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走出穿梭机,向他的妻子和顾问们致以问候。他没有亲吻乔巴,乔巴也没想让他亲吻,还是等回家之后再说吧,因为他们现在是在公众场合,需要扮演另一种角色。她递给他早已准备好的报告,并对已经解决的紧急事项和危机处理情况作了快速而简要的汇报。另有一些紧急要务则需要约瑟夫介入。约瑟夫最欣赏的就是乔巴丝毫不会浪费他的时间。她整理出来的永远都是真正需要他关注的事情。
乔巴一边走,一边向约瑟夫汇报工作。一行人步履匆匆,顾问们也时不时地插话,补充一些必要细节和看法。尽管约瑟夫关注文氏集团的许多运营和投资事项,但他从不关心细节,这与他的曾祖母诺玛·森瓦极为相像。诺玛·森瓦一直处于精神隔离状态,完全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几乎无法与像他这样的普通人交流。从萨鲁撒·塞康达斯回来之后,他感觉安全多了,心里也踏实多了,因为他知道文氏集团被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可以忘记外面的纷纷扰扰……至少可以让他安心一阵子。
在他周围,停机坪上一架架穿梭机起起落落,一架架货机降落到指定位置,加油机迅速飞向停靠的船只。圆柱形的行政综合楼里满是地勤人员、工程师和设计师,他们就像蜂巢里的工蜂一样辛勤忙碌着。
当约瑟夫一行人到达巨大的行政大楼,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乔巴已经做完了汇报。约瑟夫看向他的几个顾问,把他们打发走,然后关上了门,这样他就能跟自己的妻子单独在一起了。夫妻俩轻松地坐了下来,但仍谈论着公事。“那么,哪些事情是最紧急的呢?”他问,“哪些文件需要我立刻签字,哪些可以等到明天?”
“我认为我提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最急着要办的,”乔巴回答道,“正如你离开之前咱们讨论的那样,我加紧力度又调查了三名来自普世翻译委员会的流亡者。其中一人被暴徒发现并被杀死。另外两人已经准备好按照我们提出的条件躲藏起来了。”
“这帮暴徒真让人忍无可忍。”他阴沉着脸,面容紧绷,“虽然翻译委员会的人是自找麻烦,可我还是愿意提供帮助,保护他们免受那帮愚蠢信徒的伤害。”《奥兰治天主圣经》引发的骚乱跟芭特勒圣战运动没什么太大联系,但两者都有相似之处,那就是迷信和无知。全都是一群手持火把的莽夫。
乔巴平静地说:“记住,其实这些代表也跟普世翻译委员会的人一样,是被误导的傻瓜。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把单一的理性秩序应用在人类多种多样且相互矛盾的不同宗教信仰上。也难怪人们会愤怒地起来反对他们。”
约瑟夫在一个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星球——杜拜上建立一个隐蔽的避难所,为那些想要销声匿迹的人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就连人人愤恨的图雷·博莫科也在那里,他因在皇宫避难时与皇帝朱尔斯·科瑞诺的妻子有染,奸情败露,随后引发了一场大屠杀,于是他立刻逃跑,逃到杜拜避难。只有太空船队的领航员知道如何到达杜拜,所以那里极为安全。
“好吧,那就把他们送到杜拜去吧——在那里没人会找到他们的。你意下如何?”
“我也同意,这样最好不过了。”
于是约瑟夫在授权文件上签了字,然后让妻子陪他去看望待在罐子里的诺玛·森瓦。
科尔哈广袤的天空中白云朵朵,而宽阔平坦的地面上堆满了密闭的罐子。罐子上设计了隔热的强化玻璃舷窗,目的是让外面的检查人员能看到里面,而不是让罐子里的人看到外面。工人们携带悬浮的吊罐在各个罐子之间穿梭,向罐子里注入新鲜的美琅脂气体。无数独立的密闭气罐里充满了浓浓的棕黄色香料气体,如云雾般缭绕,还处于变异初期的领航员们就在这团云雾中飘游着,他们的身体慵懒倦怠,但他们的思维却沿着未知的道路驰骋狂奔。
在一个建造得像卫城 一样的土丘最高处,有一座最大且最古老的房间,诺玛·森瓦所在的罐子就被放置在那里。在乔巴的陪伴下,约瑟夫登上大理石台阶,感觉自己就像个朝圣者。他的曾祖母一直浸在香料气体里,八十多年来,从未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也从未公开露过面。而她的思维则一直在神秘而深奥的数学和物理学的世界里徜徉。从各方面来说,她都已经不再是一名人类了。
诺玛有着惊人的智慧,她的身体不断转化,思维也在不断地拓展。她对香料的需求永无止境。如果没有她取得的惊人突破,也就根本不存在领航员和文氏集团太空船队——事实上,就连霍尔茨曼屏蔽场和空间折叠引擎的整套概念和体系也都是她创造的。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约瑟夫对他的妻子说,“但她已经向我明确表示,她希望文氏集团太空船队扩充舰船的数量。我跟她说,如果要为帝国所有的星球提供充足的服务,那么我们需要数万艘舰船。”
“也许她只是想要更多的领航员,”乔巴说,“更多像她那样的人。”
约瑟夫登上最高一阶台阶,笑着说:“她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创造领航员,但为此她需要大量的香料。我告诉她我们拥有的船只越多,就能越多地在帝国周围运送香料……而她也能创造出更多的领航员来,各方都能获益。”
站在山顶上,他们能看到正在忙碌的太空港和造船厂。每小时都会有一艘新改装好的飞船升空。巨大的发射塔上高高的塔尖像针一样直耸云霄。要追踪与帝国数千个星球相联系并为其提供服务的所有太空飞船谈何容易,但约瑟夫手下有数千人在做这项工作,这些人都集中在同一座行政综合楼里。
幸运的是,并不是他所有的飞船都需要领航员。非重要货物可用低速运输机来运送,并使用老式霍尔茨曼引擎沿着传统的航线轨道运行。虽然这趟航程需要花费数月,但成本更低,并且十分安全。
