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趴在高楼顶部,在瓦砾的缝隙中隐藏好狙击枪口。细碎的雨滴打在落满灰尘的地砖上,泥水沿着裂痕淌了下来。她的身旁,只剩了3条桌腿的木质办公桌倔强地挺立着,地上尽是散落发霉的纸张。
在这座废弃近百年的城市里,这大概是保留得最完整的建筑了。
湿气中混杂了腐败的味道,法拉啧啧嘴,将注意力转移到狙击镜筒里。“幽红”的工程师们曾建议她将狙击镜集成在眼球中,她拒绝了,因为光学透镜上的增透膜会让瞳孔变成讨厌的绿色。
在2 000米外的远处,两道黑影刚刚越过断裂的高架桥,顺着裸露的钢筋攀到二层小楼的天台上。在天台的另一侧,破碎的广告牌表面沾满霉菌,从模糊的字迹中勉强可以识别出“Kindergarten”字样。
法拉一面小心调节着狙击枪的角度,一面低声而快速地问道:“那边情况怎样?”
“没有动静。”对讲机中传来了低沉的男声。
“果然,让探索队说中了。”法拉耸耸肩——尽管对面并不能看见,“只有察觉到有人靠近时,那家伙才会激发出活性。”
“我去看看。”
第二个声音传了过来。透过镜筒,法拉看到穿着战术马甲的男青年推开虚掩的铁门,弓着身子走下楼梯。法拉很想出声阻止他,但离开了“幽红”城区,一切智能化设备都无法使用。即便是这台老旧的对讲机,也要尽可能地缩短使用时间,以防止变异。末了,法拉只得咬咬嘴唇,轻声叹息道:“队长,麻烦你看住他。”
“银蛇明白。”
◇
罗星将手枪挺在胸前,踢开脚边瘪了一半的海洋球,顺着楼梯一路下行。尽管过去了上百年,可安全通道中的照明工具依然在工作——一旦出现被“外网”感染的物品,它附近的设备就可以通过阳光、温度、无线电波甚至真空吸收能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几只浅褐色的毛绒玩具熊堆在一旁,掉了一半的耳朵上挂满了蜘蛛网。
“这次的任务是回收,尽量不要破坏。”耳中传来法拉的声音。
“明白。”罗星简短地回答。
阶梯尽头是一间约莫80平方米的开间,阳光顺着破碎的玻璃窗射在地上,墙角堆着废弃的塑料围栏和滑梯,残破的玩偶散落一地。银蛇对着罗星打了个手势,自己抢先一步走入房间,踏着地垫的间隙慢慢前进到开间内侧的房门前。门板早已不见了,银蛇打开手枪的保险栓,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对讲机里响起沙沙的白噪声,远处的法拉通过线路说道:“站在那里,先不要移动。”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便擦着罗星的身子呼啸而过,继而是细碎的破裂声。罗星抬头看去,墙角上老旧的监视器被削掉了大半,冒出闪闪的火花。
“罪物控制了监视器吗?”银蛇问道。
“还不确定,有备无患。”法拉的声音中满是无奈,“旧时代所谓的物联网,尽是连接一些没用的东西。”
银蛇无奈地笑笑,招呼罗星上前。就在这时,门内毫无预兆地响起了电子合成的童声:
“小朋友们,你们好,这里是红布兔,下面开始播放儿歌……”
银蛇做了个手势,两人立即一步上前闯进房门,六颗子弹划着笔直的轨迹射向房间正中的目标——一只约莫猫咪大小,周身粉红色的毛绒兔子。它一只耳朵耷拉着,三瓣嘴的布料向上方裂开,仿佛某种邪魅的笑容。
子弹径直嵌入毛绒玩具兔子的体内,却如同玩具弹珠一般被弹落在一旁。
“嘿哟,嘿哟,嘿哟……”房间中响起了稚嫩的号子声,继而是一段简单明快的旋律。
银蛇对罗星使了个眼神,自身后取出一颗手雷,拔掉保险栓,丢向毛绒兔子。两人立即扑向门外,房间内巨响裹挟着黑烟冒出,一时间盖过了儿歌的声音。
然而爆炸过后,歌声再次清晰了起来。罗星探出身子向门对面看去,发现外墙被炸出几道裂痕,毛绒兔子却依旧毫发无伤地坐在原地,两只无神的眼睛淡然地看着贸然来访的人类。
“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萝卜……”
“快,随便在地上找个什么东西,拔起来!”法拉的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急躁,可还没等罗星找到可以执行这条指令的对象,他的身体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举到半空抛了出去,几秒钟后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
根据探索队的情况,毛绒兔子一旦察觉到人类接近,便会开始播放儿歌。在声波所及的范围内,歌词所述之内容,均会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实现。
银蛇立即行动起来,他掏出匕首冲到另一侧的墙角,麻利地将几块塑料板切碎,抱起来丢进毛绒兔子的房间里。
这些碎片可以代替罗星,成为被连根拔起的“萝卜”,至少可以降低他被当作“萝卜”的概率。
罗星向队长比了个手势,继续俯身向前,准备捕捉目标。毛绒兔子继续唱道:
“老太婆,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
听到这一句,罗星的神经陡然紧绷了起来,他小声问道:“队长,外面有‘老太婆’玩偶吗?”
