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把牛明和罗厚平、江波叫出审讯室,进入隔壁的房间。宝山公安局真行,还建立了一间审讯观察室,在这个房间通过电视屏幕可以清晰地观察和倾听到审讯室的一切。
屏幕中,秦志剑走进审讯室,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坐到沈勇对面开始审讯,头两句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沈勇,你已经知道,我们去过你家了,这件作案工具你看见了,就是我搜出来的!”
沈勇还是闭目不语。秦志剑又拿起放到桌子上的东西:“除了作案工具,我还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你精心保存的东西……沈勇,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荫等人都睁大了眼睛。屏幕上的沈勇也睁开眼睛。秦志剑手中是几个本子,看上去好象是证书类的东西。他说:“沈勇,这是你从前的军人证书和授奖证书,你看,立功证、嘉奖……啊,还是业务能手。你既然精心保存着它们,说明你很珍视,很看重……真不明白,一个当年的解放军战士,一个出色的军人,一个特务连的业务能手,一个曾经立功受奖的军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沈勇,我觉得,你不是从根儿上就坏的人,你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想犯罪,一定有什么东西迫使你走上了这条路。我想,当你在部队服役时,当你刻苦训练时,当你立功受奖时,绝不会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你还想过,要和这种犯罪做斗争,你是不是这样想过?沈勇,说实话,说心里话,有话憋在心里不说也是很难受的,我坚信,你在这条路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一定也很痛苦,是不是?”
秦志剑停下来,一片寂静。不知怎么回事,林荫觉得自己都被打动了,心中感叹道:这是个人材呀,这话说得太好了,这样的人不干刑警简直是浪费!此时,他对攻破沈勇的心理防线增强了信心。
屏幕上,沈勇听了秦志剑的话努力作出不屑的神情,做出冷笑的表情,可脸上的肌肉却在颤抖,眼睛里也有了水光,喉结清晰地弹动了一下。
秦志剑叹口气又开口了:“论起来,你比我还小几岁,跟我弟弟差不多。看到这些证书是那么精心地保存着,就知道你非常的珍视它,这说明,你尽管走上了……走上了岐路,可你良心未泯,你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干那种事的,你一定也有难言之隐……怎么样,能跟我说说吗……你虽然犯了罪,但我仍然认为你是个人,一个走错路的人在。人犯罪往往是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结合的结果,我相信,在你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一定有强大的客观原因……是不是这样?想想你在部队立功受奖时候的情景吧!我知道,你的心也很难受,跟我说说心里话吧,就象你还是个军人,我是个警察,我们好好谈谈心,你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
屋里,沈勇肩膀突然垂了下去,头一低抽泣起来。
牛明站起来,欲过那边去,被林荫拉住。
“说说吧,说了你心里会好过一些!”秦志剑的声音继续响着:“拿出军人的骨气来,犯了……错误,也要敢做敢当,象个男子汉……沈勇,想想吧,我到过你家,看到了你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看到了她的眼神,她问你怎么了,我都不敢抬头,不敢看她老人家呀!我骗她说,有点事找你调查一下,沈勇,你不说话,难道还要我去惊动她老人家吗……”