空间折叠可以使飞船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多年来,飞船航行都是盲飞,由领航员确定路线,祈祷路途中不会遇到危险。目前,像天体运输这样价格低廉的运输公司仍在冒险进行盲飞,而且通常不会告知可怜的乘客会有危险。多年前,在塞琳娜·芭特勒圣战期间,奥利留斯·文波特为了战争胜利而贡献出了空间折叠技术,但条件是当思维机器被打败后,只有他的公司有权使用这项技术。然而,科林战役过去二十年后,皇帝朱尔斯却修改了协议,“要允许有竞争嘛。”
约瑟夫对此仍耿耿于怀,他的家族冒着巨大的危险,为帝国辛勤效力,皇帝却卸磨杀驴,把他们的功绩视为无物。不过面对新的规则,他也做出了相应的改变。只有他的文氏集团公司知道创造和训练领航员的秘密,这些领航员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宇宙万物,并找出穿过折叠空间的安全路径。
这些领航员候选者浸在香料气体中,飘浮在悬浮场里,让他们的思维进入超现实的物理和数学世界中。随着他们思维的不断扩展和改变,他们对香料的需求会变得无止境。而约瑟夫对领航员的需求也同样是无止境的。
虽然乔巴偶尔能跟诺玛沟通,谈谈她们之间关于罗萨克的共同联系,不过约瑟夫是唯一能经常跟诺玛沟通的人。最初,诺玛的儿子阿德里安·文波特——建立文波特商业帝国的关键人物之一——多年以来一直是诺玛与外部世界的联络人。在阿德里安晚年,他的身体不行了,最后在他母亲的劝说下他进入了充满香料的气罐,希望能转变成类似的进化生物,但阿德里安太老了,身体太僵硬,最终淹死在了充满美琅脂香料的气罐里。诺玛·森瓦为此悲伤不已,变得越来越孤僻……直到约瑟夫出现。
此刻,他站在诺玛的气罐前,对着扩音器说话,然后等着。因为他知道有时她需要花几分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然后才注意到他。最终气罐里的诺玛终于回应了,声音缥缈、空灵,就像合成的一样。约瑟夫不知道现在从她声带里真正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甚至不清楚她的声带还能不能发声。“你又带来飞船了吗?”她问。有时诺玛口齿清楚,很容易就能让人听懂,但有时她的声音又悠远而模糊。这一切都完全取决于她对他有多关注。
“我们取得了一些成功,也遇到了一些阻碍。”
“需要更多飞船,更多的领航员,更多香料。宇宙等待着。”
约瑟夫回应说:“目前我们无法在所有飞船上都配备领航员,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领航员来指引船只运输能够创造出更多领航员的香料。”
诺玛停顿了片刻,沉思着。“我明白问题所在了。”
“而且需要更多的志愿者经历这种转变,”乔巴说,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瓶颈所在,“很少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而回报则是整个宇宙。”诺玛说。
“若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约瑟夫说。实际上诺玛根本不明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飞船加入文波特船队,当务之急是找到足够多的人来经历领航员的转变过程,并让足够多的人在转变中活下来,然后把他们派到新的飞船上尝试领航。约瑟夫希望有一天,所有适合当领航员的人都愿意加入进来。事实上,他需要从现有的资源里着手。
他和乔巴详细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她甚至向圣母拉奎拉领导的姐妹会发出了邀请函,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姐妹愿意经历转变。怎么才能诱使一个聪明的候选者情愿把自己关在如监牢一样充满有毒香料气体的狭小气罐里,并经历身体和精神上的极端转变呢?这真是个难题。
“我在尽我所能,”他说,“请耐心等等。”
“我很有耐心,”诺玛说,“我可以永远等下去。”她沉默下来,陷入沉思,然后说:“我正在指导这些候选人进行精神训练。他们会成为优秀的领航员。”她那双硕大无比的眼睛和扁平的脸庞凑到污渍斑斑的舷窗旁,说:“尽管我们的科技可以让我们的飞船进行空间折叠,但飞船仍依靠人类的大脑来操控。”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处,约瑟夫以为她又神游了,但突然诺玛又开口了:“需要更多飞船,需要更多的领航员,需要更多香料,所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飞船。”
虽然诺玛知道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并不了解约瑟夫建立的庞大商业体系。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不但不关心商业,也同样不关心政治,所以约瑟夫才必须常来看她,跟她沟通。
约瑟夫开口道:“其实有许多飞船可以利用,这些飞船以前都是思维机器的战船,文氏集团可以把这些舰船改造成客船或货船。这些舰船都被遗弃,成群地飘在太空里,但芭特勒圣战者却争着抢着要在我们之前找到那些舰船。而且一旦找到就会立刻将它们全部毁掉——以圣战的名义,可实际上,他们就是一群破坏者和恐怖分子。”他气得不禁提高了嗓门。
“那就阻止他们,”诺玛说,“他们不该摧毁我们需要的飞船。”
“就连皇帝萨尔瓦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那些疯子摧毁舰船,”乔巴说,“依我看,他是害怕那帮芭特勒圣战者。”
