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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欢迎

里中诗织的左脚尖一直裸露在被子外面,冻得冰凉。从儿时起,她这副难看的睡相就常常遭到母亲的训斥。

她把冻得失去感觉的左脚缩回被子里,摩挲着另一只脚,微微睁开双眼。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懒洋洋地投在墙上。这座机构所在的三层建筑十分陈旧,本就漏风,她的房间又位于天台上,好像兀自突出来一般,冬天寒冷难耐。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却没有让屋子暖和起来,房间里的空气和窗外的一样凛冽。

也许正因为这样,被窝才让人感到格外温暖。诗织闻着自己微微浸染在枕头上的发香,再次闭上眼睛。窗外也好,大楼里也好,尚且残留着一丝午夜的静谧,悄无声息。

诗织十分享受这段赖在被窝里的非朝非暮、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间。美美地磨蹭了三十分钟后,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梳洗打扮。屋里有一个小盥洗池,诗织洗过脸,刷完牙,换上制服。制服十分简洁,淡紫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就像是用牵牛花的颜色染成的,连衣裙外是一件深蓝色的罩衣,没有任何装饰。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比来这儿之前穿的高中校服好看得多。她又穿上厚厚的袜子,双脚蹬进黑色的高筒皮靴,披上又厚又重的蓝色外套,然后把常用的笔记本和素描册夹在腋下,打开房门朝楼下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位于二楼朝北的角落,和诗织的房间一样冷,屋角的炉子已经生起了火。可能是刚刚点着的缘故,还能闻到生火时的煤油味儿,橙色的炉火泛着昏暗的微光,奋力地大口喘着粗气。

习惯早起的杉江照例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

“早。”杉江看见诗织,简短地问候道,手里的抹布都没停一下,似乎在说“来得可真晚”。诗织就像突然在学校的走廊上碰到了不喜欢的老师一样,咕哝着不情愿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也打扫起卫生来。这间办公室差不多和小学教室一般大,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块黑板。房间中央有五张木书桌,桌上摆放着台灯和电话,有点类似乡村小学或者村办事处的感觉。

诗织依然清晰地记得一年前刚刚踏入这个房间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因此觉得那恐怕是以前在电视剧或电影里看到过的老式教室留下的印象。

诗织拿起拖把走到窗边,只有那儿能照进些许阳光。她在光线里踱来踱去,仿佛在想念温暖的被窝。杉江脱掉上衣,挽起蓝衬衫的袖子,一脸怒气地用抹布擦来擦去,好像故意做给无心干活的诗织看。这个叫杉江卓郎的家伙年届不惑,有些尖酸刻薄,让诗织觉得有点头疼。

“早。”

“早上好。”

伴随着一阵呱嗒呱嗒的脚步声,两位男士走进了房间,是同事川岛和望月。与杉江独处的时间画上了休止符,诗织着实松了一口气。

“早上好。”

杉江瞥了两人一眼,回应道,语气里同样带着“来得可真晚”的意思。

川岛满不在乎,饶有兴致地继续跟望月聊天。

“哎呀,那个叫山田的大叔一开始就讲他的风流往事,从十七岁的第一次开始说个没完没了。结果选的是跟老婆去温泉旅行的回忆。跟我说了整整三天床上那点儿事,快饶了我吧。”

“不过,也是个不错的话题。”望月一如往常,和颜悦色地附和道。

“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选好了嘛。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工夫,真是麻烦。”

川岛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贯的和蔼可亲的笑脸,想必并不是真心讨厌那个叫山田的男人。川岛约莫三十出头,望月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

诗织表面上装作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实际上却竖起耳朵聆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川岛和望月脱掉外套搭在椅子上,也加入了打扫的行列。诗织仍旧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包括办公室在内,整幢大楼的窗户都已经相当旧了,玻璃表面变得凹凸不平。窗外满地金黄的落叶,成片的银杏树几乎都落尽了叶子。黄色与褐色的风景映到变形的玻璃上,看起来仿佛梦中的景色一般。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来,摇曳出不同于平常的光影。

有一次,诗织失手打破了楼梯拐角处的窗户,中村所长竟然没有发火,只是拿着破碎的玻璃,不无遗憾地说:“这种玻璃怕是再也找不到啦。”

诗织像往常一样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得想起了这件事。

这时,伴随着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中村所长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办公室。

“早上好!”

