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克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我也很失望,但我不想扰乱军队的工作,因为他们必须表现出强大的实力,并给人留下严谨可靠的印象。我们也不能征用文氏集团的商业飞船,强迫文波特总裁听命于我们。”
老夫人嗤之以鼻地说:“为什么不行?忠诚的子民理应听命于皇帝,而不是反过来。你们的父亲若遇到此类抗命行为,肯定会予以镇压。”
“是的,”罗德里克说,“他没准会这么做。”
吉尔伯图斯说:“我校对安娜来说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可以让她远离紧张的政治形势和压力。”他知道罗德里克的哥哥很软弱,且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皇帝萨尔瓦多没有强大的权力,既压制不住航运巨头,也控制不了那个没了双腿的芭特勒运动领袖。
但在这充满政治危机的日子里,吉尔伯图斯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保持中立。他给他的学生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理想的门泰特永远不应该成为一个评论者或倡导者,而是一个工具,一个提供指导和预测的分析工具。
“难道这里的政治局势不紧张吗?”罗德里克轻声说,“你的学校离芭特勒组织总部太近了,我很不喜欢。”
“曼福德·托伦多在大陆的另一边,大人。而且他和我的门泰特学校并无纠葛。实际上,我们的几个学员也是芭特勒运动的追随者。” 虽然这些学生难称我的得意门生, 他心想。“我们教人们如何拓展思维能力,令他们的思维技能可与思维机器相媲美。我们的门泰特毕业后去帝国各个地方贡献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证明了计算机是没有必要的,因此深受曼福德的赞许。所以我们为何要惧怕芭特勒人呢?”
“是啊,何必要怕呢?”罗德里克自问道,但没有自答。
安娜在瞭望台上等着他们,此时仍在眺望远处的风景。在错综复杂的桑格罗夫沼泽地里,有一群门泰特学员正利用隐藏在地面下的踏脚石,沿着弯曲的水道,穿过褐色的湖水,越过看不见的深坑。任何门泰特只要记得准确的路线,就能找到安全的踏脚石。此时,正在训练中的门泰特学员一路前行,有些人没走对路,已经滑倒了。
据吉尔伯图斯观察,自从他离开安娜后,她就一直没动过,但她的举止有所不同。她的表情不再冷漠呆滞,变得更灵动,眼神也更有神采,似乎正专注于某种细节或正在进行计算。当她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奥莱娜夫人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变得容光焕发。
奥莱娜夫人紧紧抱住安娜,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安娜!身体也强壮多了。”
罗德里克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十分自豪。他低声对吉尔伯图斯说了句:“谢谢。”
安娜说:“我今天真高兴。我想为你们的来访而度过开心的一天。”
“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罗德里克说,“毕竟门泰特学校周围危机四伏。”
吉尔伯图斯说:“我们又额外安装了防御措施。我们有能力保护您的妹妹——以及我们所有的学生。”
仿佛是要对校长的断言发起挑战一般,沼泽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正当门泰特学员小心翼翼地穿过淹没在湖水中的踏脚石时,一条脊背爬行动物从褐色的湖水中冒了出来。那家伙伸出它长长的爪子抓住了离它最近的一个女学生,把她拖进了水道深处。猎食者和它的猎物转眼间便消失无踪,就像一束阳光照耀在荡漾着涟漪的水面上,泛起一阵波光,然后转瞬即逝。
门泰特学员们跳了起来,围拢在一起,准备自卫,但那条沼泽龙已经吃完猎物远去了。
奥莱娜瞪大了眼睛,大喊道:“你们连那个小女孩都没护住,你们怎么保护安娜?”
虽然失去了一名学生,但吉尔伯图斯并没表现出一丝情绪:“我们是不会允许安娜走出校园或去沼泽湖那边的。我以个人名义担保,绝对会保证她的安全。”
“那如遇外来的袭击呢?”罗德里克说,“到时安娜会成为最有价值的人质。”
吉尔伯图斯说:“我们只是一所开发和提高人类智力的小学校。门泰特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
罗德里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得太含糊其辞了,校长。”
“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已经做了许多预测,并对所有可能出现的危急情况采取了防御措施。我们训练出的门泰特就是有这种能力,大人。”
奥莱娜轻轻抚摸着安娜的手臂,说:“你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的学校。安娜是你们的无价之宝。”
吉尔伯图斯点了点头,但他心里真正的无价之宝不是安娜,而是藏在学校里的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保护最后一个独立机器人是一个巨大的风险,比他和帝国的访客讨论的所有事情都要危险。“是的,我们是有许多宝物。”
盲目地坚持愚蠢的想法会让人们以明显违背自己利益的方式行事。我只在乎那些聪明而理性的人。
——约瑟夫·文波特总裁,文氏集团内部备忘录
文氏集团货船通过折叠空间出现在领航员预测出的准确位置——这又一次证明了约瑟夫手下那些发生了变异的人类有多么优越。
站在高高的领航甲板上,约瑟夫·文波特看着他的飞船驶近巴利奇星。几乎任何船员和乘客都不允许接近领航员的气罐,但约瑟夫除外,他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因为整个文氏集团太空船队都是他的,领航员的创建也由他掌控,并且大部分星际间的商业贸易也是由他来主导的。
他的曾祖母诺玛·森瓦通过吸入超饱和的美琅脂香料使自己发生了转化,成为了第一位领航员。此后约瑟夫又创造出数百个领航员,因为他那支不断发展壮大的船队需要领航员。这一过程引发了一连串的需求:为了创造出更多的领航员,他需要大量的香料,而为了获取大量的香料,他需要在厄拉科斯进行大规模的香料开采和生产……这就迫使文波特对文氏集团太空船队进行破纪录的投资,而反过来要求他必须使公司获得巨额的利润。这些都一环接一环,就像一块又一块残缺不全的拼图一样,最终拼接成一幅完美的图案。
可恶的是某个傻瓜破坏了这种环环相扣的模式,令文波特痛恨不已。
他的飞船径直驶向毫不起眼的巴利奇星,进入该星轨道时,稍微调整了一下方位。约瑟夫摇了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乔巴。“我怀疑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既然那些野蛮人那么痛恨科技,那他们肯定已经清除了所有的远程扫描仪和通信设备。”他气愤地哼了一声,说,“没准儿他们身上穿的也不是长袍,而是动物毛皮了。”
乔巴是个美丽的女人,一头乌黑的秀发,曾在罗萨克的姐妹会受训,不过最终姐妹会被皇帝解散了。乔巴冷静而理智地说:“巴利奇星也许是向曼福德·托伦多立下了效忠誓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抛弃了所有的科技。即便是那些口头上答应了芭特勒圣战者要求的人,可能也不愿意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
约瑟夫对乔巴露出笑容,浓密的红色胡子也跟着翘了起来:“这就是我们一定会赢的原因,亲爱的。从理论上表示一下反对也就罢了,但这种极端的信仰一旦让人们的生活变得不便,就自然会泯灭。”
这颗星球上有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漩涡状云团,以及棕色和绿色的陆地。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大体上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约瑟夫看着这颗星球时,却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知道这颗星球站在了谁的一边,而且也知道这颗星球的执事卡利弗做出了愚蠢的决定。
约瑟夫对目光短浅的人没有什么耐心,尤其是对那些身居要职,掌握权力的人。“这简直是白费力气,我们根本不该浪费燃料和时间来这里。我们在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乔巴靠过来,轻抚着约瑟夫的胳膊,说:“应该再给巴利奇一次机会,你需要提醒他们,他们做出的决定会付出什么代价。卡利弗执事也许现在会重新考虑的。”说完,她深情地抚摸了一下她丈夫浓密的头发。
约瑟夫握住乔巴的手,然后又放开。“人们经常令我感到惊讶,但通常都不是惊喜。”
巴利奇的太阳正位于一个活跃的恒星黑子周期的上升阶段。以前,这颗星球以绚丽的极光而闻名,这种极光可以吸收并反弹开大部分的太阳辐射,但带电的太阳粒子却像雨点一样渗透进大气层。为了保护自己,巴利奇星的人们都会涂抹防护霜、在窗户上贴过滤膜,并在街道上建造可伸缩的篷盖。轨道卫星会监测太阳的活动情况,并警告市民何时应该待在室内。先进的医疗系统能治疗由太阳辐射导致的皮肤癌,阻止该病大规模流行。这里的人们大量使用美琅脂香料,因为这有助于保护他们不受过量辐射。
在正常情况下,巴利奇对太阳周期的危险性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执事卡利弗以及他领导下的统治集团已屈服于曼福德·托伦多以及曼福德手下那帮野蛮狂热分子的淫威。他们接受了芭特勒人的承诺书,并谴责文波特股份集团,卡利弗宣布他的星球从此将与邪恶的科技势不两立,不再受其影响。
因此,约瑟夫信守诺言,终止了与巴利奇星的一切贸易。他向帝国的所有星球表示,他的船只不会向任何与芭特勒订立誓约的星球运送设备、奢侈品、美琅脂香料及其他物资。较小的航运公司努力想填补这些空白,尽力满足某些星球的需要,但他们的船队早已陈旧过时,而且没有领航员引领船只安全通过折叠空间,导致灾难事故频发,船只的损失率极高。
约瑟夫抬头看了看装着领航员的密闭气罐。他几乎看不见领航员在昏暗的香料气体中飘浮扭动的身影。但他知道这人原先是一个名叫罗伊斯·费耶德的间谍,在试图偷取创造领航员秘密的过程中被抓住。约瑟夫慷慨大方地向他透露了领航员的秘密,透露的方式就是强迫他成为一名领航员。在诺玛·森瓦的直接指导下,费耶德已经成为了文氏集团最优秀的领航员之一。如今,费耶德已经完成了转化,并对自己得到的这份礼物深表感激。
这时,他通过气罐里的扬声器对约瑟夫说:“巴利奇到了。”
约瑟夫与领航员交流时经常遇到困难和障碍,因为他们的思维太超前了。“是的,我们到巴利奇了。”难道费耶德以为约瑟夫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吗?
“我发现轨道上还有一艘飞船,但并不是商船。”
这时一道微光闪过,一面金属舱壁突然变成了一个透射窗。经过高倍放大之后,窗口上显示出在近轨道上有一艘战舰——这艘战舰并非来自帝国武装部队,而是来自圣战期间人类军团的旧巡洋舰,如今重新被派上用场,被那帮野蛮人所使用。
约瑟夫看到那艘战船亮起了灯,加速朝他们驶来,气得直咬牙。“这是半身人曼福德的战船。”他透过透射窗屏幕仔细观察那艘飞船,看到船上装备的武器,不过约瑟夫并不担心。他毫不怀疑,这艘战舰的船长肯定傲慢自大,满脑子都是对芭特勒的坚定信仰,毫无理智。
乔巴皱起眉头,说:“它对我们会构成威胁吗?”
“当然不会。”
一个年轻人坐在芭特勒战船舵手位置,发来了一条声音沙哑的消息,说:“文氏集团船只听着,你们不可进入巴利奇。这里的人们已发誓不会使用你们那些该死的科技。现在,你们要么离开,要么被炸成碎片。”
“亲爱的,不用回应,”乔巴叹了口气说,“咱们没必要跟这帮狂热分子争论。”
尽管约瑟夫也同意无需回应,因为这根本没意义,但他没办法把话憋在心里。于是他开启传输器,说道:“奇怪,我还以为是文氏集团对这个星球上实行了禁运,没想到竟然反了过来。不过更奇怪的是,如此狂热的芭特勒追随者竟会操纵这么一艘复杂的太空飞船。这么复杂的技术难道没把你吓得尿裤子吗?”
那位芭特勒船长很可能会对他们的科技进行某种合理化的解释,说他们利用科技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和更大的利益,”或声称他们之所以接受这种科技是因为它“服务于神圣的伟业”。
当约瑟夫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时,船长吓了一跳。“是恶魔文波特本人!别怪我没警告你!”说完,他突然切断了通信传输。
乔巴朝透射窗点了点头,说:“他正在启动武器。”
“曼福德·托伦多大概是悬赏要我的人头。”约瑟夫觉得这个想法既可笑又无礼。
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这艘过时的圣战战舰突然开火,用陈旧老化的炮弹攻击约瑟夫的飞船。射出的炮弹击中了文氏集团船只上科技先进的屏蔽场——这是诺玛·森瓦的又一项奇迹般的发明——但这些过时的武器并没有对约瑟夫的飞船造成任何伤害。文氏集团船只的防御能力远强于敌人。
“做好日志记录,”约瑟夫对着舱壁上的录音机说,“最先开火的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发动任何侵略性进攻,也没有发起任何挑衅行为。我们无缘无故受到攻击,于是被迫自卫。”说完,他朝武器甲板喊道:“炸毁那艘船,真让人讨厌。”武器甲板上的人早就准备好了。
武器官早就预料到约瑟夫会发令进攻,于是接连发射炮弹,把芭特勒的战船瞬间炸成碎片。约瑟夫很高兴,他终于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
乔巴看着屏幕上爆炸残片渐渐黯淡的微光,低声说:“我记得你说过那艘船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对我们当然不会,但那些野蛮的芭特勒人对人类文明构成了威胁。我相信这是对他们必要的惩罚。”
他转过头对领航员说:“附近还有别的船只吗?比如货船或者竞争对手的商船什么的?”
“没有了。”费耶德说。
“很好,这样也许巴利奇的人会更听话些。”
他向星球发送了通信信号,直接跟执事卡利弗对话,并确定谈话是在公共频道上进行的。约瑟夫猜想,许多貌似虔诚的芭特勒人仍有非法的监听装置,他希望这些人也能听到他说的话。
执事卡利弗一收到约瑟夫的通信信号,就立刻做出了回应,说明这位行星领袖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到来,而且他可能也知道芭特勒人的监察船被摧毁了。很好——这样一来,对付这个执事就更容易了。
从屏幕上看,卡利弗的双肩耷拉着,皮肤也松弛下垂,就好像衣服尺寸选错了一样。他语速缓慢,说话沉闷,啰啰唆唆说一大堆,让约瑟夫忍无可忍。每个听卡利弗说话的人都忍不住想他说得快一点儿。
“啊,文氏集团船只,我们希望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禁运政策。我很高兴您能亲自前来,文波特总裁。”
“我的确亲自前来,但我对你们的接待可不甚满意。好在那艘狂犬一样的监察船不会再给你带来麻烦了。”也许这次并不是白跑一趟,至少给了约瑟夫一个机会在巴利奇人偷听时,在他们的伤口上再捅一刀。“我带来了一些药物,特别是抗癌药物,以及保护你们免受太阳周期辐射的聚合物防护霜。我还带来了一支在苏克学校受过训练的顶级医生团队,他们擅长治疗皮肤损伤以及各种癌症,对你的人民大有帮助。”
“谢谢您,总裁!”卡利弗激动得语速加快,连气都不换。
乔巴吸引了约瑟夫的注意,约瑟夫看得出自己的妻子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乔巴凭借精明的商业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使自己成为了约瑟夫的宝贵财富。
约瑟夫始终用中立的语气回答卡利弗:“我们还运来了大量的美琅脂香料,我知道香料在这里很受欢迎。巴利奇曾是文氏集团重要的客户,我们并不想失去你们这个客户。为了庆祝我们恢复交易,我们特意运来这批货物,并且所有的货物价钱都打折,给你们特别的优惠。”
卡利弗一听此言,立即松了口气,咧嘴一笑,但此时约瑟夫的声音却变得冷硬了许多:“但首先,你们必须否认对曼福德·托伦多的承诺。你们放弃了所有先进的科技,但现在你们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不理智了吧?如果你们希望与文氏集团恢复贸易往来,并接收这些物资——包括我们从厄拉科斯运来的香料,那你们必须公开宣布与芭特勒人彻底断绝关系。”
约瑟夫迎上执事卡利弗的目光。这位星球领导人这次并没有讲很久——但停顿的时间比平时冗长的讲话还要长。“但这是不可能的,总裁先生。如果我答应你的条件,民众会暴动,而且托伦多大人也会派他的军队前来报复我们。我求您给我们的条件再宽松些,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们愿意付高价购买您的货物。”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约瑟夫说,“但涨价并不是我想要的。为了人类的利益,这种野蛮人的谬论必须停止——而只有所有像巴利奇这样的星球选择文明和商业而不是狂热暴力,这种歪理邪说才会停止。”约瑟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这并不是谈判,执事先生。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卡利弗的脸唰地白了,一副惊恐又为难的样子。“我……我不能接受,总裁先生。巴利奇的公民将坚定他们的立场。”
尽管约瑟夫怒火中烧,但他还是用冷漠的语气说:“那好吧,如你所愿,执事先生。我本想把货物给你,但既然你们不要,那我也不勉强。我可以去下一个星球把这些货物出手。那么我正式撤回我的提议。既然你们仍坚持己见,那我不会再来了。希望你们在太阳风暴的辐射下幸存下来,祝你们好运。”
乔巴关闭了通信传输。约瑟夫气得火冒三丈,不住地摇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乔巴对自己的丈夫说,“从执事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有些动摇,声音里透着焦虑,他们已经感到绝望了。”
“可他们要多久才宣布放弃追随芭特勒呢?我不会一直都给他们机会的。”约瑟夫转头看向领航员的气罐,说:“去名单上的下一个星球吧,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但人心却是污秽的。
——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帕达斯集会上的讲话
由于文氏集团对曼福德·托伦多所在的星球实行禁运,兰帕达斯成了一座孤岛,与世隔绝,这令曼福德更加坚定了反科技到底的决心。他坚信自己的这一决定,他的那帮芭特勒追随者对此也深信不疑。作为他们的领袖,曼福德必须给他的追随者提供明确的指引,所有人都不能违背他的指示。对他的追随者们来说,他们有义务听从曼福德的话。
然而有时,曼福德不得不提醒他们,一个富有戏剧性且活生生的例子可以影响数百万人。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曼福德骑在他最强壮、最忠诚的剑术大师阿纳莉·艾达荷健硕的肩膀上。阿纳莉是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他的力量和他的利剑。在早年间一次反科技集会上,曼福德因一名狂热分子的袭击爆炸而失去了双腿,而有远见的蕾娜·芭特勒死在了他的怀里。自那以后,曼福德便取代了他导师的位置,以同样的热情带领芭特勒组织投入到反科技运动中。他不想让自己的残疾限制住自己,于是欣然接受了“半截身子、双倍领袖”这句话。
他身体的剩余部分被阿纳莉肩膀上的特制的挽具托着,不过尽管曼福德是由这位剑术大师背着,但阿纳莉并不是背重物的牲口。她跟曼福德相识已久,她深爱着曼福德而且忠诚不渝,他们早已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阿纳莉经常能读懂曼福德的想法,甚至曼福德还没开口,她就已经做出了回应。曼福德想往哪个方向走,阿纳莉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哪个方向走去。
曼福德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时,会坐在一张特别高的椅子上,这让他看起来威严气派。每当他出现在集会上时,他都会选几名志愿者用轿子抬着他。而当他上战场时,通常是让阿纳莉背着他。
他的芭特勒突击部队在前一天的黄昏时分离开了主城,乘坐平板车沿着河边的道路,朝内陆的一个小村庄进发。曼福德的探子发来了报告,达夫港随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派遣由十三名剑术大师组成的小队,带领一百名视死如归的追随者,准备给这个地方的居民好好上一课。哪怕全村人都来反抗,这些人也足以对付了。另外,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潜在的外星球商业合作伙伴,此人名叫罗利·埃斯康,是埃斯康航运公司的老板。今天,埃斯康总裁要前来观摩和学习。
当他们临近达夫港时,曼福德命令芭特勒追随者殿后,命剑术大师在前面带路。曼福德可以看到在前方黑暗中沉睡的村庄。他的探子已经打探到了这座村子的三位领导人的住处。这三人将是他们攻击的首批目标。罗利·埃斯康跟在阿纳莉·艾达荷身旁,显然看起来有些不自在。队伍静静地走近这个毫无防备的小村庄,途中这个外星球来的商人始终抬着头,想要跟骑在阿纳莉背上的曼福德交谈。
“托伦多大人,在您指挥行动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商定一下咱们的商业协议?您是个大忙人,必要的行政工作可以之后再说。”
埃斯康来到兰帕达斯是为了要跟曼福德提出一项商业意向。与文氏集团的太空船队相比,他的太空航运公司规模小,且效率低,不过至少他的飞船没有使用违禁计算机或变异的怪物,而约瑟夫·文波特的飞船上肯定有这些东西。
曼福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埃斯康,说道:“什么行政工作?”
“改变我的货船路线,让它们前往芭特勒圣战事业需要去的地方是一项巨大的挑战。我急切地想要帮助那些因文氏集团禁运而受苦的众多星球——特别是兰帕达斯。”
曼福德皱眉,对埃斯康的急躁和不耐烦感到不悦:“兰帕达斯很好。我手下那些最强大、最忠诚的追随者就住在我的附近。所以我们不需要悉心照顾和便利条件。邪恶的文波特永远不会明白,物品的匮乏和交通的不便会令我们更加强大。”
埃斯康低下头,神情尴尬。“您说得对,大人。”
曼福德继续说道:“不过,其他人就没那么强大了。想象的需求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是一种干扰,分散了他们对信仰的执着和虔诚。所以,为了他们着想,我必须消除这种干扰。我会用你的船只来为我的追随者运送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且我们将鄙视和谴责文氏集团的禁运。”
“我的船只任凭您差遣,托伦多大人。”埃斯康草草鞠了一躬,“我很乐意为芭特勒圣战事业效犬马之劳。”
曼福德可以感觉到阿纳莉急不可耐地想要对达夫港发动进攻,但她决不会在别人在场时贸然出声。只有当他们两人独处时,阿纳莉才会说出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比如帮曼福德按摩疼痛的肩膀、给他的皮肤擦油或者帮他洗澡时。虽然阿纳莉可以当场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在曼福德的记忆中,阿纳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只有当涉及曼福德的个人安全时,她才会坚持己见,半点不会妥协。
此时,阿纳莉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人的思维是神圣的。”周围的剑术大师们也纷纷低声重复着。
曼福德在挽具上挺直了身子,说:“我接受你对我们芭特勒运动的慷慨捐赠,埃斯康总裁。船只和燃料是最受欢迎的。”
这位航运大亨急得不停挪动着脚步,曼福德意识到这个人并没有打算捐赠 所有的 费用。尽管如此,芭特勒领袖并没有收回刚才的那番话,没有拒绝接受这位航运大亨的提议。
他率领的士兵们手持棍棒和刀枪,在寒冷的黑暗中蠢蠢欲动。曼福德没有禁止他们携带枪械和弹药武器,但对这群狂徒来说,对付达夫港里的百姓并不需要这些强力的武器。天快亮了,他们得继续前进。
然而埃斯康还有话要说。“不过……您需要我提供多少艘船只呢,大人?我知道您已经有了自己的战船,是当年圣战时人类大军用过的退役船只——是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送您的礼物,对吧?”
“是的,总裁先生,总计一百四十艘 战舰, 我们需要用这些战船执行军事任务,而不是运送货物或芭特勒信徒。我只将四艘战舰留在了兰帕达斯,其余的船都派到了与我结盟的帝国各星球,以显示我们的实力,这是必要的提醒,让他们时刻警醒。”
埃斯康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说:“请允许我冒昧提议,托伦多大人,我们愿意为伟大的芭特勒圣战事业效力,提供运输服务,不知您可否允许我们对每一次的飞行收取一些附加费用?主要是为了抵销我们维护船只和扩展航线的成本费用,以便更好地为您的神圣事业提供支持和服务。如果您能公开表明对我们埃斯康航运公司的支持,那就更好了,这既是对我们的认可,也是对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就是那些被科技拥护者暗暗腐蚀同化的航运公司的谴责和蔑视……”
阿纳莉换了换脚,表明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曼福德皱眉思索片刻后说:“你们公司的安全情况如何,总裁先生?有报道称你们的船队发生了不少悲惨事故,很多船只都因导航错误而失踪了。”
埃斯康立刻予以否定:“我们万万不敢使用思维机器,托伦多大人,而且我们一直尽力而为。太空旅行从来都不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安全的。即便是骑马不也是会死人的吗?”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进行了无数次太空飞行,从总体来看,我们的那点儿损失根本微不足道。”
“那损失的具体数字是多少呢?”
