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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北京城秋天的一个傍晚。

街市上过往的行人有各式各样的打扮:有的穿着长衫马褂,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有的穿着西服革履,俨然一副新派模样。

小贩的叫卖声透出浓重的北京口音:

“卖糖葫芦嘞!地道的北京冰糖葫芦!”

“卖火烧!刚出炉的火烧!”

“爆羊肚!”

“看报看报!《顺天时报》!”

在一个阴暗的墙角下停着两辆人力车。两个车夫在一块对火抽烟拉闲话。

“刘二,你这烟丝不错。”一车夫说。

那个叫刘二的车夫说:“这烟丝是我侄女从外地托人捎回来的。”

“你侄女?”

“是啊,我这侄女有年头没见过面了。捎信的说,新近要回天津老家看看。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天津和我嫂子、侄女见见面。这北京城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混了。”

“你那侄女倒挺孝顺,敢情是在外面发了财?”

“发什么财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跟着我大嫂子不讨饭就不赖了!唉,这世道!”

“你大哥呢?”

“我大哥呀,唉!甲午年间,跟着邓世昌在黄海和日本人打仗,一船人都战死了,偏我大哥从海里漂了回来。堂堂大清国败在日本人的手下,我大哥一气之下,就病倒了。”

“是他妈气人!”

“大哥原指望生个儿子再去当兵打仗的,没承想要了个丫头。丫头也当小子养,取名也不叫花儿朵儿的,叫刘喜奎!”

“刘喜奎?这名字好,不像个丫头。”

青年軍官陆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冲刘二叫道:“喂,洋车,上中和戏院!”

刘二赶忙应着:“好嘞,您啦,上车吧。”

陆锦上了刘二的人力车。

刘二拉着陆锦在街道上奔跑。

刘二拉的人力车赶上了前边的另一辆人力车。前边车上坐了一个穿西装的人。

陆锦对穿西装的人说:“王老板,你今儿是到哪家戏馆听戏呀?”

穿西装的说:“到吉祥。”

陆锦:“还是到吉祥去捧芙蓉草呀?”

穿西装的干笑笑:“咳,咳!陆处长,你这是上哪儿呀?”

“我上中和。”

“谁的戏?”

“外地新来一个坤角儿。”

“坤角儿?这可没听说过,自打我听戏以来,还没听说有女的登台唱戏呢!”

“要不,怎么叫头一茬!听说还是天津卫人,在上海滩、济南府一带唱得可红啦!”

“几时打炮?”

“昨儿打炮,听说扮相,嗓音,作派,都绝啦,没得挑!”

“我怎么没听说?”

“你尽顾捧芙蓉草啦!也不腻?该换换口味啦!”

“哈哈哈!”

刘二皱着眉头。他懒得听他们的对话,故意放慢脚步,想挨到后面去。

穿西装的也让人力车放慢了脚步:“咳,慢点慢点。你说中和新来的坤角儿叫什么名字?”

“刘、喜、奎!”

刘二一愣。

穿西装的略一沉吟,刘二拉着人力车拐弯了。

穿西装的对车夫说:“拐弯。”

车夫:“不上吉祥啦?”

穿西装的说:“改上中和!”

中和剧场门口霓虹灯五光十色,闪烁不定。

剧场广告牌上写着三个大金字:“刘喜奎”。

剧场杂役手握喇叭筒在门口招徕观众:“哎,新来的坤角儿,文武昆乱不挡,京梆两下锅!”

旁边有个观众嬉皮笑脸地问:“色相如何?”

“标致极了,堪称绝代名伶!”

“那怎么不挂张照片让人开开眼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刘老板脾气怪,不拜客,不吃请,连照片也不挂!”

“戏班里可不是这规矩!”

“谁说不是呢!咳,剃头用锥子,一个师傅一个传授!”

“别是个丑八怪吧?”

“包你看了丢不下!”

刘二的车拉到剧场门口。

陆锦下车,和熟人打着招呼走进剧场。

刘二将车停在角落里。他抬头看看剧场门口广告牌上的金字招牌,可惜他不认识字,看也看不明白。

刘二问旁边的车夫:“伙计,听说中和戏院新邀来个坤角儿,叫刘喜奎?”

“对,刘喜奎!”