“不……不要……”沈勇突然喊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盯着秦志剑,口中抽泣着说:“你不能再惊动她老人家了,不能……行了,我说,我都说还不行吗?你说得对呀,谁他妈是天生的贼坯子呀,你去打听打听我的战友,问我沈勇当年在部队干得咋样?谁想到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啊,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实在是被逼的呀……转业后,我寻思能安排个工作,干出个样子来。谁知道,咱没人,也没钱活动,转业一年没给安置,后来好歹安排了,又是个亏损企业,刚上班就下岗了……后来,从亲戚们借了点钱,出去捣腾点买卖,又叫人骗得血本无归,连家都回不来,饭都吃不上了,逼得我只好乞讨,可谁也不理我,还说我大小伙子要饭不嫌害臊。无奈之下,那天夜里我钻进一个办公楼,弄到了第一笔钱……说了你也不信,当我把钱拿到手里的时候流泪了,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呀,怎么也止不住啊,想我沈勇一身本事,一腔抱负,竟落得这般下场,用部队练出的本领来干这种事,当年的教官要是知道,会怎么想啊……从那以后,我就收不了手了。可我偷的都是有权有钱的机关和当官的办公室,反正他们的钱也不是好来的,我拿了也心安理得。我用这些钱改善了生活,让我守尽苦难的老妈也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为了让她放心,我说是做生意赚的……天哪,我不怕死,我这条命活着也没什么价值,可我还有一个老妈,他守了多年的寡,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我死了她可咋办哪……”
沈勇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象女人一样喃喃自语着:“我不服,我不甘心哪,不是我愿意这么干,是走投无路逼的呀……都是转业军人,为什么有人、有钱的都安排了好地方,我的战友们有好几个还进了公安局,和你们一样当上了警察,有的还是刑警,还有的也没参军也没上大学,可因为有人也能安排好工作,还有的整个假军籍也转业安排了象样的工作,为什么我就不行,非得做贼才能生存,要是论本事,他们不如我呀,为什么他们却比我混得好,这到哪里去讲理呀……”
沈勇声泪俱下。林荫听着心里也酸溜溜的,觉得眼睛发潮,把目光移开,恰见高翔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睛也泪汪汪的。
屏幕里,沈勇在秦志剑的启发下,开始交代走上犯罪道路的情况。林荫注意到,牛明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正在这时,自己怀中手机铃声响起。
电话是方政委打来的。他说:“林局长,案子怎么样了,你快回来吧,地区政法委何书记来清水了,非要见你不可!”
谁?何……
林荫差点脱口叫出一声“何大赖子”。
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林荫就感到头痛。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这……案子刚刚取得突破,正在审着,你跟他说说,我不回去行不行?”
方政委:“可他指名要见你。”声音变小了:“你应该知道他是谁,既然案子已经突破了,你还守着干什么,快回来吧!”
只好如此。林荫关了手机,想带沈勇一起回清水,牛明说:“审讯得趁热打铁,要是中断了再审恐怕会煮夹生饭。林局长你放心走吧,这里交给我了……对了,见到何书记,替我问个好!”
林荫想了想,觉得只有这样。他想把秦志剑留下,可秦志剑不干,牛明也没有欢迎的意思,林荫只好让他一同返回。
告别时,林荫诚恳地问曾局长在清水有什么事要办,老曾显得心事重重,叹口气苦笑一声道:“老弟别跟我客套了,从这起案子你也能看出我的为人,我就是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如果有一天大哥有事求到你头上,但愿能有这一半儿就行了……咳,有些事你照量着办吧,我在清水有一些小朋友,他们爱惹事,你能照顾就照顾,不能也就算了,反正我跟他们也没啥太深的交情,只是情面难却罢了!”
话中有话,慢慢品吧。林荫也渐渐学会了应酬,嘻嘻啥啥装作没听出什么似的,上车登上返程之路。车驶离宝山后,林荫才问秦志剑为什么不留下审讯沈勇。秦志剑悻悻地说:“不是我不想留下,是我留下也发挥不了作用,还碍人家眼……再说,沈勇的心理防线已经攻破,谁审都一样!”沉了沉又叹口气道:“案子虽然破了,这心里咋有点……咳,可惜沈勇这人了,他说得也是啊,他死了,那老妈可如何是好啊!”
林荫也有同样的感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破案本来是高兴的事,可是却难以真正高兴起来。
林荫、秦志剑离开后,牛明、罗厚平、江波等人走进审讯室。江波笑嘻嘻对沈勇道:“你这小子是有眼不识泰山哪,有话不跟局长说,跟骚达子说有啥用啊?告诉你,你的事就是我们牛局长一句话,继续谈吧!”
牛明笑着说:“对,继续谈,继续谈,只要你听话,啥都好办……对了,要不,咱俩也单独谈?江波,你先出去……对了,把那个机器也闭了,谁也不许偷看!”