“这……这我得看一下数据。”埃斯康灵光一闪,“通过支持我的公司,您将向所有人证明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当然,正因为神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的安全情况也会相应得到改善。”
曼福德无可辩驳:“好吧,成交,就这么定了。好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说完,他转过头,目视前方,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放在阿纳莉·艾达荷棕色的短发上,说,“等达夫港的事情办完之后,咱们就可以回去继续正常地工作了。”
晨光如血一般浸染了天空。曼福德的追随者个个情绪高涨,热血沸腾,以正义之名蓄势待发。埃斯康总裁似乎急着离开,可想走又不敢走,怕得罪芭特勒人。
一个身穿深褐色长袍的人,没有理睬这位商人,径直走向曼福德说:“我们的第一组人马已经就位了,托伦多大人。一名战士驻守在村子的大钟前,准备唤醒村民,为我们做见证。”
“谢谢你,哈里安执事。”
哈里安是曼福德手下的执事,此人既冷酷又强硬,既是铁面无情的象征,又是芭特勒人理想形象的化身。哈里安的祖父母在科林星上饱受机器奴役,最终幸存下来。在传说中对抗奥米诺斯的最后一次战役中,他们和许多绝望的难民一同在赫雷斯吉尔之桥获救。
曼福德经常对着画着美丽的蕾娜·芭特勒的小画像祷告,而哈里安执事更喜欢让自己沉浸在对科林的历史记录里,回想起当年人类人质被一个个送入轨道,被思维机器用作人肉盾牌的画面——直到伟大的战争英雄沃立安·厄崔迪揭穿了奥米诺斯的把戏,将人类拯救。打败机器世界是一场伟大的战斗,无论牺牲多少人,无论他们无辜与否,都是值得的……
虽然哈里安本人并没有与思维机器打过交道,但他生来就对它们恨之入骨。小时候,他经常听他的祖父母讲起思维机器干过的那些可怕事情,觉得自己注定要加入芭特勒圣战运动组织。他效仿他敬爱的蕾娜·芭特勒的模样,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和眉毛。因为蕾娜·芭特勒在一场由奥米诺斯制造的瘟疫中受到感染,虽然幸存下来,但失去了毛发。
此时,哈里安向曼福德报告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向那些违抗您的人发动攻击,托伦多大人。”
曼福德点了点头,说:“记住,这并不是攻击,也不是惩罚。”他在挽具上调整了一下位置说,“是给他们上的 一课 。”
破晓时,阿纳莉·艾达荷举起了自己的剑,其余的剑术大师也跟她一样拔剑。上百名芭特勒追随者们无需再保持沉默,于是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曼福德说:“出发吧,阿纳莉。”
于是阿纳莉背着曼福德,大步走进村子里。
喧闹声吵醒了几个睡梦中的村民,他们睡眼惺忪地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而来的浩荡队伍。他们认出了那位没有双腿的芭特勒领袖,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但随即取而代之的便是恐惧。
哈里安指派了一个人敲响村里的钟。一排剑术大师走在队伍最前面,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列队踏进村里的广场,而那些肆无忌惮的芭特勒追随者则蜂拥而上,叫喊着敲响村民家的大门,把所有人都叫醒。惊慌的村民们纷纷走出来,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哭哭啼啼。
阿纳莉来到了第一位村长的家,用剑柄敲了敲门,但没等门里的人应答,她就一边像保护孩子似的护住肩上背着的曼福德,一边一脚狠狠踢碎门锁,然后推开大门。而其他的剑术大师也纷纷破门而入,冲进另外两位村领导的家里,把这三个领导人拖了出来。
三个半睡半醒的男人穿着睡衣,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一边挣扎着穿上衬衫。当他们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困境时,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曼福德高高地坐在阿纳莉的肩膀上,犹如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一样,宣读对他们的判决。
其中两位村长叽里咕噜地辩解,而剩下那位村长则冷然地保持沉默。默不作声的那个人完全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并且知道他的行为是不能被原谅和宽恕的。
曼福德声音温和地说:“没必要害怕。你们所有人都即将见证正义的荣耀。神圣的殉道者圣塞琳娜和清白无辜的曼尼昂今日与我们同在。”
“这是怎么回事,托伦多大人?”其中一位村长问。
曼福德皱起眉头说:“我的战舰一直在轨道上监视,保护所有忠诚且无辜的追随者。我们在这片区域发现了文氏集团的小型船只,显然要么是间谍,要么是提供黑市货物的走私者。达夫港从人类最大的敌人那里购买了商品。”
“没有啊,大人!”另一位话比较多的、正抽泣着的村长喊道,吓得声音都变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对香料上瘾了,他们对香料的依赖和迷恋显然比他们的信仰更强烈。”
一些村民开始抱怨起来。哈里安执事从第一位村长家出来,芭特勒圣战者洗劫了另外两位村长的家。严肃冷峻的女执事向众人展示他搜出来的一个没有标记的包裹。他把包裹撕开,把香味浓郁的肉桂色香料粉末倒在了地上。
“作为这个村子的三位村长,你们要对自己的村民负责,有责任防止他们迷失自己,走入歧途。但你们却没这么做。作为芭特勒圣战组织的领导者,我必须为那些做出错误选择的追随者承担责任——对此我深感痛心,没有什么惩罚比我的心痛更大。至于你们三人,对你们的惩罚将会明确而迅速。”
剑术大师们走上前去。阿纳莉举起了剑,曼福德低声对她说:“那个沉默不语的人值得我们尊敬,所以理应给他一些奖赏。就先杀了他吧。”
只见阿纳莉剑锋一闪,第一位村长便人头落地。剑起剑落只在转瞬间,那人还没来得及预感自己的死亡,还没来得及害怕退缩,就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散落倒向相反的方向。另两个村长吓得号啕大哭。剑术大师们也处决了这两人,哭得最凶的那个死在最后。
曼福德低头看着倒在村中央的三具无头尸体,说:“这三个人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给你们上了一课。”然后,他示意一百名等候在队伍里的追随者走上前来。
狂热的芭特勒人捣毁了达夫港村庄里的房屋,砸碎了各家各户的门窗,在他们领袖的控制下,将毁坏的程度降到了所谓的最低。
完事后,曼福德轻推了一下阿纳莉。阿纳莉心领神会,背着曼福德离开,其余众人尾随其后。在对峙和处决的过程中,曼福德完全忘了罗利·埃斯康这个人。此时,这位商人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步履蹒跚地跟在曼福德身旁。
曼福德向来不同情弱者:“有些教训总是痛苦的,总裁先生。”
你能感觉到吗?当你的飞船开始折叠空间时,危险系数就会增加一个量级。你能挺过这一关吗?
——文氏集团飞船公共通道上的涂鸦
并不是所有的难题都是史诗般的,即使是传奇人物也会受伤,即使只是轻微的小伤,但给他带来极大的不便。
沃立安靴子的内侧摩擦着他受感染的脚指甲,使他步履艰难。但他并没因此感到愤怒,反而觉得很讽刺,让他有了新的感悟:沃立安·厄崔迪,著名的圣战英雄,一个活了两个多世纪的英勇战士,如今却饱受人性弱点的折磨。
现在他陪着船长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从周边的太空港飞往厄拉科斯城,此时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传奇人物。尽管沃尔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外表,不过马里厄斯·菲利普斯船长并没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沃尔一头黑发,脸形瘦削,一双灰色的眼睛。他又高又瘦,与那位矮墩墩、胖乎乎的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一看,他和菲利普斯船长截然不同,但沃尔总有找到自己与别人的共同点的天赋。他由衷地喜欢这位商船船长,并钦佩他在管理这艘纳尔干运输船时的冷静和游刃有余。
飞船着陆后,两人穿上了传统的蒸馏服,以便能在厄拉科斯干旱的环境中使他们体内的液体得到重新收集和循环。菲利普斯不安地摆弄着身上的这身衣服,说:“我讨厌这个沙漠星球。”
由于沃尔以前穿过这种蒸馏服,所以他停下来帮助菲利普斯将过滤管塞到他嘴里,并调整了一下脖子上的配件。“我在这里开采香料时穿过这东西。”
调整完毕后,菲利普斯生硬地向沃尔表示感谢。菲利普斯曾多次出差到这里,但对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一窍不通。“至少还能忍受,”他一边调整胸前的聚合物面料,一边说,“要不是为了香料带来的利润,我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呢。如果有大公司肯要我,我绝对不会为纳尔干这个破航运公司卖命。”
一阵热风从沙漠吹来,两人继续走着。“这地方环境很恶劣。”沃尔对菲利普斯的话表示赞同,并尽力忽略自己脚上的疼痛,以免让对方注意到他的步履蹒跚。“只有当地的弗雷曼人和巨型沙虫能适应。”而对于自己的背景和过去,沃尔并没有对这位船长讲起。这个星球上有太多令他不愉快的回忆。
格里芬·哈克南死在了这里。而我没能救下他。
在他们一起旅行的几个月里,船长喜欢上了沃尔,并任命他为大副,管理为数不多的几个船员,因为纳尔干航运公司给的薪水太低,船员的流动率很高。在这艘货船上,没人知道沃尔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晓他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他抛下名利,也不想承担重大的责任。他完全摆脱过去,就像蜕掉老皮肤一样。为了确保自己的隐私,沃尔在航行途中使用了开普勒这个姓氏——那是他生活了多年的星球,他在那里建立了家庭,生儿育女,养育后代,直到一年前才离开。
自从科林战役结束后的八十多年里,沃尔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但他在战争中的形象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被众人遗忘。如果有人把他的相貌跟过去记录里的影像相比较,就会发现相似之处,但谁能想到他竟然就是真正的沃立安·厄崔迪呢?在这里,他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沃尔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因为他已经受够了生活在尊贵荣耀和众人的期许中。
即使在漫长而血腥的圣战中,沃尔也从未沉醉于胜利、荣誉和喝彩。战争带来了无尽的杀戮、悲剧和痛苦。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所做的甚至超过了众人的期待,并亲眼目睹了思维机器的陨落和灭亡。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整个世界迎来的是政治腐败、阴谋诡计和道德沦丧,在这些面前,沃尔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受够了战争和所谓的贵族生活,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更适合他。他更喜欢默默无闻、轻松自在的状态。
不久前,他本在偏僻的开普勒星过着舒心惬意的生活,后来却被迫去萨鲁撒·塞康达斯乞求皇帝为他生活的星球提供保护。作为交易的条件,他同意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并发誓远离帝国政治和公众视线。离开家人是痛苦的,但沃尔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变老——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却都已渐渐衰老。同样的情况之前也曾发生,那时他和第一任妻子以及全家生活在海洋星球卡拉丹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是不可避免地选择离开。
在向皇帝萨尔瓦多立下承诺后,沃尔去了厄拉科斯隐姓埋名,在一个香料开采队里干活,开始新的生活。但即使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他的过去也依然缠着他不放。这个叫格里芬·哈克南的小伙子,虽一心复仇,却毫无经验。他指责沃立安·厄崔迪毁了他家族的贵族地位和名誉。年轻的格里芬本不该离开家族领地——兰基维尔,但他却被名誉所累,最后死在了厄拉科斯,死在了别人的复仇中。为了维护这个年轻人的荣誉,沃尔把格里芬的遗体送回了他的老家,送到他的家人身边。
这次经历让沃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因为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他对厄拉科斯的厌恶程度,远远超过菲利普斯船长的想象。当他们进入主城时,他十分不安。
船长看了看沃尔跛着的脚,问道:“脚疼吗?你在船上受伤了吗?”
“我能坚持。”他更喜欢让这个人自己得出结论。因为趾甲感染这种小事太微不足道了。
厄拉科斯城是个贫瘠的边境小镇,镇上的房屋都饱经风沙的侵蚀,街上都是土路,沙土飞扬。沃尔对这里各种乌烟瘴气的聚集地和各色各样古怪的当地人都十分熟悉,尽管他不认为还有人记得他作为一个不起眼的香料开采队员时的日子。这里的居民无论男女,大多粗鲁野蛮,就像这里的环境一样恶劣无情。他们来这的原因各不相同,大多数人都不愿跟人讲起自己的事儿。所以沃尔跟他们很合得来。
沃尔和船长在主街上的约定处等着。“我想让你见见我常联系的客户,”菲利普斯说,“如果你学会了如何谈判,与人达成满意的交易,那我就可以让你成为我的代理人。”他咧嘴一笑,“这样我就可以待在船上,让你独自到这个沙土满天飞的地方来了。”
联合商业公司掌管着在厄拉科斯的香料业务,并无情地捍卫他们的垄断地位。大多数香料都是通过文波特股份集团的空间折叠飞船进行运输的,但像纳尔干航运这样的小公司,可以通过行贿获得特别许可,以高昂的成本向遥远星球的小众市场运送和销售美琅脂香料。菲利普斯船长与一名“原料供给人”合作,后者可以避开一些限制和繁琐的规定,让他们把高档香料运上船。
沃尔和船长在遮阳篷下的阴影里尴尬地等待着。在约定时间过了十分钟之后,一个穿着布满沙尘的长袍的男人缓缓朝他们走来,周围风沙四起。
“我很忙,”香料商人奇米特说,他自己迟到了,却好似在对他俩发火,“今天有好多人跟我买香料。我同意跟你们见面,但并不保证会答应你们什么。希望你们值得我跑这一趟。”
“我的船已经做好准备,跟往常一样载满货物,”菲利普斯说,“还是按照以前的规矩。”他给沃尔介绍这位商人,说:“奇米特和我已经打了多年交道了。”
“今天的价格有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朋友。”奇米特夸张地摆出悲伤的表情。尽管蒸馏服的兜帽把那人脑袋的大部分都遮住了,但他脸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一道在下巴上,另一道在左眉毛上。他说话时,那双因长期吸食香料而格外湛蓝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菲利普斯船长,这让沃尔觉得此人有些狡猾,并不诚实。
菲利普斯一下子被激怒了,说:“没有办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厄拉科斯做生意简直危机重重。联合商业公司又捣毁了一个香料偷采基地,杀了一百多个香料开采工人。他们把香料死死攥在手里,除了文氏集团以外,任何人想要得到香料,都必须行贿……哎,我说老兄,这年头香料太贵了。光上个月,沙虫就吞下了三台香料开采机,而且沙尘暴也比以往更加频繁。这就导致机器设备的维护和替换成本大增。我也没办法,只能再加收百分之十五的费用。”他温和地一笑,“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对你收的钱比别人少多了。”沃立安在一旁观察两人的交谈,但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纳尔干航运是一家小公司,一下子涨这么多钱,我们负担不起呀,”菲利普斯抗议道,“厄拉科斯永远有沙虫和风暴,维护成本也永远都那么高。”
“而一切也永远都是联合商业公司说了算——可这家公司如今实力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冷酷无情了。”
菲利普斯挺直身子,说:“要么我们还按照原来的价格成交,要么我就去找其他商家谈谈。”
“那你尽管去找别家谈好了,那时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人愿意绕过联合商业公司跟你做交易。”奇米特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等被他们拒绝几次之后,你再联系我吧。但这样会伤害我的感情,到时我的要价会更高。”
菲利普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沃尔,沃尔回答说:“我知道另外一些地方,有些跟香料开采队员和货物搬运工挺熟的香料商人。”
于是船长转过身,弃奇米特而去:“我们要碰碰运气。”
永远不要低估报复的力量,那是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门泰特的观察和警告
瓦莉娅·哈克南回到兰基维尔之后,意识到自己对父母做了一件残忍之事。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但她并不乞求宽恕。她从来都不寻求别人的宽恕,因为她的目标远比这些更重要。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将来有朝一日能再回到家乡,她不知是否还能回去。兰基维尔是个寒冷、偏僻且不适宜居住的星球,根本配不上高贵的哈克南家族。按理说,她的家族本应住在帝国首都萨鲁撒·塞康达斯,而不是流亡在这种偏远荒凉、无人问津的地方。终有一天,她要帮助她的家族赢回他们应得的荣耀和地位。
但现在,她要带着她青春年少的妹妹图拉远远地离开兰基维尔。瓦莉娅明知必须要这么做,心里却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她的父母已经受够了痛苦,她本不想给他们的伤口上再撒把盐,但当她哥哥格里芬的尸体装进一个大箱子里,并由邪恶的魔鬼沃立安·厄崔迪派人运回来时,她就像被人突然推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她曾经一再犹豫,不敢吞下毒药,尝试进行成为强大圣母的痛苦转化过程——即苦炼,因为她看到太多姐妹苦炼未成、转化失败,她们要么丢了性命,要么像安娜·科瑞诺一样虽然活下来,却遭受了脑损伤。但由于她亲爱的哥哥格里芬已死,而她痛恨至极的仇人厄崔迪却逍遥法外,她终于忍无可忍,甘愿冒险,吞下了致命的罗萨克毒药。瓦莉娅知道如果她成功转化为圣母,她就能获得超凡的精神力量、惊人的身体控制能力,并能拥有浩如烟海的其他记忆。有了这些,沃立安·厄崔迪就再也别想逃脱了……
瓦莉娅把自己锁在哈克南家主楼的房间里,心一横,吞下了毒药,然后立刻便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甚至以为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的妹妹图拉发现她在地板上不停地扭动,痛苦地惨叫。
但瓦莉娅很坚强,最终她活了下来,这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仅仅几个月之后,瓦莉娅就淡忘了那痛苦的回忆。这就像一位母亲在经历了难产之后忘记了痛苦的生产过程,而她得到的新能力神奇无比,这种神奇远远盖过了之前她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折磨。如今,瓦莉娅脑中拥有了无数代先人们分娩时的记忆,体验了过去无数母亲经历过的痛苦。虽然她才二十出头,但在思想上,却拥有数千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智慧……
在皇帝萨尔瓦多解散罗萨克学校不久之前,圣母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曾向瓦莉娅吐露了姐妹会的惊天秘密。这位老圣母向瓦莉娅解释了姐妹会最重要,也是最长期的一项任务,其中包括培育具有特定和必要基因标记的情妇。拉奎拉的目标——也就是姐妹会的目标,是改善人类基因,令经历过重重磨难的人类这一种族变得更加完美。
但是姐妹会的这项长期计划被萨尔瓦多·科瑞诺以残忍而卑鄙的手段打断了。皇帝杀死了门泰特姐妹和幸存的女巫,解散了罗萨克学校,并将余下的姐妹遣散到各处,只命叛变姐妹会的圣母多洛蒂娅带领一百名所谓的正教姐妹前往萨鲁撒。尽管皇帝之前对姐妹会很生气,但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姐妹为萨尔瓦多提供了十分有用的帮助和服务。
瓦莉娅知道,真正的姐妹会并没有被击垮。她的导师——圣母拉奎拉,在约瑟夫·文波特总裁的帮助下,在遥远的瓦拉赫九号星悄悄重建了学校。多洛蒂娅就在皇宫里带领她那群阿谀奉承的属下好了。她瓦莉娅要以圣母的身份重新加入拉奎拉的阵营。
瓦莉娅的妹妹图拉也许是她未来计划的重要一环——无论是代表姐妹会,还是代表哈克南家族。瓦莉娅在这两方面都有野心。她提出要让妹妹作为学员在姐妹会受训。此时,巨大的文氏集团空间折叠飞船正载着她们姐妹二人前往瓦拉赫九号星。瓦莉娅知道大圣母拉奎拉一定会欢迎她最器重的学生回来。
在飞行途中,瓦莉娅十分激动,她希望她和她那个紧张又兴奋的妹妹图拉能在这里找到机会。“我需要你接受姐妹会的训练,并站在我这一边。你必须保证,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为我去做。”
图拉的声音很小,还带着一丝迟疑:“我希望她们能接受我。”
“我会让她们接受你的。大圣母很器重我,也重视我所说的话。她们需要有资质和天赋的人加入,来重新发展和壮大姐妹会。”
图拉只有十七岁,却天生丽质,美艳不可方物。她身材苗条,婀娜多姿,一双海蓝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金色的卷发,真可谓是倾国倾城。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为她倾心,但她性格内向而安静,喜欢独处,所以在兰基维尔从来没谈过恋爱。姐妹会将改变图拉,强化她的心智,而她也必须学会如何利用她出众绝伦的姿色和美妙的身体。她将会成为一件工具,或一件武器,为哈克南家族的崛起推波助澜。
这两个年轻的女孩离开了她们的父母、弟弟丹维斯和她们在兰基维尔的家,等到她们恢复了哈克南家族的名誉和地位,摆脱了历史的耻辱之后,她们还是会回来的……瓦莉娅会亲眼见证厄崔迪的毁灭。她的妹妹会助她一臂之力,帮她实现心愿。
在格里芬下葬后的几个月里,瓦莉娅一直在给图拉灌输对沃立安·厄崔迪的仇恨,确保妹妹对厄崔迪的恨意跟她一样深刻而强烈。那个男人理应为哈克南家族多年来遭遇的诸多苦难而负责,他们的苦难自科林战役中她的曾祖父阿布鲁尔德蒙受不白之冤起就开始了。
拉奎拉的姐妹会可以帮助她实现复仇的愿望。
瓦拉赫九号星终于到了,飞船降落在着陆场上,两姐妹一走下飞船就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刺骨寒冷,阵阵寒风又湿又冷。但瓦莉娅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看到图拉也按照她教的办法照做。两人长年生活的兰基维尔可比这儿冷多了。姐妹二人将身上厚厚的鲸鱼毛皮大衣裹严实了些,衣领也拉得更紧,并自豪地展示出绣在衣领上的哈克南家族新徽章,这是瓦莉娅亲自设计并在她们出发前亲手绣上的,上面绣着一个神话动物,有鹰的头和翅膀 [1] ,还有狮子的身子。这个神话动物就是狮鹫,以纪念她们死去的哥哥。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女人走了过来,瓦莉娅认出那是艾露利亚圣母。她前不久刚在罗萨克通过了苦炼,成为圣母。艾露利亚身材高挑纤瘦,大大的兜帽下面露出一缕银灰色的头发。她一眼认出了瓦莉娅,脸上立刻展现出笑容:“瓦莉娅,你终于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瓦莉娅抬起下巴说:“姐妹会在我心里永存,现在我以圣母的身份回来了。”她抓住图拉的手臂:“我把我的妹妹也带来了,让她来姐妹会接受训练。我们来见拉奎拉。”
艾露利亚皱起眉头,似乎对此情景早已熟悉。“大圣母拉奎拉到兰帕达斯去接新的门泰特姐妹们了。不过她两天后就回来。”她转过头看向图拉,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话说回来,像瓦莉娅·哈克南一样有天赋和才能的人才配加入真正的姐妹会。我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而不是加入多洛蒂娅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的阵营。我还担心你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呢,瓦莉娅。毕竟当初你是多洛蒂娅的朋友。”
瓦莉娅皱起了眉头。她和多洛蒂娅的友谊是虚假的,是为了让自己渗透进她领导的那帮危险的异端姐妹中,监视她们、窥探情报。“我从未赞同过多洛蒂娅支持和迎合芭特勒人的主张。”
那时候,瓦莉娅本希望能成为拉奎拉的继任者,成为姐妹会的领袖。但她一直不愿经受苦炼。而如今,瓦莉娅已经成了圣母,因此她希望能在瓦拉赫九号星重新获得在姐妹会中的地位。多洛蒂娅抛弃了真正的姐妹会,在萨尔瓦多皇帝的脚下组建了自己的脆弱阵营,所以多洛蒂娅如今已不再是瓦莉娅的竞争对手了。
艾露利亚领着姐妹二人来到了一片带有金属屋顶的简易房屋群里。“如果大圣母知道你平安无事,一定很高兴。我们可以集中每一位圣母的力量并调动起来——圣母的人数正在缓慢增加,但仍有不少姐妹在苦炼过程中不幸殒命。”她指向其中一座楼,只见一位身形扭曲、走路蹒跚的女人正被搀扶着走进楼里。“那是伊格纳西娅姐妹,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可惜如今她成了我们必须要照顾的七十八个苦炼失败的姐妹之一。”
瓦莉娅望着伊格纳西娅摇了摇头,说:“她们太软弱,无法取得成功。”如今她已通过了苦炼,于是对失败者便不再抱有同情心了,“大圣母经常说,为了姐妹会的发展,我们必须做出必要的牺牲。”
艾露利亚眉头轻蹙,但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说:“因为她们勇于牺牲的精神,我们将永远敬重这些在苦炼中受伤的姐妹,并会悉心照料她们。我们会继续研究和调查在这种痛苦的试炼过程中所需要的技巧和能力,看看是否能帮助我们的姐妹更加安全而容易地通过转化。”
瓦莉娅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在苦炼中死去或不省人事——因为图拉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这是个令人钦佩的目标,但只有最出色、最坚强的人才能够成为圣母。对了……安娜·科瑞诺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儿?”
艾露利亚干笑了两声,说:“在兰帕达斯。”
“去芭特勒人那里了?”瓦莉娅惊慌地问。
“不,在门泰特学校。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正用他的技术帮助安娜恢复受损的大脑。”
瓦莉娅心里感到十分内疚,那个莽撞的女孩吞下了毒药,差点儿送命,在这件事上,瓦莉娅难辞其咎,确实负有责任。不过她嘴上没承认。“我怀疑就连门泰特也不一定能将她治愈。但如果她在那儿没能康复,至少也不会怪罪到姐妹会头上。”瓦莉娅摇着头说,“虽然说这话有些不合适,但安娜根本不具备成为一名合格姐妹的资质,更别说成为一名圣母了。她当初来到罗萨克只是因为皇帝需要找人照看她——结果皇帝也因此毁了我们学校。”
艾露利亚领着哈克南家的两姐妹走向楼群。瓦莉娅走进新校区时,对周围细细打量。她看到了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峰,还看到了头顶光线微弱的蓝白色太阳。刺骨的寒风吹动着瓦莉娅身上的鲸鱼皮长袍。望着这片廉价的简易房屋,她心里一阵落寞,曾经辉煌而兴盛的组织已经陨落,姐妹会竟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这一切都是多洛蒂娅的错,瓦莉娅知道,就是多洛蒂娅教唆皇帝打击姐妹会的。多洛蒂娅一番花言巧语赢得了萨尔瓦多的好感,并让皇帝相信姐妹会通过使用违禁的计算机来管理育种记录——这是真的,但多洛蒂娅从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看到瓦莉娅失望的表情,艾露利亚在简陋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说:“这些临时的简易房屋是约瑟夫和乔巴夫妇捐赠给我们新姐妹会总部的。这个星球是我们的安身之处——我们很幸运能拥有它。”
瓦莉娅瞥了图拉一眼,看到图拉似乎对来姐妹会仍感到犹豫不决。“这些用于教学已经足够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妹妹懂得吃苦。”
图拉挺起胸膛,说:“我早就做好吃苦的准备。”
尽管天气很冷,艾露利亚还是在一幢只有一层且窗户大开的大楼前停了下来。瓦莉娅往楼里看去,看到四个姐妹正坐在长凳上。她很惊讶竟然听到她们正在讨论《阿扎之书》里的章节。《阿扎之书》是姐妹会的理论手册,是对《奥兰治天主圣经》的回应。她转过头看向艾露利亚,说:“我以为皇帝萨尔瓦多下令把所有的《阿扎之书》都销毁了呢。”
艾露利亚笑了笑,说:“其中一位姐妹背下了整本《阿扎之书》,现在其他三位姐妹正按照那位姐妹的口述,把书里的内容全抄下来呢。只要记忆还在,一切就都丢不了。等姐妹们将一些小的措辞分歧解决了之后,我们就重新将这本书出版印刷。最后由大圣母拉奎拉拍板定夺。”
艾露利亚领着她们穿过一扇门,走进邻近的大厅,这时一阵冷风袭来,拍打着这幢房屋。瓦莉娅仿佛听到单薄的墙壁在呻吟,感受到脚下的地板在颤动。这座建在瓦拉赫九号星上的新学校与罗萨克上古老而郁郁葱葱的悬崖之城简直有天壤之别。
如何针对疯狂和愚蠢的行为制订出相对的策略?如何对那些违背自身利益的人予以反抗和打击?怎样的武器能穿透芭特勒人那被自傲的斗篷遮住的无知?