刘二满脸的疑惑。他的侄女就叫刘喜奎。可他的侄女不是唱戏的呀,从来也没听说她会唱戏呀。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刘二坐在车把上抽起了烟。但他心里不踏实,又问:“不知这坤角儿多大年龄?”

“听说才十七、八岁,嫩着呢!看过戏的,没有不叫好的。我要不是心疼两个钱,也进去瞧瞧。”

刘二的头有点大了,他的侄女也是十七、八岁。

刘二放心不下,左看右看,没人注意他,他也悄悄买了一张后排的便宜票进剧场了。他要看个究竟。

刘二坐在后排的长条凳上,伸长脖子向舞台望去。

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老生戏。

刘二心神不定,没心思看戏,脖子伸累了,就低下头抽烟。

突然,舞台上灯光一亮,锣鼓点子骤然震天地响了起来,弦乐的调门也翻高了,观众神情为之一振,主角儿要出场了。刘二立马伸长了脖子。

上场门的门帘一挑,一个年轻漂亮的坤角儿出场了。她大大的眼睛,俊秀的脸庞,可不就是刘家的闺女吗!

观众一片叫好。

刘喜奎扮演的玉堂春光彩照人,几句行腔过后,剧场里犹如炸了锅似的一片叫好声。

梨园行里的人都知道,做一个艺人是多么不容易。特别对自身的条件要求极其苛刻。你要嗓子好,又要身材好,还要表演好,功底好。所以出一个各方面都全面的好演员,那是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有的艺人嗓子好,但扮相不行,要不是个头太矮,要不是身材不佳。有的艺人什么都好,但是头形不好,头太大,或者头形太小,扮出戏来不好看,特别影响观赏效果。还有的艺人,什么都好,但嘴太大,或者鼻梁太塌,也不美观。有的艺人扮相好,嗓音好,武功好,可就是耳音不好,一开口就跑调,而自己还不自知,怎么改也改不过来。用内行的话说,就叫没有戏饭。所以作为一个好艺人,那真是难上加难。都说艺人练功苦,但有些艺人练得再苦也没戏饭,就因为天赋条件不好。有的艺人天赋条件挺好,但吃不了苦,也成不了好角。众多艺人中,能成为好角的,可说是凤毛麟角!而刘喜奎,不但扮相好,个头好,嗓音好,功底好,表演好,演戏悟性好,真正是个全才。特别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戏迷们盯着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移开,全身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血液像滚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对于戏迷来说,这样的艺人,谁不喜欢,谁不痴迷?简直可以说千载难逢!所以,刘喜奎一出场亮相,那全场就炸了锅!刘二也炸了锅!但他炸的锅和别人炸的锅不是一个锅!

刘二眼睛一黑,从木条凳上跌倒下去,引得周围人一片嘘声。

刘二失神地离开座位,顺着墙根往外蹭。

刘二走出剧场,在背静处放声大哭。

哭过以后,他用袖子抹干眼泪,又折回原路,走向剧场的后台。

刘二来到通往后台的小门。

刘二敲门。

剧院经理伍少卿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一个穿着破旧的老头,就把他往外掀。

“去去去,要饭上别处要去,我这儿是戏园子,闲人免进!”

“我不是要饭的,我来看戏。”

“看戏从前门进!”

伍少卿刚要关门,刘二紧紧地抓住门框。他的手被门挤破了,血流了出来。

伍少卿斥责地:“你这个老头是怎么回事?”

“我、我找刘喜奎!”刘二固执地坚不离去。

几个武行演员走过来,说:“你捣什么乱,刘老板说过的,她从来不见客!”

众武行把他往外掀,他死死抓住门框不松手。

刘二:“你告诉她,就说有个拉洋车的刘二要见她。她见,我就进去。她不见,我拍屁股就走人!”

“你是她什么人?”

“甭问,你就说拉洋车的刘二要见她!”

刘喜奎刚刚下场,在化妆室休息。刘母在一旁帮女儿收拾行头。

伍少卿来到刘喜奎身旁,谦恭地说:“刘老板,门口有个老头要见您。”

刘母急挡驾:“我们闺女不见客,不拜客,不陪客,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刘老太太,这话我跟他说了,可他执意要见。他说他是拉洋车的,姓刘,叫什么刘二。”

刘家母女同时惊愕地“啊”了一声。

伍少卿:“不见?”