“皇帝应该阻止他们。”诺玛陷入了沉默,在气罐里飘浮起来。约瑟夫感觉到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最后,她用那异样的声音说:“我要思考一下这件事。”然后就又飘回到那团缭绕的肉桂色浓雾中去了。
不管你认为人类的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一切都取决于你如何处理和过滤传送回来的数据流。
——诺玛·森瓦
萨尔瓦多·科瑞诺今天过得很不顺心。实际上,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日子什么时候顺心过了。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他自己的过错,因为跟普通人相比,他的确恐惧过度。但作为这个浩瀚帝国的统治者,他不是个普通人,有关他的一切都超越生死。皇帝时常焦虑,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他的兄弟罗德里克一样,沉着冷静,生活平顺。
今天,萨尔瓦多头痛欲裂,倍感痛苦。他迫切需要找个可靠的医生,一个不会让他起疑心的医生。论悉心周到,没人能比得上埃洛·班度医生,他是苏克学校的前任校长,是真正理解皇帝的痛苦和担忧的人,也是提供了许多有效(但也昂贵)治疗的医学专家。该死的,要是这位医生没自杀该多好……
虽然这座声名远播的学校已经将其总部搬到了帕门提尔,但坐落在齐米亚附近的老校区仍然保留着。萨尔瓦多命他们派最好的医生过来给他看病,但每次诊疗,他们都派不同的医生来,每次看完之后,他还是会感到刺痛,甚至会怀疑自己身体又出了什么新毛病。他们派来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可谁都没发现他身体有什么毛病。什么破医生,都是酒囊饭袋!萨尔瓦多仍然还没找到令他满意的医生……而这次派来的医生——他甚至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似乎跟之前那些医生相比,也强不到哪去。
科瑞诺皇帝知道客人都在宴会厅里等着他出席晚宴。可他还没准备好,所以他们只能耐心等待。他根本不想参加无聊的晚宴,他脑袋正疼得嗡嗡直响,哪有心思啊。
在更衣室里,萨尔瓦多靠在一张长毛绒椅子上,新来的这位苏克医生凑在他跟前,一边哼着恼人的曲子,一边给皇帝光秃秃的脑袋贴上探针条。医生一头红色的长发被肩部的一个银环束住。他拿着手持式监视器,看着上面的信号,嘴里停止了哼唱,说:“你的头疼可真厉害。”
“你诊断得可真准啊,医生。还用你说!拿我开玩笑是吗?”
“虽然您看起来的确很消瘦,有些憔悴,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不用太过担心。”
“你是来给我看头疼的,还是来看我脸色的?”
萨尔瓦多的父亲七十岁时,一名苏克医生诊断出他得了脑瘤,但皇帝朱尔斯拒绝接受高科技医疗手段的治疗。尽管就连一向冷静理智的罗德里克也着急地恳求父亲接受最好的治疗,但皇帝朱尔斯因为公开支持反科技的芭特勒圣战运动,所以对医生的建议置之不理。最终他死了。
萨尔瓦多可不想犯跟他父亲一样的错误。
“来,看看这个效果如何。”医生又捣鼓起来,他调节了一下监视器,萨尔瓦多立刻感到按摩的震动渗透到他的头骨,仿佛他的大脑沉浸在一种舒缓的液体中……就像浸在保存罐里的半机械生化人大脑。于是他立刻感觉好多了。
医生看到他重要的病人舒了一口气,不由微微一笑。“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还得更好才行。因为我有个宴会要参加。”萨尔瓦多以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况。头疼是暂时缓解了,但没过一会儿,疼痛又像潮水一样重新袭来。皇帝站起身,连声道谢都没有就走了。这个医生跟之前派来的那些人一样,也得打发走。
跟他猜想的一样,客人们都已经在餐桌旁坐好,眼睛盯着眼前的空盘子,期盼着第一道菜被端上来。萨尔瓦多跟他的兄弟罗德里克交换了个眼神,发现他兄弟那位红褐色头发的妻子哈迪萨就坐在稍远处,正跟纤瘦苗条的皇后塔布丽娜聊天。很好,有她在,就可以把烦人的塔布丽娜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尽管皇帝周围有严密的安保措施,但一些客人还是开启了个人屏蔽场,空气中闪着微光。跟这些客人一样,所有皇室人员也都开着个人屏蔽场,只有萨尔瓦多那位性格孤僻的继母奥莱娜除外。她对任何科技都深恶痛绝。
奥莱娜坐在桌子另一头,腰板挺直,身材修长苗条,神情高傲。她的脸庞没有女人应有的柔和曲线,而是棱角分明,不过年轻时也算是个众所周知的绝世美人。人们仍称她为童贞皇后,因为皇帝朱尔斯当初明确表示他从未与她圆过房。一向很爱说话的安娜,也就是萨尔瓦多和罗德里克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坐在奥莱娜旁边。她和她这位继母的关系非常亲密,她们经常待在一起,分享各自的秘密。
安娜·科瑞诺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窄窄的脸跟皇帝如出一辙。她有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虽然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无论在心智还是在情感上,都比实际年龄要幼稚得多。她的情绪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一样摇摆不定,自从小时候遭受过情感上的创伤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阴晴不定。但她是科瑞诺家族的人,是皇帝的妹妹,因此所有人都对她宽容忍让,对她身上所有的缺点都视而不见。