一想到要见何大来,林荫心就发堵。此人虽当着地区政法委副书记,可平时的言行举止就跟地赖子似的,尖酸刻薄,又黑又冷,动不动还从嘴里溜达出两句脏话。可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当着全区政法工作一半的家,做糖不甜,做醋准酸,全区公检法司的头头们要想稳稳当当干好工作或者升迁,必须要讨他高兴。林荫也不能免俗,虽然讨厌他,可也不愿、不敢得罪他。此时又想到把他说情顶回去那码事,心中未免忐忑不安。
话还得说回来,何大来虽然作风不佳,可一上台讲话,还真有点水平。林荫不止一次听过他对公安工作发表意见,什么维护稳定、队伍建设、反腐倡廉,都讲得正义凛然,头头是道,可一散会就不是他了。林荫和他正面接触过一次,那是他到分局检查工作,班子成员陪着喝酒,三杯下肚就失态了,说话的粗劲儿不说,还和饭店的招待小姐拍拍打打摸摸索索。好在那时林荫是挂职锻炼的副局长,趁着乱劲儿,找个借口就溜了,少遭不少罪。可这次不同了,你是清水公安局长,是一把手,他又指名叫你,这一晚上可怎么过呢……
可是,已经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应酬。
4500驶进清水时,天已经黑下来。这时方政委又打来电话,让他直接到皇朝大酒楼。林荫问去那里干什么,方政委说:“我看你一半会儿回不来,只好请他让饭店,可他指名要上皇朝大酒楼,有什么办法……你快来吧,他已经等得有点不高兴了!”
林荫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已经知道局里经费紧张,再加上出于纪律作风建设的需要,对民警进饭店做了严格规定,非警务活动出入娱乐场所更是严格禁止,皇朝大酒楼是全市最有名的大酒店,档次高,消费大,名声也不怎么好,就更是禁区。可现在何大来却要自己前往,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让老孙开往皇朝大酒楼方向。可是,行到一个路口时,秦志剑突然大声说:“停车,我下去!”
林荫:“下去干什么,都过饭时了,一起去吃点吧!”
秦志剑声音挺难听地说:“不行,我这人没出息,上不得大场面,别影响领导兴致!”说完下车,摆手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老孙边开车边自语道:“这人,吃了多少亏,还是不改!”
林荫:“嗯?我看他挺有能力的!”
小杨:“能力是没说的,可好本事不如好脾气……能干的人老是吃亏,想起来真叫人心冷!”
林荫心动了一下,还想问点什么,皇朝大酒楼已经在前面出现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远远望去,高大的皇朝大酒楼通体辉煌,楼型灯、射灯、装饰灯交相辉映,酒楼门前还要假山喷泉,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绚丽多姿。车未到近前,已见饭店门外方政委的身影和扬起的手臂。车没停稳,他就急急奔过来:“快点,何书记已经着急了!”
林荫随着方政委走向皇朝大酒楼,看见大楼外面停着好多轿车,其中有几台特别高级,忽然,其中有一台黑色高级轿车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十分眼熟:通体程亮,闪着高贵的光芒,还挂着警用牌照和警灯。对,是“奔驰”,这不就是来时路上见过的那辆吗?这……它怎么停在这里?难道何书记和这台车有什么关系?对了,何书记为什么急着见自己,还非要到皇朝大酒楼来……
皇朝大酒楼门口,早有人迎接:四男四女八个年轻服务员,分成两列,个个笑容可鞠,谦恭亲切。还有一个仪态万方的年轻女子,站在最前面,伸出纤纤素手,用迷人的笑容和好听的嗓音致辞欢迎:“林局长您好,我是皇朝大酒楼经理陶素素,我代表全体员工对您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请——”
林荫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身材颀长,明眸皓齿,美得逼人,让人不敢直视,这样的人好象只在电视屏幕上见过。年纪很难分辨,好象刚刚二十出头,又象二五六二十七八,言谈举止分寸感极强,又给人以很成熟的感觉。
走进酒楼,又是几个青年男女服务员鞠躬迎接。面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理石地面闪着华贵的光泽,壁上镶着高档壁画,还有一座假山喷泉,在霓虹灯下飞扬起绚丽的彩虹。林荫平时很少出入这种场合,却也不是孤陋寡闻,但联想到清水只是个县级市,能有如此高档豪华的饭店,仍然感到惊讶。
陶素素引着林荫和方政委上了二楼,引向一个贵宾间,陶素素推开门,林荫第一个进入,一眼看到何书记正坐在沙发里和两个年轻女人调笑。他看到眼里十分尴尬,不知是进还是退。何书记却满不在乎,拍拍两边女人的腰肢:“好了,你们去吧!”然后眼睛望向林荫:“好哇小林子,我来到清水,你不说主动来看看,还得我三请诸葛才肯朝面,架子也太大点了吧!”