刘喜奎:“不,有请!”

刘母忧心地:“你二叔真的来了?”

刘喜奎:“一定是他!”

伍少卿来到门口,对刘二说:“老爷子,请进吧!”

刘二跌跌撞撞地穿过后台。伍少卿向化妆室一指,刘二径直朝化妆室走去。跌跌撞撞地闯进化妆室。

刘母赶忙迎上前去:“她二叔,是你呀!”

刘二瞪了大嫂一眼,径直走到刘喜奎跟前。

刘喜奎:“二叔,您来了!”

刘二强压心中怒火,手颤抖着,浑身都颤抖着。

刘喜奎:“二叔,您坐。”

刘二不坐,对刘喜奎说:“喜奎,咱们刘家人,饿死不唱戏,唱戏这玩意儿,丢人!”

刘母上前解释:“她二叔——”

刘母伸出的胳膊被刘二一挡,刘母几乎被推个趔趄。

“嫂子,前些年,我在大连见你的时候,你没说让孩子唱戏呀!咱人穷志不穷,喝粥要饭也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呀!”

刘母说不出话,掀起衣角擦眼泪。

几个艺人愤愤不平,上前说:“老人家,话不能这么说,艺人有什么丢人的?挣钱吃饭,凭的是艺术,凭的是力气,又不偷又不抢,丢什么人?”

刘二倔强地:“我教训我们刘家人,管你们屁事!”他转身对刘喜奎说:“人活一世,要清白、干净!”

刘喜奎:“二叔说得对!”

刘二:“那唱大鼓的杨翠喜,白天唱戏,晚上——咳!戏班里那些个事,你还让我说出口吗?”

“二叔,各人是各人!”刘喜奎说。

“她二叔,有我跟着呢。”刘母说。

刘二涨红了脸说:“顶个屁!”

周围的人议论着:“这老头真倔!”“把咱艺人都看扁了!”众人愤愤不平地离去。

刘二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人,不怕穷,就怕没志气!我在兵工厂干了半辈子,从来没有往家拿过一颗钉子。临到老了,老板不要我,我拍拍身子跺跺脚,连他厂里的黄土星也不带走!我赶大车,拉洋车,咱们凭力气换饭吃,正正经经做人!喜奎,你给我辞了戏班里的事儿,回去我拉洋车养活你们娘俩!”

刘喜奎:“二叔,您说这话太晚了。我和我妈困在关外的时候,我就学戏啦!”

刘二惊讶地:“啊!?”

刘喜奎:“这事儿也别埋怨我妈,我妈和您老人家是一个心思,要怨就怨我吧!可我绝不给刘家丢人!”

刘二张大嘴说不出话。半晌才说:“你、你怎么不给我死去?”

刘喜奎:“二叔,我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即刻就去死!”

刘二:“唱戏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你还要有什么事儿?你、你不死,我死!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刘家出了个唱戏的,祖宗八辈都不得安生!”

刘喜奎觉得和这位老人说不清楚。

刘二嘴里叨叨着:“你不死我死!我没脸见刘家祖宗!”

伍少卿走过来,说:“刘老板,该您上场了。”

刘母:“这还能唱吗?”

伍少卿:“这——”

刘喜奎:“妈,这可不能误。班子里有个规矩,戏比天大!”说着,刘喜奎匆匆奔上场门走去。

刘二红了眼:“好啊,你唱吧,唱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说着挣脱众人往外就走。刘母放心不下,紧紧跟随其后。

刘喜奎继续上场演戏,她虽然被刚才发生的事扰得心情烦乱,但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依然中规中矩地演出,观众拼命叫好。

刘母赶上刘二,拉刘二,刘二一把把刘母推开,拉起人力车就跌跌撞撞走了。嘴里还喃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刘母站在路旁抹眼泪。

戏演完了,刘喜奎在台上向热情的观众频频鞠躬致谢。

如痴如醉的观众拼命叫好。

空寂的街道上刘二拉着人力车踽踽独行。嘴里仍在喃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活埋了你!”

后台化妆室里刘喜奎正在卸妆,刘母帮着收拾衣箱杂物。

伍少卿一挑门帘进来了:“刘老板,今天这第二场戏,比昨天还火爆,您演得真是太好了,观众简直要疯了!我们戏院这几年还没这么热闹过呢!”