中村用他特有的大嗓门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四个人放下手里的活儿,挺直腰板面朝中村站好。如此一来,本来个子就不高的中村被杉江、川岛和望月围在当中,显得更加矮小了。

他身着藏青色西装,一大早就打着领带,里面还穿着同款的马甲。马甲上的扣子似乎马上就要绷开,看起来好像强撑着不让那圆滚滚的肚子掉下来。不过,诗织倒觉得这肚子和他那时常带着笑容的圆脸十分般配,看起来相得益彰。

中村确认工作人员都到齐之后,看了一眼手里的资料,开始讲话:

“上个星期,我们一共平安地送走了十八个人。这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十二月的第二周了。接下来这个星期,人数有点多,总共是二十二个人。”

听到“二十二”这个数字,川岛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

“川岛,你负责八位。”

“是。”

“杉江,你是七位。”

“是。”

“望月也是七位。”

“是。”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各位,这周的工作就拜托大家了。”中村说完,环视了一圈工作人员,和往常一样,带着轻松的微笑离开了办公室。

剩下的四个人继续打扫卫生。

“二十二个人,真是有点多啊。”川岛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说。

“冬天一到,上年纪的人就变多了。”杉江无可奈何地嘟囔。

“不是还有一次超过了三十人吗?”川岛说着,陷入了沉思。

“是一月的第三个星期。那时正下着大雪。”望月看着川岛的脸说。

“没错、没错,那时可真要命。”川岛随声附和,接着语调一变,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为什么只有我要负责八个人,这不公平啊。”

“你还要多积累些经验,这可是中村对你的厚爱。”杉江揶揄道。

“积累什么啊,我都已经来了三年,经验够丰富的了。”

“那你不也没什么进步吗,他可都看在眼里。”

“你这么说太过分了吧。”

川岛和杉江几乎每个星期都会重复以上的对白,这个星期也不例外。望月默默地望着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继续打扫卫生。诗织听着三个人的对话,感到办公室里几乎快凝固的寒冷空气稍微变暖了些。不过这究竟是炉火的缘故,还是因为大家在聊天,她并不清楚。

锵、锵、锵。

雾气弥漫的大门口传来一阵金属声,仿佛有人正在用锤子一点点地凿击凝结成糖块一般的寒气。大门旁边的值班室像座孤零零的巡警岗亭,入口处挂着一口小钟。有个瘦得像只蚂蚱的男人(八成是门卫)正摇晃着绳子敲钟。仿佛得到信号一般,雾气中开始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人影。影子的轮廓渐渐清晰,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来。这座用石头建造的大楼看起来如同一栋陈旧的医院。雾气弥漫在四周,遮蔽了清晨的阳光,门口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黑地板看起来也暗沉沉的。如此说来,这座建筑的确给人一种格外寒冷的感觉。

第一个过来的男人似乎有些犹豫,走到石阶的一半,停了下来。

大门的右手边挂着一块写有“接待处”的小木牌。

“早上好。请在这里确认一下您的名字。”

接待处的小窗口里,有位女士亲切地招呼道。这声音似乎将男人的疑虑一扫而光,只见他迈上石阶,从小窗向里窥视。

“我叫高桥辉政。”

男人个子矮小,有些驼背,恐怕有八十多岁了吧。他逆光而立,从大楼里几乎只能看到一个剪影。

接待处的年轻姑娘穿着和诗织同样的制服。她翻阅着手边的资料,确认这个人的名字是登记在名册上的,然后从窗口伸出双手,递过去一个看起来和澡堂寄存鞋子用的木牌差不多的东西。

“高桥先生,您是三号,请从入口进去,在右手边的等候室里稍候。”

第一位来访者消失在大楼里,接下来现身的似乎是一位女士。

“敝姓郡。”

来人七十岁上下,留着短发,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蓝色毛开衫。

“郡与宁女士对吧?您是二号,请拿好等候牌。”

