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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谁知等搬迁下来,事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农委跟财政给的那五千,说是集中划拨到了村上,由村上集中打井。计生委给的这五千,说是等移民村建成以后,由市县乡三级验收合格,才能按规定拨款。王二水认为县上欺骗了他,搬迁时县上的干部并没说这话,而是拿着红头文件,拍着胸说,人一到红沙梁,钱就到。王二水的老婆有病,乡上结扎时连惊带吓落下的,一直没钱医,到现在还没好。当时乡上认定是医疗事故,说要赔偿,但也一直没赔到手,这一搬迁,原来的乡政府不管了,说他移了民,算是沙县的人,应该找沙县要。沙县这边呢,说移民跟医疗事故不沾边,哪儿落的病,就得到哪儿看。王二水来来回回奔了几趟,非但没把遗留的问题解决掉,新的问题又有了。

红沙梁村分地时,没分给他,理由很简单,他没交村上的集资款。原来,移民村并不都是移民,沙县这边先派几户过去,等于是那儿的主,移民呢,算是客。村里的规矩,除了县上乡上定的那些,剩下的,就由这几户定。红沙梁因为打井成本高,加上要治理土地,村上定了一个标准,搬迁户每户先交一万,用于打井和修路。王二水哪有一万块钱?他始终认为,五佛那边搬迁时,县乡两级啥条件都没提,更没提这一万的事,等人搬迁下来,这也要收钱,那也要收钱,就连盖房修院子,也要先交三千的宅地费。这不公平!王二水以前当过民办教师,在村里算个文化人,文化人向来多事,向来就不讨人喜欢。结果,他质问得越多,村上就越烦他,乡上就更烦,烦来烦去,就没他的地了。

王二水一家住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年多,还是没分到地,非但没分到地,红沙梁机井里的水,也不让他吃了。从山上带下来的粮食吃尽了,仅有的几个钱也花光了,他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而且这一年多,他因四处上访,成了搬迁户中的钉子户,县乡村三级干部,见了他就躲,有消息说,乡上已把他列入黑名单,打算将他一家退回五佛去。

“荒唐,真是荒唐!”骨子里,秦西岳还是一个爱激动的男人,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凡事爱发牢骚,爱拿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事物,可现实往往又离他们的标准甚远。尤其凡事只要一沾了“官”字,就离谱得没边儿,云里雾里,让他们怎么也看不懂,于是乎,他们就用牢骚来代替不满,用不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可光发牢骚顶什么用?喊几句荒唐能解决问题?

冷静下来后,秦西岳开始想办法,替王二水想办法。他把王二水手里的文件全要来,看了一晚上,终于确信,王二水告得有道理,上访也有道理。所有的文件,都没提向搬迁户要钱的事,更没提那一万。而且,那两个五千,文件里规定得很清楚,都是人一到红沙梁,就由县财政直接拨付,用于移民盖房安家,而且写清楚是发放到移民手中。

既然有道理,就应该坚持。秦西岳不相信,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市县这么多领导,不会连一个替老百姓办事的都找不到!

接下来,不用王二水再哀求,秦西岳就主动揽过了这事。一开始,为慎重起见,他还是把话说得很谦虚:“我替你问问,政府不应该说话不算数。”王二水很感动,王二水心想,有了秦西岳出面,他的地,还有钱,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王二水的问题丝毫没进展。秦西岳问过乡里,乡里说这政策是县上定的,应该问县上。秦西岳问县上,县上又说这政策是市里定的,应该问市里。秦西岳最后问到了市里,主管副市长打着哈哈:“这事嘛,当初考虑得不大成熟,结果留了后遗症。这样吧,我跟有关方面说说,能解决尽量解决。”

秦西岳就等,两个月又过去了,王二水除了得到乡上一笔二百元的救济款,还有两袋子粮,核心问题一个也没解决。秦西岳这才相信,世上,真还不大容易找到讲理的地儿,上上下下几十号子领导,真还找不出一个能切切实实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