萨尔瓦多一进门,安娜就对他怒目而视,一脸受伤又指责的表情。他很清楚自己的妹妹为什么生气,于是叹了口气,感觉头又疼了起来。作为她的大哥和帝国的皇帝,萨尔瓦多亲手拆散了她和宫廷御厨希隆多·内夫那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几个月来,安娜只允许内夫为她准备御膳,并只让他来送餐,但萨尔瓦多的眼线发现这个御厨给他妹妹送的原来不只是晚餐。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罗德里克完全没有被优雅的社交聚会上的这出家庭闹剧所影响,轻松地跟长着一张性感的猫脸、身材瘦长的多洛蒂娅姐妹交谈。几天前,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兹拉德议会厅提出令人震惊的要求时,罗德里克惊讶地发现多洛蒂娅竟然支持芭特勒圣战者,这与罗萨克姐妹会的大多数人的态度截然相反。幸好他向来脑子灵、反应快,亲自策划了一场炸弹威胁的假戏,打断了那个愚蠢又危险的投票行动。
萨尔瓦多很讨厌那些反科技的狂热分子,因为他们太极端、太暴力、太疯狂,制造了许多麻烦。但他也不能忽视这些狂热分子的人数在不断增长,更不能忽视他们日益高涨的狂躁和潜在的暴力。但他眼下必须容忍他们。也许多洛蒂娅可以当个中间人,在他和那位极有号召力的领袖之间起到一个缓冲作用……
他当然不能否认多洛蒂娅和她带进宫廷里来的十位姐妹为帝国提供了不少贡献和帮助。这些从罗萨克姐妹会毕业的女人有着非凡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自从多洛蒂娅进入宫廷之后,她的远见卓识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她能好好劝劝自己的小妹妹安娜,免得她再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麻烦出来……
皇帝极力装出一副健康无恙的样子,走到了餐桌的主位。客人们都恭敬地起身迎接(就连安娜也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但唯有他那位穿得过于奢华讲究的继母声称关节疼得厉害,没有站起来。萨尔瓦多学会了忽略奥莱娜夫人的怪癖,也学会了忽视她对他消极无礼的态度。尽管她对帝国的事毫不关心,毕竟她是他父亲的遗孀,这一点他必须接受和承认。朱尔斯的三个孩子都是私生子,是跟三个不同的女人所生,却没有一个是跟他真正的妻子所生,所以萨尔瓦多认为这个老女人的愠怒情有可原。
皇帝一入座,客人们也随后坐了下来。一直在两边候着的仆人们像射出膛的子弹那样立刻鱼贯而入。他们急匆匆端上了开胃前菜,是用布洛瓦大虾和美味坚果做成的沙拉,下面铺着星形的生菜叶子。一名侍从站到皇帝身旁,准备试吃皇帝盘中的食物,以防有人在食物里下毒。
然而罗德里克却挥了挥手让那人走开,把身子凑过来,从他哥哥盘子里舀了一口沙拉,说道:“我来尝吧。”萨尔瓦多慌忙伸手想阻止,但为时已晚。罗德里克嚼了嚼沙拉,然后咽进肚里。“沙拉很好吃。”说完这个一头金发、肌肉发达的男人笑了笑。于是大家开始用餐,而罗德里克则小声对萨尔瓦多说:“你也真是的,这么害怕自己的食物被人下毒。这会让你看上去更软弱,更胆小害怕。你知道我决不会让你出事的。”
萨尔瓦多恼怒地叹了口气,开始吃起来。是的,他的确相信罗德里克会为了保护他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甘愿为他中毒、替他挡住刺客射来的子弹。可惜,萨尔瓦多心知,如果情况反过来,他是不会为自己的弟弟做出这种牺牲的。罗德里克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比自己优秀。
桌子那头,皇后塔布丽娜放声大笑,哈迪萨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开心地点了点头。萨尔瓦多怅然若失地望着他兄弟的妻子,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出于对他们夫妻关系的羡慕和嫉妒。罗德里克和哈迪萨的婚姻稳定美满,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个个品行端正有教养,而萨尔瓦多和塔布丽娜的婚姻里却没有爱,也没有孩子。毫无疑问,皇后是个绝世美女,但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尖酸刻薄、孤傲寡合的性格。
塔布丽娜来自一个富有的矿业家族,她的家族是政府项目急需的坚固、轻质建筑材料的主要供应商。皇帝萨尔瓦多曾签署了份保证书,如果他与塔布丽娜离婚,将会导致严重的经济后果。如果塔布丽娜早逝,他会受到严厉的经济制裁。所以萨尔瓦多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份糟糕的协议,更摆脱不了这段糟糕的婚姻。
幸好他还有八个妃子……对像他这样地位尊贵的人来说,八个妃子其实并不算多。瞧瞧他的父亲,除了奥莱娜皇后以外,情人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塔布丽娜也许并不赞成这样,但这是皇室的传统,使统治者除了无爱的床笫之外,还能有其他选择。
其他人都低声交谈着,偶尔朝皇帝的方向看一眼。他们正等着他提出谈话的话题呢,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可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罗德里克发现了皇帝的异样,于是带头提出话题,不让他的兄长为难,萨尔瓦多非常感激。在大家等待汤羹端上来的时候,他朝来自罗萨克的女士举起了一杯白葡萄酒,说道:“多洛蒂娅姐妹,贵校真是很神秘啊,不过确实了不起。不知可否跟我们介绍一下贵校,说说您在那里学习什么内容?”
