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越听越来气:啊,不能机械执法,要灵活处理,还振振有词,这样的人还当政法委书记?还竞争公安局长?要是他真当上公安局长,还不把公安事业搞完了?心里来气,嘴上却还要客气:“于书记,实在对不起,我不是不尊重你,可卷已经批过了,人都关进去了,怎么能说改就改呢?再说,他们做得也太过份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出什么事。那么多群众看着,要不严肃处理能说得过去吗?于书记,讲政治和严肃执法不是矛盾的。他们伤害了人民群众,处罚他们就是讲政治、讲大局。跟你说实在的吧,拘留还是轻的,如果查出他们还有同类犯罪,得劳教甚至判刑……”
话没说完,那头电话已经“咯噔”一声撂了,林荫的心也随之咯噔一声。
都说当前执法难、执法环境不好,没有切身体验是理解不了怎么个难法的。这不,处理三个地痞流氓就遇到这么大的阻力和干扰,那别的案子呢?严格执法,秉公执法,说起来容易,这十几分钟的功夫,已经得罪了两个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人,一个是交通局长,一个是政法委专职副书记,时间长了还会得罪多少人呢?
虽然感到压力,可也被激起了怒火:好,我倒要看看,还有谁出面,反正已经得罪你们了,就得罪到底吧,谁说也不行!都是些什么东西,把法律当成什么了,把我公安局长当成什么了,我就是要严格执法,秉公执法,看你们能怎么样……
电话又响了。
“哎,小林子,你他妈的真厉害呀,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我头上来了,把我三个儿子都抓起来了,快点给我放了……怎么,没听出来吗?我是何大来……”
天哪,原来是他!
林荫眼前出现一张酒色无度的青白脸庞,立刻感到头痛起来。
这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何大来。
林荫在地区公安局时就认识这个人,下分局挂职时,更打过几回交道,对他有几分了解。此人虽身为领导干部,可口碑极差,干什么一点也不检点。当着白山地区政法委副书记,没看干几件有关政法工作的正经事,却到处说情,干扰基层政法机关执法。有人说,他是全区地赖子的总头子,背地里送他个外号叫“何大赖子”。名符其实,全区好多地赖子都认他当干爹,哪个市县都有,一旦哪个赖子被抓起来了,他就出面说情,林荫在分局锻炼时就是因为这种事跟他打过交道。全区公安机关的领导都怕他,谁见他谁头疼,也从心里往外烦他。可狗尿台长到金銮殿上了,他不但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还是地委何书记的堂兄。烦归烦,谁也不敢惹他,凡他说情的,多多少少都要给他点面子。
怎么办?林荫只能耐心解释,拿出对付蒋实全和于海荣的路数,可何大来不吃这口。“小林子,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要说法律,我比你懂,咋的,我说话不好使啊?你这公安局长咋当上的不知道吗?谷远志向地委推荐了不假,可地委也得听政法委的意见,我可没少给你美言,你他妈一上任就想把我踹了,也太快点了吧,告诉你,我做糖不甜做醋可酸,你今后还想不想得到地区政法委的支持了……”
威胁利诱全上来了。林荫知道他说的不是瞎话,他确实一定程度地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任用政法机关的领导干部,必须征求政法委的意见,正如他所说,他说好话不一定起作用,要是说坏话那作用就大了。何况他是地委何书记的堂兄。据说,何书记少年父母去世,是何大来父亲把他养大的,两人感情非同寻常。何大来也就依此威吓他人,人们也都敬他怕他。据说,去年北岗县公安局长就因为得罪了他被调走了。
可是,这事能答应他吗?当然不能。
林荫虽然不敢硬顶,可无论何大来怎么说,就是不吐口。“何书记,您的话我敢不听吗?可我知道您一向是支持理解我的,这事实在是不行啊,您总不能让我犯错误吧,得罪您了,哪天我专门向您请罪吧……”
何大来见怎么说也不行,顿时火了:“好,小林子,看来你真不给我面子了,好,从今后我不认识你,再不找你了,咱们走着瞧!”