后来王二水妻子的病又重了,怀疑是子宫瘤,王二水想拉妻子到县医院做个诊断,没钱。无奈之下,秦西岳掏出一个月工资,先让王二水给妻子看病。

这件事算是深深刺痛了秦西岳,也让他的思想发生质的转变。要说他对那些所谓的“破事儿”、“烂事儿”、“没人管的事儿”真正感兴趣,还就是打这以后。

就在那段时间,秦西岳利用闲暇,刻意到红沙梁村走了走,跟移民们喧了喧,才发现,王二水说的情况,移民中普遍存在。唯一不同的是,王二水站了出来,其他的人,却吞了、咽了、默默忍受了。

“哪见过钱的个影子,说好了给五千,还不都是哄人的。等把你迁下来,说过的话就都忘了,要死要活,是你自个儿的事,人家哪有那闲心,还管你移民。”乡亲们怨声载道,说的话难听死了。秦西岳又问:“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向上反映?”

“反映?你以为都是王二水啊,没脑子!惹恼了村上和乡上的人,以后还活不活人了?”一句话就把真相给道了出来。原来移民们刚到红沙梁,就有人打过招呼,要他们多干活、少说话,尤其不该说的,千万别说,说多了别怪不客气。有两个跟王二水一样的,掂不清轻重,也想闹闹,结果分地时就给分到了离井最远处,还是没平整过的地。单是把地往好里平,就得多花几千。“人是算账的,哪个轻哪个重,得辨清。多说一句话,多花几千块,谁敢说?”那个分了烂地的人冲秦西岳说。

秦西岳似乎明白了,小小的红沙梁,名堂大着哩。

果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农委和财政给的那五千,市里的一半是落实了,县里因为财政紧,没落实。市里给的一半,说好是要落到移民头上,谁知乡上村上硬是给截留了。乡上要修政府大院,要买车,正四处筹钱哩,这钱能到了移民手里?村上截留的那点儿,全用来招待乡干部还有电干部了,不招待,地谁给你划?电谁给你拉?还有打井队规划队什么的,村干部正愁没钱招待哩,你个王二水,还到处告状,村干部能不拿你出气?

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前虽说也在乡下跑,但他只管治沙种树这些事,分外的事,他懒得理,也没时间理。这下好,一个王二水,忽然就把他拉到了民间,拉到了田间炕头。这一拉,秦西岳便发现,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不在于你一年种多少树,压多少沙,降低多少蒸发量。老百姓十个手指头,整天都为一个喉咙系盘算着,就这,盘算得不好,还要饿肚子。

一次市县联席会上,秦西岳忍不住就说:“我们总在计划移民,总在规划新村,问题是,移民来了咋办?他们的问题谁解决?不能像一场风,把人刮来就完事了,得想办法让他们立住脚。”主持会议的乔国栋连忙打断他:“老秦,别扯远了,就议治沙,别的话,会后说。”秦西岳对乔国栋,看法有所不同。觉得乔国栋绵软些,没强伟那么专断,也没强伟那么强硬。凡事到了乔国栋这里,都是以商量的态度办的,不管办得成办不成,他总有一个好态度。不像强伟,首先在态度上就有问题。其次,强伟往往把话说得很死,跟你没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层,乔国栋是人大主任,秦西岳的下意识里,总觉得人大主任就是站在人民这边的。因此上,这些年他跟乔国栋就走得近,交流的也多,有了事儿,他不去找强伟,更不去找周一粲,而是径直就往乔国栋这儿跑。

见乔国栋拦挡,秦西岳没敢再往深里扯,不过会后,他还是从头到尾将王二水还有红沙梁村移民的问题向乔国栋如实作了反映。

乔国栋先是不说话,后来让秦西岳问急了,重重叹了一声,道:“老秦,基层的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比你们科研单位。基层有基层的难处,市县也有市县的难处,这些事,咱不说了,好不?”一听乔国栋打官腔,秦西岳不乐意了:“老乔,我可没拿你当什么主任,正因为信得过你,我才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乔国栋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话头。

“老秦啊,不瞒你说,这种事儿,多。当初移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另有隐情。我怕说出来,你会骂我。”

“说!”

