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下午,家里出乎意料地静,林长民趴在桌前写着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敲声门,林徽因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建筑书籍,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便看见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学生。
“请问这是林长民先生的家吗?”
她呆呆地点头,其实心里还在想着那本建筑书中的内容,根本没有认真听对方说了什么。
林长民闻声走了出来。
“您是?”
“林先生好,我是徐志摩,梁启超先生门下的弟子。”学生说罢,微微弓腰,真诚而又谦虚。
说到梁启超,林长民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和这位老朋友联系了。握手之后,便请徐志摩进屋落座。经过短暂的交流后,林长民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的往事竟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在日本留学的那段时光。
林长民在日本留学生中是公认的明星式人物,常常是“家本素封,交际所需,不匮于用”。这样热心社会公益、乐于助人的豪爽做派,深得大家的敬重和喜欢。看来徐志摩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否则也不会让林长民眼前为之一亮。通过谈话,林长民已经对徐志摩生出许多好感来。
说到曾经的留学之地日本,林长民已没有太多的留恋,言谈中甚至还流露出他对于日本的反感之情。为什么这样说呢?五四运动爆发的导火索之一,是林长民在《晨报》发表文章揭露了政府的卖国行径。从个人立场来说,他始终反对巴黎和会上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结果却遭到了大总统徐世昌的反复训斥,甚至连日本政府也对其恨之入骨,照北洋政府的说法:“这回北京市民的公愤,全是外交协会林长民等煽动起来的。”在随后的事态发展中,林长民仍坚守初衷,坚持维护国权的民间立场。
但日方的外交言辞充满了敌意,日本大使小幡酉吉竟然照会中国外交部,声称:
外交委员会委员、干事长林长民君,五月二日《晨报》《国民公报》等特揭署名之警告文,内有“今果至此,则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等语,似有故意煽动之嫌。此事与五月四日北京大学生酿成纵火伤人暴动之事,本公使之深以为遗憾者。……尔来北京散布之传单,多以“胶州亡矣!山东亡矣!”为题,传播各省,煽动实行排斥日货。
日本大使还要求中国政府禁止此类言论发表,并威胁说:“若果放置此等风潮,不特有酿成贵国内治意外之扰乱,怕有惹起两国国际重大之事态。”
林长民后上书总统徐世昌,请求辞去外交委员会职务,以免政府为难,但他警惕日方阴谋的态度并无改变,遂在发表的文章末尾专门列举了日本报纸中有关日方对山东拥有权的言论,要求训令驻日大使质问抗议。正当中日两国外交陷入焦灼之际,林长民又公开发声:
势力侵凌,利权日失,空拥领土,所存几何?山东亡矣,国不国矣,长民尚欲日讨国民而告之也。若谓职任外交委员,便应结舌于外交失败之下,此何说也?
林长民将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心公示于天下。此后,他又以曾经留学日本的身份,公开在《中国公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敬告日本人》。文中良言开导日本人民,并细致陈述了中方的愿望,提出处理国际关系应遵守的准则:
正义人道一涉本身利害问题,便设许多例外,吾不能不为正义人道哀。此当向世界各国今日所号称强国者进一忠言,勿为伪善,尤望亲爱之日本人毋自欺以欺人。
文中还说到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感情:
吾今敢正告日本人曰:吾国人之对君等实有不可讳言之痛矣。除极少数之人外,不论阶级高下、知识深浅、思想新旧,观察纵有异同,饮恨几于一致。经一度事变,便增一分怨毒,毋谓吾人爱国无持久性也。假令事变之生,继续不已,君等怙过,迄无悛心,相激相荡,终有不堪设想者。
从此,林长民与日本绝缘。欧洲之行便是他与日本断绝关系的象征。如今,再说到日本,林长民虽有些不快,但他没有将情绪表露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随意聊了几句。
几天后,徐志摩再次来拜访。只不过这次他是与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留学的陈通伯(笔名西滢)一起来的。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接触,这一次他们很快就聊到了一起。从这次的聊天中,林长民知道了徐志摩是浙江海宁人。
“林先生家也在浙江?”