这就是何书记、何大来、何大赖子。瞧吧,五十大多了,可胡子刮得光光的,脸颊倒也丰满,只是血色不足,阴乎乎的白里透黄,还旮里旮疙,黑发浓密闪光,可惜是假的。可是,虽然心里反感,表面上还必须装出亲热的表情。林荫急忙笑着解释:“对不起何书记,我上宝山去了,您听说了吧,是为我们市委大楼发生的那起盗窃杀人案!”
何大来哼声鼻子:“少找客观,什么破案不破案,还不是没把我放到眼里?是啊,政法委算个什么,地区公安局才是你的顶头上司!”
林荫有些尴尬,正在为难,方政委在旁接过话头:“何书记,林局长真忙,您想,他刚上任就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能不着急上火吗?现在破案正处在关键时候……他刚才在电话里还说呢,您来了他心里就有底了,有些事还得向您请示汇报呢!”
林荫感激方政委解围,知趣地接过来:“是啊是啊,也真是巧,何书记一来,我的案子就破了,这得感谢您哪……说实在的,我已经把辞职报告写好了!”
何大来脸色这才缓和一些。陶素素见状急忙开口:“看来,这是托何书记的福……快,都上桌吧,边吃边唠!”
何大来总算有了笑容。“妈的,你小子也会说话呀!好吧,咱们听素素的,上桌……哎,小牛呢?妈的,这小子,也不来看看我……”
正说着,何大来的手机响起来,正是牛明打来的。何大来冲着手机亲昵地骂道:“好你个小牛犊子,就知道破案,我来都不朝面,妈的,你等着……啥?都交代了,妈的,在你手下,哪个罪犯敢不交代,行,给我争脸……好好,我跟他说!”
关了手机,何大来冲林荫道:“小牛让我告诉你,罪犯全部交代了,好几十起……咋样?这小牛还行吧,你要当好这公安局长,一定要依靠他!”手一挥:“来,上桌吧……我这次来,主要是检查一下清水的综合治理工作,顺便也考查一下新调整的政法机关领导班子,尤其想见识一下你这位公安局长。现在全区都知道了林局长的大名,‘不破案,就辞职’,真他妈的有气派,可你知道我替你捏把汗吗?真要破不了怎么办?这话怎么能随便说……来,都坐下,上菜吧!”
司机们已经安排到另外一个房间,这屋里也就何大来和林荫、方政委。人少,估计何大来闹得能差一点,林荫稍稍松了口气。不想何大来又说了:“我得把话说在前面,林荫、方永祥,我知道你们经费紧张,所以这顿饭不用你们花钱,是我请你们……跟你们说实话,我当然请不起,可我儿子有钱,他们替我请……素素,你看看大军子还干什么呢,快叫他过来!”
“大军子?”
听到这个名字,林荫心“咚”地响了一声。自来清水,这名字就没少听过,难道他是何大来的儿子?不可能啊……和方政委对视一眼,方政委摇摇头,好象是让他忍耐,又好象是无奈。林荫明白了,一定又是干儿子。
倾刻间,酒菜上来,一道接一道,除了少数几样,鸡、鱼、乌龟之类的,其它好些林荫都不认识。酒也好几种,茅台,CO,白兰地,五粮液,全是国内国外的名酒。上酒上菜时,林荫发现服务员都是年纪很轻的小姑娘,顶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最小的也就十四五岁。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使用童工可是违法的呀!正好,一个小女孩儿过来倒茶,长得很清秀,可脸上带有与其年令不附的忧郁,就随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女孩儿戚眉一笑,轻轻一声:“秀娟,十八了!”就急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