乔国栋就给说了,话还没说完,秦西岳就跳了起来,指着乔国栋的鼻子就骂:“好啊,怪不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原来,原来……”

移民完全是个阴谋!说阴谋也许欠妥,但相当长的时间,秦西岳就认为,这是阴谋,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市县两级压根儿就不是为五佛山区的农民着想,沙县要搞开发区,要建新农村,选来选去,就把地点选在九墩滩。为啥?九墩滩是荒漠,是未开垦区,如果把这儿开垦了,建成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的新农村,那么,从市上到县上,那可就功劳大了,政绩自然不用多说。这比搞一个经济开发区划算,也比搞一个形象工程务实。方案定下后,市县两级开始抓落实,层层承包,责任到人。市里由刚刚担任市委书记的强伟亲自抓,县上也由一把手直接抓。市县两级各部门,都要围绕这一中心工作,全力以赴给予支持。其余各县,都要通力配合,密切协作。两年后,开发区初具雏形,井打了,村建了,公路也通了。但独独红沙梁那一块儿还空着。这很不雅观,也很失面子,一块荒漠将崭新的开发区拦腰斩断,不伦不类,很难看。几番讨论后,强伟作出决断,一定要把这一片荒漠开发出来,要让它有人烟,要让它跟整个九墩滩形成整体。可这个时候,动员移民已经很难了,山区几个县,凡是能移的都移了,剩下的,要么移民成本太高,要么当地老百姓不乐意。挑来拣去,最后才发现五佛还有一个山沟沟,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强伟如获至宝,当下就拍板,就移这三百多户!

为将这一工作尽快落实,强伟要求市县两级尽最大努力为移民提供便利,能给的优惠政策一定要给,能扶持的资金一定要扶持。可这两年移民,市县财政都尽了最大的力。河阳财政状况本来就不好,这几年加上骨干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工人大量下岗,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下面几个县,情况就更糟,尤其五佛,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财政哪还有能力扶持农民?仅仅养活公务员和教师,就压得县财政喘不过气。但在此种情势下,相关部门又不得不表态。于是,在毫无兑现能力的前提下,相关方面匆匆出台了那些个政策,目的,就是先设法把山区的农民移下来,至于移下来怎么办,谁也没想过,也没能力去想……

“难啊,老秦,你是没在市县工作过,你要是当上一天县长,就能理解其中的甘苦。有些事,不是我们成心要骗老百姓,而是迫不得已……”

“你少找借口!”秦西岳拍案而起,“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老百姓会说‘宁可信傻子的话也别信政府的话,宁可跟骗子打交道也不要跟干部打交道’。原来你们,原来你们……”秦西岳说不下去了。他这个市县两级政府的座上客,哪里会想到,政府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对哄农民!

第二天,秦西岳拿着王二水给他的那一撂文件,径直找到了市委书记强伟的办公室。“我就想问问,欠移民的钱,啥时候给?”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种语气跟一个市委书记讲话,也是生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质问一个比他级别要高的领导。

强伟抬起头,慢慢将目光对在他脸上,像欣赏一幕独角戏一样,欣赏了一阵,然后笑着说:“秦专家,哪来那么大的火?你这一发脾气,我都不知道该咋工作了。”

那天强伟很爽快地答应他,欠移民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乡上花的,乡上吐出来,县上没给的,立即给,不够的,市财政出。总之,当初怎么答应移民的,现在怎么兑现,绝不能亏了这些移民。