电话扔下了,林荫却感到眼前原本明亮的灯光一下变得暗了,手握着话筒好一会儿才放下。
可是,电话刚放下又响了。这是第四个了。
林荫看着电话不敢接:又是谁呢?
电话响了几声停住,接着又响赶来,林荫只好拿起来:“喂,哪位……啊,是许书记……”
原来是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许明山。林荫到清水后还没见过他,这时候来电话,显然又是这件事。没等他开口,林荫已经感到更大的压力落到头上。
要是论级别,何大来是正处,要比许副书记高半格,可是他终究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差着一层,可许副书记就不同了,这是直接领导啊,怎么办?
看来,许副书记很讲策略,一开始并没有讲情,而是拉起了家常:“林荫哪,今天太忙,没参加你的接风宴,抱歉了……怎么样,打二茬光棍滋味不好受吧。我也是从外地调来的,刚来时也是住办公室,偿过这种滋味,一到晚上特别不好过……哎,听说你拘了几个人,有这事吗?”
来了。林荫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是三个人,他们寻衅滋事,殴打他人,让我碰上了……”
还好,许副书记耐心地听完他的讲述,沉吟片刻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提醒你,清水这地方很复杂,执法环境不好,案子一定要办稳妥,做到滴水不漏,别让人挑出毛病来……好了,就唠到这儿吧,有时间咱再好好扯一扯,对咱市的公安工作,我还真有些想法跟你交换……不早了,累了一天,休息吧,再见!”
出人意料,许副书记居然没讲情,而且话里话外好象还有关照的意思。真的是这样吗?
还没容他想明白,电话又响,一个大嗓门在耳边吵起来:“林荫哪,我是陈国民,怎么样,那仨小子拘起来了?拘得好,一定有不少人说情吧,也有人找我了,让我当时就顶了回去。你也要顶住,该咋办咋办,要有骨气……我是怕你有压力,跟你说几句,放心睡觉,我支持你!”
听完陈副市长的话,林荫冰冷的心热起来,心情也渐渐平静了。放下电话后好一会儿没再响,他就坐到椅子里,拿过秦志剑白天送来的材料看起来。
第一份材料是本市和本局基本情况介绍。辖区面积、人口及乡镇、企业数和本局中层科所队室数,领导职数,全局民警数及分布情况,都写得很清楚,文字简炼流畅,层次清晰,用词准确,可以看出写材料的人心中有数且文字表达能力强。林荫在地区公安局政治处工作多年,文字能力也相当强,在他的印象中,基层公安局文字水平总体不高,很难找到一个象样的写手,想不到清水却藏着这样一个人。材料看完,对整个清水市和清水公安局立刻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印象,同时也对秦志剑有了一个较好的印象。
可是,再看第二份材料,印象却改变了。这是去年的工作总结,给人感觉好象不是一个人写的,文字虽然没什么毛病,也洗炼准确,但全是老生常谈,维护稳定、严打斗争、治安防范、治安行政管理、基础工作、法制建设、队伍建设,面面俱到,成绩,措施,问题,挑不出毛病来,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让人费解的是严打工作,这是公安机关的中心任务,也是体现一个公安局工作成绩的主要方面。从总结反映的破案率上看,很高,综合破案率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可破案数就不多了,对照一下全局民警数,全年人均破案还不到一起,刑警大队年人均破案还不到四起,太低些了。当然,发案也不高,可清水人口这么多,是全区最大的市县,怎么会发案这么少呢?既然发案这么少,谷局长怎么又说清水治安形势不好,地委和群众不满意呢?再有,自己去年下分局挂职时管了一段刑侦工作,觉得力度不小,可破案率却比清水低十多个百分点。真让人费解。
另一个费解之处是队伍建设。分标题上写的是“队伍建设取得显著进步”,什么加强了教育管理,严格了纪律作风,改善了服务态度哇,可“双评”工作却在全市各部门中倒数第一。可能写总结的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还特别说明一句:“由于公安机关处于执法一线,与其他机关相比在‘双评’中不是处于一个起跑线上,缺乏可比性”云云。
想了一会儿想不通,林荫感到大脑有点累,身子也有些乏,可又不想睡,决定出去活动一下。
走廊里很静,孤独的脚步声在人造大理石地面上咯咯作响,传得很远。整个三楼都没有人,下到二楼才听到点动静,是刑警大队那边,林荫信步拐了过去。
刑警大队值班室亮着灯,有两个年轻刑警值班,一人在看电视,一人在看书,见林荫走进来,两人都站起来,看书的青年正是白天见过那位高个儿民警,他的手又习惯地伸向头侧,又是伸到半路放下了,然后腼腆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尽管林荫对江波和赵铁军不满意,可对这个小伙子印象还很好,拿过他手上的书看了一眼,是一本刑侦教材,还是美国的,心里更高兴。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高翔。林荫鼓励了两句,他顿时脸色通红。林荫又问队里还有没有别人,高翔忙说:“王姐在内勤室。”林荫就走出值班室,顺着走廊向里边走去。
内勤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灯光和轻轻的响动从门缝透出来。林荫敲敲门,里边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请进!”