——约瑟夫·文波特,文氏集团内部备忘录,限制性传阅
两名沉默的门泰特学员带领大圣母拉奎拉穿过连通着庞大校区建筑群的高架走廊。拉奎拉此次来到门泰特学校是非正式且非公开的,这多亏了乔巴·文波特的帮助,她为流亡的拉奎拉姐妹会提供了大力支持。
奥尔班斯校长匆匆赶来,走上学校前的主甲板。尽管天气闷热潮湿,他还是穿着深色裤子,搭配米色衬衫、外套和领带。“请原谅我迟到了,大圣母。前几天我校的一名学生在训练中丧生,她的父母很难过。这可以理解,因为她家世显赫,在兰兹拉德联盟中是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家族。”吉尔伯图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我们的训练旨在提高人的智力,但我们也让学生们面对身体上的危险。尽管我们为安娜·科瑞诺安装了额外的防御系统,我们还是无法保证学生们的绝对安全。”
拉奎拉忧郁地点了点头,想起了那些在苦炼时痛苦死去的姐妹。“我完全能够理解。获取知识的过程总是危险的——特别是在如今这个年代。”
以往拉奎拉访问兰帕达斯时,老圣母总会看到校长加给学生各种严峻的挑战和考验,并为此深感钦佩。她的罗萨克学校里也有不少门泰特姐妹,其中包括曾在兰帕达斯受训过的卡丽·马奎斯,年迈的卡丽曾是拉奎拉的好朋友,也是姐妹会最依仗的门泰特。但皇帝萨尔瓦多残忍地将她杀害,连同其他的门泰特姐妹也都尽数被杀。
危机、生存、进化 。这是罗萨克的箴言,无论在以前还是现在都适用,因为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正在为拉奎拉在瓦拉赫九号星上重建的学校培训新的门泰特姐妹。
校长领着拉奎拉走进了主教学楼。她走在高架走廊上,转过头望向远处宽阔而浅显的沼泽湖,说:“我的学生们正在适应瓦拉赫九号星的环境,那里比罗萨克的自然条件可恶劣多了。那是一个残破的星球,在当年圣战临近结束时遭到了原子弹袭击,如今仍在缓慢恢复当中。但我们会坚持下去,姐妹会一定会发展壮大的。”
“挑战令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更加强大,”吉尔伯图斯说,“通向完美和个人成就的道路有很多,但死胡同也数不胜数。”
“我们在努力提高人类的素质和能力,校长,帮助我们的种族在不依赖机器的前提下突破人类的潜能。”
拉奎拉想到了她藏起来的育种记录,上面记录了无数代人的遗传基因;那些信息足以绘制出一份全人类的基因图谱——如果方法得当的话。有了正确的指引,姐妹会可以在几千年内完成这一目标,可若要通过自然筛选,得需要数百万年的时间。
姐妹会的秘密计算机里储存着数十亿份详细的基因样本,但是这些计算机已经被拆解,并被藏到了罗萨克丛林深处,反科技的狂热分子永远也找不到。等拉奎拉在瓦拉赫九号星的学校情况更稳定些之后,她就会把那些违禁的计算机取回来,再次投入使用。
与此同时,校长奥尔班斯已经完成了对十名姐妹的训练。拉奎拉从罗萨克偷运来大量装订成册的育种记录,这些新的门泰特姐妹可以把这些记录全都记在脑子里,而且可以运用复杂的门泰特预测,推断出未来的基因血统。在计算机被取回之前,这是姐妹会目前最主要的任务。
“你送来的这些姐妹都是最出色的学生,”吉尔伯图斯说,“她们思维敏捷,心智纯熟。跟我来——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们的大圣母团聚呢。等她们完成一系列的智力考试之后,如果结果与我预期的一样,她们就可以顺利毕业,随您一同回去了。”
拉奎拉如释重负,心里十分高兴。“自从她们来到兰帕达斯之后,姐妹会发生了很多事情。她们将会帮助我重振学校。”
拉奎拉年事已高,那场浩劫之后,她立刻着手重建学校,这令她身心俱疲。作为圣母,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甚至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了如指掌。尽管有美琅脂香料的帮助,能延缓她的衰老,但从生物范畴上说,她的身体已然达到极限。为了姐妹会,她必须挺住,不能撒手人寰……至少现在还不能。现在姐妹会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半点闪失。她手下最聪慧、最得力的姐妹都被皇帝萨尔瓦多的士兵们杀死了,而此时拉奎拉还没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如果她现在死了,姐妹会也就完了……她决不能让这事发生。
这几个月来,她悄悄发出通知,寻找分散到各处的姐妹们,将她们召回瓦拉赫九号星——但那些跟随多洛蒂娅为皇帝效力的正教姐妹除外。幸运的是,萨尔瓦多并没有禁止拉奎拉在别处建立新学校,也许是因为不感兴趣,也许是多洛蒂娅建议让皇帝不要赶尽杀绝。拉奎拉希望她的外孙女至少能对姐妹会保有一丝忠诚和同情之心。尽管如此,拉奎拉仍尽量不让她的新学校引起别人过多的关注……
拉奎拉和门泰特校长来到一间训练室。训练室的墙和地板都铺着厚厚的强化玻璃,学生们可以透过玻璃看到教学楼下面深长的水渠。水渠里充满浑浊的沼泽湖水和粗糙的沼泽水草。训练室里,四十名学生围坐在一起,盯着那些在水渠里横冲直撞的可怕动物。
“这个智力挑战是我们的最后一项考试,”校长解释说,“这些危险的动物会持续分散应考者在视觉和听觉上的注意力,动物们发出的声音会通过耳机放大成刺耳的杂音。全副武装的潜水者们正在驱赶这些动物,并激怒它们。我们会尽一切办法干扰学生,打断他们的思路……而他们必须十分专注,不受外界半分打扰。”
拉奎拉认为如果要分散学生的注意力,肯定有更简单的办法。但这种令人生畏的实体展示似乎十分有效。学员们的嘴巴微动,口里念念有词,表情十分专注。
“他们在对着唇读装置说话,”吉尔伯图斯解释道,“正背诵着一长串他们的记忆,并作出复杂的预测。这是一种测试记忆力和理解力以及历史视角的方法。门泰特不仅要有强大的记忆能力,还需要有整体性和全面性的分析能力。你们送来的姐妹都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学员,尤其是菲拉·薇诺娜。”
拉奎拉找到了菲拉,一个身形健壮的年轻女人,正一边专注地看着沼泽水渠里一头牙齿锋利的巨兽,一边背诵着。这头史前爬行动物向前游动,突然砰的一声撞到强化玻璃上,距离菲拉那张肉乎乎的脸近在咫尺。巨兽被玻璃屏障挡住,于是便转头离开,攻击另一只动物,把它撕成了碎片。菲拉没有丝毫退缩,令拉奎拉备感骄傲。
在这些学员当中,拉奎拉惊讶地看到了一位一头金发的年轻女孩——安娜·科瑞诺。年轻的公主并没有看到大圣母,而是在专心训练。“你对皇帝的妹妹进行训练,有何进展吗?”
“尽管她缺乏社交能力,但却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学生。我们正尽一切办法帮助她。”
第二天,校长奥尔班斯依照承诺批准十名姐妹会学员毕业。她们通过了门泰特学校的每一项毕业考试,有些人的成绩比大多数门泰特学生都更加优异,菲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身形挺拔矫健,与其说漂亮,不如说英气十足,一双棕色的眼睛分外警觉而敏锐,下巴刚毅,一头黑色的短发。
菲拉外表始终谦逊有礼,但拉奎拉知道她深藏野心。作为大圣母,年迈的拉奎拉决定悉心关照和引导她的野心,为了姐妹会的利益而鼓励菲拉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和忠诚。拉奎拉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学生瓦莉娅·哈克南,自己的外孙女多洛蒂娅和随多洛蒂娅一起去了宫廷的保守派姐妹。所以如今拉奎拉需要为姐妹会重新建造稳定坚实的基石。
她十分渴望能够修复姐妹会的裂痕,将瓦拉赫九号星和萨鲁撒这两派的姐妹再次凝聚在一起。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在这世上驻足的时间早已超过了正常人的寿命。不过当务之急是选出自己的继任者。
拉奎拉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把新的门泰特姐妹们召集到一起,很高兴能把她们带回瓦拉赫九号星。一行人登上了文氏集团的穿梭机,她能感觉到这些新门泰特姐妹的激动和兴奋,她们都很高兴即将看到新的姐妹会学校。
但正当拉奎拉走向自己的座位,警惕地准备开始漫长而迂回的折叠空间飞行时,她突然头晕目眩,膝盖发软,不过她还是抓住了座椅的靠背。拉奎拉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设法让自己站稳。
这时,她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感觉到有人紧紧扶住了她。“大圣母!”菲拉轻轻将她扶到最近的座位上,轻声问道,“您还好吗?需要我做什么吗?”
拉奎拉没有回答。她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来让自己保持平稳呼吸,并且专注于控制自己身体内部的运作。陪在她身边的菲拉给了她无形的力量。拉奎拉发觉这个新的门泰特姐妹是个极为出色且有能力的人才,但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无法领导整个姐妹会。况且,这个年轻的女孩连圣母都还不是呢。
但姐妹会里如今剩下的所有姐妹都太年轻,而且没有经验。她失去了最好的继任候选人。如果大圣母现在就死在这里,那真不知道谁会接替她掌管姐妹会。说不定她要是现在死了,姐妹会也就完了。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尽管耳边不断传来菲拉关切的声音,但拉奎拉仍专注地审视自己的身体,分析体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需要修复身体上的问题,这需要超乎常人的能力和意志力。她发现自己体内化学成分失衡加剧,关键酶和激素正迅速流失。为了找到内在的解决办法,她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场生存危机,当时女巫蒂西亚·森瓦给拉奎拉下了毒,结果拉奎拉竭力调整和调动体内的化学物质来中和毒素。就是在那场生死存亡的挣扎过程中,拉奎拉找到了成为圣母的关键要领。
此时,她闭着眼睛,靠在座位的硬靠背上,说:“我只是需要点儿时间,需要……集中精力。”
拉奎拉专注地探索自己身体内部,想象着体内的运作情况,并把体内的细胞蓝图想象成一幅鲜活的彩色影像。她深呼吸,仔细观察每一处细节,并开始调整体内的化学物质,重新平衡自己的新陈代谢,增加脑部的氧气,结合体内各种元素从而形成必要的酶和神经递质。
在调整的这段时间里,拉奎拉听到身边的菲拉微弱且愈发关切的声音,以及大脑深处其他记忆的窃窃私语。那些先人的记忆令拉奎拉体验到无数代先人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经历,但她还没做好准备加入到这些先人当中,成为又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不,现在还不行。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不是因为她惧怕死亡,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死了之后,姐妹会将不复存在。
菲拉的声音逐渐减弱,仿佛飘进了无尽的虚空之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菲拉的声音又渐渐清晰起来。拉奎拉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菲拉就在自己身边,其他九个姐妹也聚拢在她周围,担心且关切地看着她。这时,一名门泰特医生带着一个小医疗包冲上了穿梭机,众人纷纷退开,给医生让出一条路来。但老圣母却挥了挥手,让医生回去。“我刚刚做了体内分析,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说完,她环顾了一下将要把她们送入轨道的穿梭机,说,“姐妹会还有重要的工作等着我去做,我们必须按计划出发,不容耽搁。”
医生虽不赞成,但还是转身沿过道离去。拉奎拉对众姐妹微微一笑,但脑海中仍回响着急切的声音。 不容耽搁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在我撒手人寰之前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
作为领导者在选择最亲近的顾问和谋臣时必须极为谨慎。错误的决定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甚至有可能丧命。
——费坎·科瑞诺皇帝,在处决财政大臣乌尔伯托时的讲话
罗德里克·科瑞诺王子有无数机会从他哥哥手中夺取王位。萨尔瓦多的失败显而易见,且罗德里克毫不怀疑自己可以成为更英明的帝国统治者。
但罗德里克从未有过篡位之心,还劝阻别人不要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建言。他的哥哥是合法的帝国皇帝,他对家族的忠诚和强烈的道德心远远超过个人的野心。相反,他始终全心全意帮助萨尔瓦多成为一个更好的皇帝,并指导他跨过各种艰难险阻。这就是罗德里克为帝国效力的最佳方式,也是他认为的唯一途径。
不幸的是,萨尔瓦多并不总是听从罗德里克的建议。
罗德里克最大的担忧就是,他的哥哥拒绝除去帝国武装部队中昏庸无能和不诚不忠的军官。皇帝总是根据申请人的贵族背景和关系,或者送礼的贵重程度给其加官进爵,而不是按照他们的军事能力授予官职。自思维机器被打败后的几十年里,曾经庞大的人类军队如今已变得人员懒散、军心涣散。如今兰兹拉德联盟中的各家族为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而钩心斗角、争吵不休,令罗德里克很不满。因为现在他们没有了共同的劲敌,所以无法团结一致,只关注自己的利益。
一个星期前,科瑞诺两兄弟前往首都郊外的齐米亚卫戍区视察。指挥官奥德默·萨克斯比将军负责组织部队,并领导这次视察工作,在此期间,奥德默表现得愚蠢自负,人人都看得出来,只有萨尔瓦多除外。
这支庞大的卫戍部队管理松散、麻痹大意;部队各建筑设施和设备维护不当,严重老化;士兵们懒懒散散、无精打采,连列队阵型都参差不齐。萨克斯比面对集结的队伍,激动时便喜欢挥舞手臂,笨拙地摆弄身上只具装饰作用的剑。要不是他身居如此高的职位,他那滑稽的举止肯定会引发众人耻笑。罗德里克能够想象到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背地里不定怎么取笑这位将军呢。
为了获得贵族的支持、巩固政治上的影响力,萨尔瓦多默许军队官员们肆意伤害这支帝国曾经引以为傲的军队。罗德里克一眼就能看出这支部队如今士气十分低落,他还听闻有些军官甚至私吞军饷。但皇帝不以为意,从不把这些问题当回事……
罗德里克每天都安排出一些时间为皇帝准备日常议程。今天早上,宽敞的觐见厅大门还没打开,罗德里克王子就站到了他哥哥萨尔瓦多的绿水晶王座前,与其共商国是。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但他已经听到了那些聚集在紧闭大门外的觐见者的声音。不过他并不急于向皇帝做简报。
罗德里克站在王座旁,几乎与萨尔瓦多平视。而萨尔瓦多则瘫坐于王座上。皇帝从一个小珠宝盒里取出了一小撮美琅脂香料,放进嘴里。他常觉得自己身患疾病,并总为此而烦恼。他相信频繁服用香料会改善他的健康状况。罗德里克提醒他过多食入美琅脂香料会上瘾,但萨尔瓦多却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不过香料至少能让他哥哥精神更为专注,这一点倒是挺有益处。
罗德里克语气平和地说:“双方的不和已经影响到了帝国的经济。许多星球已经与曼福德·托伦多签订了反科技盟约。作为反击,凡与曼福德签订盟约的星球,文氏集团都将与其断绝往来,所有文氏集团船只将不再为这些星球提供运输服务。”
萨尔瓦多又吸食了一口香料,说:“那美琅脂香料还会继续提供吗?”
“从技术上讲,厄拉科斯仍在帝国控制之下,而联合商业公司的总部就设在厄拉科斯城。沙漠里的人们有自己独特的生存和处世之道,我并不认为那颗星球会受制于托伦多势力的掌控。尽管文氏集团不会向任何支持芭特勒人的星球运送香料,但对帝国宫廷的供给还是会继续下去,不会中断。”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萨尔瓦多懒洋洋地瘫坐在王座上,“如果支持芭特勒的那些星球遭受到全面禁运,也许芭特勒运动的声势就能削弱一些。我讨厌曼福德那副妄自尊大的样子。”
罗德里克不想让他的哥哥太过松懈:“芭特勒人正设法通过文氏集团的竞争对手运送补给,那些运输公司虽然能够进行空间折叠,但成功率较低。只有文波特控股集团的船只最安全可靠,几乎万无一失。”
“所以那个约瑟夫·文波特才如此傲慢,目中无人。他认为我们进行太空旅行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找他们,因为只有他们有领航员!”萨尔瓦多气得哼了一声。
“尽管我们的军队也有独立的太空飞行能力,但大部分的货物运输还是依靠文氏集团的船只。文波特总裁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我发现跟他打交道比跟对付曼福德·托伦多容易多了。”
萨尔瓦多在王座上坐立不安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太空飞行——进入折叠空间的风险太大了。这是我的宫殿。如果有人要见我,就让他们自己冒险过来好了。若他们不愿站在文波特那边,那就让他们跟埃斯康航运、纳尔干航运或者天体运输这些公司打交道好了。”
“天体公司一年前就没了,已被文氏集团吞并。”罗德里克把一份文件呈给他的哥哥,“更令人不安的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小型航运公司的损失率远比他们官方报告的要更高。文氏集团的竞争对手们对外隐瞒了他们的高事故率。”
萨尔瓦多粗略地扫了一眼记录:“怎么这么多报告、这么多文件。”他抬起头,一脸厌烦,似乎想找点儿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做。
罗德里克不想让他把心思放到别处。他向前一步,靠近王座,好给他哥哥讲解报告上的那些数据。“正如你所看到的,文氏集团的禁运严重损害了帝国的贸易,影响了我们的税收。文氏集团甚至绕过了那些声称保持中立的星球,对其不予理睬。约瑟夫·文波特和曼福德·托伦多都在争取同盟,要求帝国各星球与自己签订盟约——任何星球都不得保持中立。”
“那些小航运公司应该学会如何创造领航员,”萨尔瓦多说,“这将有利于行业竞争。”
“但创造领航员的方法和过程是严格保密的。我们派去的秘密顾问一直想收集关于领航员是如何变异的信息,但文氏集团安保措施极为严密,层层保护,我们无法渗透进去。”
“那就再派别的顾问去打探。”
罗德里克叹了口气,说:“萨尔瓦多,所有顾问都是你亲自挑选的。他们永远不会在重要大事上跟你争辩,也不会说你不想听的话。”
皇帝对罗德里克亲切地一笑,说:“是啊,你比那些人都聪明,弟弟。”
罗德里克忍住气愤,说:“也许我并不比他们聪明,但我很忠诚。我会继续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了解你统治的帝国有多么错综复杂,多么波谲云诡。”
皇帝笑了笑,说:“而 我 足够聪明,懂得把这些文件和条约交给你去处理。”
罗德里克默默感谢上天,因为至少萨尔瓦多还能做到这一点。
皇帝的双眼突然变得明亮而锐利,看来是香料开始起作用了。罗德里克注意到,由于萨尔瓦多经常食用香料,他的眼睛已经隐约透出一抹蓝色。“如果我能给你加薪,罗德里克,我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如果我能给你加官进爵,我会二话不说就给你晋升的。整个帝国都知道你对我这个皇帝有多重要。我承认,如果没有你尽心尽力且聪明睿智地辅佐,我这个王位是坐不稳的。”
他倾身向前,摇着头说:“我已经对无尽的争吵、协议和义务失去了耐心——我无法掌握和跟进这所有的事情,我也知道把这些事情都压在你一个人肩上实在不公平。我需要有自己的门泰特,好帮我记住这些帝国的事务——许多贵族都有自己的门泰特,我也应该有一个。”
其实好几个月前罗德里克就向萨尔瓦多提过同样的建议,但萨尔瓦多显然是忘记了。“这是个明智的决定,陛下——我会立刻为您召来一名出色的门泰特。”
萨尔瓦多看着仍然关闭的大门,疲惫地挥了挥手,说:“我想我们应该处理今天的公务了。早弄早完事吧。”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冗长而乏味,都是一群不起眼的小贵族提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据罗德里克的指示,圣母多洛蒂娅站在王座的一侧,用她与生俱来的技能研究每个来访者的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她在分别真话和谎言上有超凡的天赋,就连萨尔瓦多现在也承认,把多洛蒂娅和一百名精心挑选出的正教姐妹留在宫廷里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们虽然并不都是真言师,但在各个方面都发挥了极大的用处。
圆圆胖胖的宫廷侍从宣布一位来自佩利家族的访客前来觐见,而佩利家族是皇后塔布丽娜的娘家。尽管塔布丽娜是萨尔瓦多的妻子,但他们夫妻之间并无亲密的关系,因此皇帝对她的娘家佩利家族也全无好感。在先皇朱尔斯·科瑞诺死后,帝国出现了一段动荡时期,皇帝依靠佩利家族的财富保住了王位,但如今萨尔瓦多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来自佩利家族的陌生人缓缓走近王位,看上去样子很奇怪。此人名叫布兰顿·达维多,中等身材,但双腿和胳膊似乎比正常长度短了许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优雅地走到王位前,向皇帝鞠躬行礼。
“作为矿业主管,我负责监管佩利家族最重要的产业。”达维多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橙色的宝石,说,“这块美丽的宝石是一个矿工交给我们的,我一看就知道这颗珍贵的宝石唯有皇帝陛下配享。因此请允许在下将这颗宝石进献给陛下。”
由于所有来者在觐见皇帝之前都经过严格检查,不许携带任何武器,因此萨尔瓦多允许这名男子将宝石放在王座下的高台上。接着,达维多请求皇帝允许佩利家族将采矿业务拓展到别的星系。
看来此人前来并不仅仅是送礼物的, 罗德里克心想。
紧接着,达维多阐述了提出这一请求的理由,他总结了佩利家族过去几年的矿产量,并预测未来预期的采矿收益,并且承诺这些收益将会依据律法向帝国纳税。
多洛蒂娅凑到罗德里克耳边,对他说:“大人,我从此人身上察觉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谎言。为了避免高额税收,他低报了矿产量——而且这不是他个人的计划。佩利大人肯定是幕后的主谋。”
罗德里克吃惊地看着她,说:“这可是对皇后父亲的严重指控,你能确定吗?”
“我很确定。”
“那皇后塔布丽娜知道此事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只要简单问几个问题就能立刻找到答案。”罗德里克命这位矿业主管先行退下,对那人说:“等待皇帝的命令吧。”
萨尔瓦多还没问话,便被人打断,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听到他弟弟在自己耳边低语,向他解释了多洛蒂娅的怀疑,心里的不悦便一扫而空。罗德里克建议道:“鉴于这一指控太过敏感,最好还是先告诉达维多,对于他的请求,我们需要先进行一番调查,然后再做定夺。”
但皇帝却轻轻推开弟弟,说:“不,我现在就来定夺。”他气得满脸通红,说道,“布兰顿·达维多,我听说佩利家族为了少缴税,谎报了矿产量,对矿产记录造假,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可有此事?”
这位矿业主管吓得瞪大了眼睛,目光里透着恐惧,但仍试图用愤怒来掩饰:“这不是真的,陛下!我并没有参与任何欺诈行为。”
“那谁参与了?”
达维多吓得站立不住,万万没想到阴谋竟被突然曝光,他十分震惊和无措,但他不确定皇帝知道了多少内情。萨尔瓦多手底下有一群严厉的审问者,这一点尽人皆知。这些人来自苏克学校一个叫做“手术刀”的特别部门,专门负责施刑审问。一想到“手术刀”三个字,达维多更加心惊胆战了。
多洛蒂娅看着这位矿产主管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最后,这位佩利家族的代表说:“陛下,我们可能是有几批货低报了产量,但我会立即采取措施对任何不实之处予以纠正。我们已经进行了彻底的内部调查,确定这些错误只是无心之过。当然,我们会纠正所有的错误,补足税额——包括利息。”
“还有罚款。”萨尔瓦多狞笑着说,“对佩利家族来说,一点小小的无心之过就会轻而易举地导致税收减少,你说是吧,弟弟?你说对这么一个粗心马虎的商人,我们应该答应他的请求吗?”
这一次,罗德里克对皇帝的坚决果断深感佩服。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多洛蒂娅便又在他耳边低语:“他们欺诈的程度远比达维多承认的要大得多。看看他站在王座面前那副样子,汗流不止、眼睑抽搐、瞳孔放大,另外还有脖子的角度——这些都表明他在撒谎。”
没错。那人的额头上确实满是豆大的汗珠,一双黑色的眼睛目光呆滞,就好像想象到自己被手术刀施刑似的。
罗德里克说:“我们需要深入了解这些报告上的错误,看看这些不实之处到底有多少,然后再做决定。”
皇帝萨尔瓦多重重一拳地砸在王位上,怒视达维多,说:“来人,把这人抓起来,直到他把所有真相交代出来为止。”
达维多满脸惊恐,卫兵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将他押走,他拼命地回过头来,乞求地看着皇帝,然后又看向王座高台上那颗硕大的橙色宝石,显然在后悔不该来这一趟,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手术刀审讯组的组长——大审判官奎马达完成了他的审讯工作,并呈上一份正式的刑讯记录,另外还有一张手写的字条:“陛下,很遗憾,该犯对疼痛的忍耐力太低,我本希望能问出更多的细节和信息,但那人已经因心力衰竭而死亡了。我对这次失败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
萨尔瓦多很失望,但罗德里克指出,即使是大致粗略的审问也足以将佩利家族的阴谋曝光,让他们原形毕露。上午十点左右,科瑞诺两兄弟与皇后塔布丽娜见面。
皇后威仪地站在萨尔瓦多装饰华丽的办公室门口,高昂着头,一双乌黑的杏仁眼瞪着自己的丈夫。“你怎么能对我娘家派来的代表做出这种无礼之事?你有什么理由逮捕达维多先生——他甚至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给了他机会,而且他说得很详细,”罗德里克说,“他与奎马达的谈话虽短,但富有成效。”
塔布丽娜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们竟然一直施刑折磨他!我要见他——现在、马上!”
罗德里克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说:“很遗憾,他罪孽太过深重,内心无法承受,没能活下来。”
皇后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萨尔瓦多挥了挥审讯记录,说:“你想看看他是怎么说你父亲的吗?”
“我不想看到关于我家族的谎言。显然,这些指控都是出于某种原因凭空捏造出来的——至于是什么原因,这就得问你了,我亲爱的丈夫。难道科瑞诺家族要侵吞佩利家族的财产不成?”