秦西岳听完,转怒为喜,带着歉疚和不安说:“对不起,强书记,我刚才脾气太冲。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到之处,请多原谅,多原谅啊。”说完,就像逃似的,赶紧往外溜。强伟叫住他,道:“老秦,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没做好,应该接受你的批评。”一席话说得秦西岳脸红了好几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是让强伟耍了。他就奇怪,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怎么就爱好耍弄别人呢?强伟非但没按自己说的办,还把找他反映情况的几个市县干部批评了一通,包括乔国栋,也在一次会上,让强伟不点名地批评了。等他半年后再回到沙县时,红沙梁的村民,竟没人敢跟他说话,当初对他抱有很大信心的王二水,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红沙梁,带着患病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小的女儿,回他的老家继续过那种靠天吃饭的日子去了。

这种事情见得多了,能不变?甭说是秦西岳,怕是换了任何人,都得对强伟他们的做法深深地打上一个问号。

爆炸案发生的第二天,强伟主持召开了一次市委常委会。这次会议主题很明确:第一,尽快平息爆炸案风波,将事态控制在应该控制的范围内,避免恶性传播和扩散,以确保河阳的稳定与团结;第二,查清老奎的真实动因,特别是幕后有没有指使者,如果有,指使者是谁?动机何在?

一接到电话,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乔国栋心里便“嘡”了一声,这次会议很可能是冲他来的,他已经听说强伟找秦西岳兴师问罪的事了,难道强伟真要冲他下手?真要给他定一个“幕后指使者”的罪名?

幕后指使者?乔国栋犯惑了,昨天到现在,关于这两年他跟老奎的一次次接触,反复地在他眼前闪现,搅得他坐卧不宁。他仔细地咂摸跟老奎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递过的每个眼神,越想,这心就越不安,也越后怕。强伟敢把那么强硬的话讲在秦西岳面前,对他,怕就更不会客气了。

老奎,你这一胡来,我反倒说不清了。

平心而论,老奎做出这么大的举动,乔国栋心里,也很为震撼。

老奎是乔国栋的联系对象,对上访户,人大有人大的制度。一般上访户,由信访办或对应的委员会负责接待;重点对象,则由人大几位领导重点接待。谁接待,谁负责,而且一责到底。老奎这两年上访勤,他的问题又比较棘手,不只是牵扯到河阳的执法问题,关键是出了人命。乔国栋岂敢轻视,主动将老奎定为自己的接待对象。本来他跟老奎交流得很好,老奎的行踪,他也能掌握,谁知……

两个月前,老奎又来找他。那天他很忙,真是抽不出时间,便跟办公室的小王说:“你把老奎带到法治委去,让老姜好好做他的工作,顺便告诉老奎,他的事儿我已经向省人大反映了,叫他不要再乱上访,安心在家等着。”说完,他就陪省上来的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去了。结果下完一趟乡,回到河阳,他就听说,老奎让陈木船狠狠教育了一通。

按分工,人大这边,陈木船分管政法和财经,兼管全市的政法系统。小王带着老奎去找姜委员,恰好碰见了陈木船。按规定,陈木船是不该插这一杠子的,谁知那天陈木船愣是插了一杠子。他将老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连批评带吓唬,训了将近一小时,训得小王都有些坐不住,想溜出来给乔国栋打电话。老奎挨完训,回去后,就再也不跟乔国栋联系了。

事后乔国栋才知道,那天老奎来之前,东城区法院的左旂威和区人大黄主任找陈木船汇报工作,言谈中提及了老奎,说老奎之所以抓住儿子的事不放,硬给法院栽赃,是有人给老奎撑腰,想借机搞乱法院。法院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老奎就是听不进去,非要当初带回小奎的两个法警抵命。

“这工作不能干了,你在前面拼命地干,偶然出件事,就有人在背后给你做文章。一件小事,一搅和,就成了天大的新闻。”这是左旂威的原话。

黄主任也趁势说:“左院长说得对,陈主任,老奎这件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区法院已经挂了黄牌,要是今年黄牌摘不掉,整个政法口都得受影响。我们怀疑……”黄主任吞吐半天,最后凝视着陈木船,用一种略带攻击性的语调说:“陈主任,有些人动机不纯,这不明摆着是给你找麻烦吗?”