银蛇摇头,罗星立即直起身子,向着门外飞奔而去。银蛇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伸出右手拉住罗星,用力一扯,将队友丢出去十几米远。毛绒兔子的音量并不大,声波无法传到罗星目前的位置。
又被狠狠摔了一次的罗星揉揉后背,撸起左侧的裤管——他脚腕上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长出一块块老年斑。因为附近并没有能够被当作“老太婆”的物品,与“老太婆”这个概念最为接近的便是罗星这个人类,于是他最后离开房间的左腿被强制老化了。
“还好吗?”对讲机中的法拉问道。
“没什么,回城后做一次肌体修复就好。”罗星单腿站起来跳了几下,确认没有大碍后恢复了战斗姿态。他继续问道:“你熟悉这首歌吗?后面除了拔萝卜,还有什么?”
法拉想了想,答道:“小姑娘、小黄狗和小花猫。”
罗星四下张望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大头娃娃和猫、狗玩偶,他顺手丢给守在门前的银蛇,后者麻利地将玩偶们丢到了毛绒兔子身旁。根据经验,距离变异物品越近的东西,越容易受到影响;换言之,《拔萝卜》这首歌的内容将以最为温柔的方式实现。
房间中的各式物品随着一声声“拔萝卜”,悉数被丢在地上。罗星终于松了口气,叹气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把我丢起来的?”
“只要让构成人体的分子拥有同样方向的速度,你就会飞出去。”对讲机内的法拉回答道,“这需要很多的负熵,鬼知道哪里又被搅得一团糟了。”
受到“外网”污染而产生变异的物品——人通常称其为“罪物”——尽管能够做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它们并不能改变物理定律,只能够换一种方式实现它。罪物并不能改变宇宙中能量的总量,比如,想烧热一壶水就需要从别的地方借来热能,说不定谁家的下水道已经被冻成了冰坨。
正是因此,“罪物”的危害才更加不可预测,更加可怕。
“小花猫,快快来……”
就在这时,地面发生了轻微的震动。罗星和银蛇立即警觉起来,可毛绒兔子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自顾自地唱着。罗星看了一眼房间里摔得七零八落的物品,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扶着对讲机快速问道:
“这首歌里,总共出现了几次‘拔萝卜’?”
法拉顿了片刻:“16次,怎么了?”
罗星转向银蛇:“队长,你刚丢了多少块塑料板进去?”
“14块。”银蛇记得作战的每一个细节。
“算上我,只有15个‘萝卜’……”
就在这时,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罗星匆忙拉起队长,三步并作两步向另一侧的窗口冲去,继而护住头部从二楼的窗子鱼跃而出。在他们身后,整栋建筑被连根拔起,飞上了近百米高的天空,又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
在短短的间隙内,罗星和银蛇找到了掩体,随着一声巨响,瓦砾和尘土如同巨浪一般扑打而来。二层小楼被当作最后一个“萝卜”,连带着地基被连根拔起。
视野里尽是碎裂的大块水泥,借助生锈的钢筋藕断丝连。在断壁的最高处,粉红色的毛绒兔子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嘴角邪魅的笑容一如最初。
◇
罗星和银蛇藏在水泥预制板的后方,偷偷看着距离他们约莫50米处的毛绒兔子,它那粉红色的外表格外扎眼。
“不怕子弹和手雷,抗性至少是CR级。”银蛇正了正对讲机,以便远处的法拉也能听清楚。“开始执行方案B,我和罗星想办法弄瞎它,法拉继续在高处监视,给出提示!”