刘喜奎微微笑笑说:“是吗?”二叔的事儿还笼罩着她的心头,她乐不起来。

伍少卿:“您在这儿尽管放心大胆地唱,我看三个月客满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要想稳妥,还是——”

刘喜奎:“还是什么?”

伍少卿:“还是我前天劝您的,拜拜客吧。”

刘喜奎:“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从来不拜客的。”

伍少卿:“这是京城!有这个规矩,比不得外埠码头。”

刘喜奎:“我在哪儿唱戏都不拜客。”

刘母:“这不是原先说好的吗?”

伍少卿:“刘老板年轻,也许不懂规矩。无非就是联络感情,请各方面多加关照的意思。”

刘喜奎:“你说这个我懂。我也有我的规矩。这我早跟你说过了,自我演戏以来还没破过这个规矩呢!”

伍少卿:“我也是为您好。”

刘喜奎:“这我知道。”

伍少卿:“别的角儿都是这样的。”

刘喜奎:“别人怎么着,我也管不着。”

伍少卿不愿意得罪这棵摇钱树,态度软下来,说:“是啦是啦!这是张老板送的红包请刘先生笑纳。”

刘喜奎斜眼一看,问:“什么?”

伍少卿打开小包眼睛一亮:“是一对金镯子!”

刘喜奎:“哪儿送来的,还送到哪儿去!”

刘母:“好意,我们领了,这东西我们用不上。”

刘喜奎:“用上也不能收!”

伍少卿嗫嚅地:“这事儿还真叫人为难。”

刘喜奎:“什么事?”

伍少卿:“这儿有几张有头有脸的人物送来的名片,有警察局长的,陆军参谋处长的,有布庄王老板的,饭店张经理的,都是约您吃饭的,都说请您务必赏光!”

旁边有人插嘴:“刘老板,这是很给面子的事情。”

刘喜奎:“这个我懂,什么面子不面子,唱戏吃饭,我凭的是艺术!不靠这些。”

有人说:“其实戏外戏比戏内戏还难唱。”

伍少卿:“这话不假。刘先生,您再考虑考虑,这些人可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得罪不起啊!”

刘喜奎:“我又没招谁惹谁,得罪的哪门子人?”

伍少卿:“以前有个唱青衣的就栽在这上头了。”

刘喜奎:“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刘母:“孩子小,初出茅庐,不懂事,还请多包涵。”

刘喜奎:“妈,咱们回去吧。”

剧院门外,一群人堵在大门口,渴望一睹刘喜奎的风采。还有不少阔佬恶少扎堆起哄。

“刘老板真不赖,唱得好,作得好,长得好,最难得的,还是个坤角!”

“刘老板功底扎实,戏路正宗,不愧是梨园新秀!”

“刘喜奎又年轻,又漂亮,戏又唱得好,不知戏外功夫如何?”

“肯定也错不了。”

许多无聊的人说些无聊的话。

刘喜奎和母亲一起走出剧院大门,立即被门外的观众包围。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喝彩声、怪叫声。

一个令人作呕的干瘪老头子拨开人群,凑到刘喜奎面前,涎着脸皮说:“刘老板,我是你的俯首帖耳的戏迷。你演得太好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夸奖你。你、你就是我的亲娘啊!”

众人一片哄笑。

“亲娘,我的亲娘啊!”

刘喜奎沉着脸,从人群中往外挤。

一个年轻的纨绔子弟突然飞奔过来,乘人不防备,猛地抱起刘喜奎要亲口。

刘喜奎大惊,挣脱年轻人的手,急喊:“你干什么?”

刘母用力把那人推开。众人起哄。

警察闻讯赶来,一边向刘喜奎飞眼,一边煞有介事地把年轻人抓住:“大庭广众,侮辱名伶,有伤风化,罚款一个大洋!”

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交给警察,而后愤愤不平地:“真他妈不识货!像刘老板这样色艺俱佳的一代名伶,亲个口,才罚款一个大洋,你这不是看不起人么?罚五个也值呀!”

“罚,再罚!”众人起哄。

警察掂了掂年轻人交的罚款,发现是个假的,他揪着年轻人的衣领说:“你小子太他妈坏了,拿一个假钱蒙人!”