一句话,就打翻了陈木船心里的五味瓶,见了老奎,不发火才怪。

陈木船那一通火,等于是把老奎的希望给彻底骂灭了。乔国栋担心老奎真出什么事儿,派人找了几次,想跟老奎谈谈,疏通疏通他的思想,老奎避而不见。他亲自找上门去,三间破房子,两间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中间一间铁将军把门。问村民,说老奎到小煤窑背煤去了。

乔国栋起初还信以为真,认为老奎心灰意懒,不打算再上访了,想安心过日子。昨天爆炸声一响,他才忽地明白,老奎背煤是假,到小煤窑弄炸药才是真!

“糊涂啊,他咋就能走这一步?”乔国栋心里直叹。叹完,便替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对重点上访对象,市里早就明确规定,不但要耐心细致地做好他们的工作,更重要的,就是不能出问题。这些年,河阳的上访专业户一年比一年多,出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有些事,一出了,便没法再挽回,只能一级一级追查。他还因为这事,查过不少人呢。这一次,强伟能放过他?

乔国栋想不下去了,也不能再想。老奎这一个炸药包,虽是没酿成惨祸,对他,却是致命的。昨晚他已经听说,陈木船住院了,说是受了高度惊吓,精神出了问题。

是精神出了问题,但不是老奎吓出来的,是他太急于扶正,太急于把他乔国栋撵走,急出来的!一想到陈木船,乔国栋越发不安,这一次,他怕是……

世事复杂啊!乔国栋叹口气,带上材料,匆匆向河阳宾馆走去。

宾馆会议厅内,气氛庄严而凝重,空气紧得有点儿逼人。会议厅门口,两个保安很威武地站着,站出一种气势。进门时乔国栋忽然想,难道还有一个老奎要摸到这儿来?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很快就让会议室里的沉重和肃穆赶走了。坐下的一瞬,乔国栋发现,强伟的目光冷冷地射在他身上。

强伟今天是摆足了劲儿,从那张暴怒的脸上便能看出。昨天晚上,他连夜将左旂威叫去,训了半晚上,训得左旂威差点儿要哭。“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构建和谐社会!你倒好,让人揣着炸药包炸会场!我看你这个院长是当出水平了,能上《焦点访谈》了!”

左旂威呜咽着嗓子,想解释什么,强伟骂:“你少给我解释,我早跟你讲过,老奎的事不是小事,要认真对待。你怎么对待的?又是怎么解决的?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这次咋收拾!”左旂威红肿着双眼离开后,强伟又将电话打到省里。这个电话他一开始本不想打,可思来想去,这个时候要是不打,将来一旦有啥变故,怕更不好收拾。于是,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万般无奈地拨通了那个手机。电话里,他先是跟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余书红作了一番检讨,然后嗓子一哑,很沉痛地说:“红姐,这次我把祸闯大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难过,一个老奎,把一座市给炸翻了,还不知冲击波要冲到哪儿。红姐啊,我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我不是多贪恋这个位子,可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我不甘心哪!”电话那头的余书红听了半天,一字儿未吐,最后,无言地将电话压了。

这一压,强伟便清楚,省委那边已经有了反应。

他一夜没合眼。

早上,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开这个会、咋开。正犯着愁,手机来了短信,打开一看,是余书红发来的,只有短短四个字:立即善后!强伟心里哗地一亮,红姐毕竟是红姐,关键时候,心里还是惦着他。强伟感动着,挣扎着,给红姐回了短信:放心,我会采取果断措施!然后,他就打电话通知秘书处,紧急召开常委会。

强伟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如果拿不出特别手段,不来点儿奇招狠招,这辈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而他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栽跟斗,这事上要是栽了跟斗,他强伟这些年,等于是白在官场里打拼了。况且,他也不应该栽跟斗!

小奎的案子,真是另有隐情!

这两年,只要他一提这案子,立马就有电话打过来,方方面面的压力还有阻力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又怎是秦西岳这样的书呆子能搞得清的?他强伟难道不想给老奎一个说法?他强伟难道就忍心让老奎一趟趟地喊冤?