“是的,在杭州。”
“幸会幸会,我家在海宁硖石。”徐志摩说道。
“海宁可是个好地方,家父此前任过海宁知府,曾经还带我去过几次硖石游玩。记得还有两座叫‘双山’的山峰,从山上俯瞰时景色特别美。那地方还有种石头,看着好大好沉,扔到水里却可以漂起来,但那里的芦苇扔到水里却会直接沉下去。”
听林长民说得投入,徐志摩笑着回应:“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难得您还能历历在目。”或许就因为那所谓的浮石和芦苇,让两个人的距离不断地拉近。他们一会儿深思不语,一会儿又捧腹大笑,言谈中甚至还出现了家乡话,倒是把陈通伯听得一头雾水。林徽因在一旁看着父亲和徐志摩侃侃而谈,又看了看有些不知所云的陈通伯,心中不免觉得有趣。
自那以后,徐志摩就成了林家的常客。
所谓人生,遇见知己的同时也就遇见了一道风景。
伦敦的时光总是特别地慢,风很慢、雨很慢、月光也很慢,甚至连常常可以见到的海水也变得很慢。在这样的慢时光中,林徽因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看天看水看镜中的自己。自从来到伦敦后,林长民的节奏也逐渐地慢下来。他愈发喜欢女儿的状态,在与别人愉快的谈话中,会不时地提及自己的女儿,偶尔还会唤声“徽因过来”。
每当这时,林徽因便会循着声音走过来,倒茶添水。特别是在伦敦,这里的人都喜欢在下午就着阳光边喝红茶边聊天,林长民也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与朋友聊天外,还喜欢在兴之所至时挥笔写一些书法作品,身边的朋友亦不免为这样的落笔生辉而喝彩。林长民在这方面从不谦虚,常常陶醉于其中,恣意地挥洒手中的笔墨。
这样的生活,暂时让林长民忘记了心中的不快,也让林徽因认识了更多的人。
有天下午,林长民禁不住陈通伯等人的央求,又铺好纸张准备挥笔书写时,徐志摩却似乎因为想起什么事情而离开了人群。没有了人声的嘈杂,徐志摩的脑袋才算静了下来,他的心情有些烦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好,便趴在窗前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之后,心情才算好了些。当他转身要回到客厅时,险些把从身后端水走过的林徽因撞倒。
“不好意思。”徐志摩还没看清对方是谁,已先开口道歉。
“没事,徐先生。”林徽因答到。
“你是?你怎么知道我的?”本来觉着自己如同一叶浮萍的徐志摩心生好奇,不由多说了几句,他抬起头,还不待她开口说话,又连忙说,“你是林先生的女儿吧?”
“嗯。”最近一段时间功课不多,林徽因一有空就跑回来帮父亲做些事情,没想到这个戴着玳瑁眼镜的年轻人竟然如此冒失,险些将自己撞倒,原本有些不快,但听他立刻道了歉,便含笑点头,然后朝着客厅走去。
望着林徽因走远的身影,徐志摩眼中竟然生出了万种风情。她今日梳着两条小辫子,走路时一翘一翘,让人感觉分明就是一朵生在水中的莲花,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他突然击了一下双掌,才发现所有的烦乱已不知道何时逃遁远去。
徐志摩又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本来想好要去客厅的,现在却若有所思地留了下来。如他所料,不一会儿,林徽因又从客厅那边走了过来。
“林小姐好。”徐志摩主动上前招呼。
“徐先生还在这里思考问题啊?”林徽因停住脚步,显得不惊不慌,清丽而自信。
“思考什么问题?主要是里面人多,烟味让人头昏,出来透透气。”徐志摩头脑异常活跃,想也不想就把话说了出来。
“我父亲就是烟鬼,平日里怎么说都没用。对了,你可别告诉他我说他坏话啊。”流水一样的声音注入他的心底,这是徐志摩不曾想到的,从林徽因身上似乎找不到其他女孩的那种矜持,更多的反而是温润如玉的沉稳和幽默。
“要是你陪我聊天,我保准不告诉林先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林先生好有趣呢,小女子此时不是正在陪您聊天吗?对了,我叫林徽因,很高兴认识先生。”说着伸出手来,完全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做派,这倒是让徐志摩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林徽因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也许是因为近段时间听到了这位诗人的各种话题,心中不免有些冲动。更奇妙的是,彼此一开口,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每个人都在人海茫茫中寻找着需要了解的人,然后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出于对彼此的兴趣,徐志摩和林徽因正在慢慢地靠近对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在与林徽因交谈的过程中,徐志摩已经全然忘记了外面的一切。他只觉得这样的相遇就是命运的安排,而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完全扰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安排。现在,他需要重新整理情绪,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不谙世事,却颇有见地的林徽因了。虽然自己比她大了将近八岁,可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无论是她对文学作品的见解和悟性,还是她身上所显现出来的优雅姿态,都仿佛是岁月对她的额外馈赠,以至于在这平淡的生活中有了不同的瑰丽。
林徽因的心中也是快乐的,在异国他乡终于有个能说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