“这恐怕不妥吧,”她那像猫一样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如果我们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那还谈何姐妹会呢?”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咯咯的笑声。
罗德里克跟她碰了个杯,承认她说得没错,然后转而谈论起自圣战结束后许多优秀的学校纷纷建立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一个学习复兴的时代——有如此多的学校潜心研究和开发人类心智和体力的潜能。”
多洛蒂娅表示赞同。“我们必须要让人类看到,在不受思维机器压迫的情况下,人类的潜能可以有多大的进步和提高。”
皇帝会定期收到来自帝国各星球的报告。各种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在帝国各处拔地而起,每所学校都有特定的专业和领域,专注于各种身体和精神类的学科。尽管皇帝派出了官员去各学校监督,但他无法掌握和跟进所有学术方面的新进展。除了罗萨克的姐妹会、苏克医学院,还有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学校以及培养出无数剑术大师的吉奈斯剑术学校。他刚刚得知,在伊拉沃克还新建了一所资金雄厚的生理学学院,研究包括人体运动学、解剖学和神经系统等学科。实际上其他千奇百怪的学科还有成百上千。但皇帝认为这些都是教育领域的 异端邪教 。
萨尔瓦多一有机会就会公开表达对他兄弟的感谢:“罗德里克,你不像我,你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也许你可以去新建的生理学学院做讲师,甚至可以做招生人员!”
罗德里克笑着跟多洛蒂娅说,而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在听:“我哥哥是在开玩笑。毕竟我有太多重要的政务缠身。”
“没错,”萨尔瓦多毫不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经常得在我犯错误后替我收拾残局。”
萨尔瓦多紧张地笑了笑。罗德里克挥了挥手,表示这不值一提,然后继续跟多洛蒂娅交谈:“您的建议也十分宝贵,多洛蒂娅姐妹。”
终于,仆人们开始上汤羹了。“每当一批姐妹完成所有的训练,”她说,“圣母拉奎拉都会把毕业生送到兰兹拉德联盟的各个贵族家庭中去协助他们。我们认为姐妹会可以为贵族们提供很多帮助。至于我自己的能力嘛,我极为擅长辨别真伪。”她朝两位科瑞诺家族的男人笑了笑,说:“比如一个兄弟喜欢亲切地戏弄另一个兄弟。”
“我们家的家庭关系既无趣又无爱,”安娜突然开口,令大家都瞬间安静了下来,“事实上,萨尔瓦多根本不懂爱。他自己的婚姻里也没有半点爱。所以他也不让我拥有爱情。”年轻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显然是想博取别人的同情。奥莱娜夫人同情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皇后塔布丽娜则一脸冷漠,可以说面无表情。
安娜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两眼像冒火似的瞪着萨尔瓦多:“我哥哥不该对我的私人生活指手画脚。”
“是的,不过 皇帝 可以。”多洛蒂娅姐妹清脆的声音划破了餐桌上众人震惊之下的平静。
说得好, 萨尔瓦多心想。 可现在该怎么让安娜体面地离开这里呢 ?
他朝罗德里克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兄弟站起身来,说道:“奥莱娜夫人,劳烦您带我们的妹妹回她房间去好吗?”
安娜仍气呼呼的,不依不饶。她既不看罗德里克,也不看向她的继母,仍然死死地盯着萨尔瓦多:“你虽然把我跟希隆多分开了,但阻止不了我们俩相爱!我会查清楚你把他弄去了哪儿,我一定会去找他的。”
“不过今晚肯定不行。”罗德里克平静地说,然后又看向他的继母,示意让她把安娜带走。犹豫了片刻之后,奥莱娜以优雅高贵的姿态站起身来,充分显示她尊贵的地位。萨尔瓦多注意到,这位老妇人握住安娜的胳膊时根本没表现出一丝关节疼痛的样子。女孩任由老妇人握住胳膊,然后两人带着略显夸张的高傲姿态离开了宴会厅。
突然啪嗒一声响,一位客人失手把银叉掉在了主餐盘上,在尴尬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萨尔瓦多不知怎样才能扭转今晚这尴尬的局面,希望罗德里克能说些玩笑话来缓和气氛。事实证明,安娜的确是个总给人难堪且难以管教的人。也许应该把她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就在这时,宴会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装甲舱室凭空出现在空荡荡的乐池上,宫廷乐师偶尔会在那里演奏。一阵狂风顿时席卷宴会桌,客人们四散而逃,皇家卫队连忙冲上前去,围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皇帝立即开启了自己的个人屏蔽场。
透过舱罐上透明的强化玻璃窗,萨尔瓦多看到了一片橙色的气体和一个脑袋硕大无比的变异生物模糊的影子。他立刻认出了那个生物,尽管她已经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了。经过了几十年,诺玛·森瓦已经转化成另一种形态,变得不像人类了。
萨尔瓦多无视宴会厅里客人们的喧嚣声,站在那儿直面着罐子。至少这不是跟他妹妹的风流韵事毫无关系。“您这次来得也太唐突了吧。”
诺玛诡异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那声音就像是跨越太空传来的一样:“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乘坐太空飞船了,单凭我的思维就能折叠空间。”听起来她似乎对此十分得意。气罐内香料气体升腾,形成了一股旋涡。
萨尔瓦多清了清嗓子。他统治帝国十二年来,他跟这个神秘的女人只有过两次谈话。这个女人令他感到敬畏又害怕,但据他所知,她从未利用她那超凡的力量伤害过任何人。“欢迎光临我的宫廷,诺玛·森瓦。您对战胜思维机器做出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不过不知您今晚为何来此?肯定是有什么要事相谈吧。”