况且冤不冤,也不能由他老奎说了算,得有事实,得有证据!为这证据,他强伟动的脑子还少?

他扫了一眼会场,除了市长周一粲,其他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那么灰暗,包括乔国栋,脸色也比他难看,比他更撑不住。撑不住好,撑不住就证明,乔国栋心里有鬼!

一提“有鬼”两个字,强伟的恨就来了。表面看,河阳似乎风平浪静,四大班子紧密地团结着,都为一个中心目标,那就是建立经济社会。可暗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较劲儿,尤其乔国栋,简直就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眼里。

今儿个,强伟就要大着胆子,拔刺了!

强伟清了下嗓子,郑重地宣布:现在开会!

对第一个议题,强伟几乎没容别的常委插言,顺着昨晚想好的思路,一口气就将话讲到了头。强伟的大致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悲痛,也很震惊!在全市人民集中精力抗旱支农时,东城区法院突然发生这样一起触目惊心的事件,令人沉痛!事情既然出了,我们也用不着怕,更用不着沮丧。应该就这一事件,展开深思,认真反省我们自己,检讨我们自己。看我们的工作中,到底还存在什么问题,有哪些地方,还跟老百姓的要求有距离。老奎的事情拖了两年,至今未得到合理解决,为什么会拖?是谁拖的?早在去年三月,我就在老奎的上访信上批示过,要求政法系统开展自查,认真检点自己,查找执法中的不足,给老奎一个交代。为什么到今天,老奎还讨不到一个说法?涉案的当事人,为什么至今还没得到处理?是真的没问题,还是有问题我们掩着、藏着,不敢揭出来?

讲到这儿,一直在揣摩强伟心思的乔国栋顿然明白了:强伟要狠了!他今天的讲话是一个信号,或许他也意识到,再不狠,自己就没机会了!果然,强伟顿了一下说:“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下去之后,由政法委牵头,成立专项工作组,对小奎意外死亡一案,从头查起。我就不信,一个人莫名其妙死了,会查不到原因!”强伟说到这,目光朝乔国栋脸上扫了扫,这一扫让乔国栋感觉到对方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不自在。奇怪,他怎么会不自在呢?

强伟接着又说:“不管如何,这件事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善后!第一,要严格控制事件外传,未经允许,各级新闻媒体不得报道,宣传部要把好这个关。眼下我们正在全力构建和谐社会,凡是与和谐社会不相吻合的声音,我们都要制止。我们不是怕监督,不是怕曝光,但这件事,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对待。第二……”

强伟一气儿讲了五点,等于将第一个议题定了调子。估计讲得差不多了,他才转向身边的宣传部部长:“还有要补充的吗?”宣传部部长赶忙摇头:“没,没了,你讲得很全面。”

“接下来讨论第二个议题。”说完这句,他端起杯子,开始喝水。讲了这么多,口真是有点儿干,不过还好,一番话讲得,他心里的火不是那么大了,心态也慢慢平和。他想,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给了各位常委,接下来,就要看他们如何响应。

强伟将目光依次扫过各位常委的脸,目光所到之处,常委们一一垂下头去。看得出,今天的常委们,谁都怕说话,谁也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今天这话不好讲啊!

场面令他有些许的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怕就意味着他强伟的权威还在,怕就意味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敢公开站出来,跟他强伟唱对台戏。这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效果。政治说穿了就不是一个活跃的东西,政治的精髓其实就在“服从”两个字。不过,在不同时期,“服从”两个字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所谓的“民主”,在他强伟看来,就是一把手公开把态度亮出去,其余的人能同步跟进,能顺着一把手给出的方向,在铺开的蓝图上,绘上自己的一笔。当然,这一笔必须绘得恰到好处,绘得不显山不露水,让人瞅不出破绽。这样,一张大家绘出的蓝图,粗看起来,就像出自一个人之手。