“明白。”罗星和法拉同时答道。
对付罪物时,最简单的方法是物理破坏。有些罪物虽然负面效果骇人,本身却不堪一击。但有些罪物,即便用人类文明破坏力最强的核武器也无法动其分毫,这时就必须想别的办法对其加以控制了。
无论罪物的负面效果如何匪夷所思,它运作起来都会遵循“触发——执行”的逻辑。比如眼前这只毛绒兔子,它的工作原理是“发现人类靠近——播放歌曲”,所以首先需要尝试的,是让它无法发现人类靠近;实在行不通,再想办法令它播放的儿歌无法产生负面效果。
“法拉,那家伙会不会是探测到了我们的声音?”罗星问。他此刻正试图沿着圆弧形的路径摸到罪物后方,与队长来个双面夹击。
法拉没有立即回答,隔着对讲机,罗星能够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由于便携式计算机带出城区存在很高的变异风险,战场上一切复杂的运算都需要靠人脑完成,而法拉是小队的技术担当,她的大脑此刻正在飞速运转着。
很快,法拉就根据房间的形状估算出了它内部的声波传播轨迹。她答道:“不会。如果它能够感应声波信号,队长在到达那个位置之前就应当被发现了。”
罗星点点头:“也就是说,它发现我们,更大概率还是靠光学传感。”
说话间,罗星已经绕到了毛绒兔子的另一侧。他向着远处的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行动开始。
等候多时的银蛇掏出一颗烟雾手雷丢了出去。手雷落在距离毛绒兔子只有半米远的地方,灰白色的烟雾翻滚而出。期间,毛绒兔子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手雷并未被它识别为人类。
罗星从腰间取出一支喷雾,将周身都喷了一遍。罐中是压缩的干冰,能够极速降低体表的温度,又不至于将身体冻伤。没人能保证毛绒兔子只能探测到可见光,因此生物探测常用的红外波段也要屏蔽。
身上结了少许冰霜的罗星迅速飞奔起来,他准确地记住了毛绒兔子的位置,即便在烟雾中也能捕捉。眨眼间,罗星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了20米。就在这时——
“欢迎回来,小朋友。下面播放第二首歌曲,《种太阳》。”
毛绒兔子操着奶声奶气的电子合成音播放着。
在一阵简单欢快的旋律中,罗星已经冲到了毛绒兔子身旁。他取出一支开口呈喇叭状的手枪,按下扳机,枪口中喷出的黏性液体一下子在毛绒兔子外面包裹了厚厚一层。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黏稠的球型液滴迅速固化,外表面变成了明亮的银白色。
根据探索队的情报,他们针对这次的罪物做了一些准备,罗星使用的“速干银胶”就是其中一种。这是一种混合了银颗粒和光敏聚合物单体的黏性物质,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迅速固化。光敏聚合物能够缩短声波的传播范围,银颗粒则能够阻止罪物接收外界的电磁波信号。
尽管音量小了很多,但毛绒兔子的歌声并没有停止:
“我有一个,美丽的梦想,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随着歌曲的播放,罗星似乎看到了包裹在外的银色球体开始软化,如同被放在火上烘烤的糖果。
“在你们4点钟的方向,距离1 200米的地方有一条河,快把目标丢进河里!”法拉在对讲机中突然大喊道。
银蛇啧啧嘴,立即卸下背包,按下了外侧的红色按钮。背包内弹出几根机械臂,又鼓起了两只轮胎,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变形成了一部简易机车。尽管智能化设备在城外容易受到污染,但只要卸掉车载计算机,机车还是可以使用的。
银蛇跨上机车,轰起油门,机车如同战马一般猛地蹿了出去。罗星抄起地上银色的球体丢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银蛇的手中。