罗德里克打断了塔布丽娜的话,想让她冷静下来:“恕我直言,塔布丽娜皇后,这件事关乎家族荣誉。我们的皇帝向来依靠臣民的诚实——尤其是像您的佩利家族这样显赫的贵族。要知道欺瞒皇帝可是严重的叛国之罪。”
萨尔瓦多仔细查阅审讯记录,生怕漏掉什么细节似的。“幸好奎马达没有发现你也参与其中的证据,亲爱的。当初娶你为妻是出于必要的商业决定,利用你们佩利家族的财富帮助我保住王位。但是如今佩利家族犯了欺诈之罪,必须绳之以法。我会下令命你们家族交出很大一部分财产作为赔偿,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他们。”
“但你必须得先拿出证据来。”
萨尔瓦多朝塔布丽娜笑了笑,这一笑,让罗德里克毛骨悚然。“我们有足够的证据,但如果你不满意,那我就把你家族所有的人都召来,一个一个地接受手术刀的审问。”他耸了耸肩,继续道,“要不然就直接交出赔款。”
动物会为了狩猎或生存而伪装自己,而据我观察,人类也有这种欺骗性行为,有时甚至能以假乱真。
——伊拉斯谟,后期实验室日志
多洛蒂娅对这位大审判官既钦佩又惧怕。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但多洛蒂娅不愿承认。他们两人在辨别真话和谎言方面各有各的超凡本领,就像奎马达常说的那样,他们有“把麦子从糠秕中拣出来”的本事。但他们所使用的方法截然不同。奎马达是个老练的施虐者,运用他在苏克学校手术刀学院学到的令人疼痛的技巧来折磨受审问者;而圣母多洛蒂娅则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敏锐地发现端倪,分辨出真话和谎言。
奎马达站在皇宫外的草地上,距离多洛蒂娅不远。他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严肃冰冷的气息,仿佛把空气中的所有温度都吸走了一样。这个高大的黑发男人似乎有种奇怪的魅力,一种致命吸引力。他注视着多洛蒂娅带领一众正教姐妹进行真言师的训练,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多洛蒂娅怀疑萨尔瓦多派他来是监视她们的。
皇帝下令对罗萨克进行了大规模屠杀,企图将姐妹会尽数消灭,不管姐妹中是否有忠诚者,或者是否有偷偷使用违禁计算机的人。他没有耐心“把小麦从糠秕里挑出来”,但多洛蒂娅让皇帝看到了她的用处。为了追随她的一众正教姐妹,以及姐妹会的核心,她决不能失败。通过她们的辨真能力,多洛蒂娅和她的同伴们渐渐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她还是得时刻小心。
而此时,大审判官正在看着她们。
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失势的大圣母拉奎拉正尽全力把分散在各处的姐妹聚集起来,卑微而可怜地挣扎和努力。就连皇帝都对她们失去了兴趣。
而如今多洛蒂娅拥有一百名姐妹,她的辨真感应能帮助她选出新的学员。等她找到有能力的得意门生后,她会亲自监督学生的培训;等学生做好准备之后,让她服用罗萨克毒药,给她成为圣母的机会。如果学生活了下来,那么就会成为圣母。多洛蒂娅正在打造一个崭新而强大的姐妹会,就像从一棵老树桩上长出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新枝干一样。
但是首先,她必须获得皇帝的绝对信任。
在今天的训练中,多洛蒂娅带来了八位姐妹,教导她们如何用内在的能力观察别人,辨别对方说话的真伪。埃丝特-卡诺姐妹领着众姐妹走过来。埃丝特在罗萨克出生长大,是世上仅存的几个纯血统女巫之一,并拥有非凡的测谎技能。
埃丝特-卡诺去了帝国监狱,挑出六个在萨鲁撒·塞康达斯臭名昭著的骗子,他们当中有的贪污公款,有的欺诈勒索,有的招摇行骗。一群卫兵把他们从监牢里押走,并给他们换上了职业装或便服,混在一群自愿前来的普通百姓里面。所有犯人都事先得到了指示,并受到卫兵的严密监视。总共十二名实验对象此刻正坐在草坪的椅子上,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这其中有人说的是真话,而有人是在撒谎。
其中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说:“我是在齐米亚的贫民窟里长大的,所以打一出生,我的生活就充满挫折。”多洛蒂娅扬起眉,认为皇帝萨尔瓦多肯定不会承认堂堂帝国的首都里竟然还有贫民窟存在。只听那女人说:“为了生存,我只能偷东西。偷父母的东西、偷老师和当地商人的东西。”她停下来,身子打了个颤,然后继续说,“后来我翻阅《奥兰治天主圣经》,看到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理,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我需要拯救别人,而不是利用别人。”她两眼噙满泪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故事,想跟所有愿意听我讲话的人布道。”
当这个女人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后,埃丝特-卡诺选了一个学生对女人所说的话进行评论。这个被选出的学生名叫阿芙玛尔,年轻又漂亮,留着一头黑色的卷发,还有一双迷人的褐色眼睛。“我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她的故事是凭空杜撰的。”然后她一一列举出那个女人说谎的迹象,比如额头和嘴唇上的汗珠、轻微颤抖的双手,还有声调的变化,以及说话的体态姿势、眼睛凝视的方向,甚至有意回避的词语——这些都表明她在撒谎。
多洛蒂娅露出了笑容,因为她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现在闭上你的眼睛,静心思索,”埃丝特-卡诺对阿芙玛尔说,此时那名说谎者坐立不安,不得不在别人讨论时始终保持沉默,“静下心来想一想,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阿芙玛尔凝神静思,呼吸浅显,最后终于睁开眼睛,目光变得更加明亮。“这个女人说的一切既是真话,也是假话——是一种隐藏在真实表象深处的谎言。她年轻时的确干过许多违法的事,也确实利用宗教信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她真的是利用《奥兰治天主圣经》在进行布道。但她从事这一事业别有用心,其实是假借布道之名,从虔诚的信徒那里骗取钱财。”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脸唰的一下红了,显得局促不安,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这时,阿芙玛尔说:“她脸上流下的泪水是真的。”
“非常好,”埃丝特-卡诺说,“隐瞒和欺骗一样,都是谎言。”
接下来,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用浓重的口音说:“我的人生经历一点儿都没意思。我曾在先皇朱尔斯的军队里服役,后来进入了齐米亚学院学习会计学。毕业之后,我在埃卡兹的一家出口公司工作了几年,然后去了哈葛尔做类似的工作。我的妻子和我一辈子踏踏实实,辛勤工作,积攒了一笔养老钱,然后在萨鲁撒过着退休的生活。”
埃丝特-卡诺又让另一个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学生们同时要分辨两个人所言的真伪。另一个人是个技术人员,负责维护皇帝乘坐的金狮马车。他讲述了多年前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想引众人发笑:一头雄狮想要骑上一头正在发情的雌狮,但当时两头狮子都被轭具套着呢。结果两头狮子折腾得把马车翻了个底朝天,而马车里还坐着两个男仆呢。
圣母评论完这几个故事之后,其他几名讲述者也开始讲故事,最后十二个人全都讲完了。多洛蒂娅看着他们讲述的过程,很容易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十二个人里,无论罪犯还是平民,每个讲述者都说了谎,或者对事实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夸大。同时她也高兴地看到,其他的姐妹正在逐渐学会利用她们的直觉和潜意识来判断信息的真伪。
“一切都在于观察,”埃丝特-卡诺对众姐妹说,“利用人类的各个感官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
奎马达站在多洛蒂娅身旁默默地看着。他那英俊甚至温和的面容掩盖了内心的极度残忍——这就是他的谎言。无论这位大审判官外表多么俊美,所有经他审问过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个温文儒雅之人。
这十二个人讲完故事后,多洛蒂娅转过头,迎上奎马达那看似毫无威胁的目光,说:“您有何高见?”
“我认为你的学生们需要更多的练习。”
“所以她们才是学生啊。”
奎马达淡淡一笑,说:“我的方法更为高明。苏克学校早已看到这一点。”
“您的方法与我们截然不同,但太过直接。我并不否认这样很高效,但我们的方法更温和,不那么咄咄逼人。在被审问者说出一切信息之前,我们是不会杀死他们的。当布兰顿·达维多站到萨尔瓦多皇帝面前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看出了他的诡计。”
奎马达仍表示怀疑:“人人都可以提出质疑。但最终是我逼出了他的供词。”
“那也是因为 我 先确定了他有阴谋。”多洛蒂娅直视奎马达,久久没有移开视线。“问出真话的方法有很多——如果一种办法失败了,另一种办法有可能会奏效。你和我不是在相互竞争,而是为帝国服务。皇帝的成功,也是我们臣子的成功。”她看着那十二个人,想起了在皇宫王庭里的每一次欺骗和谎言,说道,“事实上,奎马达,我会做一个筛选者,筛选出说谎者,然后把他们送到你那里,让你用你的方式审问出真话,这将让你的工作量大为增加。”
大审判官轻轻点了点头,说:“萨尔瓦多皇帝会很高兴看到谎言被揭穿,不管用什么方法。”
记忆也是最痛苦的惩罚,而门泰特注定要以清晰的直接体验重温每一个记忆。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门泰特学校年报(因内容不当而被修改或有所删减)
吉尔伯图斯关上了自己私人办公室的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华丽的老式钥匙,插进锁眼,转动钥匙,立刻听到了令人满意的咔哒声,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安全。学校里除了他以外,再没人知道这种复杂至极的安全系统。
尽管校长严令任何人不得来此打扰,但他还是在门的四周加装了静电封条,又安上了隐藏的固定门闩,面向沼泽湖的窗户也是不透明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另外,他还启动了白噪音反射器、监听干扰器和信号阻断器,以防止任何精密的窃听装置和工具窥探这里。
想来也真是荒谬,曼福德·托伦多对任何比中世纪工具更加先进的技术都加以谴责和强烈反对,但他自己却使用秘密的监视技术。不过这位芭特勒领袖就是这么一个自相矛盾且秉持情境伦理和条件道德的人。尽管曼福德对约瑟夫·文波特庞大的航运帝国大加指责,但他还是乘坐先进的空间折叠飞船前往帝国各处。美其名曰进行太空飞行是必要的邪恶行为,只为了传播他的重要信息。他的追随者之前使用先进的武器摧毁了文波特在托纳里斯的巨型造船厂。他还逼迫吉尔伯图斯在那次摧毁行动中协助他。曼福德很聪明,能够看到自己立场上的矛盾,但他太狂热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以至于根本不在乎自己理论和行为上的自相矛盾。
此时,吉尔伯图斯不想冒任何风险。只有当他确信办公室已经安全,各种物理和技术上的保护措施都万无一失,他才会真正感到安全。(这些保护措施都是他在思维机器的培养下,在成长过程中学到的。)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打开了柜子上的一个秘密控制装置,滑动一个假隔板,关闭另一个安全系统。然后他拿出了已知宇宙中最危险的思维体——独立机器人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伊拉斯谟就是奴役和折磨了数百万人类的邪恶机器人,同时也是吉尔伯图斯的导师和朋友。
凝胶电路球体上发出淡蓝色的光,这光来自球体内部的能量源,闪烁着思维的光芒。“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孩子。”伊拉斯谟那又细又小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你不是通过你的间谍眼把整个学校都尽收眼底了嘛,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在观察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监听他们的每一次谈话。”
“但我更喜欢跟你交谈。”
很久以前,在科林的时候,伊拉斯谟把数百万人类奴隶当作实验对象,对他们进行测试、刺激、折磨和观察。而当时的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对此毫不在意。那时候,吉尔伯图斯是个特例,一个从没受过教育的野孩子,几乎连话都不会说。而奥米诺斯——计算机永恒思维体,向伊拉斯谟提出挑战,要求他证明人类到底有多大的潜能。这个对人类充满好奇的机器人接受了挑战,通过漫长且不懈的培养和知识灌输,它把那个无名的野孩子变成了人类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精英。
吉尔伯图斯的人生从此被永远地改变,变成了如今的他——他知道那次挑战,令伊拉斯谟也发生了改变。
在科林战役中,奥米诺斯布下陷阱,把吉尔伯图斯和其他人类人质放置在一个个沿轨道运行的容器中,把他们当作诱杀的饵雷。假如人类圣战大军向机器据点开火,成千上万无辜的人质将会没命。伊拉斯谟不忍心让他可爱的宝贝受到伤害,为了拯救这个小生命,它让思维机器失去了保护,变得易受攻击——这完全是一个不理智的决定。难道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吗?就连吉尔伯图斯也不完全理解机器人为何这样做,但他对自己敬爱的导师十分忠心。
反过来,吉尔伯图斯也救了伊拉斯谟。当机器星球最终被圣战大军攻破并占领时,他偷偷地把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带了出来,这个核心里面包含了伊拉斯谟的一切。吉尔伯图斯在绝境中利用自己所有的人类技能,和其他支持机器人的人类一起,混在难民当中,逃出了科林……
如今八十多年过去了,吉尔伯图斯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份,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在安娜·科瑞诺身上做实验?”伊拉斯谟问,“她令我十分好奇。”
“你对人类做的实验还不够多吗?你过去不是一直夸耀自己在数十万人身上做过实验吗?”
“可我从来没见过像那位年轻女孩那样有趣的人。她的思维就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我必须把这个谜解开。”
“你不是说 我 才是最令你着迷的实验对象吗,”吉尔伯图斯打趣道,“难道你对我失去兴趣了吗?”
机器人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对那个女孩感兴趣,你嫉妒了吗?快跟我说说你的感想。”
“谈不上嫉妒——而是出于保护。安娜·科瑞诺如今受我照顾,我必须保证她的安全。任何对她的伤害都会激起帝国的愤怒,从而使整个门泰特学校受到牵连——你的那些实验我可再清楚不过了,父亲。你的大部分实验对象都没能活下来。”他走到书椅旁的一张考究的书桌旁,弯下腰,把平时他跟伊拉斯谟常玩的金字塔棋的棋子摆好。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机器人依然坚持。
“不行,我不能让你拿皇帝的妹妹冒险。我给学生教授你的那些技巧时,时刻小心翼翼,不表现出对机器的同情和支持,好不容易才跟芭特勒人相安无事。”
机器人似乎比平时更健谈了:“是啊,我也看出人们对你的怀疑在逐渐增加。虽然你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显老,但随着时间流逝,大家已经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也清楚你是时候该离开这所学校了。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应该离开兰帕达斯——这里太危险了。”
“我知道……”吉尔伯图斯看着摆在架子上的凝胶电路球,觉得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心里不由得感到心酸又难过,曾经的伊拉斯谟统治着整个科林,那时的它穿着亮丽的丝绒长袍,昂首阔步,唯我独尊,可如今的它,如此弱小,不堪一击。
伊拉斯谟态度依然坚决。“你必须再给我找一副机器人躯体,比上次那个更好点儿的。我需要再次恢复行动能力,这样才能保护自己……还可以继续探索和学习。这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吉尔伯图斯知道伊拉斯谟在房间里用间谍眼看着他。于是他摆好棋子,走出了第一步棋。“我手里已经没有机器人躯体了。芭特勒人逼我销毁了所有的教学标本和工具。这你知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而你似乎很享受那种混乱场面。”
“别生我的气,那是我为了骗过曼福德·托伦多和他的追随者而故意装出来的。”
“也许你可以多招进来一些特鲁拉的学生。他们可以培育出合成的生物身体来容纳我的存储器核心,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吉尔伯图斯压低声音说:“父亲,我 的确 很想帮您,报答您对我的恩情。但我们现在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小心谨慎。从我今天听到的消息来看,形势已经越来越危险了。”他知道机器人肯定会因为好奇而追问下去的。
“什么消息?我监听了所有学生和导师的对话,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啊。”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学生和教职员工,但小道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开的。”他等着伊拉斯谟示意他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然后按照它的意思挪动棋子。“来自科林的一个资深机器支持者多年来一直隐藏着,如今被发现了,此人名叫荷鲁斯·拉卡,是个人类奴隶营的监管。”
“我记得这个人,”伊拉斯谟说,“他是个很称职的监管,能够把所有人都管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他也杀了不少人,但哪个奴隶监管不杀人?”
“据说他跟我们一样,是从科林逃出来的。这个臭名昭著的荷鲁斯·拉卡改了名字,到处流亡,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多年来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科林早在八十四年前就被攻占了,”伊拉斯谟说,“我没有所有人类助手的确切出生记录,但当时拉卡应该大概三十多岁,如今应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是的,当芭特勒人发现他时,他已经老了——年迈又体弱。但他们还是处以他死刑,在众人面前活活烧死了他。这一发现只会更加助长芭特勒人的狂热气焰,他们会继续追查和搜寻,直到找到最后一个‘机器辩护者’——而那个人就是我。”
伊拉斯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绝不能让他们找到你,或者我。”
“荷鲁斯·拉卡向来隐姓埋名,过着低调的生活,从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还是被发现了。而我如今身份尊贵,远近闻名,被认出来的风险就更大了。我也曾想过换一种人生,过着轻松的隐居生活,但现在为时已晚。”
听到吉尔伯图斯竟然有这种想法,伊拉斯谟很生气,说:“我培养你不是要隐藏你的潜力,而是要把你打造成一个伟人,你注定要成为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我明白,我也一直在遵循您为我选择的道路,创建了这所伟大的学校,教导人类如何像机器一样思考和组织思路——这是我与您共同的遗产。您一向待我如亲生儿子,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指导和爱护,对我满怀慈爱。”
机器人觉得他的话很有趣。“也许我已经 表现 出了你所认为的爱,但我对于爱却没有深刻的体会,只有一丝模糊的感觉。对于人类的爱,我仍有很多不了解之处,比如父亲对孩子之爱、母亲对孩子之爱以及孩子对父母之爱等等。这些人类之爱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因为我永远不会有孩子,永远当不了父亲,因此永远也无法深切体会父子之爱。”
两人都对下棋失去了兴趣,于是都抬起头来。吉尔伯图斯不再看向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思绪远远飘走,进入了门泰特状态。
吉尔伯图斯在大脑里精心构建了各个区域,建立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私人庇护所。他把这个庇护所称为“记忆库”,把自己年轻时获得自由并逃离科林之后的所有经历都储存在这个“记忆库”里。
在获得自由身的头二十年里,吉尔伯图斯一直以假身份活着,让别人相信他是个普通人。那时的他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他的身体就像他的大脑一样,仿佛是一台精密的机器,维护良好。他去了遥远的勒克泰尔星,决定在那儿当一个农夫。他受雇当了农民的帮手,学习如何种地耕田,那跟他以前学过的理论知识完全不同。
如今,每当吉尔伯图斯进入自己的记忆库,就回想起在勒克泰尔的生活,重温他与农夫一家人以及邻居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回忆起跟他们一起在夏日里过节、在丰收时庆祝、在冬天里祈祷、在春天欢庆的欢乐情景。那是吉尔伯图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人类社会。他观察勒克泰尔人,学习并模仿他们。很快,他就自然融入了这些人当中,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当地人,也喜欢与人社交。
这一发现令他十分惊讶,因为伊拉斯谟总说自由的人类不守规矩、缺乏教养,都是乌合之众,过着肮脏且卑贱的生活。尽管他的导师如此教导他,但他发现勒克泰尔人个个善良热情,让他觉得很温暖,他们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社会运行机制,是思维机器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吉尔伯图斯在那里待了七年,在农场里干活,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此期间,他继续保护着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同时也时刻警惕,如果存储器被人发现,他随时准备着把发现之人杀死。总而言之,他完全适应在勒克泰尔星的生活,并融入其中。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名叫茱莉娅的年轻女孩,并找到了爱情——这是伊拉斯谟从未教过他的东西,因此他只能靠自己学习。
而且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茱莉娅爱过他,但最终嫁给了别人,令他心碎不已,并且忍受着心伤理解这爱情之痛。他的秘密机器人导师无法给他任何安慰,只能以一种轻慢的态度建议他把自己的竞争对手除掉。可是连吉尔伯图斯都不了解自己的感受,更别提那个独立机器人了。
吉尔伯图斯没有听从导师的建议,而是把对茱莉娅的所有记忆都封存了起来,他把他们两人的每一次谈话、一起度过的时光、每一次温存的接吻和拥抱都深锁在心底,并把这些经历视为无价珍宝。
吉尔伯图斯最终离开了勒克泰尔,追随机器人的宏伟梦想,并在伊拉斯谟的鼓励下建立了一所学校,秘密教授思维机器的技术。伊拉斯谟还说服他重新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因为即使在科林时,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况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个名字估计早就被人遗忘了……
同样,荷鲁斯·拉卡也曾经隐姓埋名,过着低调且平凡的生活,从不引人注意,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并被处死。而吉尔伯图斯早已放弃了过平凡生活的机会,接受伊拉斯谟的召唤,履行伊拉斯谟赋予他的伟大的使命。
此时,他的思绪从自己的记忆库里出来,发现伊拉斯谟仍说个不停,完全没意识到它的监护人已经进入了门泰特状态。“我们必须制订一个逃跑计划,”机器人说,“这样我们就能在危难时刻迅速离开兰帕达斯。我们是生是死可能完全取决于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吉尔伯图斯的思绪回到现实。“我已经在学校的安全机库里安排好了一架私人应急飞船。如遇到紧急情况,我可以直接驾驶飞船飞走。”
机器人停下来,想了想,说道:“我们到时应该带着安娜·科瑞诺一起走。”
“但我还是不许你在她身上做实验。”
“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仔细观察她的。”
紧锁的办公室门外响起报警声,尽管吉尔伯图斯下了明确指示不许任何人打扰,还是有人擅自闯入。他匆忙把危险的存储器核心藏起来,锁上柜门,然后把柜子藏在一排书的后面。吉尔伯图斯并没有开门,而是开启了扬声器系统,说:“请勿打扰。”
来者是艾丽丝·卡罗尔,吉尔伯图斯的一位女学员,此人十分强硬顽固,是芭特勒人推荐来的;他虽不情愿,但为了博取曼福德的好感,还是被迫招收了她。“您收到了传召,校长。请立刻动身。”
艾丽丝生性粗暴,更糟的是,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根本不在乎。
“是皇帝传召我吗?”吉尔伯图斯打开了安全系统,然后用老式钥匙拧开锁,打开了门。
艾丽丝站在他面前,说:“是 托伦多大人, 他命令你去他的总部。”听她说起曼福德时那副毕恭毕敬的语气,仿佛觉得他跟皇帝一样重要似的。吉尔伯图斯意识到,对艾丽丝来说,芭特勒领袖的地位甚至比皇帝还高一等。
吉尔伯图斯校长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我会尽快去的。”
“ 请立刻动身 。”她重复道。
有人仰望夜空,看到满天的繁星便深感敬畏。但我并不觉得怎样,除非我的飞船飞到帝国的所有星系,否则我是不会满意的。
——约瑟夫·文波特总裁,文氏集团内部备忘录
在过去的一年里,约瑟夫·文波特把他总部所在的星球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跟芭特勒人的那场冲突,是一次不宣而战的斗争,但不管怎样,都是一场战争。他认为这是一场为了人类未来而战的斗争——而他则是这场斗争的指挥者。
每逢危机时刻,都需要一位伟大的领袖,比如塞琳娜·芭特勒——是她发起了反抗思维机器的圣战;或者费坎·芭特勒——是他领导人类大军取得了科林战役的胜利;或者朱尔斯·科瑞诺——是他在翻译委员会出版了具有煽动性的《奥兰治天主圣经》引发骚动之后,平息了混乱局面。
但萨尔瓦多皇帝不是个称职的领袖。只剩半个身子的曼福德企图把人类社会拖回野蛮的原始状态,而约瑟夫为了保护人类文明坚决与曼福德抗争,可此时,皇帝就像被夹在缝隙中的一个瓜,动弹不得,稍有不慎就会被压碎。
约瑟夫不得不在口头上支持皇帝,表示愿为皇帝效力,这样一来,他召集自己的盟友时,就不会激起萨尔瓦多的愤怒,引来帝国的反对和抵制。萨尔瓦多的大部分舰队都是由文氏集团运输船运载的,如果皇帝拒绝站队,保持中立,约瑟夫就无法指望皇帝的士兵会来捍卫自己的利益。
在此情况下,他更希望罗德里克王子能取代萨尔瓦多成为帝国领袖。可惜谁叫萨尔瓦多先出生的呢……
由于科尔哈是文波特股份集团的总部,也是变异领航员的诞生地,约瑟夫不能让这颗星球不堪一击。他必须保护自己,他一定有办法。
在长达几个世纪与思维机器的对战中,许多人类星球都受到了屏蔽场的保护,而这种屏蔽场最初是由诺玛·森瓦创造的。如今,约瑟夫也使用这些屏蔽场来保护自己星球表面的工业基地和轨道上的建造码头——保护它们免受芭特勒人的攻击。设备精良的文氏集团战船在科尔哈周围巡逻,其中许多战船是由旧的机器人战船改造的。如果那些野蛮人想挑衅文波特集团的防御系统,文氏集团会毫不犹豫发起反击。约瑟夫还布置了地面武器,部署了巡逻船警戒线,并在整个防御系统中安装了监视传感器网络。
科尔哈应该是安全的,但对手是一帮反科技狂热分子,所以一切都不能确定。
在托纳里斯造船厂时,约瑟夫放松了警惕,低估了半身人曼福德的残暴、野蛮和愚蠢,害得他差点失去一切。同样的错误他决不会再犯。约瑟夫知道如果那帮野蛮人组织起来,科尔哈将会成为主要攻击目标。是的,他有能力消灭成群结队的野蛮人,但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敌人攻来。他明确地告诉他的雇员和盟友,如果有人暗杀了曼福德·托伦多,他一定不会感到失望。如果没有像曼福德那样具有号召力和煽动性的领袖来领导他们,那帮叽叽喳喳的乌合之众很快就会树倒猢狲散,然后找到其他愚蠢的迷信或邪说去盲目地相信和崇拜。
此时,文波特总裁站在科尔哈高高的行政大楼,俯瞰着忙碌的造船厂、着陆场和各类工业设施。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是现代化的高度文明和高效率。他曾对乔巴说:“如果对人性下注,你永远也不会输,只要利用人的贪婪和对轻松安逸生活的向往便可。这就是芭特勒人那套理论当中深藏的缺陷:那个半身人曼福德期望人们选择贫困和受苦,放弃舒适和安康。这不会长久的。”
约瑟夫知道自己是对的,但他还是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帝国的其他星球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得出相同的结论。许多星球接受了芭特勒人的盟约,于是文氏股份集团切断了与他们的运输和贸易往来。等他们都陷入困境,变得绝望时,约瑟夫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解决办法——承认他们更喜欢文明社会,而不是肮脏贫苦的原始社会。这样他会重新开启与其星际间的贸易商业。就这么简单。他把自己的飞船偷偷开到了兰帕达斯的偏远城镇,在芭特勒领袖眼皮底下诱惑这些人,从中得到一种透着冷酷的满足感。
但他低估了人类的固执。他们还得再承受很长时间的压力才会最终崩溃。
通信系统向他的办公室传来一条信息:“总裁大人,香料车刚刚抵达厄拉科斯。如您允许,我们将开启星际屏蔽场让其通过。”
“允许通过。命令飞船降落在十二号着陆区。我将乘坐地行车亲自去见德莱格。”他收拾好办公桌,拿起一件外套,然后走进冷风中。
德莱格·罗杰特将对联合商业公司的香料采集业务进行全面评估。德莱格是门泰特学校最才华横溢的毕业生,也是文波特集团的无价之宝。
约瑟夫听闻这所门泰特学校时,就看到了所谓人类计算机的潜力。不仅是因为门泰特拥有强大的分析和预测能力,还因他们能以思维机器的速度进行计算,同时比变异的领航员保留了更多的人性。因此他想利用门泰特巩固和提高自己的商业利益。
考虑到这一点,约瑟夫便挑选了一个名叫德莱格·罗杰特的年轻人,把他送到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学校学习,并给他编造了一个假身份。约瑟夫的计划是让德莱格学习门泰特的技术,这样等德莱格毕业之后,就可以回到科尔哈,把门泰特的技术教授给其他学生。约瑟夫需要大量人才,越多越好。
他亲自驾驶地行车,穿过熙熙攘攘的着陆区,在各种货物集装箱和加油车之间穿梭。他能闻到灼热的金属味、汽油味和应力聚合物的味道。文波特总裁不是那种整天坐在办公室,让别人处理工作的人(尽管他很愿意这样做,但凡他能确信每个员工都能达到他的标准)。他真正能信赖和依靠的人屈指可数。他的妻子乔巴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便是德莱格·罗杰特。
约瑟夫把车停在十二号着陆区外,看着香料运输船穿过灰色的天空缓缓降落,并注意到船身的设计。文氏集团的太空飞船来自许多船舶设计厂和制造工厂,并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机器人战船。他还从已经倒闭或实力较弱的航运公司购买(或偷取)船只。另外,他正努力建造尽可能多的空间折叠飞船,为的是把所有竞争对手都赶出运输行业,就像他把厄拉科斯的所有非法偷采香料的公司都赶尽杀绝那样。
为了继续赢得皇帝的青睐,文氏集团的折叠空间运输船还为帝国武装部队运送战舰。帝国军队有自己的霍尔茨曼发动机,可以进行空间折叠,但文氏集团的飞船更加可靠且服务费很少。
帝国里还有其他的太空运输飞船,但这些竞争对手的飞船采用古老的领航技术,盲飞进入折叠空间,至于能不能顺利通过,会不会遇到风险,只能听天由命。约瑟夫拥有具有预知能力的领航员,这样的领航员是文氏集团独有,另外许多文氏集团的飞船都使用导航计算机作为特殊辅助,这当然是高级机密。
贴近地面的地行车朝香料运输船驶去,只见那艘香料运输船在科尔哈寒冷的空气中冒着蒸汽。货船舱门打开,工人们搬着一包包的香料走出船舱。这艘加工船的船舱里散发出阵阵美琅脂香料的味道,约瑟夫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他只是偶尔食用一些香料,不需要过度依赖它,因为卖香料赚取的巨额利润,足以让他神气活现了。
德莱格·罗杰特走下坡道,扫视人群,最终看到了总裁。这个门泰特一头黑发,穿着一袭黑衣,仿佛一道隐形的影子,神秘而低调。他那双眼睛目光灵敏,比常人观察的细节更多,洞察力惊人。
德莱格自信满满地站在约瑟夫面前,开门见山地说:“文波特总裁,我们在厄拉科斯的香料开采业务进行得很顺利。我利用门泰特技能查看并审核了所有生产记录,比帝国监察员的审查还要严格仔细。结果没有查出任何相关联系。就目前所看,文波特控股集团和联合商业公司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那香料生产呢?”约瑟夫问道,“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优先保证领航员的需求,然后再把剩余的香料卖给那些反对芭特勒人的星球。”
德莱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总裁大人,许多被禁运星球上的人们都吸食香料上瘾了,这个情况您知道吗?”