“我不再跟别人有任何联系了。请原谅,我只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她那双如午夜一般幽暗漆黑的大眼睛透过气罐的舷窗盯着萨尔瓦多,吓得萨尔瓦多后脊发冷。“我看到了部分未来,我很担心。”诺玛在气罐里飘浮,萨尔瓦多仍沉默不语,紧张不安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使帝国的各个星球相互联结,我们必须建立起一个运输和商业网络。为此,我们必须拥有足够多的太空飞船。”
萨尔瓦多清了清嗓子,说:“是的,当然。我们有文氏集团太空船队、天体运输公司,以及无数其他企业。”
宴会厅里的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诺玛接着说:“成千上万艘机器战船被遗弃在太空中。那些飞船仍然完好无损,可以用于商业,为人类服务。但有些组织也在寻找那些飞船,一旦找到便会立刻摧毁。那些暴徒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损失。我为此感到很不安。”
萨尔瓦多紧张得喉咙发干。“那些是芭特勒圣战者。”曼福德·托伦多确实曾自豪地发来报告,将他手下砸烂和摧毁的机器战船都如数列举出来。“他们是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不少人都对他们的执着和热情表示钦佩。”
“他们毁掉了本可以用来提高人类文明的宝贵资源。你必须阻止他们。”锈色的旋涡状气体渐渐消失,将诺玛真实的样子显露无遗——退化了的躯干、细小的双手和双脚,硕大无比的脑袋和眼睛,几乎退化不见的嘴、鼻子和耳朵。“否则你的帝国会分崩离析,最终毁灭。”
萨尔瓦多吓呆了,完全没有回应。即使他有心想铲除芭特勒圣战运动组织,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借口,诺玛·森瓦就折叠了空间,气罐突然从宴会厅消失,只留下 一缕 气体飘散在空气中。
皇帝萨尔瓦多摇了摇头,强装诙谐地说:“这些领航员,做事还真是出其不意哈。”
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可以发现无数的秘密,但我更想做一个积极的参与者。
——伊拉斯谟,实验室秘密笔记
为了让自己的思维和记忆保持准确清晰,门泰特需要每天进行定量的精神训练,不受干扰地进行数小时的冥想。作为门泰特学校的校长,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的办公室一直以来都与世隔绝,不许外人打扰。他可以安心地待在这里,专注于提高自己的脑力。无论是学生、导师,还是学校管理人员,他们都知道当校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时,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暴露在其外壳上,完全沉浸在对话当中。吉尔伯图斯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这个自主机器人则发出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儿走来走去分明就是在嘲笑我,向我炫耀你有行动的自由。”
吉尔伯图斯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滑到眼前的一缕头发拨开,说:“很抱歉,那我就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好了。”
伊拉斯谟咯咯地笑了:“你坐下来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可这样能让你活下去啊。你必须做出某些牺牲、接受某些限制才能继续留存在这世上。是我把你从科林救出来的。”
“对此我表示非常感激,可这都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吉尔伯图斯很享受跟他的老导师辩论:“你不是跟我说机器有无限的耐心吗?”
“话是没错,可我生来就不是个被动的旁观者,我有太多的实验要做,有太多的东西要去了解,比如人类行为中有很多前后矛盾之处,让我很感兴趣。”
“我理解您的困难处境,父亲,但目前您只能研究我提供的那些材料——直到我们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为止。毕竟我不能永远活在世上。”吉尔伯图斯的秘密已经快被人识破了,一些人已经对他多年来的健康不老起疑心了。虽然他尽量把自己的外表弄得老气些,但过了这么多年,他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他从伊拉斯谟那里得到了延寿的治疗,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吉尔伯图斯散布谣言说他定期使用美琅脂香料,而香料有延缓衰老的特性,所以他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更有活力。尽管他定期购买香料,并存有记录,但实际上他从来没食用过那些香料。因为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最不需要就是那些让他更年轻、更有活力的东西。
机器人又开口了:“如果我要成为一名学者,那我就必须研究人类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尽管我被孤零零地困在这里,与世隔绝,但我还是能接入学校的电力管道和通风系统。有了手上的这些材料,我就可以创立一个更大范围的光纤网络,建立许多小型远程间谍眼,这样我就能每天观察你们学校的日常活动。很有意思。”
“要是这些间谍眼被发现了,那帮芭特勒圣战者会立刻把学校铲平。”
“不合逻辑,但很有趣,”伊拉斯谟说,“在经历了无数次人类的挑衅,见过无数令人震惊且不可预知的人类行为之后,我愿意相信你的结论。”
吉尔伯图斯从他的办公桌上取来一份提交给门泰特学校图书馆的印刷文件,说:“我拿到了芭特勒运动组织出版的新历史书,一本旨在毁掉你名誉的书。”
“又出了一本?”