“播种一颗,一颗就够了,能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球体表面已经变得像面团一样柔软,不时有聚合物液化,变成液滴掉落下来。银蛇将机车开到了最高速,迎面而来的劲风在耳边呼啸着。不消片刻,毛绒兔子已经膨胀成一个炽热的火球,而银蛇身上的迷彩服也发出烧焦的味道。
前方断裂的路基向上方翘成一个斜坡,银蛇猛地抬起前轮,机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向半空飞去。银蛇的双眼始终注视着正前方,远处的河流已清晰可见。在机车到达最高点的瞬间,他用尽全身气力将毛绒兔子抛了出去——
“法拉!”腾在空中的银蛇一声怒吼,几乎在同一时刻,狙击子弹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空中的火球,改变了它下落的轨迹。紧接着是第二、第三发,高速的子弹提供了足够的动能,闪耀出赤红色光芒的球体画出一条复杂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河流正中。
来不及调整姿势,银蛇只得与机车一同自高空落下。他看准机会踩着机车一跃而起,顺势攀住一根裸露的钢筋。在他的脚下,花费了3个月积蓄买来的坐骑被摔成了碎片。
银蛇咬住嘴唇刚想要骂一句,远处的河流却在猛然间腾起一道几十米高的巨浪,顶部翻滚着白色的水汽,仿佛被煮开的一锅浓汤。不消片刻,一道白光冲脱了河水的束缚,裹挟着大量水汽蹿向高空,扩散成一朵畸形的蘑菇云。
◇
被蒸发的河水在半空形成了一场局部暴雨,三人借着废弃建筑的遮挡,迅速集合在一起。
“还好吗?”罗星打量着队长,银蛇已全身湿透,腹部有一大块烧伤的痕迹,额头上渗着血迹。
“一点擦伤。”银蛇一把抹掉额头上的血水,法拉在一旁取出急救包,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附近没有太阳,于是它就地造了一个。”法拉一面包扎绷带,一面叹气道,“太阳的能源来自核聚变,它把自己变成了一枚小型氢弹。”
罗星望着头顶渐渐散去的云层,说道:“看样子,威力比真的氢弹小了很多,至少我们还活着。”
“当然,它不需要考虑当量。”法拉撇撇嘴,“只是它这次‘借走’的能量,足够冻结一座海湾了。”
处理好伤口的银蛇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这次我们赚大了,能撑过核爆,这玩意儿的抗性达到NS级了。”
法拉清清嗓子:“目前,我们至少清楚了两点。其一,它探测人类靠的并不是感知电磁波,或者机械振动。”
“那会是什么?”罗星插言道。
“鬼知道,也许是引力。”法拉耸耸肩,“其二,只要开始播放,就至少要放完一首歌才会停下来。我不清楚它的曲库里有多少首歌,只不过要是再来一首《种太阳》,我们都要完蛋了。”
“你的意思是,要放弃回收吗?”银蛇啐出一口混着血的浓痰。
罗星抬眼看看法拉:“这东西估值多少?”
“每人少说分到1 000个图灵币吧!”法拉立即答道。
“我再去试一次。”罗星挽起破裂的衣袖,跳出了瓦砾堆。
他的账面上还欠着一百万呢。
◇
河床被核聚变烧出一个半球型的深坑,河水顺着焦黑的砂砾倾泻而下。聚合物球体早已被烧了个精光,粉红色的毛绒兔子静静地坐在刚刚没过脚面的水中,好似一座来自地狱的雕塑。
罗星在腰间拴好绳子,另一端系在河边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既然对方一定会探查到自己,索性就不要躲避。
当罗星靠近到毛绒兔子前方大约30米的距离时,深坑中注入的河水已能没过膝盖。他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毛绒兔子操着明亮的电子童声,再次开始播放:
“欢迎回来,小朋友。下面播放第三首歌曲,《丢手绢》。”
罗星深吸一口气,扯着嗓门喊道:“红布兔!”
毛绒兔子没有反应,歌曲依然自顾自播放着:“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刺啦”一声,罗星后背上的一块衣服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下来,当作“手绢”丢在他的脚边。罗星脑筋一转,继续喊道:“红布兔、红布兔!”