“我当然清楚,如果他们宣布放弃对半身人曼福德的支持,我们可以恢复与他们的星际贸易。我会为他们提供香料,想要多少就卖给他们多少,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先做出选择。这是最重要的,而且这也能考验他们的忠诚度。”他顿了顿头,说,“我原以为这场愚蠢的闹剧早就该结束了呢。”
门泰特沉默而冷静地点了点头。“几千年来的机器压迫给人类带来深远的影响,令人刻骨铭心,这种印象很难在一两代人之内消除。我们不能低估这些人在被机器奴役时所遭受的痛苦和经历过的恐惧。”约瑟夫摇摇头。对于门泰特所说的话,他还是无法理解。
他会从其他特工那儿收到正式的文件,详细列出香料产量、运输数量,以及香料开采队由于遭受风暴、沙虫攻击或破坏活动而导致的损失数额。然而,德莱格早已将这些数据熟记于心。见门泰特滔滔不绝地背出越来越多的数据,约瑟夫不禁举起手打断了他:“只讲重点就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德莱格简要地做了汇报。“这艘运输船运送的香料足够满足目前正在经历变异的所有领航员需求,也足以保证已服役领航员所需。另有百分之四十三的香料可以卖给其他客户,以创造更多利润,使我们可以继续开展香料开采业务。”
约瑟夫带着德莱格走向地行车。“跟我去领航员训练场。我们把目前的情况告诉诺玛。”
约瑟夫驾驶着轰鸣的地行车离开了着陆区,在路上他对德莱格说:“只要巴利奇星或者任何一个支持野蛮人的星球改变立场,其他的星球就会争相效仿,纷纷倒戈。我们只需找到个开头就行。没人想当第一个站出来的,但我会一直鼓动他们。”他皱起眉头,继续说,“不过,如果我承诺以香料作为他们投诚的奖赏,那我们就必须确保 有 足够的香料储备,得说到做到,不能言而无信。”
“这我已经考虑到了,总裁。我把一些利润用于建造和添置更多的香料开采机。联合商业公司正在大量雇用外星球工人,并支付高额薪水。其实最佳人选是来自沙漠的弗雷曼人。他们经验丰富,可以在沙漠深处进行开采作业。不过他们暴躁易怒,状态不稳定,尤其是年轻人,有些人甚至想破坏我们的设备。”
“为什么呢?他们是出于某种原因仇恨外星球人吗?”
“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一种成人仪式。”
“那就想办法尽量阻止这种情况。把破坏分子抓起来,将他们绳之以法,让他们为自己造成的损失而付出代价。”
“这样万万不可,总裁大人。如果我们抓住了几个年轻人予以惩戒,其他的部落会联合起来反抗我们。我们可承受不起。”他停顿了一下,扬起乌黑的眉毛,说,“我有个建议。”
“你推断出什么了吗?”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说看。”
“我们可以招募他们,先生。让他们为文氏集团工作。我可以在那些心怀不满的年轻人中间散布消息,说他们中有人想要为文氏集团工作,我们就给他们提供机会,带他们离开沙漠,让他们看到外面的广阔世界和浩瀚宇宙。那些来自落后沙漠村落的年轻人大多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怎么会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呢?”
“可那些未受过教化、过着原始游牧生活的人,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能够破坏我们的机器和设备,这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本事。我们可以训练他们,然后派他们到竞争对手的飞船上去。”
“我们已经派人打入了埃斯康航运公司进行破坏行动。所以他们才事故频出,安全记录糟糕得离谱。”约瑟夫说。
“我相信经过适当的训练,弗雷曼人可能做得更好。我们只需要给他们中的一些人一个机会,带他们离开沙漠,去外面的世界,他们就会忠诚于我们。”
约瑟夫捋了捋浓密的胡子,说:“没错,我的门泰特,我喜欢你这个主意。招募一些弗雷曼人加入我们的破坏小队。”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边缘的一片广阔平原。碧草如茵的田野上点缀着一个个强化玻璃制成的气罐,领航员志愿者们待在气罐里,终日沉浸在香料气体中,并接受只有领航员能够理解的高阶数学训练。尽管诺玛·森瓦经常为文氏集团的飞船领航,继续探索宇宙,但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思维折叠空间,甚至根本不需要霍尔茨曼引擎。但她的这种能力无人能及,其他的领航员做不到。
一位监控人员将香料气体从一个强化玻璃气罐中抽出来进行回收。两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爬进气罐里取出一名转化失败的领航员尸体。那瘫软扭曲的身体被抬出来,扑通一声倒在悬浮担架上。尸体仍在抽搐着,嘴巴耷拉着,两眼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灰色,像蒙了一层膜似的。约瑟夫更希望能在这些转化失败的领航员死去之前就取走他们的尸体,因为他们的大脑仍然活着,可以被送到他在德纳里的秘密研究基地。即使是转化失败的领航员,他们的大脑仍具有极高的实验价值。
约瑟夫和德莱格离开了停在田野边的地行车,从气罐之间穿过。无数受训者正在经历身体和精神上的极度转变。约瑟夫并不知道这些志愿者都是从哪儿来的,他也懒得去问。即便是像罗伊斯·费耶德这样被迫进行转化的领航员,当看到宇宙无限的奥秘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也会对有这样的机会而感激不已。
约瑟夫曾祖母的气罐被放置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其他文氏集团的员工们对诺玛·森瓦十分崇敬,于是建造了这座看起来像庙宇一样的建筑,把她安置在这里。诺玛感觉到他们的到来,于是飘到曲面的强化玻璃壁上,凝视着气罐外的约瑟夫和德莱格。诺玛的样子十分吓人,大部分人看到都会大吃一惊——没有头发,一双硕大无比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水陆两栖的动物。但约瑟夫从小就看她这副样子,所以早就习惯了。
“有一艘货船运来了香料,祖母——足够目前所有这些领航员使用的了。”
诺玛过了好久才做出反应,似乎她必须调整自己的思维,以便人类能听懂。“我知道,我看见了。”
“我们希望提高香料的产量,创造出更多的领航员。我们还想向那些拒绝接受文明的星球出售美琅脂香料,诱使他们投靠我们。因为香料是我们最好的筹码。”
“一场可怕的战争。但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诺玛说,“在香料作用下的幻象中,我看到了真相。芭特勒人的威胁就像疾病一样蔓延开。”
“别担心,我们会打败他们的。”约瑟夫说。
“你会反抗的。我能预见到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但并不总是会即将发生。从目前来看,芭特勒人的胜算很大。人们在未来的一千年里都会惧怕科技。暴君将改变人类文明。而且还有更凶残的暴君将出现。”
约瑟夫心里咯噔一下,就像空了似的。“我们明白这场斗争的重要性,祖母。我们将会为了人类的灵魂、人类文明的未来而战。我们决不会放弃。”一想到那些迷信的傻瓜,他就怒火中烧,“我会把那些野蛮人打倒,狠狠地踩在脚下。”
德莱格打断了他的话,用门泰特特有的冷静口吻说:“诺玛,你已经预见到了,但你对预见到的事情并不确定,是吗?”
“是的。”她说。
“所以你描述的只是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如果我们打败了芭特勒人,改变了大众的思维模式和普遍认知,你预见的未来就不会发生,对吗?”
“你说的很对。”
“因此,”德莱格继续道,仿佛在完成一个数学论证,“我们必须打败芭特勒人。”
“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目标。”约瑟夫说。
诺玛向后隐入缭绕的美琅脂香料气体中,不再回答这两个人的问题。
运用人类的想象力,可以成就伟大的事业。然而人类性情善变,这些成就也有可能会被摧毁。
——托勒密,德纳里实验室17-224号报告
在与户外隔离的实验室穹顶外缭绕着具有腐蚀性的气体。这种气体似乎对托勒密有催眠作用。他很喜欢盯着外面看,任凭自己的思绪畅游。然而痛苦的回忆总是撕扯着他的思绪。他痛恨那帮走入歧途的芭特勒人,更痛恨他们那个变态的疯子领袖。
文波特总裁在德纳里这颗充满有毒气体的星球上建立了一个研究机构,这里是一个受保护的堡垒,集结了最优秀的科学家共同研究如何对抗那些反科技的傻瓜传播无知和恐惧。
托勒密把视线从团团褪色的毒雾中移开,将注意力转移到命令的实验室里,看着干净的合金装置和透明的强化玻璃营养罐。营养罐里装着从转化失败的领航员尸体上取下的活体大脑,这些大脑比平常人的要大得多。
托勒密在他的母星天顶星上曾有一个自己的研究中心,与他最好的朋友兼研究伙伴埃尔钦博士一起工作多年。埃尔钦博士是来自特鲁拉的生物科学家,他在神经—肌肉—思维电路连接方面有创新性发明,帮助托勒密在肢体替换方法上取得了重大突破。那段时光多么美好,多么快乐啊!
尽管埃尔钦是利用从违禁半机械生化人科技中收集到的信息而取得进展的,但托勒密仍然孜孜不倦地投入到科研工作中(显然,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并深信他的研究将会造福于全人类,任何 理智 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他觉得他可以帮助那些被截肢者或者瘫痪者,并且很高兴能够将曾经被人憎恶的科技应用到对人类有益的领域。托勒密相信科学是中立的,如果被善良的人使用——比如他自己,将会帮助很多人。反过来如果被邪恶的人利用,则会造成巨大的伤害和破坏。
的确,过去的托勒密十分天真,根本不了解仇恨和恐惧的力量。尽管他的特鲁拉搭档心存疑虑,但托勒密还是诚心诚意地为曼福德·托伦多献上了一副全新的假肢,完全能够以假乱真代替他失去的双腿,帮助他更好地领导芭特勒组织。托勒密相信,通过向曼福德展示先进科技的益处,可以软化他那颗太过强硬的心。
但托勒密万万没想到他的好心竟给自己惹来大祸。在曼福德的命令下,狂热而野蛮的芭特勒人冲入他的研究中心,烧毁了实验室,并强迫他亲眼目睹挚友被活活烧死。曼福德以这种残忍而变态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必要的”教训。
托勒密的确受到了教训,逼得他走上了一条令那些恶魔意想不到的道路。德纳里的这些实验设施比他在天顶星实验室里的还要复杂。在这里,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工作,也无需为资金或别人的窥视而担心。他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转化失败领航员的大脑被装在营养罐里,只见罐子里冒着气泡,散发出一种类似臭氧的酸味。淡蓝色的电流液体为大脑提供营养,引导大脑思考,并通过扬声器发声,尽管领航员的大脑并不太健谈。
这些大脑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起初,他们自愿成为领航员,但香料气体过度饱和,引发变异过量,导致他们的身体无法承受。尽管如此,这些得到强化的大脑仍然愿意为约瑟夫·文波特和人类文明的未来效力。他们明白芭特勒人给人类造成的巨大威胁,也甘愿成为捍卫文明的强大武器。
为了取得进一步的进展,托勒密把思维电路植入进自己的后脑,使他与这些脱离肉体的大脑进行直接交流。他感受到一种混沌模糊的感觉,进入到一种十分混乱的思维中。这些领航员的大脑脱离了原本的肉体,失去了活力,十分迷茫,仿佛失去了方向感。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
托勒密虽没见过他们本人,但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他感受得到他们转化失败后思维和肉体上的感觉。其中一个脱离肉体的大脑叫亚比多·欧内尔,他十分渴望能成为领航员,以至于比其他人更难接受转化的失败。他变得颓废沮丧,甚至绝望,但托勒密的实验室让他的大脑活了下来。
亚比多的同伴中还有一位转化失败的女领航员,叫辛肖普。托勒密想起了她志愿成为领航员那天的画面,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一头黑发,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而托勒密也看到了女孩变异后的样子,在美琅脂香料气罐里的她,变成了一个可怕而丑陋的怪物。辛肖普因为没能达到领航员应有的智力加速状态而转化失败,差点儿死去。如今,辛肖普成了生物液体容器里一个闪闪发光的灰粉色大脑物质,与思维电路和维持生命的营养液导管相连接。
这时通向穹顶的气闸门突然打开,发出咝咝的声音,研究基地主管诺非走了进来。这个矮小的特鲁拉男人穿着一套贴身的白色无菌服走了进来。在无菌的德纳里实验中心里,所有研究人员都十分注重清洁,这是他们的第二天性。
由于塞琳娜·芭特勒圣战期间的种种丑闻,特鲁拉人成了众矢之的,遭到世人的鄙视和唾弃。但他们仍是杰出的科研人员和生物工程师。文波特总裁需要极富想象力的天才,所以对任何聪明之人都不会抱有偏见。野蛮的芭特勒人认定诺非的研究“不可接受”,陷入危险的他被文波特从塔利姆星救了出来,如今负责管理整个德纳里研究中心。
托勒密也有自己的计划,他打算建立一支可怕的新半机械生化人军队,把芭特勒人打得一败涂地。眼下他在德纳里专心研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投入,发誓要打败那些野蛮的芭特勒人,阻止他们破坏人类文明。
“我的工程师团队已经将十多个旧的半机械生化人躯体翻修一新。”诺非说。他脸部的皮肤上有一大块白斑,看上去像是被喷溅出来的实验化学品漂白了一样。“现在就等着用你的领航员大脑与其连接并进行测试了。”
托勒密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高兴,说:“古老的泰坦威武强大,但我们可以做得更好。等曼福德·托伦多看到它们时,我希望我们的半机械生化人对那些野蛮人来说,不仅仅是昨日的噩梦。他手下那些迷信的莽夫都是人类社会的累赘,如果不除掉他们,我们会被拖入黑暗的深渊。”说完他连忙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诺非朝托勒密露出亲切的微笑:“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我的朋友。之前因为他们不喜欢我的研究,就把我关进了监狱,还要杀了我。”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吓得忍不住浑身颤抖。那么多科学家都被那些愚昧无知的蠢货杀害。多亏了文波特,诺非才得以逃脱,但其他特鲁拉的科学研究者都被堵住了嘴、束缚住手脚,所有可能引发问题的研究项目都被禁止了。可科学的本质就是研究,自然会引发问题。
“我们的新泰坦时代将会证明我们已经从先人的错误和失败中吸取了教训。这些领航员的大脑发达且优异。他们不会像原先的泰坦那么狂妄傲慢。相反,他们会成为进步的守卫者。”
诺非点点头,十分赞同托勒密的观点:“我已经派工程师们对半机械生化人的躯体外形进行改造,装上了有装甲保护的核心体,以及更精良的武器系统,比先前的装备更先进、更现代化。我们还开发了新的合金薄膜,能通过机械系统增加动力传输。”说完,他露出了骄傲而自信的笑容。
托勒密沉思道:“如果阿伽门农将军和其他泰坦能始终怀有崇高目标,而不是大肆破坏,也许泰坦时代能够成为真正的黄金时代。”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听说过泰坦阿贾克斯的故事:他的战斗躯体巍然庞大,单枪匹马就能镇压住一场行星起义。”托勒密眨了眨眼睛,看着营养罐里平静的领航员大脑,其中包括亚比多·欧内尔和辛肖普的大脑。“这些思维开阔的大脑绝不会堕落得野蛮和凶残。”
但托勒密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有时残忍的暴力是正当且必要的,他常幻想如果自己能穿上那副巨大的机械躯体,能使用多臂和利爪将可恶的芭特勒人撕成碎片,就像小孩子扯下苍蝇翅膀一样,他会怎么做。
托勒密永远也不会忘记埃尔钦博士那凄厉的惨叫,不过也许 曼福德的 惨叫声能抹去埃尔钦那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的可怕声音。
诺非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们新设计的躯体外壳不仅更强大,还将更加灵活。原先的泰坦使用最先进的科技打造自己的身体,但几个世纪过去了,他们的工程技术几乎没有任何进步——他们也根本不需要。但我们的科学家们愿意在工程技术上进行革新。”
托勒密补充说:“在初始领航员大脑的驱动下,只要给他们正确的引导,他们将会组成一支超级强大的军队,必将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凝视外面的毒雾,不免想到了自身的脆弱。他永远无法像新的半机械生化人那样勇猛无比,大战四方。尽管他十分渴望能够上战场,拼死搏杀。不过曼福德·托伦多对他的伤害是 私人恩怨, 所以托勒密打算亲自报仇。
“一旦我们改进完善思维电路和手术过程,诺非,你和我也应该变成半机械生化人。”他叹了口气,“因为必须得有人正确地引导他们,并灭掉芭特勒人狂热叫嚣的气焰。”
这位特鲁拉主管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禁发出尖利刺耳的咳嗽。“我的身体条件并不完美,远远不够标准。但我对我的身体还挺舍不得的,所以我不想把自己的大脑放进那些机器里,不管机器有多精密。再说——”他指向那些躁动着且因变异而增大、仿佛正急切地等待着被放入机器躯体之中的大脑,“再说眼下,我们有这么多的备件可供使用,足够让我们完成任务。”
人类和机器有本质上的不同。令我觉得奇怪的是,双方都竭尽全力地想去模仿对方。
——校长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在门泰特学校最早期的讲座
从与世隔绝的门泰特学校前往兰帕达斯的首府埃姆勃克,路途格外艰难。一听曼福德要召见自己,吉尔伯图斯本可以乘坐学校的私人应急飞机立刻前往,只需约两个小时便可到达。但这位门泰特校长并不着急,因为他害怕曼福德会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如果那位芭特勒领袖怪罪他来得太晚,他大可无辜地指出,虽然科技先进的交通工具速度更快,但他宁愿不用。艾丽丝·卡罗尔发出曼福德传召的一天之后,吉尔伯图斯才抵达这座外观朴素的芭特勒总部大楼。埃姆勃克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乍一看,会让人觉得十分古朴,有田园气息,令人不由得想起遥远的纯真年代。但在吉尔伯图斯眼里,这里破旧而落后。他年轻时生活在繁华而美妙的机器之城科林,那里的一切都完美、整洁而高效,而此地与那美好的乌托邦相去甚远。公共卫生、电力和交通都早已过时,且渐渐老化、衰败。
自从建立了门泰特学校之后,吉尔伯图斯就研究了人类对塞琳娜·芭特勒圣战的看法。从客观上说,他十分清楚思维机器的危险和缺陷,以及带给人类的过度压迫和痛苦。他也知道伊拉斯谟并不了解情感上的痛苦有多么深刻、多么复杂。然而吉尔伯图斯亲身体验过先进科技的显著优越性。要是芭特勒人能在保持人性的同时接受科技的进步,那该多好……
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可不敢提出来。
阿纳莉·艾达荷站在曼福德的办公室外。虽然这位剑术大师认出了吉尔伯图斯,但她还是警惕而戒备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打量他是否对曼福德有威胁。校长一脸严肃,冷静沉着,他知道阿纳莉永远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逻辑和理性是强大的武器,但如果武器持续不断地被愚昧和无知磨耗,再利的锋刃也会变钝。
“托伦多大人要召见我。”吉尔伯图斯怕阿纳莉不知道,于是说。
阿纳莉站到一旁,让吉尔伯图斯进去,并对他说:“是的,他是要召见你。我们一直在等你。”
曼福德坐在一张大软垫椅上,看上去就像位坐在长凳上的法官。一张大桌子挡住了他失去的双腿。吉尔伯图斯直面这位芭特勒领袖,但他的注意力却被站在石墙边的一个可怕战斗机器人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强大的战斗机器人模型,双臂上装备了强化的武器系统,还有保护性的电路和利刃。机器人的面部传感器发出黯淡的光,表明机器已被激活,并有了意识,只不过目前处于低能量状态,且机器人全身都被粗重的铁链绑着。
吉尔伯图斯知道战斗机器人力大无穷,足以挣断这些铁链。所以这些铁链更多地是为了让曼福德心安,而不是束缚。这位芭特勒领袖只是想让别人看到战斗机器人是他的俘虏,证明自己的强大和优越。
秃脑袋、脸色苍白的迪肯·哈里安站在战斗机器人旁边,似乎在直面自己的恐惧。哈里安总是看着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就像随时要发动暴力似的。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脉冲剑的剑柄。毫无疑问,这位执事认为如果战斗机器人挣断铁链,攻上前来,他有能力保护好曼福德。
吉尔伯图斯无视这个战斗机器人的存在,专注地看着曼福德。此时,曼福德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这是一个强大的战斗机器人,校长。”曼福德说,似乎觉得他需要解释一下,“不过它已经被打败了,就像它那个有名的同类,独立机器人伊拉斯谟一样。”
阿纳莉·艾达荷站在吉尔伯图斯身后,时刻准备着在必要时迅速毁掉机器人。阿纳莉对吉尔伯图斯说:“吉奈斯的剑术大师学员们正在练习与这些机器人战斗的技巧。我们杀了成千上万的机器人……每个弄到手的机器人都被我们消灭了。”
“我认得这些机器人,”吉尔伯图斯说,“我们在门泰特学校研究过这些战斗的机器,让我们的学生对人类的敌人能够有更深刻的了解和分析。”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但您要求我们把所有的机器人都毁了。可这个机器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个战斗机器人是我有意弄来的,”曼福德语气冷硬地说,“我要用它来向帝国宫廷和所有萨鲁撒·塞康达斯的人们——事实上,是向全人类——展示人类在各方面都比计算机优越。进一步证明奥米诺斯、伊拉斯谟和他们的那些低等同类都是真正的低等机器。”曼福德怒视那个战斗机器人,仿佛在期待它的回应。但那个机器人没有任何反应。
吉尔伯图斯缓缓点了点头,深知无论芭特勒领袖说什么,他都得表示赞同。“我的门泰特们在为您效力的过程中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事实上,他们已经证明无数次了。”
“你要派出一个门泰特给萨尔瓦多皇帝再展示一次。这个被俘虏的战斗机器人仍能正常运转,并作出反应。我们打算把它运到皇宫里,并在所有人面前让门泰特与思维机器下金字塔棋。你确信门泰特真的能打败这个机器人吗?”虽然曼福德的声音依然平静,语气却暗含着威胁。
吉尔伯图斯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没人能够绝对预测出一个策略游戏的结果。不过是的,我的门泰特拥有跟思维机器一样的能力。凭借人类的直觉,门泰特将会比机器人更占据优势,在竞争中获胜。”
曼福德对吉尔伯图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果然如我所料。这将是一次重要的展示,一场人类与机器人的较量。”这样的挑战也曾经上演过,曼福德正在打造一场精彩而壮观的场面,不过最终什么也证明不了……但吉尔伯图斯清楚地知道这位芭特勒的领袖会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校长,从你的学校选出一名门泰特,跟我一起去萨鲁撒——要挑一个能打败思维机器的人,让所有人都亲眼见证。这个机器人知道如果它输掉了比赛,我们就会摧毁它。”
执事哈里安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摧毁它。”
“反正机器人最终也赢不了咱们,所以它的毁灭是必然的。”吉尔伯图斯很清楚,如果被选中的门泰特 没能 打败机器人,曼福德会羞愤难当。那个输了的门泰特学生会被杀掉……而那个战斗机器人无论如何都会被摧毁。
芭特勒领袖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这个机器人想活下去吗,门泰特?它有生死的意识吗?”
吉尔伯图斯盯着机器人,说:“它只是个机器——它什么也不想。它根本没有灵魂。不过这种机器人具有很强的防御能力和自我保护程序。它会竭尽全力让自己不受损伤。”
吉尔伯图斯从这个战斗机器人的设计和结构上可以看出,这东西是在科林建造的。在这个战斗机器人存储器核心的某个地方深藏着某些记忆,也许它甚至认得吉尔伯图斯,记得 他 在伊拉斯谟身边生活时的情景。假如这个战斗机器人是人类的话,它也许会花言巧语、百般哄骗,乞求能活下来,甚至会不惜揭露吉尔伯图斯危险而隐秘的过去,以求保命。但战斗机器人对人类的权术伎俩和钩心斗角完全不了解。
当吉尔伯图斯盯着那个被铁链捆住的战斗机器人看时,他注意到执事哈里安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显然对他有所怀疑。
尽管吉尔伯图斯对他的学生们很有信心,但他不会冒险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芭特勒的狂热信徒艾丽丝·卡罗尔——去做这种愚蠢且吉凶难测的事情。“我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会令我骄傲的,托伦多大人,但既然我本人在此,我愿意亲自接受这项任务。”他面露微笑,看向阿纳莉和哈里安,然后看向曼福德,不再理会那个被捆住的战斗机器人。“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立刻出发。”
曼福德高兴地说:“很好。埃斯康航运公司已经派来了一艘飞船,正在轨道上待命呢。”
埃斯康航运公司船队中并没有豪华型飞船,但罗利·埃斯康将几艘飞船里的船舱进行了改造,让曼福德·托伦多能够拥有豪华的套房,而不是简易的客舱。奥尔班斯校长被安排到一个不太奢华的船舱里,与曼福德隔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两人虽是政治上的盟友,但并非朋友,也并无什么交往——这正合他们二人的心意。曼福德认识到了人类思维智力的价值,知道人脑具有跟思维机器相媲美的能力,但他同时也对吉尔伯图斯信念的纯洁性表示怀疑。
这位芭特勒领袖喜欢独处,以便独自冥想和祷告。虽然忠心耿耿的阿纳莉想常伴他左右,但有时候曼福德不想被人打扰,只想凝神冥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另外当他被噩梦缠身时,也不想被阿纳莉看到。阿纳莉这位剑术大师对曼福德十分崇拜,毫不犹豫地服从曼福德的每一项命令。但曼福德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弱点。他知道阿纳莉永远不会鄙视他,但他并不想让她担心。
阿纳莉把曼福德送到了他的船舱。曼福德没有双腿,于是便用双手撑地走进舱室里。尽管阿纳莉并不介意抱着他,但他并不想什么事都依赖别人。阿纳莉站在门口等着,可曼福德却叫她把门关上然后离开。“我一个人没问题。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你的。”
阿纳莉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我就是要待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的。”
曼福德关上了舱门,等他终于独自一人,摆脱那些好奇目光时,他把那本不许任何人看的邪恶书卷拿了出来。多年来,他一直在研究伊拉斯谟那些骇人听闻的文章,对书里的内容既着迷又恐惧。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沉浸在他最邪恶对手的思绪中。曼福德手里这本书是臭名昭著的独立机器人的日记,这本危险的邪恶之书是在科林被毁后的废墟残骸中找到的。
曼福德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忍不住想看。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记住了大部分的内容,但每次当他读到伊拉斯谟关于屠杀无辜人类囚犯的冷静评论时,仍不由得感到憎恶和反感。 实验 。那个恶魔机器人竟然将活人进行解剖,让他们经历痛苦的折磨,以分析和研究他们的反应,并使用测量装置记录下他们的不安、恐惧,甚至憎恨。机器人还研究人体各部位和器官死亡的光谱图像,利用纳秒级的监控设备观察和监控受害者被杀的过程,企图通过这样的手段看到人的灵魂,以证明或反驳灵魂的存在。
曼福德比任何人都痛恨伊拉斯谟,但他还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读着日记里的那些文章,想知道那个阴暗而充满好奇的机器人从人类身上研究出什么结果。经过数个世纪的研究和调查,伊拉斯谟为何还是没能证明人类有灵魂呢?曼福德觉得实在费解,且令人不安。
伊拉斯谟以它那冷静的机器思维方式,对自己的信念始终坚定不移。曼福德一想到此,就汗毛直竖,直打哆嗦:不!机器人不可能有信仰,更没有灵魂!机器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像人类。机器人是人工制造的,而不是神创造的。没有一个机器人能理解人性的美好、爱的纯真和人类的所有情感。为了保护自己的信仰,他低声念起芭特勒人的祷语:“人的思维是神圣的。”
一时冲动之下,曼福德用手撑地,来到舱室门口,打开了门。门一打开,他就看到阿纳莉站在那里,但并不感到惊讶。阿纳莉没有动,坚定不移地站在原地,整夜站在门口守护着曼福德。折叠空间飞行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但准备工作以及装船、卸货所用的时间比飞行时间还要长。
阿纳莉转过身,早已做好了准备,冷静地面对一切。“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曼福德?”