“看看书名吧,《恶魔机器人伊拉斯谟的暴政》。”说着他举起书,让嵌在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光学线路能看到书的封面。
伊拉斯谟又咯咯地笑了:“这听起来不怎么客观呢。”
“我还以为你喜欢历史文献资料对这方面的评价呢。”
“我一直觉得很有趣,一个没有掌握历史事件第一手资料的人,怎么能如此大肆歪曲事实呢?当我看阿伽门农的回忆录时,我看到了这个半机械生化人是如何扭曲历史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人类并不追求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而机器呢,如果故意使用假数据来得出结论,就会万劫不复。”
吉尔伯图斯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倒是觉得你很喜欢被人恨、被人骂呢。”
机器人想了想,说:“几个世纪以来,我的工人、我的奴仆都憎恨我。就连塞琳娜·芭特勒也对我恨之入骨,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之一。而你,吉尔伯图斯,是唯一一个看到我真正价值的人。”
“不过我也还在不断地学习。”吉尔伯图斯回答说。事实上,他自己也看过这些历史书,从自己观察的角度来看,他清楚书上记载的那些恐怖事件的确都是伊拉斯谟造成的。
伊拉斯谟不耐烦地说:“快把书打开。我想看看那帮芭特勒圣战者是怎么说我的。”
吉尔伯图斯尽职尽责地一页页翻着书,好让伊拉斯谟能扫描并理解这些文字。“啊,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实验室笔记是被芭特勒组织拿走了。其中一卷是在科林战役之后找到的?很高兴我的这些记录被保存了下来,但令我不安的是,这位作者——想必也是读完了这一卷吧——他怎么能从我潜心研究的数据中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呢?我相信我比人类更了解人类的苦难。”伊拉斯谟说着。吉尔伯图斯则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伊拉斯谟一边说话,一边摇晃着他原本那颗光滑而美丽的流动金属脑袋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能不能再给我找一个精密的身体啊,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做我重要的工作了。”
“您也知道现在这么做很危险。”虽然他喜欢这个自主机器人,毕竟它给了他许多帮助和机会,但吉尔伯图斯确实也很谨慎,因为他想保护它。尽管伊拉斯谟头脑敏锐,但它完全没意识到一旦把它从藏匿之处取出来,它会面临多大的危险。而吉尔伯图斯也无法确定如果自己把这个机器人放出来,它会闯出多大祸来。
“人类把一切搞得这么糟,真希望这不是真的,”伊拉斯谟模拟出一声长叹,“千年来机器的统治原本高效而完美,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我真担心银河系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吉尔伯图斯合上了《恶魔机器人伊拉斯谟的暴政》这本书,说:“你要非这么说,我也不反对,但你可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关键的问题?”伊拉斯谟来了兴致,兴奋地说,“快跟我说说。”
“你批评人类的反叛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你就是他们反叛的催化剂,你就是导致机器帝国陷落的直接原因啊。”
伊拉斯谟似乎很生气,感觉受到了冒犯:“怎么可能呢?我也许是在无意当中犯了小小的错误,也就是把塞琳娜的孩子从塔楼上扔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吉尔伯图斯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机器不可能被打败。是你向奥米诺斯提出了挑战,决定要试探人类奴隶是否忠诚,其实他们之前根本没有表示过反叛的意图,也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反抗行为。是 你 出的主意,诱骗奴隶督工转而反抗机器。是 你 亲手种下了人类起身反叛的种子。”
“这可是个有趣的实验啊。”伊拉斯谟说。
“可这个实验同时摧毁了帝国。要不是 你, 伊布利斯·金乔永远也不会组织起反叛大军,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推翻奥米诺斯帝国。当你把塞琳娜·芭特勒襁褓中的儿子,当着一大群人的面扔下阳台时,你就等于亲手将反叛的火种点亮,擦出了仇恨的火花。”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结论。”伊拉斯谟话里似乎有些犹豫,然后承认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是我的错。”
吉尔伯图斯从书桌上站起来,说:“所以当你被关在这里,感到不安和孤独的时候,好好想想这点吧,父亲。要是当初你能再谨慎些,也许机器帝国就不会灭亡了。因为你是整个机器帝国唯一的幸存者,也因为我担心你,所以我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有半点儿大意。”
说完他便把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放回隐藏的柜子里锁了起来,并确保所有的锁和封口都关上了。然后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去指导他的学生们如何像思维机器一样运作自己的大脑和思维。
历史也许会以敬畏、恐惧或憎恨的方式记住我。但我不在乎,只要不被人遗忘就好。
——阿伽门农将军,《新回忆录》
剑术大师埃勒斯带领着一小队芭特勒圣战者进行搜捕行动,他觉得他们更像是一群食腐动物,而不是猎捕者。奥米诺斯和他的机器人大军已经被彻底粉碎了,就连它们的残部也都已失效,构不成丝毫威胁。反叛的半机械生化人也都被消灭了,只剩下死去的躯壳和被人遗忘的空荡前哨。
