个叫林徽因的女孩正在用心感受着故乡的美好。
在林徽因幼小而又模糊的记忆深处,故乡就是一张泛黄的底片,一个美好而又短暂的梦。她1904年出生于官宦之家,祖父林孝恂与康有为同为清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进士。父亲林长民是北洋政府的司法部长,堂叔林觉民是《与妻书》的作者,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那时,林家可谓是家道中兴,家境富裕,林徽因身边还有一群好友。虽说身处高墙大院久了会感到枯燥无味,但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在身边,欢乐的时光自然也就更多一些。父亲林长民每日早出晚归,母亲没有受过教育,因此林徽因启蒙教育的任务便落在了和蔼的大姑妈身上。据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暄回忆:“她生在这个书香家庭,受到了严格的教育。父亲不在时,由大姑妈督促。大姑妈比父亲大三岁,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兄弟亲胜生母。”由于父辈对孩子们的学业要求极高,对林徽因更是遍请当时的名士前来传道授业。因此,林徽因虽然年龄尚小,但已经开始接触各种文化知识,还读了《史记》《诗经》《左传》等典籍。
八岁时,林徽因随着父母来到上海读小学。上海距离杭州很近,不需要太多的车马劳顿,便可以经常返乡探望,这也让林徽因少了许多思乡之苦。
上海的生活是丰富的,没有了杭州的静谧与悠闲,但多了许多异质文化。一位外国人曾在他的文章中这样描写那个时期的上海:“老于世故的中国人坐在西式马车里,精瘦的美国人则乘人力黄包车。摩托车飞驰而过,差点撞到一乘帘子遮得密密实实的轿子,轿中坐的是中国的官太太。一个法国人在上海狭窄的人行道上向人脱帽致敬,帽子正好打在一名穿着精美黄色丝绸外套的印度人脸上。耳中听到的是卷舌头的德语夹杂着伦敦俚语。穿巴黎新款时髦衣衫的人旁边站着近乎半裸的穷苦小工,一对水手踏着双人自行车飞驰而过,两名穿和服、趿拖鞋的日本仕女转身避让,显得有点恼怒。着一身灰袍的和尚手肘碰到了一名大胡子的罗马传教士……”万花筒一般的远东第一大都市,把各国的文明都浓缩于一处。
上海的繁华让林徽因增长了见识。在接受正规教育的同时,她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海百乐门的璀璨灯光,那种豪华中闪耀的都是述之不尽的新奇。
四年之后,林徽因又跟随父母去了北京。与上海相比,这座城市更多的是一种沉暮之气,四方的城墙牢牢地禁锢着人们的思想。接二连三的搬迁,逐渐消磨着林徽因对于故乡的记忆。但辗转多地的经历也让她接触到新的思想和新的观念。来到北京不久,林徽因就进入培华女中就读。从入校那天开始,她就完全将自己的心性从大宅院中解脱开来,在新的天地中变得更加自由。
在北京待的时间久了,林徽因便喜欢上了这里。若不是要陪伴父亲回乡省亲,她不会这么开心地离开北京。
此时,林徽因已经年满十六岁了,长得亭亭玉立,但仍散溢着孩子气,时而也会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质。她为自己的文化知识和英语水平日益提高而开心,也为生活中的琐事而烦恼。她要帮助父亲伺候两位母亲的起居,课业之余,还要照看几位弟妹。可以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需要她来处理。因此,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
她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言笑,这源于小时候母亲对她的影响。
林徽因的生母名叫何雪媛,她目不识丁,十四岁时嫁给林长民,先后生了一男两女,但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就是林徽因。两个孩子先后夭折的打击,让何雪媛陷入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甚至生出了严重的抑郁症。那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何雪媛传嫡无望,林长民便迎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
程桂林嫁入林家后,先后生了四儿一女。老人们开心极了,逢人便说自家积了阴德,祖坟上冒了青烟。林徽因和母亲何雪媛被迫搬到了后院,住小房子。从此,前院承欢,后院凄清。所有赞誉都涌向了林徽因的这位后母。程桂林同样没有读过书,但性情随和,而且分外喜欢林徽因。一边是童声四起,一边是冷落寂寞。林徽因也喜欢往前院跑,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并亲热地叫程氏“二娘”。这让何雪媛非常生气,她的脾气也越发不好,终日在无尽的怨恨中歇斯底里,经常数落和谩骂林徽因。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怎么能不感到沉重?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徽因对这种身处夹缝的压抑表现出了反感。她在小说《绣绣》中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体验:
一位乖巧的女孩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娘亲懦弱无能,狭隘多病,父亲将其冷落,娶了姨娘又生了孩子。女孩整天夹在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彷徨之中没有温情,没有爱怜,过得很无奈。
为了尽快从这样的环境中走出来,林徽因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坚强、更有主见。她很想帮助母亲,却又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很多时候只能望着花草发呆。
花草虽然不能言语,却是有生命的,尤其是那些盛放在石槽中的莲花,那可爱的姿态就像是一群纯情的少女,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翩然起舞。“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的这种高洁的品质让林徽因学会了不去过多地埋怨时乖运蹇,也不去叹喟世态炎凉,只学着泰然自若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快。
现在想来,林徽因和张爱玲的命运是何其相似。她们都生在中国传统的多妻家庭中,同样因为父母的交恶而给童年生活罩上了一层阴霾,让人感到心酸。可她们又都是如此与众不同,虽然经历坎坷,却一直让自己活得如同翠莲吐蕊一般,自尊自爱,优雅成熟。
这次回到杭州,林徽因再一次看到了陆官巷那所青砖大宅子,记忆深处的往事被这些熟悉的场景一一勾了起来。面对以前居住过的房间,使用过的玩具、饰物,还有书房和那些枯萎的莲花,她终于有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回想与过往相关的事情了。那些个时日,她没有功课的负担,可以尽情玩乐,走访亲戚,拜会朋友,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在这样的自由自在中,林徽因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得过一回水痘的经历来,大概也就是在六岁左右吧。
依稀中还记得父亲说过,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这样的“难忘”经历,便从内心深处喜欢起这所谓的“水珠”来。这样的喜欢自然比较奇怪,可她硬是咬着牙、忍着疼痛来喜欢。面对这样的病症,大人只是没完没了地担心,并带着诸多好奇与不解。林徽因却把自己的感觉一字不落地写在了文字中。
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
把莲花当作自己尚可理解,把生病当作一种荣耀却真是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个年龄的林徽因的确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父亲不在家时,作为长女的她即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也从来不会把年迈的祖父扔在一旁不闻不问。老人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慢慢地便刻意安排她做一些事情,比如说代笔写信。确实,从一封封来往的书信中,父亲林长民也看到了林徽因的各种变化与不同。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长民
三月廿日
写信,让林徽因变得更加早熟起来。正如她的好友费慰梅所言:“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确实,那时林徽因在家中的身份正在发生着变化,她已不再单纯地写信汇报家里的情况。有一次父亲外出去日本,喜欢读书的林徽因便全身心地沉浸在书房之中。或许是出于无意,她突然对书房中的字画产生了兴趣,起先只是一幅幅地打开来观赏,后来见这些精美的作品凌乱地堆放在地上,便想帮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她把这些数量可观的字画精心挑选分类,然后又下功夫编成了收藏目录。这样的做法,怎么能不让人开心呢?
作为林徽因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欣赏她的人,林长民把自己所有的喜爱都换成了另一种方式来表现。他也知道,“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祖父病故后,林徽因便少了与父亲的书信来往。这时的她,心态不断成熟,也多了几分阴柔之美。她开始喜欢穿旗袍,给人以舒服、优雅和得体的感觉。
现在,她行走在雨巷中,身着突显身材的旗袍。她知道,如果是在北京,自己可就不会如此随意了。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始终以严谨的教风著称。不论是谁,每天都必须身着校服,在各种教条教规中度过忐忑不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