“带我去见战斗机器人,我要看看它是否绝对安全。”
“它很安全啊。”阿纳莉说。
“我想去看看。”
阿纳莉二话不说,就把曼福德抱起来,带着他沿着飞船的通道一路而去。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了飞船下层的一个区域,这里被设计成了一个禁闭室,关押将要被流放的囚犯。
被铁链捆绑着的战斗机器人此时变得更加无助。在执事哈里安的建议下,他们把战斗机器人的下半身拆下来,双腿卸掉,整个身子只剩下躯干、双臂和头部……看着有点儿像曼福德本人。为了在运输过程中保证安全性,他们把这个令人厌恶的家伙焊在了甲板上。
战斗机器人转过头看向曼福德。即使没有了下半身,而且武器系统已经失效,全身动弹不得,这个战斗机器仍然令人毛骨悚然。
曼福德转头看向他的剑术大师,说:“把我放下,让我单独面对它。”
阿纳莉有些担心和疑虑,但曼福德依然坚持:“我会小心,不会低估危险的。我又不是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不会有事的。”
阿纳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我不会走远的。”
曼福德用双手撑地向前靠近了些,但仍与机器人保持一定距离,让它够不着。
虽然机器人并没有采取行动立刻攻击他,但有可能像猎食动物一样潜伏着,准备蓄势待发……毕竟如果贸然进攻的话,机器人有可能会完败。
“我恨你,鄙视你,所有的思维机器都令人憎恶。”
战斗机器人那子弹形状的脑袋转过来看向曼福德,光学传感器发着光,但没有任何回应,看上去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恶魔。
曼福德想起了曾经生活在莫洛科星上的高祖父母。当年莫洛科星上的所有人都被思维机器放出的瘟疫杀死。整个莫洛科星变成了停尸房,死尸遍地,城市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人。思维机器的计划是等着尸体腐烂,然后把莫洛科这颗未受任何破坏的星球收为己有。曼福德的祖先却幸存下来,因为当时他们没在莫洛科……
“你当年奴役过人类,”曼福德对机器人说,“如今 我也要 奴役你。”
战斗机器人仍然没有反应。显然,这个战斗的机器并不健谈。
曼福德看着这台机器,心想他本可以给自己装上一副假肢,把生物附肢移植到他身上,把神经重新连接起来,令肌肉通过类似半机械生化人用过的思维电路灵活自如地动起来。他想起了送给他假肢的那两个科学家,两个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太天真,被机器迷惑了——其中一个叫托勒密,还有一个是他的搭档……曼福德忘了那人叫什么,不过他仍然记得那人被活活烧死时凄厉的惨叫。埃尔钦,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为什么科学家们总是认为缺陷必须被修复而不是忍受呢?曼福德知道他可以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他最可怕的秘密是,这种念头对他有多么大的诱惑。
曼福德盯着战斗机器人,既着迷又害怕。“我们会打败你,”他说,然后眨了眨眼睛,“我们 已经 打败你了。”他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而不是说服那个机器人。
曼福德痛恨自己对思维机器不由自主的迷恋,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拼命回想当年这些机器恶魔给人类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并以此来让自己保持强大的信心和力量,好抵挡住机器的诱惑。但他仍感到厌恶,因为他知道别人的意志力无法像他那么坚定。
约瑟夫·文波特继续明目张胆地使用思维机器,并继续引诱人类再次走向毁灭。曼福德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人类好不容易打败了思维机器,获得救赎,他决不能让别人把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扔掉。
“我们会打败你的。”他再次声音嘶哑地说。但那个战斗机器人仍无动于衷。
最终曼福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禁闭室,双手撑地利落地转身而去。这一次,他拒绝再让阿纳莉抱着他。
我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有些声音中蕴含着极大的智慧。但其他的声音只是干扰。我必须仔细辨认我听到的声音。
——安娜·科瑞诺,给她的哥哥罗德里克的信
安娜·科瑞诺在服下毒药经受痛苦的折磨之前,脑子里就已经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而这些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作为一个女孩,她经常跟人谈起那些声音,并不断重复脑子里的声音给她的建议。她的宫廷教师们认为那些“假想的朋友”只是小孩子的幻想罢了。
然而奥莱娜夫人却对安娜体贴入微。这位童贞皇后比宫廷里任何人都更了解安娜。有传闻说这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因为奥莱娜本该对她丈夫的私生女轻蔑痛恨才对,可这位老夫人却并没有把先皇朱尔斯·科瑞诺的轻慢和不忠怪罪到无辜的女孩安娜头上。
安娜只有十二岁时奥莱娜夫人对她说:“我发现了更多关于你亲生母亲的信息。”安娜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就是皇帝的妃子,因为她在生下安娜不久之后就失踪了。“你的母亲布丽吉特·阿奎塔斯不仅是皇帝的妃子,她还有女巫的血统,来自罗萨克。这就意味着你天生就与众不同,亲爱的安娜。你也许拥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能力。”奥莱娜夫人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相信你能听到那些声音。”
在皇宫的庭院里有一棵烟木,那里是安娜独有的藏身处。这棵烟木长得极为特别,有无数下垂的树枝和诸多树干,就像迷宫一般盘根错节。她的思维与这棵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树木相通,安娜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念控制这棵树的生长,使树枝任意变形。她把这棵树变成了自己的特殊堡垒,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进入这里。虽然后来奥莱娜夫人发现了安娜的这个藏身处,但老夫人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让安娜对奥莱娜夫人更加信任,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安娜在门泰特学校里,她有时能认出自己在哪儿,有时却恍恍惚惚,脑子里有许多模糊的记忆,但她知道这其中有很多都不是她自己的回忆。在她为了想成为圣母而吞下罗萨克毒药之后,脑子里便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安娜从昏迷中醒来后,她的脑子就像个万花筒一样,充满绚丽的色彩和迷人的图案,但这些图案和色彩都支离破碎,而且时空混乱。在一个记忆片段中,她看到自己跌跌撞撞走进了皇宫花园里一座私人小屋。她看到奥莱娜夫人在屋里,正赤身裸体地跟图雷·博莫科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是普世翻译委员会的主席,住在皇宫里避难。
翻译委员会想把人类所有的宗教都集中到一起,于是出版了一部正教巨著《奥兰治天主圣经》,结果被人们视为亵渎神明,引起了轩然大波。愤怒的公众甚至想把这些译者都撕成碎片——事实上,不少译者都被杀死了。剩下的几个译者和学者逃到了皇宫,得到了皇帝朱尔斯的庇护。
安娜亲眼目睹博莫科袭击奥莱娜,吓得尖叫着逃跑,并大声呼救。后来,皇帝朱尔斯强迫她眼睁睁地看着躲在皇宫里的那些译者被处决,那可怕的场面给幼小的安娜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伤疤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丑陋,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当年博莫科很可能并不是在 强奸 ……
记忆的万花筒又出现了变化,安娜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门泰特学校,正在研究复杂的数字表、图形和巨大的闪灯网格,网格里的灯光按照某种顺序闪烁不定,这种顺序只有门泰特或思维机器才能识别。安娜一眼就看出了灯光闪烁的模式。
她吓了一跳,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 现实 当中。
她想起罗德里克把她送到兰帕达斯,让她能够在校长奥尔班斯的指导下进行训练。她努力尝试着融入门泰特学生当中,这些训练的确有助于让她学会提高专注力,并且分析和理清头脑中无数的声音。当安娜清醒的时候,她开始变得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她想起了如何与人交流,如何进行愉快的谈话,而不是一个人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或者一连串数字和名字中无法自拔。随着记忆万花筒的图像又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安娜突然回想起兰帕达斯学校里三百六十二名门泰特学员的名字。记忆的图像继续改变,这次她想起了门泰特学校过去无数的毕业生:总共两千六百四十一人。她脑海里滚动着每个门泰特毕业生的名字,但她毅然把那些扰人的名单抛开,告诉自己现在没必要去想那些东西,可以等以后再说,把那些名字按照字母或时间顺序,或者按出生日期和出生地等等进行排列。
万花筒再次转动,向她展示出一些她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东西。她看到了萨鲁撒·塞康达斯皇宫里的壮观美景、琼楼玉宇还有嫔妃的房间——皇帝朱尔斯还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安娜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般模样,她意识到这段记忆直接来自她的 母亲 。她顺着一系列尘封已久的记忆,认出了脑海中出现的那个女人是年轻的布丽吉特·阿奎塔斯,她小时候住在罗萨克的悬崖城里,生来便拥有女巫的血统,后来被她的父亲接走,离开了罗萨克。她和家人搬到了埃卡兹,那里也有茂密的丛林。
一幅幅记忆的画面迅速闪过,转眼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安娜看到了她的母亲——实际上也是 她自己, 因为这些记忆早已与她融为一体。布丽吉特参加了选妃,成为了皇帝的女人,并引起了皇帝朱尔斯·科瑞诺的注意。安娜听到了过去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低语:朱尔斯跟布丽吉特缠绵之后,对她甜言蜜语,许下海誓山盟,但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些承诺犹如镜花水月一般,全都是空谈。
在服下姐妹会的毒药之前,安娜从来没亲身经历过这些记忆。而现在,这些记忆以残碎片段的方式在她脑海中一幕幕地浮现。不,她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样成为圣母,但罗萨克毒药为她打开了记忆的大门,解封了许许多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其他那些试炼失败的姐妹都没出现她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都仍处于昏迷中。但安娜在脑海中看到了其他的女巫——比如她母亲的母亲,以及之前的无数代先人,她们有的参加过圣战,有的被思维机器压迫——她仿佛坠入了一条长长的记忆隧道,弄得她云里雾里,头晕目眩。这些都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女性祖先的记忆,她们的所见所闻和所感不知为何总是时常出现在安娜的脑海里……
每当安娜对课程感到厌倦,或者觉得门泰特的练习对她来说太简单,实在无趣时,她就会进入到那些记忆中,随机地体验先祖们的生活。有些先人的生活似乎比她自己的经历有趣得多,但有一位祖先的人生经历最为特别——两个多世纪前,那个女人被思维机器抓住,成为俘虏,然后慢慢被折磨致死——痛苦程度难以想象。那可怕的记忆令安娜实在难以承受,于是立刻将记忆关闭。
她想起了希隆多·内夫,一个皇宫里的御厨,年轻英俊,潇洒迷人,总是给她做很特别的点心和糖果,而他对安娜的柔声细语比蜜糖还甜。安娜渴望被人珍爱,于是对希隆多痴情迷恋,陷入了初恋的激情中。她对希隆多一往情深,为了跟他在一起,不惜放弃一切。他们本可以一起私奔,过着平淡而简单的生活。但她的两个哥哥粉碎了她追求浪漫爱情的梦想。希隆多很快就产生了动摇,相信自己并不爱她。而他这么容易就放弃,不敢为捍卫他们两人的爱情而抗争,令安娜十分痛心。从此希隆多就消失了。
然而安娜脑海中、记忆中的朋友要忠诚得多。尽管她对许多深奥的事情了如指掌,但她根本不关心现实中的琐碎事情,比如今天是哪年哪月哪天,或者她在门泰特学校待了多久。这些信息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罗德里克和奥莱娜夫人好像最近来看过她……是吧?她不记得了。
又一天的训练结束了,安娜像往常一样跟学生们一起吃饭。有些学生想跟她交朋友,而另一些学员则躲着她。大部分门泰特学生都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不理会别人。
到了就寝时间,安娜便在自己的私人房间里睡觉。许多学生都在学校宿舍里跟别人合住,但安娜是皇帝的妹妹,理应拥有自己的房间。她并没有提出这一要求,但学校还是为她准备了一间。此刻,安娜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只是因为就寝时间到了,而不是因为她觉得累想睡了。四周一片漆黑,安静而孤寂,她终于能够集中精神……
奇怪的是,她听到耳边传来清晰的低语,那声音透着博学,且抚慰人心。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竟然是个 男人 的声音,而且说的话也很奇怪:“你好,安娜·科瑞诺。我是你的朋友,我能帮助你。”
安娜笑了笑,但没有睁开眼睛。她不知道这段记忆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位逝去先人在她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跟她说话。
“我能增强你的思维能力。”那个声音继续说,而且听起来友善、有力而自信。安娜十分渴望能有个朋友。“我可以教你如何组织自己的思维,让你的头脑变得更加清晰—— 如果 你允许我探索你脑海中各种思维的通路和隐秘小径的话。让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吧。”
安娜很喜欢这个男人的声音,于是又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静静地倾听他的想法、承诺和建议。当她在睡梦中时,仍然听着那抚慰人心的声音。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收到曼福德的召唤之后,便离开了学校。在此期间,伊拉斯谟则继续待在它那隐秘的柜子里,作为一个没有躯体、孤零零的存储器核心,它寸步难移。
但他在门泰特学校的各个角落都设下了电子监视线路,还安装了微型间谍眼和接收器,通过这些设备,他可以观察全校的学生,偷听他们的谈话,了解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虽然这跟亲身体验不一样,但与眼前一片漆黑、与世隔绝相比,也算聊胜于无了……就连吉尔伯图斯也不知道这个聪明的机器人其实已经渗透到学校里的各个角落。伊拉斯谟还偷偷在监视范围区内增加了许多隐秘的防御措施。吉尔伯图斯有时难免有疏漏,没有发现它的小伎俩。
现在伊拉斯谟想要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常年监护它的吉尔伯图斯要离开学校几周,跟随芭特勒领袖一同前往萨鲁撒·塞康达斯。于是机器人伊拉斯谟有足够的时间与安娜·科瑞诺共处,帮助她取得重大进步。是的,他愿意冒这个险。等吉尔伯图斯回来,伊拉斯谟早已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一切。
通过偷偷安放在安娜床边的微型扬声器,伊拉斯谟终于可以跟这个有趣的年轻女孩说话了。它不肯向安娜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而安娜也不需要知道。人类的历史故意把原本独立而充满好奇心的伊拉斯谟妖魔化,把它扭曲成一个恶魔,所以伊拉斯谟不想吓到安娜。它选择的声音能让人感到平和而安心。安娜是个聪明的女孩,渴望能够提高自己的心智,并且想要找到一种方法将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有序地拼凑起来。
但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有个朋友。
“好好休息吧,安娜,”它说,“我们明天再继续讨论。”它期待着今后与安娜有更多的交流。
聪明的导师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授给学生。
——圣母瓦莉娅·哈克南
当拉奎拉带着一众新门泰特姐妹回到瓦拉赫九号星时,她惊喜地发现瓦莉娅·哈克南回来了。
大圣母如释重负。尽管瓦莉娅很年轻,但她是拉奎拉最信任的门徒之一,而且她很需要瓦莉娅。当年在罗萨克,拉奎拉亲自指导和训练年轻的瓦莉娅,悉心培养她,对她委以重任,甚至让她进入姐妹会的核心圈子,告诉她关于姐妹会用计算机储存和分析育种记录的秘密。
瓦莉娅才能出众且野心勃勃,愿为姐妹会学校倾尽全力——拉奎拉甚至考虑过让她成为自己的接班人……但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令一切都改变了。
拉奎拉知道瓦莉娅生性坚强而冷酷,所以她毫不惊讶瓦莉娅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甚至在没有其他姐妹协助的情况下,独自经历苦炼的痛苦和折磨。在寒风凛冽的兰基维尔,也就是多年前阿莱特姐妹招收瓦莉娅的地方,瓦莉娅独自吞下了特制的毒药——最终成为了圣母,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拉奎拉总能看到她身上的无限潜能。
然而这个哈克南家族的女孩也有阴暗的一面。她对自己家族有着过分的忠诚,这一点完全掩饰不住,足以令大圣母心怀疑虑。尽管如此,拉奎拉心知她可能别无选择,因为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拉奎拉最近在兰帕达斯突然身体不适,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健康危机,这次突发事件再次提醒她死期将至,命不久矣。她强撑着自己苍老的身体,勉强维持自己脆弱的生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能再活几年还是几天,她需要明确地指定自己的继任者。她创立和发展起来的姐妹会正处于令人不安的动荡时期,分裂成两个敌对的阵营。她认为这种分裂就犹如致命的伤口,她已经无心也无力再使伤口愈合——甚至不知道这伤口还是否有可能再愈合。
造成分裂的原因不仅仅是权力斗争或理念上的不合,更多地是 个人因素 。多洛蒂娅成为圣母后,发现自己竟然是拉奎拉秘而不宣的外孙女,并强行将她与自己的母亲分离,害得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从此她便对大圣母和姐妹会的无情心怀怨恨,于是冲动之下,多洛蒂娅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姐妹会因此分崩离析。
仇恨的情绪造成了一连串附带的伤害!
拉奎拉在瓦拉赫九号星重建学校的同时,也在思考挽救姐妹会的最好办法,如何将两个残缺的阵营修复在一起。尽管她脑海中其他记忆喋喋不休,杂音不绝,但并没有提出任何有用的见解。然而有几个更响亮的声音在召唤拉奎拉,要她加入到她们当中,成为永恒的亡灵,让这些问题自行解决,她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也许她应该认命投降,指定多洛蒂娅成为她的接班人,并将两个阵营合二为一。有了皇帝的认同和祝福,姐妹会将会团结一心,成为牢不可破的整体。也许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正教姐妹们会欢迎瓦拉赫九号星上大部分有才能的姐妹加入……
如果不选择多洛蒂娅,那么瓦莉娅也许是她唯一的希望。
当拉奎拉拥抱重新回到姐妹会怀抱的瓦莉娅·哈克南时,她感到一股崭新的活力。年轻的瓦莉娅露出骄傲而自豪的笑容,说:“我终于又找到您了,大圣母,不过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还带来了我的妹妹图拉。我在兰基维尔对她进行了一些训练,您很快就会发现她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意志专注而坚定。”
拉奎拉看向图拉,那个女孩的眼睛苍白得如同冰川上的冰。“瓦莉娅为你设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但我永远欢迎新人的加入。”拉奎拉依然保持着温和的面容,同时伸出干枯的手拍了拍年轻女孩的肩膀,并使用大圣母的一切技能仔细观察图拉脸上细微的表情。要说这两姐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个妹妹的行为举止比她姐姐更激烈、更狂野。
拉奎拉认为这个女孩 需要进一步的磨砺,有朝一日她将会成为姐妹会的一件利器 。
大圣母不在的时候,瓦莉娅和图拉很快就在瓦拉赫九号星安顿下来了。虽然拉奎拉还没正式接收图拉成为新学员,但瓦莉娅已经开始培训她的妹妹,向她展示自己的技能。其他一些学员也在一旁观察和学习。拉奎拉很欣赏瓦莉娅的积极主动,她会为了姐妹会的利益,尽一切努力实现自己的抱负。
十名新的门泰特姐妹走上前来,加入到姐妹会中,带着一丝隐隐的失望和沮丧看着瓦拉赫九号星上的新设施。在她们离开姐妹会前往兰帕达斯接受奥尔班斯校长的强化门泰特训练之前,她们一直住在罗萨克,那时的姐妹会人数众多,蓬勃兴旺。而如今,重建的姐妹会学校只有约瑟夫·文波特提供的简陋房屋,以及与罗萨克茂密的银紫色丛林截然不同的荒凉景色。瓦拉赫九号星上的一切都比罗萨克古老而壮观的悬崖洞穴要原始得多。
但至少姐妹会幸存下来了, 拉奎拉心想。而且我们将会 重建姐妹会 。新的门泰特姐妹会中最聪明的一个姐妹——菲拉,始终站在大圣母身旁。拉奎拉注意到瓦莉娅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刚刚回来的门泰特姐妹,似乎在判断这些人是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她不由得注意到菲拉与大圣母的关系尤为密切,于是看着菲拉的目光也不自觉变得冷酷了许多。
拉奎拉确信瓦莉娅会意识到像菲拉这样的 门泰特 圣母拥有她没有的技能——而且是十分有用的技能。虽然竞争可以激发这两个女孩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但也会导致两人产生摩擦,甚至会造成又一次危险的分裂。这是大圣母决不允许的。她要出面调解,确保让这两人成为盟友。如果能将瓦莉娅和菲拉这两人的能力结合起来,她们将会组成一个比多洛蒂娅那帮人更强大的团队。
拉奎拉住在校区的简易房里。这些简易房虽是新的,但四处漏风,远没有罗萨克的洞穴那么温暖和舒适,更没有荣耀而悠久的历史。但这种情况会改变的。也许将来终有一天,姐妹会还会回到罗萨克,或者也许瓦拉赫九号星会发展成地位重要的姐妹会基地。
休息过后,拉奎拉换了件长袍,走到外面,微弱而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感到神清气爽,能够以更加饱满的精神继续面对自己要承担的责任。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完成……这些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她不甘心带着未尽的心愿而死去。但她必须面对现实。
在校舍外一大片清冷且脆弱的蓝绿色草地上,她看到瓦莉娅和图拉在练习武术,其他姐妹聚在周围观瞧。这两个哈克南家的女孩虽然年龄只相差七岁,但她们的身高和体型都差不多,既苗条又灵活。
从之前的测试中,拉奎拉得知哈克南家族的血统很适合与育种计算机预测出的家族血统相结合。学校里的门泰特姐妹人数不多,而且鉴于她们抢救出的罗萨克育种记录资料有限,所以眼下还无法进行育种基因预测。
拉奎拉很清楚,她需要把藏在罗萨克丛林里的那些精密计算机取回来。计算机里储存的数据库里包含了帝国各个贵族以及其他重要家族的遗传基因数据,绝不能丢失。那些血统档案能让她手下的专家找出最佳基因配对。现在是时候把那些东西取回来了,瓦莉娅的回归是个意外的收获。因为当初是她把计算机拆解并把所有零部件都藏起来的,那么如今就需要她带领一个小队把所有东西都取回来。
拉奎拉看着哈克南家的两姐妹在进行格斗,她们的动作灵活而迅速,这些动作是瓦莉娅和她的哥哥格里芬一起切磋研究出来的。两个年轻的女孩向对方发起进攻,双方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佯攻、有躲闪,动作优美流畅、快如闪电,仿若精心排练的复杂舞蹈。只见两人同时朝对方冲去,图拉从瓦莉娅身前越过,一个翻滚平稳落地,而瓦莉娅也朝相反的方向翻滚落地。两人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再次攻向对方,同时飞身跃起,冲上前去,完全没有理会周围观战姐妹的惊喘和欢呼。
拉奎拉认为哈克南家族的基因也许能在育种配对上起很大的作用。但她并不认为瓦莉娅能够当适合育种的情妇——因为她太过独立、强势。然而那个漂亮的女孩图拉却是育种配对的完美人选。
瓦莉娅和图拉背靠背站着,各自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同时转过身,手脚并用攻向对方。瓦莉娅击中图拉两拳,同时踢中了图拉的腹部,同时自己的脖子也被图拉狠狠砍了一下。接着她们又背靠背站着,各自向前迈一步,然后转身朝对方攻击,如此反复了三次。拉奎拉意识到这是一场非致命的决斗练习,每次她们都会尝试用不同的方法朝对方进攻。
拉奎拉之前在罗萨克见识过瓦莉娅惊人的战斗能力,而现在她的速度和灵活又有了显著的提高。如今瓦莉娅不仅熟练掌握了在姐妹会学到的技能,作为圣母还拥有了更强大的控制力,这一切使她的能力更为出众且令人惊艳。她能够控制自己的肌肉和反射,能精确掌控每一个动作。显然,图拉从瓦莉娅身上学到了不少,因为她俩有着同样的直觉和速度。如果携手作战,她们两人足可以给对手致命的打击。
两个年轻女孩结束了她们的即兴对战,一些观战的姐妹立刻围上前去,向瓦莉娅讨教格斗的技巧,而图拉则站在一旁,看上去安静而害羞。瓦莉娅看了一眼大圣母,然后提高嗓门说:“当我在姐妹会接受训练时,我看出我们的姐妹中有些人很有格斗的天赋。那时候,所谓的格斗训练只是一些非正式的身体控制练习,但如今她们应该学习更多的格斗技巧。”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说:“我们的姐妹比任何类型的战士都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和反应,所以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种优势,并且进一步扩展优势。我们需要增强自身能力,保护自己不受外部的威胁和攻击。毕竟我们的姐妹会已经遭受过一次残忍屠杀了。”
拉奎拉走上前去,问:“你有什么建议?”
瓦莉娅拨开挡在眼前的黑发,说:“还记得我们的那些门泰特姐妹是如何轻易地被帝国军队杀死的吗?她们面对那帮残忍而野蛮的士兵是多么无助,毫无招架之力!”
大圣母边听边思考着:“姐妹会的使命是提高人类自身的能力。训练不仅包括身体上的,也包括心智上的。而心智上的能力是通过身体上的良好锻炼来提高的。个人的战斗训练会让姐妹会更加强大,我同意这个说法。”
“我们的敌人绝对料想不到我们还有强大的战斗能力。”瓦莉娅站在自己的妹妹身旁,两人共同面对着年迈的大圣母。“不知您可否允许我们向其他姐妹展示我们的战斗技巧。”
“当然可以。每个人都是整体的一部分。制订一个你认为合适的训练方案吧。不过首先,我有另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她伸出手臂,说,“来,瓦莉娅,跟我来。”
二人穿过草地时,年轻的瓦莉娅搀扶着拉奎拉,但其实没有她的搀扶,拉奎拉自己也能走。她从瓦莉娅那里需要的支持远不止被搀扶这么简单。
年迈的大圣母继续说:“依照我的命令,你将罗萨克的电子育种记录藏了起来。尽管那些新的门泰特姐妹正在记忆那些不完整的纸质书卷记录,但这远远不够。即使我们手上现有的资料十分详尽,她们也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把这么多的数据一页一页地记下来,这样的话,我们更大的目标是无法实现的。”
瓦莉娅看出了大圣母的意图,眼睛里闪烁着难掩的骄傲。“您是想让我去罗萨克把藏起来的计算机取回来,带到瓦拉赫九号星这里是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大幅度提升我们工作的速度。”她嘴唇一弯,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继续说,“同时也会证明多洛蒂娅和她那一派的人并没有获胜。”
拉奎拉坐在一张长椅上喘口气,歇息一下。“那些计算机害得许多姐妹无辜惨死,也令姐妹会出现了巨大的分裂。但那些计算机是必不可少的,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把它们交出去。多洛蒂娅永远也找不到那些计算机,永远也证明不了它们的存在,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绝对找不到。等我们再次拥有计算机之后,我们必须加倍小心,绝不能让秘密泄露出去。”
瓦莉娅眯起眼睛,说:“我最擅长的就是保守秘密,同时也擅长完成需要完成的事情。我会替您把它们取回来的,大圣母。请您相信我。”
“是的……是的……我当然相信你。你带最出色的几个姐妹去罗萨克,把咱们的东西取回来……而且一定要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瓦莉娅关切地问:“难道有什么危机吗?”