来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不过里面也混杂着几个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厅里响起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接着他们一个个地消失在大楼深处。这周而复始的景象仿佛是一种开始,同时也是一种终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地方或许跟人们出生和死亡的医院类似。

不知花了多长时间,从迷雾里走来的人们终于顺利地来到了等候室。弥漫在门外的雾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了。

人们来到等候室,在火炉周围的褐色皮面长椅上随意坐了下来。这座大楼面对着院子,但可能因为天色还早,室内十分昏暗,空气似乎也不太流通。这儿的木地板精心地打过蜡,墙上挂着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

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站在窗边,眺望着院子里的景色。其余二十一个人间或咳嗽几声,没有人讲话,大家安静地坐着,等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接待处的女职员拿着资料来到等候室,在炉边烤火的人和窗边的青年都转过身来。她就像一位踏进教室的老师,先将房间环顾一周,然后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向大家致意。

原本安静的房间变得更加寂静无声了。

“早上好,欢迎各位来到这里。下面我们开始进行上午的面谈。我会按照各位手里编号的顺序叫到大家,请在这里耐心等待。首先是一号多多罗君子女士,请上台阶到右面的A面谈室。”

一位小个子女士把右手中的木牌举过头顶,站起身来。一直静悄悄坐着的人们有的看了看自己的木牌,有的盯着邻座的号码,室内的空气终于变得活跃了一些。

出了办公室,沿着走廊走不了多远就是一排面谈室。近处的A面谈室和B面谈室分别位于走廊的左右两侧,再往里走,大楼的尽头是同样左右相对的C面谈室和D面谈室。不过,D面谈室大概有一年半没有使用过了。

A面谈室的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工作人员望月隆和里中诗织的名字。房间的面积大概有学校教室的一半大。墙角有两个书架和一个资料架,书架上摆放着一个旧地球仪。窗边放着一张面谈用的大书桌,以及为望月、诗织和面谈者准备的椅子。

望月坐在椅子上浏览今天要面谈的这七个人的资料。诗织则站在窗前翻看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不过,她看起来并非在查阅什么资料,更像在打发无聊的时间——最初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到这儿来之前,诗织并没有阅读的习惯,然而一旦开始读,看到许许多多的插画和照片,觉得十分有趣。她是今年秋天从第一卷第一页的“蓝”开始读起的,目前好不容易读到了第三百八十五页的“非洲”。 (在这里,最充裕的就是时间了。)

诗织像个孩子似的暗自定下目标,决定花上几年时间,把整整三十一卷百科全书全部读完。

诗织正要打开非洲地图的折页,面谈室外就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望月稳重而温和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

诗织把刚刚在脑海中展开的非洲图景“啪”的一下关进了百科全书,然后在望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门把手轻轻一转,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她穿着咖啡色的外套,头上是一顶同色系的帽子,看上去将近八十岁了,可是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少女的感觉。

“请把外套挂在那边。”望月指了指门口的衣架。

女士在门前轻轻地行了个礼,然后脱掉外套,摘下帽子。外套内同样是一身咖啡色系的套装,让人感到品味不凡。她留着一头银色的短发,发色看起来晶莹剔透。当她踮起脚来往钩子上挂外套和帽子时,鲜红色的毛衣从上衣的下摆露了出来。她用右手理了理头发,走到两个人跟前,神情紧张地又行了一礼,然后轻轻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落座,胸口以下都被书桌遮住了。

“您就是多多罗君子女士吧?”望月说着,也猫了猫腰,以便让视线与她持平。

“是的。”

“请您先说一下出生日期。”

“大正九年四月三日。”

“也就是说,您今年有……”

“七十八岁。”

望月把出生日期和年龄填写在资料簿上,缓缓地抬起头,开始对她说:“我想您已经大致了解情况了,以防万一,再跟您确认一遍。多多罗君子女士,您已经在昨天去世了。请您节哀。”

望月边说边轻轻地低下了头。在一旁听着的诗织也按照惯例,在最后那句“请您节哀”出口时和望月一起低头致意。

面对此情此景,多多罗女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马上就还礼道:“让你们多费心了。”