年轻人挣脱警察钻进人群中溜了。

刘喜奎和母亲皱着眉头往外挤。

有人手捧着登载刘喜奎名字的小报,在名字上狂吻。

刘喜奎和母亲匆匆向前走去。路旁停了一辆人力车,刘喜奎和母亲迅速登车远去。

后面一群阔佬恶少见刘喜奎登车而去,也纷纷叫道:“洋车!洋车!”

一串串人力车跟在刘喜奎的车后驶去。阔佬恶少浪言浪语,形骸放荡。拉着刘喜奎的人力车拐进小巷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素衣简装的刘喜奎和母亲走在拥挤、杂乱肮脏的贫民区。她们这是要看望刘二。

无意间,陆锦看见刘喜奎,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地尾随而来。

刘喜奎母女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前停住脚。

陆锦也远远地停住脚。

刘母推门,门开。

刘母与刘喜奎进屋。

陆锦走到小屋前观望、徘徊。

原来这是刘二的住处。刘二躺在床上生病。他完全是气病的。

刘二的兄弟刘三在一旁照料。

刘喜奎叫了一声:“二叔!”她眼泪就流下来了。

刘二却不理她。

刘母对刘三说:“她三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三:“我今天早上才来。唉,昨天晚上二哥收车回来,进门就栽倒了,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是街坊邻居去叫的我。”

刘母:“请先生看过吗?”

刘三:“今儿早上先生来过了,先生说,他这病是火攻心,气伤神,五脏六腑都是火!”

刘母:“唉,你二叔的气性也忒大了!”

刘喜奎:“二叔!”

刘母:“她二叔!你就别生气了。”

刘二仍然不理,他把脸转过去,一言不吭。

刘喜奎:“二叔,您还在生我的气呀?”

刘母见屋里脏乱不堪,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说:“她二叔,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骨,还不是自己遭罪!”

刘喜奎:“是啊,二叔。有什么话,在家里怎么都好说。”

刘二慢慢转过身子,眼睛盯着刘喜奎说:“别唱戏了,啊?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啊?”

刘喜奎沉默一会儿,说:“二叔,戏我还是要唱的。您不是怕唱戏辱没咱刘家的门风吗?您放心,我绝不做半点有辱刘家名誉的事!”

刘母:“是啊,孩子争气着呢。”

刘二:“说得好听,到时候由得了你吗?”

刘喜奎:“我这个决心是早下定了的。当初在营口,我妈拿绳子捆着我,不让我唱戏,我也是给我妈立过誓的。”

刘母:“是啊,要不我也不许她进戏班。”

刘二:“你到社会局去看看,戏子的牌子和妓女的牌子是挂在一起的!”

刘喜奎:“他们爱挂哪儿挂哪儿,我不信,艺人就不是人!”

刘二:“大嫂,喜奎不知道,你是知道的。自小我大哥给我订了一门亲事,那个叫小翠的是多好一个姑娘啊!这门亲事她爹不同意,她爹愣把她送到杂耍班子里去学艺赚钱,结果怎么着?她成了有钱人的玩物。亲事没成不要紧,好好个人,活活给毁了!”

刘三:“二哥为这事伤透了心,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刘二:“小翠得了那种病,被人赶出门,想回家吧,族人不答应,后来冻死在街头,连祖坟都进不了,你是亲眼看见的,你怎么就忘了呢?你好糊涂啊!唱戏不是正经事,戏子就是有钱人的玩物!”

刘喜奎:“二叔,您放心,我绝不做有钱人的玩物!一辈子也不做!”

刘二:“那能由得了你?”

刘母抹眼泪。

刘喜奎:“二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事就由我!”

刘母:“她二叔,喜奎这孩子性子刚烈,跟她爸一个样,还是有骨气的!”

刘二:“你还护着她!”他转过身来对刘喜奎说:“你别吊着个脸,我这都是为你好!”

刘喜奎:“我知道。”

刘二:“嫂子,喜奎脾气倔,自小我就知道。做大人的要拿主意,赶紧找个好主儿!”

刘喜奎:“我还想唱几年戏呢!”

刘二发作地:“唱戏!唱戏,你就知道唱戏,到时候唱到沟里去,后悔都来不及!你瞧着观众可着劲地叫好,你心里觉着挺美,那是耍你呢!你要还唱戏,你就别进我的家门,我也不认你这个侄女!”