“哎。”
毛绒兔子有了反应!旧时代的智能玩具,通常安装了语音助手,开启方法就是呼唤它的名字——通常是连续两次。
“停止播放!”罗星喊出了指令。
“对不起,红布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丢手绢》的旋律再次响起:“快点快点捉住他……”
伴随着歌声,罗星的脚下被打开了一道漆黑的洞穴,河水向着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渊涌去。
“捉住他”意味着有一位小朋友脱离了视线,即消失。在毛绒兔子的影响范围内只有罗星一个人,为了完成歌词中的现实,他必须消失。
“你的下方出现了不稳定的时空连接通道,快跑!”法拉隔着对讲机喊道。
罗星没有后退,他向前一步稳住身子,再次喊道:
“红布兔、红布兔!”
“哎。”
与此同时,《丢手绢》依然在播放着,下方的通道口也在逐渐扩大。罗星扯着嗓子,尽可能地咬字清晰:
“播放歌曲,《恭喜发财》!”
如果能成功,不但阻止了罪物继续破坏,说不定还能靠这首歌大赚一笔。然而下一瞬间,罗星的发财梦便破碎了:
“小朋友不适合听这个哦”红布兔奶声奶气地答道。
罗星灵机一动,在红布兔继续播放《丢手绢》之前,再次喊道:
“红布兔、红布兔,播放歌曲,《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那一刻,《丢手绢》的歌声戛然而止,罗星脚下的通道口也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踪迹。
“好的,下面播放歌曲,《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成功了!
看样子,用户并没有制止毛绒兔子唱歌的权限,但它依然保留了部分儿童玩具的特性,例如可以用语音控制切换歌曲。
同前几首歌比起来,《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的伤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需要拍拍手、跺跺脚即可。在歌曲播放期间,法拉和银蛇也赶了过来。法拉取出准备好的特制容器,将毛绒兔子丢了进去。
在准备期间,罗星还下达了“单曲循环”的指令,但毛绒兔子拒绝执行。迫于无奈,他只得在下一首歌曲播放前,再次下达了播放《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的指令。反正没有哪个厂家会规定不能连续播放同一首歌。
法拉按下按钮,低沉的机械泵声响了起来,毛绒兔子的歌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那一刻,罗星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不用不受控制地拍手跺脚了。
想要完全阻止声波传播很简单,只需要将罪物丢进真空环境即可。然而这意味着必须十分接近罪物,并且有充足的时间来操作。
如果有人在这段时间听了一首《种太阳》,那就会成为核爆炸中的亡魂。
法拉将真空容器收入背囊,一面享受着作战结束后短暂的轻松,一面思考着能用这次的报酬置办些什么。这时,她突然发现罗星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她上前拍了拍队友的肩膀:
“看到幻觉了?快些回城就好了。”
在遍布着“外网”的城外区域,人类相比于电子设备而言,受到污染而变异的概率会低很多。但若长时间处于外网环境中,人类就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幻觉,内容因人而异。特别是精神疲惫时,影像就会异常清晰。
“啊……嗯。”罗星点点头,跟上队友的脚步。
在罗星的视野中,一名少女的影像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