诗织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可笑,就像守夜或者举行葬礼时家属对死者前来吊唁的朋友讲的那样,不禁在心里窃笑起来。

“多多罗女士,您将在这里逗留一周。我们为每个人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请您好好休息。不过,这期间有件事情请您务必完成。”

一直在听望月讲话的她,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紧张。

“是这样的,多多罗女士,您要在这七十八年的人生中,选出一段宝贵的回忆。我们工作人员会尽可能把您选择的回忆用影像的方式再现出来。星期六我们会在放映室为大家播放拍好的电影。而且,当这份回忆在您的心中被清晰地唤醒时,您将带着这份仅有的记忆走向天国。请您把这儿当成到达天国前的一个中转站。”

望月一字一句慢慢地讲述着,等待着对方回味、理解并接受自己的话。

“不过,十分抱歉,这个任务是有时间限制的,为期三天。今天是星期一,请您最晚在星期三傍晚前做出选择,我们将为您提供各种帮助。我是您的负责人望月隆。”

“我是助手里中诗织。”

说完,两人再次低头致意。

这段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次的话,望月本周又挨个对逝者们解释了一遍。

逝者们听过之后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有的人会后悔或是愤怒,也有人高兴或是沉默,抑或惊慌失措,还有人异常挂念留在世上的工作和家人。可是不久以后,大部分人表面上都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颇为认真地投入到选择回忆的工作中去了。

一年来,通过和这些人的接触,诗织凭借第一印象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能否在规定时间内选出回忆。虽说她是助手,其实大部分工作望月一个人就能完成,于是她坐在一旁,在素描册子上画画逝者的肖像,或者打着对勾和叉,预测一下这个人会不会做出选择。客观地说,虽然这些举动并不严谨,可是如果连这些事都不做,她就太难打发白天的时间了。

“是吗?我已经死了吗?”

这天,第六位走进面谈室的山本修司听完望月的说明,低头望着书桌,喃喃低语。五十岁的山本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胸前打着一条藏青色的领带,外面还罩着一件鼠灰色的雨衣。他的头发已经相当稀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

“是的,十分遗憾。”望月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山本这才抬起头来,连忙接过话茬:“不,谈不上遗憾。反正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说完,视线重新落回桌子上,嘴角浮现出诡谲的笑意,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讽刺。

这天,最后来到面谈室的是一位叫渡边一朗的七十岁老人。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配灰夹克,看起来并不怎么讲究,有些木讷寡言、一本正经。他好像在钢铁公司工作过许久,不过如今已经退休了。渡边听完望月的话,吭哧吭哧地挠着所剩无几的头发和嘴角的白胡须,用轻松的语调打开了话匣子:“啊,这个嘛,说到开心快乐的事情,当然有很多。我的人生并非事事顺心如意,不过生命也算是尽情燃烧过了。家庭也好,事业也好,都很平凡,但还算过得充实,我是这么觉得的。”

渡边说罢,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对自己进行肯定。

与此同时,川岛正在隔壁的房间进行面谈。

川岛入行时间不长,在介绍情况时下了不少功夫,由他负责的逝者也时常出现不遵守时限的情况。川岛觉得中村所长肯定把那些难对付的逝者都分配给了自己。

这会儿,川岛刚刚向这位叫伊势谷友介的青年介绍完情况。青年得知自己已经死去时,脸上看不到一丝哀伤,只是嘿嘿地笑了笑。川岛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家都要到这儿来,所有的人,不管是为非作歹的还是积德行善的,全都在一起。小时候大人不是总教育我们‘做了坏事要下地狱’吗?难道是假的?原来大家都在这儿啊!嘿,太有趣了!”伊势谷说完,好奇地环顾着房间。

大概觉得这家伙实在有些难缠,川岛用手里的圆珠笔搔了搔脑袋。川岛负责的这间朝南的C面谈室位于拐角处,面向一个小院子。房间里光照充足,窗边摆放着一排花盆,开着不知名的红黄两色的花朵,颜色十分鲜艳。冬天,院子里的树木落光了叶子,大楼的每个角落都显得黯然失色。到这儿来的逝者们也大多穿着灰色、褐色之类的素色衣服,这些美丽的鲜花为沉闷的气氛平添了几分明亮的色彩。