刘喜奎:“二叔!”

刘二:“别叫我二叔,你给我滚出去!”

刘母:“她二叔!”

刘二:“滚!”

无可奈何,刘喜奎只好和母亲站起身。

刘喜奎:“二叔,你消消气,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刘二面对着墙,看也不看刘喜奎母女一眼:“我不要你看我,你非把我气死不可!”

刘三:“嫂子,你和侄女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刘喜奎母女黑着脸走出去。

刘喜奎母女走在街上,和陆锦打了个照面。

陆锦望着刘喜奎,喜形于色。他想和刘喜奎搭话。

陆锦冲着刘喜奎笑着说:“这不是刘老板吗?”

刘喜奎:“你?”

陆锦:“刘老板忘记啦?咱们在天津卫还见过面呢!”

刘喜奎:“是吗?”

陆锦:“你想想,在天津警察局。局长要请你吃饭,你不答应,局长不高兴,还是我出面帮你说了几句好话,才让你解了围!”

刘喜奎:“哦,你是天津警察局的侦探陆锦呀!”

陆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我现在在陆军部当一名小小的处长!”陆锦说小小的处长时,很是得意。处长的官已经很不小了。

刘喜奎:“哦,处长呀,那可是大官了!恭喜呀!”

陆锦:“今儿个咱们在北京陋巷相逢,真是有缘呀!”

刘喜奎知道陆锦又要纠缠,便说:“陆处长,今儿个我还有事,改天聊吧。”说罢,刘喜奎径直走去。

陆锦:“好的,好的,改天聊改天聊!”望着刘喜奎走远的身影,陆锦想了想,走向刘二家。

陆锦敲敲门走进了刘二家。

刘二还以为是刘喜奎又折回来,头也不抬地说:“滚!赶快滚!”

陆锦:“老人家,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刘二一听是男人的声音,诧异地转过脸:“你是谁?”

陆锦一看,这不是拉洋车的老头吗?忙说:“原来咱们还是街坊。你不记得了,昨天我还坐你的车子呢!”

刘三:“你是——”

陆锦:“我是陆军总部参谋处的处长,叫陆锦。”

刘二:“啊呀,是陆处长,您是大官,怎么到我这寒舍来了?有事吗?”

刘二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锦忙说:“你有病,躺着吧。我也没有什么事。街里街坊的,过来看看。刚才来的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

刘二:“侄女!”

陆锦:“是亲侄女?”

刘二:“可不,亲侄女。”

陆锦:“啊呀,你老人家真是有福。”

刘二:“有豆腐!”

陆锦:“怎么啦,你侄女不就是唱红北京城的名旦吗?我昨晚上看过她的戏,那真叫棒!”

刘二:“还夸呢,刚才让我给撵出去了!”

陆锦惊愕地:“啊?为什么?”

刘二:“唱戏,丢人!”

陆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唱戏这营生,倒也说不上丢人不丢人,只要有得力的人捧,最后有个好的归宿,那还是不错的。像你侄女这样的,一定会大红大紫的。只是得有靠山,得有关系!要不然,你艺术再好,也扒拉不开。”

刘二:“穷人哪有什么靠山,哪有什么关系?”

陆锦:“没有关系找关系呀,找到关系靠关系呀,有了关系没关系呀!”

刘二:“咳,你说的那么些关系,把我都绕糊涂了。我也不管他什么关系不关系,我只有一句话,甭唱戏,唱戏这营生,丢人!她不依,我把她赶出去了!”

陆锦:“你也太过分了!”

刘喜奎又转回来了,进了刘二家门,看见陆锦,一愣,没有搭理他,对刘二说:“二叔,我刚路过药店,买了几包木香顺气丸,给您老人家顺顺气吧!”