林荫走进屋子,迎接的是一双惊讶的目光。一个面孔白净,秀眉明眸的女民警望着自己,她穿着警装,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正坐在一台电脑前忙着什么。林荫走上前做了自我介绍,问女民警晚上还忙什么,女民警惊讶的目光消逝了,脸色在灯光下有点发红,所问非所答地说:“啊,是林局长……我叫王霞,刑警大队内勤,没忙什么,您请坐!”说着话眼睛转向电脑,林荫随之望过去,见电脑屏幕上是一篇文章,标题写着:“1999年清水市公安局刑侦工作要点”。已经2000年了,还写99年要点干什么?王霞看出林荫的心思,脸更红了,有点尴尬地解释道:“这……牛局长要我们综合中队替他写今年的工作要点,中队长交给了我,我就把去年的要点调出来参考一下……”
下晚班前,林荫跟几个分管领导打个招呼,要他们把本口的全年工作要点拿出来,没想到牛明却转交给了下边,最后落到这个内勤手里。刑侦是公安机关的中心工作,分管领导居然这样对待,能干好吗?这么想着,不快就在脸上写出来,王霞看出苗头,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桌子上一摞厚厚的资料拿起欲放进抽屉,却又被林荫发现:“等一等,这是什么?我看看!”
王霞只好把材料交出来。林荫接到手中看看,是去年的立案登记表,厚厚一叠。没等问,王霞在旁解释道:“这……这是秦志剑要我找的,他一会儿来取!”
“秦志剑?他要这些干什么?”
没等王霞回答,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忽的被推开,声进人进:“王霞,你给我找出来了吧……哎……林局长?!”
进来的人正是秦志剑,他一脚踏进来,看到林荫想退出去已经晚了,林荫叫住他问:“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秦志剑:“我……没什么,找王霞核对几个数字!”
林荫掂掂手中的登记表:“是核对这个吗?你找它干什么?”
秦志剑看了王霞一眼,沉默片刻后直视着林荫说:“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要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真实情况……你自己看看吧,这些登记表就是去年清水市真实的治安形势,你数一数,一共有多少起案件,重大、特大都分得很清楚,再和总结上报的数字对照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
林荫狐疑的目光又望向王霞,王霞脸红红的说:“林局长,这两年,由于破案上不去,压力很大,局领导就……就……”
“怕什么,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秦志剑大声说:“就在立案上耍手段,一些疑难的、破不了的案子就不立,这样,上边一看,清水公安局破案率很高,发案又很低,这形势不就一派大好吗,工作成绩也上来了,各级领导都满意……这些就是去年该立未立也未上报的刑事案件!”
怪不得,刚才看总结时觉得破案数少,和清水辖区人口不相符合,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两年,公安部和省公安厅再三强调,公安机关的严打斗争主要看破案绝对数,不再看破案率,清水为什么还要这样干呢?