然而,这位伊势谷伸长双腿坐在川岛面前,穿着一件令人目眩的艳粉色毛衣和一身银色的皮衣皮裤,比任何鲜花都引人注目。他的头发就像遭到了雷击似的,全部直立着,不知道是睡成这样的,还是刻意弄的造型。川岛不由得盯着他的头发看了一会儿。

这时,房间里响起了“喀拉喀拉”的金属声。

一开始,川岛弄不清声音的源头,仔细一听,才发现多半是从伊势谷的嘴里发出来的。

“哎?这是什么声音?”川岛好奇地问。

被他一问,伊势谷似乎才想起面前还坐着川岛这个人,便伸了伸舌头,“舌环。”只见他的舌头正中间打了一个小孔,上面嵌着一个小拇指尖大小的银色圆球,真让人吃惊。

川岛痛苦地皱了皱眉,这反应似乎让伊势谷十分高兴,他用牙齿咬着舌环,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声响。

川岛双眉紧蹙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问道:“伊势谷先生,在您二十二年的人生中……”

伊势谷似乎早就知道川岛会这么问,立刻打断他的话:“啊,你的话我全都听明白了,不过,我什么都不打算选。”他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又“喀拉喀拉”地拨弄起嘴里的舌环来。

“说来说去,男人嘛,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最爽了。不管问谁都会这么说,不信你去问问看。”

庄田义助说着,偷偷瞄了一眼川岛,笑得肩膀直颤。尽管都快八十岁了,他依然把灯芯绒外套穿得十分得体,胸前的口袋里还塞着一块方巾,白褐两色相间的皮鞋擦得锃亮,一看便知道不是上班族或者公务员之流。

“不,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面对庄田那毋庸置疑的笑脸,川岛说道。

“他们都是在装腔作势,就知道东拉西扯的,真没意思。要说我自己嘛,那年我好像十六岁,那女的比我大三岁,挺丰满的,真是不错。”

每个星期肯定会遇到一两个这样的老头,川岛已经不会感到惊讶和不知所措了。不过,面谈的人比较多的时候,那些滔滔不绝谈论女性的人的确让他头疼,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只能趁对方不注意时轻轻叹口气。

这天最后走进面谈室的是一位叫西村清的老婆婆,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几岁了。她上身穿着暗红色的毛开衫,脖子上围着一条带有金色刺绣的围巾,下身穿着深棕色长裙。圆圆的金丝眼镜后面,一双慈祥的眼睛满含笑意。

房间里已经被沉默笼罩了很久。

一直到川岛介绍完情况,她都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就在这当口,太阳已经缓缓西沉,院子里也暗了下来。白天一度回暖的空气再次恢复了寒意。

川岛走到门口,按下电灯开关。灯泡发出橘黄色的光,川岛这才注意到,房间不知不觉已经笼罩在了夜色之中。然而,西村老婆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院子。川岛心想,是不是她能看到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呢,不禁用视线搜寻起来。可是院子里除了冬天枯萎的植物,以及一把熟悉的白长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矗立在长椅旁的街灯也亮起了橘黄色的光芒。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工作人员想必都已经回到房间,各自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时光。那二十二位逝者这会儿也或是躺在床上闭目沉思,或是伫立窗边凝视着屋外,开始回顾这几十年的人生了吧。

灯光下,院子里的长椅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影子映在枯黄的草坪上。在诗织看来,这就像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又像博物馆里小小的恐龙骨架悄无声息地藏匿在草丛里,让人感到四下里的黑暗更加深不可测。

透过窗子看到的这一幕让诗织有些害怕,她拉上窗帘,将它阻挡在了视线和脑海之外。床上七零八落地摊着素描册、签字笔和笔记本,似乎这样才能使人安下心来。诗织找个地方坐下,开始整理今天面谈过的几位逝者的资料。不管对望月有没有帮助,今天晚上都要把资料交给他,这是她作为助手的工作。