刘二哼了一声,仍把脸转过一边。

陆锦见机不可失,马上贴上去:“刘先生,我看过你的戏,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不仅佩服你的才艺,更佩服你的为人,刘先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言语。”

刘喜奎:“那就谢谢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喜奎出了门,陆锦也赶紧追了出去。

陆锦跟在刘喜奎身旁絮叨。

“刘先生,你不知道,这京城地面上,规矩可大啦。好角也得有人捧。刘先生,不瞒你说,你的戏我是太喜欢了,我一定天天看,我是捧定了你了。”

刘喜奎:“那我真得谢谢你了。”

陆锦:“哎哟,应当是我谢你。”

刘喜奎:“你是处长大人,让我怎么说好呀。”

陆锦:“我这处长在你面前不过是个戏迷而已。有什么事,你说吧,刘先生的事,我是两肋插刀。”

刘喜奎:“你这么看得起我,倒叫我担当不起了。”

刘喜奎一笑,陆锦简直就要晕倒了,愈加想入非非。

陆锦:“刘先生,我想请您吃顿饭,您肯赏光吗?”

刘喜奎不悦了:“对不起,实在不敢打扰,我妈还在那边等我呢,再见。”

陆锦哪里在乎碰这个小钉子,接近刘喜奎的机会,他岂肯轻易放过。他冲着刘喜奎的背影高声喊:“刘先生,您放心,我捧定了您,绝不含糊!”

刘喜奎走远了,陆锦还在美滋滋地回味。嘴里不由哼起了京剧旦角的唱腔。忽然他意识到什么,立马钻进一家食品店,买了一大包食品。陆锦提着东西进了刘二家。

刘三:“陆先生,你这是——”

陆锦:“买点东西,给老人家补补身子。”

刘二:“这怎么敢当,使不得,使不得。”

陆锦:“甭客气,都是自家人。再说,我和你那侄女是老熟人了。”

刘三:“怎么,你认识喜奎?”

陆锦:“认识认识。咱们是街坊,老人家有空到家坐坐。”

刘二:“不敢打扰!”

陆锦:“这你就见外了。老话说,有千年的邻居,没有百年的亲戚。今儿还要上戏馆,去听刘喜奎的戏。赶明儿还真要请二位老人家到我家去喝杯茶呢。告辞。”

陆锦兴冲冲地走了。

刘二:“这人怎么油腔滑调的。”

刘三:“二哥,你别瞧着什么人都不顺眼。我看这人还挺不错。人家看得起咱穷人,这就很难得。”

刘二:“你呀,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人是在打喜奎的主意!”

刘三:“那又怎么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人打主意,那还不是好事?你愿意喜奎待在家中,没人理睬呀?”

刘二:“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咱犯不着和他拉扯。”

刘三:“兴许是个正经人家呢?喜奎有个依靠,不比她跑江湖走码头强?”

刘二:“不管怎么说,喜奎这戏是绝不能再唱了。改天我到戏馆去找她的老板,断了她唱戏的路!”

过了几天,刘二真的拄了一根棍子,颤颤巍巍来到剧院后台。刘三搀扶着刘二,不停地劝慰二哥。

刘三:“二哥,你有病,干嘛非到这儿来不可呢?”

刘二:“我要找老板说道说道。”

刘三:“哪能管用吗?”

刘二:“管用不管用,我也得找他。”

一个管事的追上来:“老大爷,您这是找谁呀?”

刘二:“我找老板。”

管事的:“老板正忙呢。”

刘二:“那我也得找他。”

旁边一个艺人见是刘喜奎的二叔,小声地:“这老倔头又来找事?”

伍少卿闻声走过来。

管事的:“我们老板来了。”

伍少卿:“二大爷,是您哪,您找刘先生?”

刘二:“你是老板?”

伍少卿:“是啊。”

刘二:“我找你!”

伍少卿:“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呀?”

刘二:“我问问你,你跟喜奎签了多长时间合同?”

伍少卿回答说:“三个月。”

刘二:“几时满哪?”

伍少卿:“还早呢,还有两个半月。看这上座情况,恐怕还得续几个月。”

刘二:“能不能提前解除合同?”

伍少卿:“那可不成。解除了合同,谁来赔偿损失呀?”

刘二:“我赔!”

伍少卿笑了:“二大爷,你可赔不起。”

刘二:“你有什么损失呀?”

伍少卿:“解除合同,我得少挣多少钱哪,你算过这个账吗?”

刘二:“你不会换别人演吗?”

伍少卿:“临时硌节地,我换谁呀?换谁也没刘老板上座好。”

刘二:“那我给你扛活,扛一辈子长活。”

伍少卿:“这怎么行,没这个理呀。二大爷,您这是为什么呀?”

刘二:“我不能让刘家的闺女抛头露面,丢人现眼,让人笑话,你瞧瞧,哪有姑娘家唱戏的?”