“危机总是有的。只是现在我太老了,瓦莉娅,我老了,也累了。”
凡寻求生命意义的人,都走在愚者的旅途上。人生没有任何救赎的意义或价值。
——半机械生化人将军阿伽门农,《泰坦时代》
在厄拉科斯城的一条小巷里,沃立安·厄崔迪仍跟菲利普斯船长挤在人群中,在嘈杂的赌场里待了快一个小时。
赌场里满是赌徒、瘾君子和喝着烈性香料啤酒或昂贵外星球烈酒的酒鬼。这里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灰尘味儿、美琅脂香料味儿和从密封性差的回收卫生间里透出的尿味掺杂在一起的味道。沃尔直皱眉。真正的沙漠工人绝不会这么粗心大意,让水分白白浪费。他那穿着靴子的双脚动来动去,想找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让受感染的脚趾不那么难受。
格里芬·哈克南曾经常出没于这种地方,不顾个人安危,拿钱到处贿赂别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打听到沃立安·厄崔迪藏在沙漠什么地方……
菲利普斯船长想窃听赌场里这些人的谈话,盼着能找到一个供应商,能以比奇米特更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美琅脂香料。到目前为止,菲利普斯一直沉默不语,但此时,他看向沃尔,然后朝侧边点了点头。沃尔装作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香料啤酒,同时瞥向船长所指的方向。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奇米特,只见他正跟联合商业公司的矿工们聊天。
“他绝对是在朝咱们这个方向靠过来……这肯定不是巧合,”菲利普斯说,“我是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挪过来的。”
奇米特把沾满灰尘的蒸馏服兜帽撂下,露出蓬乱的头发,悄悄从人群中穿过,假装没看见他们二人。
“如果他决定降点儿价,咱们就不需要找别的供应商了。”船长继续说,“奇米特狡猾得很,但他是这些供应商里最不狡诈的一个。至少他从来不卖稀释了的香料给我。”
“要不咱们先别搭理他?”沃尔问。他猜测奇米特刚才压根就没想到他们会转身离开,他可不想失去菲利普斯这样的大客户,更不想把自己的客户拱手送给竞争对手。“让他知道知道,他必须得做出点儿让步,才能把我们拉回来,你看怎么样?”
菲利普斯跟他的同伴碰了个杯,点点头说:“这是个很好的谈判策略,真有你的,沃立安·开普勒。”
开普勒 。这个假的姓氏在沃尔听起来仍然有些别扭。他真想把全部真相告诉船长,但他还是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他们想叫酒保再给他们来一杯酒,这时,身后响起一个虚情假意的声音:“既然你们两个还在这里,那就说明你们还没找到别的供应商。还想要香料吗?”
沃尔和船长转过身来,看着笑嘻嘻的香料商人,他们的酒杯还是空的。菲利普斯冷淡地对那个商人说:“我们确实还没 找好 别的供应商。”
奇米特拍了拍船长的后背,一双不聚焦的蓝眼睛直视着他,说:“你走运了,老伙计。我跟我的一个哥们儿聊了聊,他手下的工人在沙漠深处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香料矿,现在刚回来。当然,这些美琅脂是属于联合商业公司的,不过他也可以拥有一部分,怎么说来着,啊,可以自由支配。他把香料送到了镇上的一个仓库,打算把属于他的那一部分进行拍卖。但如果那样的话,就得经过很多道手,比如检查人员、包装人员、运输管理人员等等,所有这些人都得分一杯羹。为了省去这些麻烦,我说服他把货按照一个合理的价格卖给你——如果我们能迅速达成协议的话。你也知道,香料这生意可是变化不定的。”
船长生硬而冷漠地哼了一声,似乎心怀不满,而沃尔认为这种反应并不可取。“合理的价格?那你们的报价究竟是多少呢?”
奇米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利润率、设备损耗和仓储费等等,然后又咧嘴一笑,给出了一个所谓的折扣价,只比菲利普斯船长最初提出的价格稍微高了一点点。最终交易达成,奇米特保住了面子,而菲利普斯也以可以接受的价格得到了香料。两人终于叫来酒保,给他们三人再倒一杯香料啤酒——酒钱是商人付的。
菲利普斯船长喝完酒,似乎并没有喝醉,他看向沃尔,说:“咱们最好赶紧运货装船,因为气象卫星显示明天早上会有沙尘暴,我可不想被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们匆匆穿过尘土飞扬的城市,沿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回走,这里的人好像很讨厌走直线似的。沃立安和菲利普斯船长遇到了一群长袍上满是尘土的沙漠人,他们聚集在一辆破旧的运输船周围,这艘船降落在一个倒塌仓库附近的空地上。
沙漠人迅速而整齐划一地朝前走,就像一群蚂蚁在悄无声息地完成一项任务。他们肩并肩走进运输船的货舱,然后沿着坡道回来,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具用聚合物防水布松散包裹着的尸体。
菲利普斯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既害怕又厌恶。沃尔知道这群人在干什么。“出事了,船长——从船上飘出的橙色烟尘来看,那些应该都是香料工人的尸体。香料开采总是事故频发。”
“我知道,”菲利普斯说,“但我以为大部分的事故和死亡都是由沙虫造成的。”
“沙虫并不是沙漠中唯一的危险,”沃尔说,“我记得有一次事故是由于一个密闭的废气舱从一个香料开采机上被运走了。这个废弃舱里满是密闭的有毒废气,犹如一个死亡陷阱。”他朝那些被沙漠人迅速带走的尸体点了点头,说:“那艘运输船在厄拉科斯城上空到处飞,寻找街上的尸体,不管死去的人是被砍死的还是被枪杀的,或者因为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而自杀的。”
当尸体全部被从货舱里搬走之后,那些沙漠人立刻开始搜尸体的衣服,但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找到,显然那些受害者身上的东西早就被搜刮走了。
菲利普斯摇了摇头,说:“可惜这些人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在这里,任何东西都不会浪费,”沃尔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许认为这些尸体会被丢弃在沙漠,扔进乱葬岗之类的地方。但我要告诉你的事情,鲜少有人知道。有传言说,这些沙漠里的人对水极度渴求,他们会把尸体进行蒸馏,取出肉体里的水分。”
菲利普斯看起来惊骇又恶心,但沃尔知道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沙漠人必须这样做。“船长,我们有选择的自由,可以离开这里,但这里的许多人没有这个机会和选择。如果他们死在厄拉科斯,就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尸骨无存。”他觉得心里很沉重,就像胸口被什么压住了一样。
为了不让格里芬·哈克南的尸体遭受同样的命运,沃尔将其尸体送回了家,让这个年轻人可以被亲人葬在家乡的土地里。
格里芬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有些不自量力,盲目地寻求报复。沃尔明白为什么格里芬把哈克南家族蒙受的耻辱归咎于他,但这个年轻人本不用送命的。
我实在无能为力,救不了他, 沃尔心想。而哈克南家族的人依然对他恨之入骨。难道这就是沃尔活了一辈子落下的结果吗?厄崔迪家族将永远活在仇恨的阴影中,难道这就是他留给后代的遗产吗?
他是令人憎恶的半机械生化人泰坦阿伽门农的儿子,但沃尔脱离了残暴的泰坦,成为最伟大的圣战英雄。他赢得了科林战役的胜利,将思维机器彻底打败。但他也要为他的徒弟阿布鲁尔德·哈克南蒙受耻辱而负责。阿布鲁尔德受到了控告,整个哈克南家族也因此而没落,失去了贵族的名誉和地位,并被流放到偏僻荒芜之地……
他真希望能带着格里芬的尸体去兰基维尔,面对他的家人,向他们亲自解释发生的一切,而不是只写封简短又隐晦的信。但哈克南家族已经恨他入骨,没准儿会当场杀了他。他即使温言劝慰,也会被认为是居心不良,故意在他们伤口上撒盐。然而不管怎样,他逃避自己的责任是真,这是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否认的,无论这个事实有多么令人痛苦。
菲利普斯船长惊惶不安,赶紧转过头不去看那些被油布包裹着的尸体。“赶快离开这个星球吧,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货船从厄拉科斯起飞,驶向在轨道上等待的纳尔干航运公司的空间折叠飞船。沃尔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本能地观察飞船仪表盘以及船长的一举一动,不过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在沃尔漫长的人生中,他总是尽力做正义之事,无论做什么都十分慎重,以免日后后悔。但在两个多世纪的人生旅途中,他做了太多错事,令自己悔不当初……这些事情一直萦绕在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一块块碎片。在圣战结束后,他功成身退,并尽力消失在人们视野和历史中。但历史并不放他走。他自己的记忆也紧抓着他不放。
无论他去哪个星球,他都能看到过去的痕迹,以及未来他想要改变的事情。对没能救下格里芬·哈克南的歉意,以及对哈克南家族的伤害——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记忆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犹如幽灵一般在他耳边低语。
沃尔不知道如果他完全从帝国消失会有什么后果。他将如何定义自己的人生的目标和意义呢?几十年来,他一直是一个斗士——在多数人眼中,他是个英雄,但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却是个卑劣的坏人。他留下的是无数的死亡、毁灭和梦想的破灭。一直以来,他尤其遗憾的是失去了两个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莱洛妮卡,她死在了萨鲁撒·塞康达斯,享年九十三岁,那时圣战还没有结束。另一个是他亲爱的玛丽拉,他在开普勒与她结婚,并跟她一直生活在那里,看着她亲爱的妻子慢慢变老……直到皇帝萨尔瓦多强迫他离开开普勒,再次消失。他想带着玛丽拉一起走,但她最终选择留下跟她的儿孙们在一起。
每当想起这两个女人以及跟她们所生的儿孙们,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几十年前,莱洛妮卡令他疏远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并远远离开他们的生活。如今他也许已经有了许多孙子,甚至曾孙和玄孙,但他完全不认识。
自从格里芬死了之后,他一直留在厄拉科斯,没去任何地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既然没有目标,何不在活着的时候做些好事呢?至少这是他能够做到的。他并非生来就是被动的旁观者——也不可能永远都这么独自漂泊。他渴望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当满载香料的货船靠近轨道上的纳尔干空间折叠飞船时,沃尔一直凝视着舷窗外的星星,若有所思。签下合约成为一名自由的船员以来,他心里的内疚和罪恶感仍侵蚀着他的心,这次回到厄拉科斯,让他内心的痛苦有增无减。
沃尔下定决心必须治愈内心的伤口。为了他所有的后代子孙——不管他们在哪里——厄崔迪的家族姓氏永远比他本人更声震寰宇、名垂青史。
当货船进入空间折叠飞船的对接舱时,沃尔对菲利普斯船长说:“对不起,但是我有……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会尽快换一艘船离开。”
船长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很震惊,也很沮丧:“可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啊!要不我给你加薪?”他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要不你来当这个船长,我很乐意跟你换位置——我可从来没把这待遇给过别人,只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飞行员和船员。”
沃尔回答说:“不,这与钱或职位无关。”实际上,沃尔有很多钱,都分布在帝国无数的星际银行里,这是在他漫长的人生中积累的财富。“只是我……我有些以前的事情需要解决。我很抱歉这么突然地通知你,我不该这样对你。”
菲利普斯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但沃尔不肯透露更多。最终,船长叹了口气,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做这份工作简直是大材小用——我早该猜到你心里藏了不少秘密,足够写一本书了。”
沃尔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我的秘密不止够写一本书,而是足够写好几卷书了 。“也许将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菲利普斯伸出肌肉发达的手臂,搭在沃尔的肩膀上,说:“不用再找别的飞船了。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反正纳尔干航运公司掏钱。你打算去哪儿?”
沃尔思索了片刻,答:“兰基维尔。”
沙漠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即使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上一天一夜,日出时的地平线也跟前一天日出时的看起来一样,都那么遥不可及。
——沙漠格言
德莱格·罗杰特回到了厄拉科斯城,呼吸着干燥的空气。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门泰特,他专注地观察周围的细节,同时还对比了自己之前的经历,因为他来过厄拉科斯很多次了。
文波特总裁派给德莱格许多任务,其中之一就是让他监督香料开采业务。凭借他作为门泰特的专注以及对文氏集团的忠诚,他的到来令香料开采业务的效率大幅度提升,并且利润也大大增加了。
自从离开兰帕达斯学校之后,德莱格已经亲自训练了好几名门泰特学生。鉴于芭特勒狂热分子的反复无常,文波特总裁知道现在如果再派人渗透进门泰特学校训练实在太过危险。如果他冒险把自己的人送进门泰特,这些人很可能会被偏执而多疑的曼福德·托伦多发现,然后把他们杀了。所以最好还是让德莱格亲自教学生。
通过文氏集团的帮助,德莱格获得了一种能够有效提高思维专注力的新型药物——纱芙,并实验性地给他的一些学生小剂量服用。这种药物原本是由兰帕达斯的奥尔班斯校长所有,但他一直也没有使用。德莱格尝试着服用了一段时间,结果证明十分有效,但他打算循序渐进地使用,慢慢观察效果。
德莱格的几个学生作为联合商业公司的雇员在厄拉科斯工作,他门下的两个新门泰特来到太空港迎接他。德莱格没有客套寒暄,而是直接让他们在随他去公司总部的路上汇报目前的情况。第一位新门泰特是一个声音高亢的小个子男人,他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工作。“我们一直在研究厄拉科斯的天气模式,分析从文氏集团独有的新型气象卫星上传来的图像。这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但我们正在归纳出大致的模式。我们对风暴的预测准确率越高,就越能更好地规划香料开采的行动。”
“同时也能极大地减少设备损耗。”另一个门泰特说。此人个子更高,看起来更年长。
“在对付沙虫方面有什么进展吗?”德莱格问,“我们能提早发现它们吗?或者当它们攻击我们的香料开采作业时,我们能把它们赶走吗?”
“目前还没有进展,先生,”第一个门泰特说,“沙虫是无法阻止的。”
德莱格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微微点了点头。他接受了这一结论。“很遗憾。”
联合商业大楼里面十分凉爽,但空气仍然干燥。在这个密闭的建筑里一扇真正的窗户也没有,不过在会议室的墙上有一面假的落地窗,上面显示出一幅图像,有蜿蜒的海岸线和滚滚的海浪,天空中布满厚厚的雨云,土生土长的厄拉科斯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我们按照您的要求,带来了几个弗雷曼人。有些人本不愿来,但有一个人很好奇,说服了其他人。”
“一个好奇的弗雷曼人?”德莱格说,“这是个好迹象。”
六个满身尘土、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人围坐在房间里一张长长的桌子旁。德莱格·罗杰特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也无声无息地看着他。这六个人都有蓝中透蓝的眼睛,说明他们从小到大都接触美琅脂香料——这一点需要特别注意,得进行一下伪装,以免引起外星球人的怀疑。不过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一些沙漠人感到很不安,看到墙上所展示的海洋,心里既敬畏又惊恐。其中一个年轻人似乎比其他人对海洋更着迷,也更热情,似乎在鼓励同伴别害怕,打起精神来。由于他们都穿着布满沙尘的香料纤维长袍,他们的身体都被沙漠生存所必需的蒸馏服包裹着,所以德莱格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其中这六个沙漠人当中有一个是女的。
双方相互打量许久之后,门泰特开口说:“我一直想跟你们谈谈。你们是沙漠里的自由人是吗?”
一个脸形瘦削,下巴尖尖的年轻人看了他的同伴们一眼,然后站起来说:“如果我们被你那诱人的提议所俘虏,我们就不是自由人了。”
“可你们想听不是吗,不然你们就不会来这里了。”
“我们应该回到地穴去,”一个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弗雷曼人皱着眉头不悦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我也不属于这里。”那个尖下巴的年轻人说。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以为你们想要了解其他的世界呢。”
“我们有整个沙漠呢,这就足够了。”那个皱着眉头的弗雷曼人嘟囔着。说完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这些人中唯一的女子看向德莱格,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她是那么纤瘦,皮肤是那么粗糙坚韧,她的美丽被炎热和干旱的气候消磨殆尽。她的身体里没有多余的水分来填充她的胸部,身上的蒸馏服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女性的曲线也看不出来。
德莱格咯咯一笑,说:“我们没什么值得你们怀疑的。我们对你们热情而友好,为你们提供水,而你们也喝了。如果你们不想待在这里,完全可以离开。不过首先请看看墙上所描绘的世界。我们可以带你们去那儿。”他说,“还可以带你们去许多其他的星球。难道没有一个弗雷曼人想要到宇宙其他地方去看一看吗?如果你们没兴趣,尽管回到你们那恶劣的沙漠里去好了。”
“你们到底为什么叫我们到这儿来?”另一个年轻人问。
“因为你们一直在破坏我们的香料采集设备。”德莱格直言不讳地说,他说的是事实,但并没有指责他们,“你们还毁了我们好几架飞机,用沙子污染了电源组件,破坏了密封装置。”
尖下巴皱起眉头,说:“我们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情。你们根本无法证明我们也参与了。”
“我不在乎你们做没做这种事,”德莱格说,“就算我惩罚了你们,也还会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搞破坏。这就像一个人用一只手挡住沙子不让吹进屋里来,却把大门敞开着一样。”
“那为什么让我们来?”年轻女子问。
“请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德莱格说。
“名字是很私人的,不能随便告诉外人,”女子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德莱格微微一笑,说:“我给了你水喝。作为回报,想要知道你的名字,这不过分吧?”
那女子僵硬地笑了笑,说:“我叫莉莉丝。其他人如果愿意,也可以告诉你他们叫什么。反正我不害怕。”
德莱格又咯咯地笑了。“至少有一个人不害怕。”
“我叫塔雷夫。”那个尖下巴的男人说,他似乎是这几个人的头儿。其他四人也不情不愿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舒尔科(态度粗暴的那个)、班图尔、丘梅尔和瓦多克。
德莱格在房间里踱步。他自己也曾在沙漠的香料厂里待过。有两次,他甚至亲眼看到巨大的沙虫毁掉了没来得及带走的开采设备。他同意他的两个门泰特学生的判断,那就是这种庞然大物是没办法防御的。他从可靠渠道得知,弗雷曼人知道如何骑着沙虫穿越很远的距离。德莱格并不确定自己相信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相关的消息却有很多……
“你们的人一直在破坏我们的设备。我怀疑你们这么做是因为你们讨厌那些采集香料的外星球人。联合商业公司在厄拉科斯城出售许多必要的设备和基础用品,你们需要的话可以购买,不然的话,你们的部落就在沙漠里自生自灭好了。我认为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破坏我们的设备是因为你们无聊,无所事事,又躁动不安。你们破坏设备的行为既是一项娱乐,又是一种挑战。你们想做些什么,引起别人注意,让别人记住你们。”
德莱格观察他们的表情。这些年轻的弗雷曼人虽然防备心很重,却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他看到这些弗雷曼人黝黑且皮肤粗糙的脸上,以及幽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渴望的神色。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机会,一个发挥你们能力的途径。你们知道沙漠……沙漠并不是宇宙的全部。”他指了指那面投影墙,说,“你们难道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吗?比如一个有很多水的星球,你们可以浸在水里,徜徉水中,或者仰望天空,看着水滴从空中落下,如同风暴刮起的沙尘一般。”他听着那些人的窃窃私语,然后又朝那幅海景点了点头,“卡拉丹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星球,帝国里的其他人都不觉得那里有多与众不同。”
“怎么可能呢?”莉莉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简直入了迷,无法移开视线,“一个地方怎么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水!”
德莱格笑了笑,说:“这个叫做海洋。帝国里大部分星球上都有海洋——至少在大多数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有。你们不想去那个星球或者类似的星球亲眼看看吗?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让你们有机会看到除了厄拉科斯的沙丘以外更多姿多彩的地方和景色。”
“我才不信呢,”舒尔科说,“对我来说,我跟我全家在这沙漠里一直都过得挺好。”
塔雷夫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舒尔科被人揭了短,心虚地说:“我之前那么说只是为了附和 你, 但并不意味着我要完全抛弃沙漠。”
“如果你不想离开沙漠,那么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德莱格说,“要是你们愿意跟我们走,一年之后,假如你们想回家,我们可以把你送回来,到时候你们将会比现在更聪明、更有见识。”
“我想看大海。”塔雷夫说,似乎在试探其他人是否会出言反对。他天生具有领导者的风范和气质,但领导技巧和自信还有待磨练。“我们在穴地的时候,你们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嘛。”
他的同伴们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一直以来都听从塔雷夫的,也都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尽管每个人热情程度不同。舒尔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那我也去。”
德莱格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对他们说:“我不喜欢动不动就改变主意的人。我们给你们的任务很艰巨,但绝对会很新鲜刺激。其他弗雷曼人都没有这种机会。你们想成为第一批走出沙漠的弗雷曼人呢……还是想继续留在这里默默无名过一辈子呢?”
这一番话让舒尔科一下子有了自豪感,于是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向你保证,我会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我们几个会一直在一起。”
莉莉丝表现得很谨慎,依然有所戒备。“那作为回报,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德莱格笑着说:“做你们已经证明你们最拿手的事情——搞破坏。我们会训练你们的。在厄拉科斯,你们应该知道香料开采机是怎么运作的吧,但是带有霍尔茨曼引擎的太空飞船要比香料开采机复杂多了。一个人需要几十年的学习、再加上天生聪明的头脑才能理解折叠空间引擎的功能和工作原理,并且操控其运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这几个沙漠里的人,丝毫不掩饰话里透着的一丝轻蔑,“幸运的是,破坏这种引擎则不需要太多训练。”
瓦多克惊讶地说:“破坏?为什么你要我们毁掉你们的飞船呢?”
“我要你们毁掉我们的 竞争对手 ——埃斯康航运公司——的飞船。”
显然这个名字对弗雷曼人来说毫无意义。德莱格的两个门泰特学生却十分关注和警觉。德莱格换一种方式给他们解释。“你们不是有部落吗?部落里的人之间有竞争对手吗?”