秦志剑什么都明白,冷笑一声道:“虽然不看破案率,可案子发这么多,在那摆着破不了,心里也不舒服哇,这么大笔一勾,没了,心里的压力也就没了!”
一股火从心里升上来。林荫大声问“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秦志剑又冷笑一声:“能是谁?我们小兵有这个权力吗?”
王霞吞吞吐吐说:“立案和上报必须经分管局长审批……”
“那曾局长呢?他知道不知道?”
秦志剑哼一声。“这不明摆着吗?在咱们清水公安局,你要是不同意的事,别人敢办吗?当然,他是一把手,水平高一点……王霞,他怎么说来着?”
王霞:“这……因为我每月都要造假,非常辛苦,有一回和牛局争论起来。曾局长听说后就到我办公室来,先安慰我,说当内勤不容易,然后就说,立案不实是个普遍问题,咱们要是太实了吃亏,只能采取技术手段……我还能说啥?”看一眼秦志剑。“是他后来暗中跟我说,要有职业良心,如果案子不立,连个记载都没有,将来需要时都没处核对去……我就瞒着牛局长,把往地区公安局报表中甩下来的,另外搞了一份立案登记表!”
林荫:“那……你们向领导提过意见吗?”
秦志剑苦笑一声:“要是不为提意见,我也不至于这个下场!”
林荫看着秦志剑。“什么意思?”
王霞瞪了秦志剑一眼:“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呗!”对林荫:“林局长,去年初秦志剑就向曾局长和牛局长反映过这事,可没当事,后来……他就离开了刑警大队,调到办公室当了副主任!”
林荫看着秦志剑。“原来你还在刑警大队干过……难道就因为你提意见把调离了?”
秦志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他们早看我眼眶子发青了……这样也好,我走了,他们舒心了,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王霞在旁又说:“他原来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全局公认的的破案能手,文章写得也好,领导就以办公室缺写材料的为由,把他调去了!”
秦志剑:“说得可好听了,说这是提拔重用,说办公室没有主任,将来就由我当,可以晋到副科级……哼,我要是官迷,也不至于当警察了!”
林荫看着秦志剑悻悻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丝疑问,郝正说他跟老曾关系好,看这样子并不是那回事啊!
林荫掂着手中的登记表又问王霞:“这就是那些被甩出的登记表?”
王霞点点头,眼睛看向秦志剑。
秦志剑:“这也不全,仅仅是报到内勤这儿来的,在办案人手里压下的和受害人没报的就不知道了。我让她把这些找出来,想搞个准确数字分析给你。现在你既然知道了,就自己看吧!”
林荫压着怒火,对秦志剑和王霞分别点头道声谢,欲向外走,刚到门口却被秦志剑叫住,眼睛盯着他的眼睛问:“林局长,咱们局今后的刑事报表该咋报,你应该有个态度哇。不然王霞为难哪!”
林荫迎着秦志剑的目光,说出四个字:“实事求是!”
“那……”王霞嗫嚅着说:“今年一二月压下不少案件咋处理呀?要是都补到三月,那发案一下就上来了,你压力可就大了……对,还有去年的、前年的,怎么办?”
林荫大声道:“压力再大也不能弄虚作假,有案不立,那是犯罪,凡够立案标准的,尤其是重特大案件都给我补上!”
林荫走出好一会儿,秦志剑和王霞才回过神来。王霞叹口气说:“看上去,这个局长还行!”
秦志剑眼睛闪过一道亮光,但片刻后又暗淡下来,冷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不用多长时间,等案子攒多了破不了,吃不住劲儿了,也得要你技术处理了!”回到办公室,林荫用了一个来小时,才把拿来的立案登记表看出个大概,只觉心血上涌,不能自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在地下急急地走来走去。
大略计算了一下,这些未立的案件几乎占全部发案的百分之三十,而且,不乏重特大案件。其中有一起案件,犯罪分子一夜盗窃工商局七个办公室,撬了四十多个抽屉,居然也没有立,还有杀人的,伤害的,抢劫的……
“犯罪,简直是犯罪,是渎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