飞行器自高空缓缓落下,“幽红”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只要接近这座城市,哪怕是飞在平流层中,法拉都能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化工厂的废气已经弥散到几千米的高空,还是在“外网”的影响下,她对空气污染的厌倦被放大成了感官体验。
在这座被重工业包围的城市中,“罪物管理中心”的建筑并不醒目,倒不如说如果没人引路,即便是老住户也很难找到这里。但对于罗星和法拉这种以回收罪物为工作的“罪物猎手”而言,这个地方可是赚取图灵币的风水宝地。
推开老旧的铁门时,法拉嗅到了熟悉的咖啡味道,眼前深蓝色的“GBAC”(Guilty Beings Administration Center)字样格外醒目。她穿过并不宽敞的门厅,走进木门,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浅黄色的办公桌后,双腿跷在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台旧时代的掌机。白山,同事们都叫他老白,他是罪物管理中心的管理员之一。传言老白结过婚,但几年前老婆带着孩子跑去了“柠黄”,一去不返。
看到法拉进来,老白抬起额头,笑道:“哟,小法拉回来了。听说这次的收获不错?”说罢,他将游戏机中色彩鲜艳的画面展示出来:“体验棒极了,不枉花了我一辆汽车的钱。”
法拉将背包摔在桌上:“为什么不去内网玩?那里最便宜的就是电子游戏了。”
老白嗤笑道:“‘红’从来不懂优化按键的手感,力反馈软得就像泥。”
老白口中的“红”,是守护整座城市的超级人工智能的名字。人类文明衰落后,剩余的人口全部集中在四座大城市里,城市中心的超级人工智能凭借强大的算力屏蔽了“外网”的污染,构筑起一个人类文明能够勉强存续的空间。4台超级人工智能全部以颜色命名,不知是偷懒还是什么缘故,最初定居下来的人类索性在颜色前面加上一个字,就成了城市的名字,例如“幽红”。
法拉从背包中取出透明的真空容器摆在老白面前,落满灰尘的毛绒兔子安静地躺在里面。
“看样子你们捡到好货了。”老白放下游戏机,抚摸着容器冰凉的外壁,又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快到下班时间了,明天来取鉴定结果吧。”
法拉笑了笑,再次将手伸入背包,取出一个保鲜盒递到老白面前。
“刚买了些点心,很好吃的,尝尝吧。”
老白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排着6块奶白色的冰皮油酥。他取出一块嗅了嗅,说道:“这一盒能值3个图灵币了。一般人醒着时只吃蛋白质棒,美食全部要去内网享受。”
法拉笑道:“‘红’从来不懂优化糕点的口感,油酥咬起来好像塑料。”
老白收起糕点,对着法拉使了个眼色:“跟我来吧。”
罪物管理中心的主体部分位于地下500米的深处,这里“外网”的干扰更弱,加上“红”的屏蔽,所有的罪物都能够老老实实的。但防护措施还是必不可少的,例如毛绒兔子一旦结束鉴定,就会再次躺回到真空容器中。
法拉很喜欢这里的高速电梯,失重感能够短暂地刺激肾上腺素的分泌。伴随着“叮咚”一声,电梯停了下来,面前出现一间开阔明亮的大厅,地面铺着厚厚的胶垫,墙壁漆成银灰色,其上遍布着豆粒大小的换气孔洞。
老白走到墙角的一台计算机前,通过生物识别进入了系统。他示意法拉将真空容器放置在一旁2米见方的金属台上,按下回车键,三条机械臂将容器转移到靠近墙壁的传送带上,缓缓向更深处移去。
“外网”变异后,科学家们定义了一个叫作“阿帕”的单位,来描述外网的影响,通常也称作“外网浓度”。在城外区域,外网浓度在10阿帕上下,城内区域则低于0.1阿帕。从罪物管理中心直到这间大厅,属于“真空过滤区”,外网浓度逐渐降低10 - 3 阿帕附近;进入更内部则是“高真空区域”,外网浓度严格低于10 - 7 方阿帕。
在如此低的外网浓度下,极少有罪物能够表现出异常。
“系统要求给兔子起个名字,叫什么好?”老白看了眼法拉,问道。
“就叫‘小红’如何?”