这不是说他强伟有多专断,问题是你如果不专断,这盘棋你就掌控不了,河阳这架马车,你也驾驭不了。古往今来,大凡能干出点事儿的,哪个不专?哪个不断?强伟也讲过民主,特别是刚来河阳的那两年,他几乎民主得过了头,可结果呢?越民主越出事,越民主步调就越难统一。如果不是他醒悟得早,怕是河阳早就没他说话的份儿了。

就说你手里有一张蓝图,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绘好,如果有人偏是给你故意绘出不协调的一笔,那么这张图,还能叫蓝图?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想想这几年,明里暗里,他让别人算计了多少?大好的机会,又让别人“民主”掉了多少?如果真能一条心,他强伟能这么被动?河阳能到如此困境?

不过今天,强伟还是想铺开一张图,他倒要看看,在座的六位常委,会怎样绘上自己的一笔?

沉闷,压抑,谁也不想第一个说话,甚至,就没想着要说话。只要强伟的目光一碰过来,便马上垂下头,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相,生怕强伟点上自己的名。强伟有点儿恼怒:轮到你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哑巴似的,到了下面,说得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比一个难听!不说是不?不说我就点名,一个个轮着讲!

强伟再次扫了一眼会场,这一次他扫得更为尖锐,那目光,仿佛带了刃一样,要划开这一张张沉默的脸,看看他们内心里到底怎么想。强伟都差点儿要开口点乔国栋的名了,市长周一粲突然开口说话了。

周一粲原本是不打算说话的,她的神志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昨天的惊险中恢复过来。昨天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事后她反复地想,自己怎么就能做出那么惊人的举动呢?换在平时,怕连一半的勇气也没有。但昨天,她竟然做到了。但昨天那一幕,却也给她带来太多的混乱,到现在,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清醒不过来。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说什么?昨晚她就想,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该持什么态度?是保持冷静、任其发展,还是站出来,尽一个市长该尽的职责?这选择的确很难。保持冷静,她做不到,她怎么能冷静得了?要尽职责,怎么尽?尽到啥程度才算合适?这是个难题啊!“合适”这个词,很关键,也很难掌握。深了,会让强伟不高兴,会让很多人不舒服,更会破坏现有的这种微妙关系;浅了,那不又成了应付?应付对她来说,更难!后来索性想,先不主动,静观其变,看强伟还有乔国栋,会采取什么措施。然而,强伟刚才那番话,一下就把她的想法推翻了。到了这时候,强伟还在搞一锤定音,还在拿着铁榔头砸别人。这种做法,她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我讲几点。”她拿过话筒,略略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目的是为了什么?善后我不反对,出了任何事,都得善后,不能无限制地把影响扩大下去。可这‘后’怎么善?单纯地讲平息、讲制止,合适不?小奎的案子是拖了两年,谁拖的?大家都说自己没责任,那么责任到底在谁?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案子,一年多时间就是查不实?我想有必要把负责案件的同志请来,当面给大家作个汇报,让大家会会诊。其二,这么快就认定,老奎爆炸案幕后有指使者,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儿?会不会有转移方向的嫌疑?”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推开话筒,坦然地,又略带难过地,将目光投向强伟。

强伟并没回避,他知道周一粲一定会讲。昨天的事,她功劳最大,表现也最突出。加上对小奎的事,周一粲一直有意见,现在该轮到她反驳了。但没想到反驳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有针对性。“还有吗?”他盯着周一粲,问。

周一粲本来还想说下去,强伟这么一问,她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了。吭了一会儿,道:“没了!”

这一声回答令她失望,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强伟,有一种冲不破的怕,或者叫“习惯性屈从”,怎么会这样呢?

强伟笑笑——他居然笑了!他从周一粲身上收回目光,又望着大家:“好,总算有人提不同意见了,大家踊跃点儿,有不同意见,尽管提出来。”

会场的气氛再次变紧,甚至比刚开始时还多了那么一层味儿。周一粲短暂的一番话,眼看要把会议引向另一个方向了,强伟这么一问,掀起的那道微澜刷地又平静下来。

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戏?