伍少卿:“二大爷,要说姑娘家唱戏,刘先生真是头一拨,可观众多欢迎她呀,我瞧着没什么不好。”

刘二:“丢人!”

伍少卿:“二大爷,你这是说哪里话?唱戏吃的是开口饭,您侄女正走红,您这不仅是拆我的台,也是拆您侄女的台!”

刘二:“我就是要拆她的台!”

伍少卿:“这您可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

刘二气不打一处来,有些蛮横地:“老板,你这是拿我们刘家的姑娘当摇钱树呀!”

伍少卿:“你这话可没说到点子上,怎么是给我当摇钱树呢?成立科班可不就是要演戏,大家伙拖家带口,不就指望演戏挣口饭吃吗?哪一家都是好几张嘴,连起来一尺多长,张开嘴就要吃饭啊!再说啦,刘老板唱红喽,你不让她在我这儿唱,她不兴到别处唱啊?不在北京唱,还可以去外埠唱,你能挡住她吗?这又碍着我什么事?敢情你是老糊涂了呀?”

刘二:“我是老糊涂了,我是被她气糊涂的!我要被她活活气死!”

伍少卿:“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你瞧瞧,吃这碗饭的人还不少呢,你这么闹,不是犯众怒吗?”

刘二:“我犯众怒?我教训我们刘家闺女,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伍少卿:“这事要找,你还得找你侄女。”

刘二:“我就找我侄女!”

刘三:“二哥,走吧,走吧!”

刘二:“走,走,我去找喜奎!”

刘二柱着棍子朝刘喜奎的化妆室走去。他掀开门帘,刘喜奎不在屋内。

刘二一气之下,举棍将化妆用的镜子砸了。

众人将刘二拉开。

“这老头怎么这么倔?”

“真是越老越糊涂!”

“这老头八成是疯啦!”

刘三拽着刘二:“二哥,咱回吧。”

刘二:“我还是那句话,她不死,我死!”

众议论纷纷:

“这老头太看不起我们艺人了!”

“没见过这么倔的老头!”

“刘先生要吃苦了!”

正在此时,刘喜奎和刘母来到后台,有人悄悄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情。

一同事:“刘先生,你二叔正在后台闹呢,把你化妆室的大镜子都砸了!”

刘母和刘喜奎赶忙走进化妆室。

刘母瞧见满地的玻璃碴子,无奈地说:“她二叔,消消气,你有病,别气坏了身子。”她赶紧找把条帚扫起来。

刘二:“我非让这闺女气死不可!”

刘喜奎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流着眼泪说:“二叔,我对不起您,惹您生气,要打要骂,您都冲我来吧,只要您老人能消消气!”

刘二:“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就要你一句话,你还唱戏不?”

刘喜奎:“二叔,您怎么对唱戏这么恨呀?”

刘二:“你说,唱,还是不唱?”

刘喜奎:“我不能编瞎话欺骗您,我不能离开舞台!”

刘二气得火星乱冒,大声嚷嚷:“你去死吧!你不死,我死!”

刘二猛然朝墙壁上撞去。

刘喜奎撕心裂肺地大呼:“二叔!”

后台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刘喜奎赶紧将刘二送去医院,可是一切都晚了,刘二终于撞死了。

刘二家布置了简单的灵堂,刘喜奎跪在刘二遗像下,整个人像瘫了一般。她哭不出声,喊不出声。自己的亲二叔是被自己气死的!自己就是个不孝的亲侄女,是个大逆不道的女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刘喜奎跪着,可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往昔的日子。她学戏遇到的苦真是太多太多了。除了自身身体需要承受的皮肉之苦,练功时,跑园场跑得脚烂腿肿,练嗓音练得口舌生疮,更加不堪的是人们对她另眼看待。蔑视、讥笑更是家常便饭。走在路上,经常被人指指戳戳。她都扛住了,只要自己心有定力,什么外部的压力,似乎都压不垮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自己的亲叔叔会生生被自己气死,这让她以后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今天竟然发生了!这真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啊!以后这戏还能再唱吗?她才十八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她该怎么走哇? JM+k4kF3kSIa/AWDSHt1uPTzhcnV1kLoM/72MUrIRVGZWS+QCSZs5POvI45Ma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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