“太难听了,红色的兔子,叫赤兔吧。”老白说着便将名字录入系统。
法拉撇撇嘴,没有作声。常来这里的人都知道,老白对罪物的命名权相当强势,咨询别人的意见也只是意思一下;更重要的是,他对命名的审美烂到令人发指。
目送赤兔进入高真空区域后,两人拉过钢管椅坐下,默默等待着。“红”鉴别罪物的过程通常要2~3小时,最后根据综合评级给出报酬。
老白继续玩起了游戏,法拉无聊地将双腿跷在桌上,这样可以恢复精神。不知过了多久,老白面前的计算机屏幕有了变化,法拉立即跳了起来,凑到屏幕前。一旁的老白扭动身子,带着椅子让开一个位置。
屏幕上显示出几行字:
名称:赤兔
类型:Entropy
“类型”代表了罪物能力的种类。罪物虽然可以引发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但并不能违背物理定律,只能在物理规律的框架内作妖。通常,每个罪物只擅长于对一类物理量的操纵,这就是“类型”的由来。
“Entropy”即熵,是一个热力学的概念,代表系统无序的程度。物理学中有个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讲的是宇宙的熵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推延至最悲观的结果就是“热寂”——宇宙中再也没有任何两个粒子能发生相互作用。熵的增加决定了物理过程的演化方向,比如泼出去的水会落在地上而不是回到杯子里,开水放在房间里会渐渐变凉而不是变得更热,等等。换言之,如果能够控制熵,就在某种意义上控制了物理过程。
老白也凑了过来,感慨道:“这次你们可赚大了,上一次遇到类型熵的,还是17个月前呢,最近都是温度啊电量啊之类的东西。就这只兔子,报酬3 000个图灵币起跳。”
法拉没有作声,继续看着屏幕。
破坏力:City。
破坏力的等级划分没有那么学术,罪物最多能够造成多大范围的破坏,就算什么等级。最小的标准是None,即没有破坏力,而是具有一些其他的效果;往上是Human(人类)、Building(建筑)、City(城市)、Country(国家)、Plant(行星)。再往上据说还有星系级,不过目前法拉还没有见过行星级的破坏力,国家级的都只存在于传说中。
看样子,制作小型核弹夷平一座城市,也就是赤兔的上限。
下一行字是法拉他们已经推断出的“抗性”:NS。
“抗性”这个参数更加简单,其划分了4个等级,分别是普通(Normal)、机械攻击无效(Mechanic Ineffective,MI),化学攻击无效(Chemical Rejective,CR),核攻击无效(Nuclear Safe,NS)。机械攻击很好理解,就是常规武器,包括子弹在内,难以破坏;化学攻击无效,就是炸弹腐蚀之类的也无法破坏;到了最高等级,就能扛住核弹的攻击了。以人类文明目前的水准,还没有破坏抗性NS级罪物的方法,只能使其无效化。
赤兔的类型、破坏力和抗性都可圈可点,剩余的参数就很普通了。“探测范围”不出所料只有32米,“影响范围”大约60米,比较有趣的是“探测类型”一栏,法拉出乎意料地看到了“Emotion”一词。
情感探测。
在遍布外网的城外,即便是人类,也会与外网深度接触。这样一来,人类思维的“算法”就能够作为探测的目标。如果是计算机,无论算法怎样复杂,都会严格遵循基本逻辑;而人类则不同,即便是最冷静的冷血症患者,其算法中也会遍布着逻辑错误。对情感探测算法而言,在计算机中找到人类,简直比从鸭子群里挑出一头猪还要简单。
“红”最终给出的评级是S+,价值却只有5 400个图灵币,原因是“难以控制”。
即便如此,分到每人手中也有1 800个,法拉开心地领取了奖励。自然,图灵币并没有实体,而是储存在城市的内网中。这是一种基于区块链技术的虚拟货币,直观反映了能够使用的“算力”,在4座城市中都是通用的。
正当法拉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老白!法拉也在啊。”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约莫20岁的男青年,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大了一号的白花T恤,耳朵上戴着耳钉。骆非,同法拉与罗星一样,是一名罪物猎手。
老白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下来的?”
“上次来的时候,看你的手型记住了密码。”骆非恬不知耻地答道,“我那根录音笔的鉴定怎么样了?”
“阿加莎。”
骆非啧了一声:“好吧,阿加莎的鉴定怎么样了?”
“提醒你两件事。”老白伸出2根手指,“第一,没有工作人员的带领,私自下来这里违反了规定,最多可以罚款100个图灵币,甚至吊销你罪物猎手的资格。”
“好啦好啦,第二呢?”骆非若无其事地接话道。
“我下班了,你明天再来。”
“喂!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法拉没有理会两人的争执,她走到自动咖啡机前,花费0.1个图灵币点了一杯摩卡。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座城市的咖啡都算不上美味,但法拉此刻的心情很好,她甚至在寡淡的咖啡中品出了焦香。
1 800个图灵币,又可以逍遥一番了。
即便是罗星,也能有36个图灵币留在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