常委们的目光仍然聚在周一粲脸上,此时的周一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镇定,那么理直气壮。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少有的虚红——那是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引起的面部反应,难道她在后悔?

强伟仍然在等,他想,会有人继续接着周一粲的话讲下去的。

可惜,谁都沉默着。强伟并不希望今天的会议沉闷,他希望热闹点儿,激烈点儿,有时候太沉闷并不是件好事。矛盾这东西,与其让它藏在暗处,还不如让它彻底爆发出来。只有爆发出来,你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它要是永远潜伏在水下,你连它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到!

“老乔,你谈谈。”强伟终于将话头递给了乔国栋。

乔国栋缓缓抬起沉着的头,刚才周一粲意外地向强伟发难的时候,他迅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思维,并对会场形势作了个判断。他坚信,强伟今天是不会放过他的,单凭他跟老奎那点儿联络关系,强伟就能把他彻底树到对立面上,况且从强伟的态度看,他依据的怕还不只是这一点。说不定昨晚,他又搜罗到什么。乔国栋本来还心虚,周一粲这一开头,他立刻就不虚了,不怕了,今天这出戏,他决计豁出去,顺着周一粲的话音,来它个颠覆!或者,他今天要变被动为主动。

主动总比被动好!

人不能一辈子都被动,关键时刻,还得主动一点。这是乔国栋最近才悟到的官场哲学。

我就不相信,我乔国栋主动不了一次!

“我的心情跟强书记一样,也很沉重,相信在座各位,都有同样的感受。强书记说得没错,我们是要深查,是要借此事件清理和整顿我们的队伍。但对关起门来说话,我有点儿不大赞同。我们既然要查,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查,就应该在群众的监督下去查,为什么要怕报道?为什么不让媒体介入?我想我们应该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这一事件公之于众。凡事只有放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置于广大群众的监督之下,才能不走样子,不搞过场,才能实事求是把问题查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今天这个会,能不能变个调子,不要就事论事,不要仅仅局限于老奎跟小奎身上。河阳这些年,出了多少事?有几桩查到水落石出了?单是一个老奎,好办,派一个工作组下去,几天就能把老奎的问题解决掉。问题在于,河阳有太多的‘老奎’,这些年经济发展的同时,老百姓利益这一块,我们保证了多少?远的不说,单是沙县开发区这一块,遗留的问题就不少,如果解决不好,我想我们还会……”他吭了吭,没把“遭到报复”四个字说出来。

此番话一出,会场气氛就变了。二把手三把手同时向一把手发难,这样的场面常委们还没遇到过。况且,乔国栋一提开发区,常委们便明白,他在揭强伟的伤疤了。

好啊,今儿这场戏,有看头了。常委们本来还担心,会议会再次出现“一边倒”,那样的话,非但老奎的问题解决不了,河阳往后的政治生活,又会走到“一言堂”上去。这是谁也不想要的结局,却也是最无奈、最现实的结局。其实在座的常委,哪个愿意老是由别人说了算啊?谁的心里,都在渴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声音能成为最响最亮的声音,也是别人必须要服从的声音!乔国栋一席话,立马让常委们来了精神,他们倒要看看,今儿个,强伟该怎么收场?

“老乔!”强伟下意识地就叫了一声。

乔国栋止住话,转过目光,正视着强伟。

他真的是正视着强伟!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强伟这才道:“接着说,老乔你接着说。”

这一天的强伟,差点儿就乱了方寸,事后他也承认,他是让乔国栋提到的开发区给搞懵的,开发区是他的软肋,碰不得。他怕乔国栋讲个没完,那样,会议可真就不好收场了。幸亏中间省上来了电话,要他立即赶往省城,向齐副书记汇报爆炸案,会议才顺势停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当场就要栽到乔国栋手里了。

乔国栋不简单啊!相比周一粲,他才知道最该打哪张牌。 MNcUXjFpFMpxU7HN3pHubHPfKDam9htax4I8tW+/6PiXd9bTz8ugJPuCk1bZe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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