房间的一面墙上贴着许多抓拍的照片,上面有随处可见的街景、路边的花花草草、天空中的流云等,一定是拿着相机随心所欲拍下的,还有不少她自己的照片。可能是刚开始接触摄影没多久,许多照片都失焦了,却仍旧贴在墙上,还用红色和黄色的荧光笔加了注释,她认为这些照片拍得还不赖。

书桌前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书架,可是上面一本书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拳头大小、形状漂亮的石头。石头上用水彩之类的颜料画着鲜艳的向日葵、小孩儿的脸和海里的鱼等图案。

忙完工作后,诗织拿着整理好的资料干劲十足地站起来,对着挂在门口的圆镜仔细端详了一番,用左手整理了两三下头发,扭开了房门的把手。就在这时,她突然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再次回到镜子前。她把脸尽量凑近镜子,整理额前的刘海,仿佛终于满意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意气风发地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咚、咚、咚、咚咚。

望月的房间在一楼,下了楼梯右手边的尽头。

听着从楼梯平台传来的脚步声,诗织觉得自己有些雀跃。

咚咚、咚咚、咚咚、咚。

诗织下楼的节奏和她的心跳一样,一点一点地加快。她双手紧紧地把资料搂在胸前,并齐双脚跳下最后一级台阶,然后短暂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她走到房间前停下脚步,伸出左手在房门旁边的窗子上敲了两下。中指根传来磨砂玻璃那粗粗拉拉的触感,伴随着一阵震动,玻璃后面有个黑色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

“请进。”窗子后面传来望月的声音。

“我来送资料了。”诗织说着,喀啦一下打开窗子。望月和平常一样,正在房间最靠里的窗边看书。

“辛苦了。”他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旋即站起身来。诗织十分喜欢望月读书时的侧脸,只有一瞬间可以看到,这取决于诗织开窗和望月起身的时机,今天就成功看到了。望月走到窗边,在诗织面前停下脚步。

“给。”她把资料递过去,目光从望月身上移开。

望月认真地阅读起资料来。她偷瞄到望月身后的书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蓝色的书脊隐约映入眼帘。他的房间打扫得十分整洁,可是书太多了,从墙边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地上也满满的,书堆得像座小山,让人觉得除了床,整间屋子都被书塞满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个房间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诗织每次都是在窗口递送资料,迄今为止还没有踏入过房间一步。望月似乎也从来没打算邀请她到房间里闲聊几句。这当然和她是个女孩子有关,不过连望月的同事,哪怕是中村所长都没有进过他的房间。

深夜的走廊里,只听得到翻阅资料的声音。

“这个星期在读什么书?”诗织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一本叫《R》的推理小说。”

“读得还真快呢,一星期一本。有意思吗?”

本想表达钦佩之意,话一出口却带着事与愿违的讥讽味道,诗织立刻有些后悔。

“我看完了借给你。”

“等我读完手头的再说吧。”

“你在看什么书?”

“《世界大百科全书》。”

望月瞥了诗织一眼,视线又回到手边的资料上。

“干吗讲这些蠢话,说句‘谢谢’不就完了吗。”诗织马上就意识到了,但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打破新一轮的沉默。况且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似乎并没有让望月感到不快,她准备见好就收,转身回房。

“晚安。”诗织轻声说,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清,便迈开沉重的步伐朝走廊走去,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望月似乎在背后对她整理好的资料进行了一两句点评,可是诗织耳朵里却听不到一个字。她没有回头听望月讲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刚才飞奔而下的楼梯。

在楼梯拐角处吊灯的映照下,诗织的影子投在了有些肮脏的墙上。她抬头一看,眼前正是被自己打破的那扇四四方方的玻璃窗,如今已经换上新的,只是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孤零零地颇显寂寞。

望月来送资料时,川岛正在窗外的露台上拾掇花花草草。露台大概有十米见方,架子上摆着一排花盆。川岛右手拿着剪刀,正在认真地修剪枝条,根本没有听到望月的敲门声。

望月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打开房门走了进来,结果发现川岛在露台上,便探出窗外说了句“晚上好”。

川岛这才意识到,“噢”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剪刀放在一边,轻轻一跃,就从窗外回到了屋里。“来啦。”他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土,笑着从望月手里接过资料,可是一眼都没看就往桌子上一放,又回到露台上去了。

“这个星期怎么样?”望月冲着川岛的背影,亲切地问。

“哎,有一个好像比较难缠。”川岛开始把修剪好的花草往屋里搬,“是个姓伊势谷的自由职业者,二十二岁,身上有股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我不太擅长处理这种类型。望月你呢?”