“当然有,”塔雷夫说,“我们都有竞争对手。我可是耐布的儿子。”
“耐布的 第三个 儿子。”莉莉丝补充说。
“就因为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所以部落首领的位子永远也落不到我头上。”
“我们的公司也有竞争对手,那就是其他的航运公司。我们想用些手段害他们。”现在那几个沙漠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塔雷夫压低了声音,充满好奇和敬畏地说:“就算我永远也成不了耐布,那我也 将会 成为我们家里唯一拥有好多水的人,要知道水就是财富啊。”他看着墙上的图像,说:“我将会是家族里唯一看到过外面世界的人。”
德莱格点了点头,说:“首先,我要带你和你的同伴去科尔哈。我们将在那里指导和训练你们,给你们每一个人创建令人信服的新身份。由于你们来自厄拉科斯,所以你们不会出现在帝国的任何安全记录中。你们的名字和身份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和关注,但我们需要给你们贴上眼膜,好遮盖住你们湛蓝色的眼睛,不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表面上,你们只是普通的工人,精通基本的引擎维护,因为我们会教授你们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然后你们要偷偷调整某些关键部件和系统。埃斯康航运公司的安全性已经很糟糕了,有了你们的帮助,他们的安全情况会雪上加霜。”
塔雷夫看了看他的同伴们,又看了看那面展示着人造海洋的窗户。最后当他终于转过身面对德莱格时,门泰特看出这个小伙子眼里闪烁着饥渴的目光,他渴望看到新的风景,渴望从沉闷单调的沙漠中挣脱出来。“德莱格·罗杰特,如果你带我们离开这里,带我们去看不同的新世界,那我们就愿意为你做事,不就是破坏几艘飞船嘛,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从某种角度来看,历史——事实上所有现存的历史——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场既有赢家,也有输家的游戏。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门泰特学校内部备忘录
这是皇宫里的一场盛会。吉尔伯图斯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因为曼福德·托伦多正看着他。吉尔伯图斯被挡在一层层密不透风的金属墙后面,芭特勒人把他当成了驯兽表演的动物一样,在众人面前展示,这让吉尔伯图斯感到愤愤不满。
曼福德认为吉尔伯图斯既不是他的盟友,也不是跟他平起平坐的领袖,对他来说,吉尔伯图斯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件武器——一个方便芭特勒领袖达到目的的手段。或许除了他那位忠心耿耿的剑术大师以外,任何人——上到至尊皇帝萨尔瓦多,下到最底层的狂热追随者——在曼福德眼里都一样,都只是工具和武器。他看不起任何意志不如他坚定的人……而且也没有人能像他这么坚定。
曼福德已经明确表示,他希望他身边这位训练有素的门泰特能够证明思维机器的低劣。如果吉尔伯图斯没能赢得这场比赛,那么芭特勒人就会把失望的怒火发泄在门泰特学校身上。
吉尔伯图斯走进皇宫觐见厅的侧厅,他没有穿平常穿的校长套服,而是穿了一件简单朴素的门泰特长袍。尽管这是个侧厅,但也比门泰特学校的演讲厅要大得多。地板整洁干净,房间宽敞通透,形成了一个犹如角斗士竞技场一样的开阔空间,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吉尔伯图斯和战斗机器人就在这里进行对弈。
周围的座位上坐满了人,这其中有坐立不安的法官、来自各个不同星球且一脸严肃的大使,还有贸易伙伴、芭特勒组织的各位执事以及与曼福德签署了反科技盟约的有钱贵族。
皇帝萨尔瓦多坐在一个人造王座上,这是按照他真正的绿水晶王座仿制的。萨尔瓦多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显示自己对曼福德的所谓奇观壮举不以为意,没必要让他摆出气派的皇家阵势,开放皇帝的主觐见厅并且坐在真正的王座上。
吉尔伯图斯发现皇后塔布丽娜并没有出席。他在记忆中搜索皇后在皇宫里出现的场合和次数,发现大多数时候她都没有陪在她的丈夫身边。
罗德里克·科瑞诺坐在特别为他预留的座位上,距离对弈的桌子很近,可以看到金字塔棋比赛时的详细情况。他的妻子哈迪萨以及他们年幼的儿子和三个女儿都围在他身边,仿佛不是来观看下棋,而是来进行一次愉快的家庭出游。罗德里克一边对他的妻子轻声笑语,一边把他最小的女儿南莎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几位效力于宫廷的正教姐妹也来了,坐姿僵直地等待比赛开始。圣母多洛蒂娅在皇帝身侧,也许是在给他建议,也许是在向他解释游戏的细则。虽然萨尔瓦多了解金字塔棋的规则,但他下棋时从来没表现出出色的技巧和手段。
吉尔伯图斯环视众人,数了数与会者,瞬间就记下了在座每个人的身份。这里没人会为他的对手欢呼,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战斗机器人都将被摧毁。尽管这个机器人是个相对原始的型号,但吉尔伯图斯确信这个战斗机器人有足够的思维能力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命运。
吉尔伯图斯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前,拿出了一副棋。棋盘和棋子都比标准尺寸要大,以便坐在远处的人也能看到下棋时的情况。
失去战斗力的机器人被固定在棋盘上,丝毫没有挣扎,它的光学传感器在发出黯淡的光。它的两条腿之前被卸了下来,至今仍没安上,躯干被焊在一个金属板上。机器人的所有武器都被锯了下来,只剩下钝弊的残肢,让周围的围观者看着很放心。但实际上这个战斗机器人在很多方面都有致命的杀伤力,不过吉尔伯图斯并不想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我的对手致意。”吉尔伯图斯说。这位门泰特校长依然站着,以传统的尊敬姿态面对战斗机器人,这一举动引起了众人的不安和窃窃私语。
阿纳莉·艾达荷站在没有腿的芭特勒领袖身旁,而后者坐在了一顶铺着软垫的轿子上。阿纳莉剑已出鞘,准备随时与这个战斗机器人搏斗。
曼福德对众人说:“这是一场有灵魂的人类和没有灵魂的机器之间的较量。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而机器的思维是被诅咒的。我的门泰特——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校长,正式向邪恶的机器发起挑战,与它在金字塔棋上进行一番对战。人类并不需要复杂的科技来开发我们的潜能。我的门泰特将会证明人类在各个方面都比机器优越。”
吉尔伯图斯认为这种沙文主义的演讲根本没有必要。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赌注又是什么。他回溯古代人类的历史,回想起古罗马竞技场里的战斗,角斗士之间的相互搏斗,以及受压迫的宗教信徒和贪婪的掠夺者之间的对抗,但每个人都没有生存下来的机会。金字塔棋是另一种类型的生死搏斗,但他面前的战斗机器人就像当年的那些基督徒囚犯一样,注定难逃死亡的命运。
毫无疑问,无论胜负如何,曼福德都能想出冠冕堂皇的话作为回应。即使吉尔伯图斯输了,曼福德也不会失了面子,将会美其名曰这是一场“道义上的胜利”,而不是真正的胜利。如果他真输了的话,芭特勒人之后就会把矛头对准门泰特学校,泄愤报复。
但吉尔伯图斯并不打算输。他坐在棋桌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说:“作为挑战者,我愿意把下第一步棋的机会让给对手。”让机器人先走第一步,这对机器人来说是一个小小的优势。吉尔伯图斯想清楚地表明,他并没有作弊,或者占机器人的便宜。
罗德里克·科瑞诺坐在座位上,倾身向前,看上去很惊讶。而萨尔瓦多似乎有些不耐烦。曼福德没有想到吉尔伯图斯会做出这样的让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静观其变。他那古典而英俊的脸上带着自信的表情,表明他对这位门泰特校长有着十足的信心。
机器人将“狮子”向上移动了一步,来到了第二层战场。吉尔伯图斯则移动了有着英雄般面庞的“殉道士”,以阻止其前进。机器人选择用“婴儿”献祭。这一步棋吓坏了在场的观众,令他们感到惊惶不安,他们不由得想起了伊拉斯谟杀死了塞琳娜·芭特勒襁褓中的孩子那一幕——正是由于这一事件,引发了旷日持久的芭特勒圣战。
吉尔伯图斯用自己的“狮子”进行反击,杀到了第三层。他观察棋局的细微变化,十分专注地展开场景、制订策略,提前计划好了十几步棋,并想到了机器人可能会采取的所有对策。
思维机器又走了一步棋,只移动了一个步兵,这一步很出其不意。吉尔伯图斯抓住步兵,把它从棋盘上拿了下去。机器人采取下一步行动,跟吉尔伯图斯预测的一样;他完全看穿了机器人的策略。他的对手的确有很大的可能会获胜。吉尔伯图斯不得不调整他的计划。他开始有些冒汗,意识到机器人永远也不会表现出这种人类的弱点。
观众席中一位贵族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看来他也明白了机器人的意图,但大多数观众并不理解。吉尔伯图斯进行防守,但被机器人阻挡,令吉尔伯图斯选择的余地更少了。他看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但愿机器人没看出来。
机器人冷酷无情,不断阻挡和反击,把吉尔伯图斯逼到了最下层的一个脆弱角落里。观众们变得焦躁不安。吉尔伯图斯余光一扫,看到曼福德暴风雨般冷冽的表情。
吉尔伯图斯重新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比赛中。有一件事在座的人绝对猜不到,就连战斗机器人也不知道,那就是: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他经常跟伊拉斯谟下金字塔棋。那个独立机器人是个下棋高手,也是个经验老到的对手,在对弈过程中,伊拉斯谟让吉尔伯图斯磨练了战术,也教了他许多下棋的妙招。这个战斗机器人只是把下棋的规则编入了自己的程序中,但吉尔伯图斯知道如何利用这些规则确保自己取得胜利。
吉尔伯图斯又后退了两步,机器人每一招棋都朝着校长设下的陷阱迈进。皇帝萨尔瓦多看上去十分焦急,多洛蒂娅姐妹在他耳边低语,但无论多洛蒂娅怎么解释,皇帝都无法安心。吉尔伯图斯又走了一步棋,战斗机器人的反应正中校长下怀。
正在这时,门泰特突然跳出了自己设下的陷阱。他抓住了“狮子”,然后又连下两招,用他的一个步兵阻挡了“母亲”逃跑,并抓住了“母亲”。在接下来的三步棋中,他抓住了“大主教”,并把它粗暴无礼地扔到一边,彻底扭转了局面。
众人一阵欢呼。机器人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已成定局,但仍继续比赛。吉尔伯图斯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应对,朝胜利一步步迈进。他并不认为所有科技都应被蔑视和践踏,但他只是一个棋子,只能按规矩扮演自己的角色。尽管他对思维机器的看法十分矛盾和纠结,但他理所当然还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曼福德热烈鼓掌,并大声说:“门泰特校长证明了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机器不仅邪恶,而且已经过时,不值一提,远没有人类优越。它们已没有任何用处,可以尽数被摧毁,没有了机器,人类社会将会变得更好。我们完全可以在不受机器污染和腐蚀的情况下,提升自己的能力。”阿纳莉·艾达荷大步走上前。她手里拿着的并不是平常使用的利刃剑,而是经过改良的脉冲剑。这种剑曾经在圣战最紧张、最激烈之时被剑术大师用来对付机器人。阿纳莉出手给了战斗机器人致命一击,将脉冲剑刺入机器人的身体,破坏了它的凝胶电路,导致能量外泄,激起阵阵火花。动弹不得的机器人浑身抽搐,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阿纳莉从身后取出另一件武器——一个沉重的合金锤子,然后用锤子把机器砸成凹陷的废铜烂铁,周围人的欢呼声越来越响亮。
吉尔伯图斯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实际上,整个比赛除了能给曼福德·托伦多提供煽动人心的借口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而吉尔伯图斯明知道这样,却心照不宣。
阿纳莉砸完机器之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退后了几步。她一手拿起脉冲剑,一手拾起沉重的锤子,对吉尔伯图斯笑了笑,说:“干得好,校长。”
吉尔伯图斯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称赞,但在内心深处,他把胜利归功于自己的导师伊拉斯谟。
人类永远都是那么令人困惑,又那么迷人。难怪他们需要这么多不同的情绪来为他们所有不理智的行为编造虚假的理由作为解释,使其变得合理化。
——伊拉斯谟,实验室笔记
在吉尔伯图斯离开门泰特学校前往萨鲁撒·塞康达斯期间,独立机器人伊拉斯谟利用他安装在门泰特学校各个角落的间谍眼观察学生们的日常行为和活动。学生们刻苦勤奋,认真听从学校导师和管理人员的教导,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正确的焦点上,并遵守校长的课程安排……他们从没想到过,他们遵循的指导方针和基本理念是来自于一台被人憎恶和唾弃的思维机器,而且这台思维机器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们。
伊拉斯谟很享受这种讽刺,但也觉得很沮丧。在思维机器统治帝国的几个世纪里,伊拉斯谟一直都是一个痴迷于钻研的科学家,亲自进行各种实验。他操纵人类实验对象,以了解事实真相为名对人体进行残害和折磨,并认为这是件十分令人兴奋的事情。在很多实验中,吉尔伯图斯都是伊拉斯谟的帮手。那样的时光真是美妙至极。
人类实验对象并不愿意参与实验,但在科学的历史长河里,有什么实验动物会为了获得更多的知识而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呢?在他的研究过程中,伊拉斯谟偶然发现了一句老话:剥下猫的皮有很多种方法,但哪种方法猫都不喜欢。那些被他剥了皮的人类(字面意义上的)也不喜欢这种体验,但是……
如今,这个机器人存储器核心被关在柜子里,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躲在这个避难处里远程观察学生。他看到一群学生围在一张不锈钢解剖桌旁,桌子上放着一条爬行动物——沼泽龙。这条龙只是个死了的标本,身长足有两米,背上有多刺的脊和一层叠一层铠甲般的绿色鳞片,还有弯曲的牙齿,利于钩住猎物。
伊拉斯谟专注地看着,并且放大了图像,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小机器人助手们也努力地在校区围墙外安装了间谍眼,这样它就可以看到所有被沼泽猎食动物捕获到的学生。他监视着每一次这样的练习,计算学生出事概率——是的,他自己也承认,他想看到血腥的攻击。他想看到正在受训的门泰特学生是如何自我防卫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学生在与沼泽龙的直接对抗中取胜过,尽管这种非同寻常的对抗只出现过两次。
此时,在实验室里,学生们正在用手术刀和带锯齿的切割工具在沼泽龙的鳞甲背上切开一个口子。伊拉斯谟真想亲自参与进去,站在他原先那副流动金属身体里,或者哪怕是笨拙的战斗机器人身体也行。他想起了他过去那副体型优美的身躯,和那双精致灵巧的银色双手,那双手可以操纵任何复杂的工具。
就个人而言,它还是想利用活人解剖获得更多新的知识。要想分析人体反射和对疼痛的反应,还有什么比活人解剖更好的方法呢?处于极度痛苦中的活人还可以为它提供最佳的情绪反应数据。它可以观测实验对象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他们的眼神中既透着恳切的乞求,也包含极度的恐惧。然后,他会看到他一直想要寻找的东西——一种明显的变化,那是人在死亡来临之前,失去希望时的心如死灰。
这时,学生们扒开沼泽龙的肌肉纤维,取出它的内脏。那沼泽动物虽然已经死了,但肌肉还是本能地抽搐,长长的嘴突然合上,想要咬住猎物。一名学生吓得猛然闪开,那头死去的沼泽龙差点儿把她的手咬掉。但尽管如此,那弯曲的牙齿还是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深红色的咬痕。
伊拉斯谟专注地看着那咬痕。他知道沼泽里的爬行动物唾液中含有致命的细菌。这个咬痕很可能导致这名学生出现伤口感染,然后进一步恶化成坏疽,最终她会出现发烧症状,在极度痛苦和神志不清的呓语中死亡。伊拉斯谟真希望学校的医疗队不要治疗她手臂上的咬伤。因为它想研究由疾病引起的神志不清对增强门泰特的心智有何影响……这将会非常有意思。
它把视线切换到另一组间谍眼上,看着满屋子的新学员正在仔细阅读一页又一页的随机数字,然后按照导师的要求根据记忆把这些数字背出来。这个练习能帮助他们模仿机器的性能,组织大脑思维(只不过思维机器从来不需要练习)。许多新学员没能通过这一关,于是被淘汰,离开了学校,而其他通过这一关的学生则留下来继续接受训练。伊拉斯谟很欣赏这些学生的毅力和决心,毕竟人类大脑由于十分软弱和混乱,有着许多缺陷和弱点。
伊拉斯谟认为它所有的基本思维技巧都是自然具备的。很久以前,他和许多其他机器人一样,都是被奥米诺斯编写了程序,然后为同步帝国服务。奥米诺斯这个计算机永恒体被数百个星球同步复制,每个独立的存储器核心都通过更新飞船数据(比如沃立安·厄崔迪驾驶的飞船)来保持信息同步。
伊拉斯谟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一次幸运的意外。它意外掉进了科林的冰川裂缝里,在那儿被困了一个多世纪,在此期间,它无事可做,只能思考自己的存在,开拓自己高度进化的人格。等伊拉斯谟被救出来时,它已经变得跟其他任何独立机器人都不一样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它想要开始做更伟大的事情。它遭遇的苦难是必要的,这样才能把它变成一个非比寻常且极具创造性思维的机器。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现在的处境跟之前的遭遇很像——被困住,没有躯体且无能为力。但吉尔伯图斯可以随时救它。
到如今,他俩已经躲藏了好几十年,不让那帮野蛮人发现,但时间过了太久,伊拉斯谟担心他的监护人已经堕落,甚至对跟他同种族的人类产生了同情之心。看来他俩是时候该离开兰帕达斯了,换个环境,并为吉尔伯图斯创造一个新的身份。芭特勒人狂妄自大,虽然很有趣,但也很危险——而且危险性越来越大。
吉尔伯图斯以保护皇帝的妹妹为借口,已经在门泰特学校周围建造了更坚固的防御系统。校区四周围着高墙,而且想要穿过迷宫般的沼泽来到校区也并非易事。校区的大门都上了门闩,着陆场面积小,所以十分安全。沼泽湖的岸边设了电子和物理防御设施,另外湖里还有危险的肉食动物。
但在伊拉斯谟看来,这些还不够。
这个机器人存储器核心利用微型无人机铺设了先进的管道路径,并安装了无数隐藏的高强度功率发射器,建立了一个大范围的网格,可以射出微波脉冲,使敌人丧失战斗能力。尽管如此,他仍时刻戒备,没有放松一丝警惕。
伊拉斯谟继续专注地在学校里四处游荡。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开始还对学生们的一举一动十分感兴趣的伊拉斯谟,此时却感到有些无聊了。在一间教学室里,有七名门泰特学生正盯着一面墙壁瞧,墙上投射出光点,以预设好的网格序列方式依次闪烁着,这种序列模式十分复杂,学生们正在解读这种序列模式。只见灯光就像随机的静态显示一样不停闪烁,学生们要努力预测出灯光闪烁的序列。大部分学生都失败了,没能分析出来,只有一个人识别出了正确的序列,那就是有趣而令人着迷的安娜·科瑞诺。它看着安娜的嘴唇在动,正在喃喃地说出答案。
对于一台思维机器来说,时间是无限灵活的,每一秒都能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但此时的伊拉斯谟选择加快时间,放慢自己的思维,让孤独的一天在眨眼间过去。当它再度清醒过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安娜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现在,有趣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它外部的传感器检测到沼泽地里的嘈杂声,有嗡嗡的虫鸣、叽喳的鸟叫、动物求偶时的声音、被猎食动物逮住时的尖叫声、大型动物走过灌木丛里的沙沙声,还有尖齿鱼游过桑格罗夫树丛沼泽时水花飞溅的声音。
伊拉斯谟把视线转移到安娜的住处。现在她每天晚上都盼望着上床睡觉,以为每当她躺到床上时,安置在身旁墙上的小型扬声器里就会传来声音,她会听到一个男人抚慰人心的声音,并回答他的问题。
“再跟我说说你的爱人希隆多·内夫。”伊拉斯谟说。
年轻的安娜谈起那个令她神魂颠倒的宫廷御厨时,情绪变化无常,时而激动,时而冷漠。在伊拉斯谟看来,这个宫廷厨子充其量只不过是供安娜排遣寂寞和空虚的男伴,显然配不上像安娜这样雍容华贵且卓越非凡的女性。
“萨尔瓦多扼杀了我们的爱情,”安娜声音哽咽地说,她很高兴能有个同情她的听众,“他把希隆多赶走,硬生生把我们拆散了。”
“我敢肯定他是真心为你着想。”伊拉斯谟劝慰她说。
“不,我哥哥只想保住自己的王位。他把希隆多杀了,我知道!”
伊拉斯谟倒是希望如此,如果安娜真发现了萨尔瓦多把希隆多杀死的证据,伊拉斯谟很想看到安娜得知此事后的反应,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听到她绝望的尖叫,感觉一定会很有趣。“再跟我讲讲你哥哥的事吧。”他说。
安娜在昏暗中眨着眼睛,问:“哪个哥哥?罗德里克,还是萨尔瓦多?”
“两个都说说。咱们有的是时间。”
安娜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讲起了她两个哥哥的情况:比如罗德里克和萨尔瓦多两人的出生日期和身高、他们各自妻子的名字、罗德里克四个孩子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从安娜沉闷的语调中,伊拉斯谟可以看出她十分想念自己的亲人。
随后,安娜突然缓过神来,问:“你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你不是我脑海中的记忆吗?这些事情你不是应该都知道吗?”
“我是你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相互交谈。”伊拉斯谟想起了吉尔伯图斯当年作为它的学生,对它是多么的忠诚和崇拜。他们两个无话不谈,聊起来就没完;他们还一起下金字塔棋,一直到深夜;他们一起对各种各样的人进行实验,并一起研究实验结果。“安娜,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你是我见过的最迷人、最有趣的——”他本想说 人类样本, 但立刻停住了,而是说,“——年轻女孩。我想让你成为我最特别的门徒。”
它想起了门泰特学生们解剖的那条沼泽龙。将来有一天,如果伊拉斯谟有了一副新的躯体,他就可以亲自使用工具和设备,更深入而仔细地研究安娜的大脑,解剖和分解她的大脑,以帮助她……或者至少能够让伊拉斯谟自己对人类的思维有更多的了解。
“我想成为你从未有过的朋友。”
她惊讶地屏住呼吸,说:“我一直都想要个朋友。”
安娜继续介绍她的两个哥哥以及奥莱娜夫人。她把奥莱娜当作了自己真正的母亲。她告诉伊拉斯谟她十分想念萨鲁撒的皇宫,想念皇宫花园的一棵枝条盘根错节的烟木树以及隐藏其下的特别避难所。
说着说着,安娜突然哭了起来。伊拉斯谟本可以简单地安慰几句,让她感觉好受些,但它没有这么做,而是始终保持沉默,继续仔细观察。最好能让这种情绪继续发展下去,让它可以继续研究她这种情绪的走向。
是的,安娜的确是个独特而令人着迷的年轻女孩,它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的大脑被放在实验室的桌子上,被完全切开的样子。
过去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我们同在,但只有那些有敏锐洞察力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姐妹会格言
叛徒多洛蒂娅和她的正教姐妹们已经脱离了拉奎拉的教义,因为她们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先进技术,不管这种技术人类需不需要。瓦莉娅知道,这就是多洛蒂娅的盲点。当她假装与多洛蒂娅成为朋友时,她注意到这个女人的眼神和言语中有种令人不安的非理性情绪,似乎游走在理智和疯狂的边缘。多洛蒂娅曾被派到兰帕达斯观察芭特勒运动组织的行动,这一去便是数年。在此期间,多洛蒂娅的心被芭特勒人的信仰毒害了。
难怪多洛蒂娅总是会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像一条毒蛇一样攻击姐妹会。
与正教姐妹不同,瓦莉娅并不鄙视和排斥先进的科技,她认为科技只是一种工具,可以帮助自己达到目的,也可以帮助姐妹会成功实现目标。鉴于育种记录计算机的复杂和强大的预测分析能力,她认识到学会掌控和利用这些顺服的思维机器是十分必要的。另外,那些详尽的数据库能够让她追踪到厄崔迪的血脉。科技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瓦莉娅要利用任何可用到的武器实现自己的目标,这远比那些所谓的道德挑战重要得多。
当芭特勒运动如暴风雨般肆虐整个帝国,摧毁一切与思维机器相关或类似的东西时,文波特集团则为了人类的利益而大力推动科技的发展。现在,乔巴·文波特安排飞船将瓦莉娅带领的小队秘密运到罗萨克,让她们可以把埋藏在罗萨克丛林里的计算机取回来。乔巴是个忠诚的姐妹,她知道不要问太多问题。
她们乘坐的伪装货船从巨大的文氏集团空间折叠飞船上驶出,由一位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姐妹驾驶,瓦莉娅坐在货船里,同行的还有另外十五名姐妹,她们都在瓦拉赫九号星上受过格斗训练,并且表现最为出众,而且都是从拉奎拉最信任的核心圈子里挑选出的忠诚姐妹。她们当中,有的携带了武器,但所有的这些人本身就是强大的武器。她们有可能遇神国士兵,皇帝把一部分士兵留在这里负责看守这座被遗弃的悬崖城。即使真碰上敌人的话,瓦莉娅也相信这些姐妹一定能战胜他们。但最好还是在不被敌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溜进来。她认为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出手……
奥莉薇娅姐妹是刚刚毕业的门泰特姐妹之一,当飞船下降穿过大气层时,她走到了瓦莉娅身边的座位坐下,然后对瓦莉娅说:“我去兰帕达斯接受门泰特训练之前,在罗萨克待了一年。看到昔日辉煌热闹的悬崖城如今被废弃,真是令人难过。”
奥莉薇娅很年轻,一头金色长发,身材苗条,臀部丰满,性格坚定而自信,令瓦莉娅十分别扭,也许是因为瓦莉娅一看到她就想起了自己。奥莉薇娅和菲拉在门泰特学校共同受训时就已建立起了深厚而牢固的友谊。瓦莉娅暗暗评估了一下这些门泰特姐妹的影响力。她发现菲拉如同一颗闪亮的新星,备受大圣母的关注。瓦莉娅一直在密切注意她,估测她将会成为忠诚的盟友还是强大的对手。
“记得一直待在我身边知道吗,”她叮嘱奥莉薇娅,“飞船将会在远离帝国军队驻防的地方降落,然后我们得徒步穿过最茂密的一片荒野丛林。那里是一个试验场,危机重重,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危险。”门泰特姐妹对她呵呵一笑,小心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心里在压抑着怒火,“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也不是傻瓜。再说兰帕达斯的沼泽里也有许多凶猛的猎食动物,跟罗萨克上的动物一样危险。”
瓦莉娅意识到,她应该说得更委婉一些才对。在她成为圣母之前,她注意到姐妹会的众姐妹们之间有许多微妙的政治联系和复杂的关系网——她们以正经的学术和哲学辩论为幌子,暗中形成了众多派系、联盟、对手和死敌。但当姐妹会分崩瓦解之后,一切就都变了。瓦莉娅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帮助在瓦拉赫九号星上的真正姐妹会变得更强大、更团结、目标更加一致。
鉴于大圣母很快就要指定和任命她的继任者了,瓦莉娅需要确保年迈的大圣母做出正确的决定。每当拉奎拉对菲拉或者其他门泰特姐妹表示出欣赏或赞许时,瓦莉娅就会感到嫉妒——但瓦莉娅脑海中的声音,那些来自其他记忆的睿智声音,劝告她要为了姐妹会及其改善人类能力的使命而努力,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瓦莉娅听从了这些建议,可每当这些声音建议她放弃对哈克南家族的勃勃野心,完全投入姐妹会的事业,她却对此充耳不闻。
瓦莉娅本人实际上很年轻,但备受器重,甚至有可能被委以至高无上的重任。但对于一位圣母来说,她脑海中有无数代祖先的记忆和过往经历,所以年龄无关紧要。不过虽然其他记忆是别人的,但她的动力和决心都是出于 她自己 。
如果她能成为大圣母,她将要领导所有的姐妹,下至像图拉这样的年轻门徒,上到最有智慧的圣母。所以她不能让拉奎拉看到她的任性和孩子气。她必须与人结盟,而不是与人产生矛盾。她们真正的敌人是萨鲁撒的正教姐妹和叛徒多洛蒂娅。
于是,瓦莉娅压抑住自己对菲拉的反感,转而专注于这个年轻女孩的优点。菲拉的确很有才能,但她太过年轻,未经过什么考验,不可能接替拉奎拉的位子。对瓦莉娅来说,一定要让自己占据拉奎拉心目中最首要的位置,让她始终器重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幼稚,最好的办法就是与菲拉结盟,也许这一目标可以通过她的朋友奥莉薇娅来实现。
经过片刻的思考和评估之后,瓦莉娅对奥莉薇娅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对她说:“你是我们团队中的一员,我当然要叮嘱你。除了丛林里的危险之外,我们还要留意萨尔瓦多留下的那批帝国军队。作为门泰特姐妹,你也许能够发现我们察觉不到的危险。这次行动我们必须要快,速战速决。”
奥莉薇娅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了。“没错,我们的任务对姐妹会的未来至关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是团队中重要的成员。”
飞船缓缓下降,瓦莉娅透过舷窗,望着下面漆黑的星球。她看到悬崖城里闪烁着几盏灯光,隐隐照亮了黑暗的荒野。尽管姐妹会学校已经被彻底解散,悬崖城也被遗弃了,但仍有许多人生活在罗萨克,比如商人、农民、侦察员和流亡者。
根据乔巴·文波特从她的文氏集团特工那里收到的情报,皇帝萨尔瓦多派遣了一小撮部队驻守在姐妹会的原定居点附近。尽管这些士兵玩忽职守,而且装备也不怎么样,但瓦莉娅确信皇帝是受了多洛蒂娅的教唆才派军驻守在此的,目的是确保被遣散的姐妹们不会再回到这座悬崖城。多洛蒂娅想要让那帮迎合她理念的姐妹在皇帝心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把拉奎拉摒弃在外。
瓦莉娅心想, 当初多洛蒂娅吞下毒药躺在地上挣扎时,我就该杀了她的 。但谁也没想到多洛蒂娅能撑过苦炼活下来。当时除了拉奎拉,没有一个姐妹挺过苦炼。
由于帝国驻军只有最原始的监视设备,伪装的文氏集团飞船很容易就躲过了军队的扫描,然后降落在距离目的地只有几公里远的丛林空地上。她听见队员们的低声谈话中流露出兴奋的期待之情。对她们来说,能回到原来的母星就是一种胜利。
瓦莉娅戴着头戴式夜视仪下了飞船,走向令人兴奋的丛林,听到动物们在灌木丛里穿行时沙沙的声音。她并不担心。因为她曾无数次深入丛林,帮助卡丽·马奎斯寻找天然的毒药。
透过照明增强器,她能把视线里看到的景象进行放大,于是看到了远处那座雄伟的悬崖之城。远远望去,城市的表面坑坑洼洼,里面布满了隧道,而如今城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这里曾是姐妹会的中心,熙熙攘攘,充满活力,而如今这里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褪色的记忆。瓦莉娅再也认不出那些悬崖小路或者点缀在陡峭的石头城墙上那些如绉纱一般的阳台了。
那时候,育种计算机被隐藏在悬崖深处的一个洞穴里。在固执而坚决的多洛蒂娅怂恿下,偏执的皇帝命搜索队把悬崖城里的所有隧道都搜了个遍,但那时瓦莉娅早已把危险的机器偷偷带走了。尽管没有证据,皇帝还是残忍屠杀了所有的门泰特姐妹,以及罗萨克仅剩的女巫,她们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学校,却不幸惨遭杀害。虽然屠杀的命令是萨尔瓦多·科瑞诺下的,但瓦莉娅仍然认为罪魁祸首是多洛蒂娅。
队员们走向飞船,带好各自的设备,准备就绪。瓦莉娅深吸了一口丛林里潮湿而气味浓郁的空气。她凝视着这座犹如鬼魂出没的悬崖城,不禁想起了她在这里认识的那些女人。在瓦莉娅的记忆深处,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好似低语的人声,仿佛那蜂窝似的悬崖边上飘满了死去姐妹的幽灵。她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因为她似乎听到了一阵阵哀怨的叫声,像是在为已经失去且永远消失的东西而悲叹。
瓦莉娅过去杀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她手上沾满了太多人的鲜血。但她还没杀够呢。尽管备受践踏和蹂躏的姐妹会在苦苦挣扎,但瓦莉娅还是不由得想起了她惨遭杀害的哥哥格里芬,以及哈克南家族世代遭受的耻辱,每当想起这些,她就怒火中烧。瓦莉娅想要手刃仇人,杀光厄崔迪家族所有人,手上沾满 厄崔迪 家族的鲜血。
团队里的所有成员都装备齐全,准备穿过灌木丛,瓦莉娅开启了全息地图,全体队员都聚集在一起,研究行动方案。“我们在 这里, ”瓦莉娅指着地图说,“这个天坑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封存计算机时,你们当中有三个人也在,虽然时间过去还不到一年,但丛林茂盛,长得很快,会把原来的痕迹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