“我这里有两个。”

“两个?”

川岛将花盆一个个地从左手换到右手,从窗口递给望月。望月也熟练地把花盆摆在窗边的地板和墙上的木架上。

“两个都是男的,一个姓山本,五十岁,另一个姓渡边,七十岁。”

“两个啊,那可真是麻烦。都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都是公司职员,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征。”

“啊,到关键时刻,这种人最让人头疼了。”

川岛似乎也有这方面的经验,频频点头。

大概三十个大大小小的花盆被搬到屋里整齐地摆好。墙边立着一幅画,画上是盛开的樱花,一看就是川岛自己随手画的。可能是因为最近刚开始画的缘故,笔触显得有些拘谨。樱花瓣用白色、浅粉和深粉三色油彩精心描绘而成,看得出他在这幅作品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把最后一个花盆递给望月后,川岛又检查了一遍有没有落下的花盆,然后关掉露台上的电灯。接着,他一屁股坐到立在窗框边的梯子上,用手巾一片一片地擦拭起窗边那一排植物的叶子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望月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意。

“最近开得最好的是什么花?”望月手里拿着一盆花,花儿刚刚露出紫色的花蕾。

“这个嘛,现在正是看仙客来的时候。兰花最近也不难侍弄了,茶梅也不错。下个月梅花就开了。”

见望月对植物颇有兴趣,川岛十分高兴,满足地望着满屋的花草。听说川岛家很早以前就在隅田川边经营园艺。不过他对家里的买卖并没有兴趣,高中退学后就去练拳击,还在消防局实习过。

到这儿以后,他原本是为了打发时间,在院子里种了大波斯菊。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竟然把曾经那么厌恶的园艺剪刀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真是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川岛说着笑了起来,笑容里似乎含着一丝悔意。“恐怕是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吧,如今这样做也算是尽孝了。”望月心想。

白天疲于应付逝者,没有聊天的机会。对大家来说,晚上这段可以互相沟通、交流信息的时间十分宝贵。有的工作人员觉得传阅资料的方式已经过时了,建议改成如今流行的邮件交流,可中村所长最后还是保留了这个不太方便的习惯。正如杉江所言,虽然看上去没有考虑大家的感受,也许这其实是中村所长深思熟虑的结果。

川岛一边和望月聊着花的事儿,一边回想起这些。

杉江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红茶的香气。来送传阅资料的川岛坐在正中的圆桌旁。杉江站在水槽边,正在用那些川岛不知道名字的银器沏茶。

茶壶旁边的沙漏悄无声息地流淌,应该是用来计算泡茶时间的。窗边那只巨大的餐具柜里摆放着许多茶杯,净是些皇家明顿、麦森、韦奇伍德和理查德·基诺里之类的高档货。不过川岛自然搞不清哪只是什么品牌。说起红茶,他大概只能分出柠檬茶和奶茶这样的区别。

尽管如此,川岛仍然很喜欢来送资料时杉江为他泡的美味的红茶。杉江平日里对他的工作一味揶揄讽刺,唯有这个时候才表现得如此绅士。

杉江一旦热衷起什么来,总是只有五分钟热度,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但至少这几个月以来,他似乎总是尽早结束上午的面谈,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一人一天不落地泡红茶。今天也是,在川岛还为伊势谷和庄田两个人大伤脑筋的时候,他就早早地为七名逝者介绍完情况,回到房间阅读关于红茶的文献资料了。

虽说如此,杉江并没有在工作上偷懒,业绩也比川岛好得多,因此川岛对他的话并不太抵触。

关于杉江,还有一个有趣的传闻。他的房间里有不少讲究的家居用品,其中只有一件摆设不太协调,那是一条巨大的陶制牧羊犬,一般放在床边的位置,今天则放在门口,像站岗似的望向川岛这边。杉江平时很少谈及自己,独自一人时恐怕会跟这条牧羊犬东拉西扯地聊天吧——工作人员都对这个传闻信以为真。川岛起初并不相信有这回事,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从澡堂回寝室的途中路过杉江门前,听到房间里传来愉快的聊天声。

川岛还以为是望月或者中村来玩了,可是房间里好像只有杉江一个人,偷听下去又不太好,便回自己房间去了。不过从那时起,川岛对杉江比从前多了一点好感。

沙漏里的沙子流完了。杉江用托盘端来一壶红茶和两只烫过的茶杯。茶壶和茶杯同是白底青花瓷,川岛心想是不是中国制造的。

“皇家哥本哈根。”杉江一边倒红茶,一边对满脸狐疑的川岛说。

“啊,皇家哥本哈根呀。”川岛随声附和,可是并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刚才心存疑虑的茶杯品牌,还是红茶的种类。

两个人隔着桌子默默地坐着,房间里只听得到啜饮红茶的声音。杉江看起来十分满足,连牧羊犬似乎也在安静地注视他们俩。结果,川岛一共喝了两杯红茶。

呜呜,呜呜。

杉江整理好全部逝者的资料后,就去拜访中村所长了。此时,中村正在房间里保养他心爱的长号。不管音色是否良好,中村每周都要把这支用了多年的长号拿出来拆卸和擦拭一番,然后再重新组装好。中村的房间位于职员寝室正下方的一楼尽头,就算夜里多少弄出些声响也不会影响别人。

不愧是所长的房间,屋里的家具,包括书桌和床全都是实木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墙上的相框里镶着某位知名作曲家的乐谱手稿。在这些可称为古董的物品中间,还混杂着电脑和数码产品,不难看出他还保留着一颗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心。

杉江把资料放在桌子上正准备离开,中村停下手里的活计招呼道:“杉江杉江,下盘将棋吧,就一局。”

说着,他往床边的桌子上一指,棋盘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棋子,仿佛等待了对手很久。棋子和棋盘看起来已经用了几十年,年头老到“步”和“香车”这些字都不太看得清了。

“你跟门卫下不就得了吗,你们关系那么好。”杉江有些嫌弃地说。

中村听了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用刚刚指着棋盘的食指搔了搔耳后。

“咦,难道你们又吵架了?”杉江像故意取笑似的继续追问。中村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一样,蜷缩着原本就圆滚滚的身体,显得更加无处藏身,只好又开始摆弄长号。

呜啦,呜啦啦。长号发出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有些尴尬。

门卫结束巡夜后回到房间,把手电筒往墙上一挂,揉搓着双手,把脚下的炉火点得更旺了些。啪的一声,火苗蹿起,橙色的火光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滴落在调色板上的白色颜料被画笔晕开一般。

烤了一会儿火,冻僵的身体才缓了过来。他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拿过一本书。厚厚的黑边圆框眼镜后面,两只圆点般的小眼睛牢牢地盯着书本。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残局制胜。台灯照亮书桌,桌上摆着一副单薄的棋盘。他正照着棋谱,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摆放在棋盘上。

啪,啪。

“真好听啊。”门卫想,仿佛自己手中的棋子发出的声音可以响彻夜空。不仅如此,那震动还通过指尖传递到了身上。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和周围融为了一体,或者被什么身外之物附了体,实在是种奇妙的体验。他很享受一个人度过的这段孤独的午夜时光。

“明天一定很冷吧。”门卫仰望着夜空,心想。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明亮的星星,犹如凝结在空气中的一颗颗冰粒,“咔哒、咔哒”地冻得直发抖。

一如往常,星期一就这样过去了。 mAQqetk/r5/W6RDWHzqQD8AY4QZeYmO9EcVBiLpuWEeKkpc2fwjktt5yZMZmmt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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