但清理行动仍需完成。
赫斯拉星的最后一个半机械生化人基地已变成了冰冷的废墟。调查人员发现了一个由臭名昭著的泰坦朱诺编纂的数据库,数据库里记录了许多半机械生化人秘密基地的位置。曼福德下令立即将这些基地摧毁,以免让其落入像约瑟夫·文波特这样的堕落人类手里。埃勒斯和他的手下逐一按照赫斯拉数据库里记录的坐标,前往这些基地,将这些基地摧毁,只留下黑烟滚滚的废墟。这次任务将持续六个月或更长时间,除了偶尔提交进度报告之外,他将与芭特勒圣战运动总部失去联系。
埃勒斯和阿纳莉·艾达荷在吉奈斯的剑术学校进行了多年残酷的身体训练,他们既是伙伴,又是对手,偶尔还是情人,他们都被塞琳娜·芭特勒光辉荣耀的圣战传奇所吸引。他和阿纳莉痴迷于战争时代的那些英雄故事,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圣战的队伍里,与战斗机器人或凶猛的半机械生化人陆军作战,但可惜他们晚生了一个世纪。如今只剩下对机器残余的清除和扫荡行动……不过这项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
埃勒斯带领队伍驾驶侦察船到达了下一个地点——一个坑坑洼洼、没有空气的大岩石上,几乎不能算是个星球。机器人不需要大气,而且半机械生化人的大脑被罩在保存罐里保护起来,所以他们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存。如果这个行星没被记录在半机械生化人的秘密数据库里,根本没人会找到这里。
“睁大眼睛,仔细搜索,”埃勒斯对他手下的圣战者们说,“寻找人造建筑,这里肯定有。”
埃勒斯在吉奈斯花了数年时间学习用脉冲剑对付从战争中被抢救出来的战斗机器人。他和阿纳莉剑术超群,杀死了许多机器对手,觉得他们就像是古代竞技场上英勇的角斗士一样。但这些都是作秀。因为思维机器早就被打败了。
这位剑术大师一直幻想能找到一个仍在运转的敌人基地,里面满是邪恶的思维机器——对像他这样剑术高超的人来说,这是个值得挑战的目标和对手。这感觉就像是翻动一块石头,发现石头下面爬满了黑色的小甲虫。然而,他不敢跟任何人透露这个想法,甚至包括他亲爱的阿纳莉。
埃勒斯感觉到一种紧迫感,不过同时也充满冷静的自信。每走一步,就意味着芭特勒圣战者朝消灭所有思维机器又靠近了一步,不过距离忘记它们也就不远了。如果这些残余都被消灭,一个都不剩了,他们该怎么办呢?当思维机器都被完全铲除了,圣战运动就失去奋斗的目标了。 如果没有了敌人,那我们就再创造出一个新敌人吗 ?曼福德的追随者们不可能到处去打砸抢,粉碎所有包含电子元件和部件的东西——那也太愚蠢,也太离谱了,那样的话他们就连自己的太空飞船也驾驶不了了。
飞船在荒凉的行星上航行,远处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峭壁和峡谷上,将一切都照得轮廓分明。埃勒斯的小队共有六名圣战队员,另外还有两名剑术大师,他们透过舷窗向外看去,扫视星球的表面,然后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天啊,快看,在那儿呢,头儿!在那个火山口的左边。”队里另外两名剑术大师中的一个,名叫阿隆的人说,“以神和圣塞琳娜的名义,看来这里已经打过仗了。”
埃勒斯看到了金属穹顶和一个个房间闪着光——显然这里便是前哨或基地。几个前哨站的穹顶已经碎裂,岩石地上布满弹坑和草洼,周围环绕着一圈黑色的星爆碎片——显然爆炸是最近发生的,而不是在古代。许多半机械生化人躺在地上,被炸得残缺不全,蟹形的腿被炸烂,弯曲变形。机器人攻击舰船坠落在火山口的地面上。
“这袭击肯定发生在半机械生化人和奥米诺斯的内战期间,”埃勒斯说,“这是半机械生化人的秘密基地,战斗机器人在这里与他们对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景象,说,“看来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但愿他们能留下点儿东西好让咱们毁掉,”剑术大师阿隆笑着说,“不然这趟漫长的旅行可太亏了。”
“如果还有幸存的敌人就立刻消灭掉。”埃勒斯转向驾驶员,对他说,“找个地方降落,我们好进去。”
他们发现实验室的核心设施仍然完好无损,侦察船设法通过了一个出入舱口,然后将飞船停靠在那里。基地里面的空气似乎很冷,但令人惊讶的是舱内可以呼吸。电力还在,维生系统也依然运转正常。“大家都进来,协助行动。”埃勒斯下令。他们都想有机会立功。
“他们肯定是在这里用人类做实验,”第三位剑术大师克里安说,“不然他们不会开暖气,还放出空气。”
“如果我们找到里面的记录,也许就能查出半机械生化人在做什么,以及在这场战斗中发生了什么。”一位芭特勒圣战者说。埃勒斯没工夫记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他提高了嗓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只要把这地方毁了就行,因为这里本身就很危险。”他突然不寒而栗,心想要是哪个有野心的人,比如约瑟夫·文波特发现了这里,并重新制造这些可恶的半机械生化人,那就糟了。
队伍来到了前哨,芭特勒圣战者们开始搜查各个舱室,大肆摧毁和破坏。无须下令,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
剑术大师阿隆发现了保存在一组无意识计算机数据库里的实验日志,但圣战者们看都没看这些日志,就把这些机器全砸烂了。架子上和储物柜里摆满了标本、冷冻组织样本、解剖的大脑、凝胶电路板和充满活力的亮蓝色电流液体。
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所有东西都毁掉。埃勒斯本可以回到侦察船上,然后把这里全部炸毁,但他相信做事要做到底,让他和他的战友们尽兴,然后再毁掉这里,并向上级汇报。埃勒斯把他能记得的所有细节都写在了呈给曼福德的报告里,这样这位芭特勒圣战运动的领袖就能想象他也参与了行动。
随着破坏行动的继续,埃勒斯和另外两名剑术大师来到了基地的中心,一个摆满了发光的违禁机器和充满计算机技术的噩梦般房间。一扇通往封闭地下室的厚门内窗上结满了霜,看上去就像刻在玻璃上的凹纹。埃勒斯弯腰凑近往里瞧,想知道半机械生化人还能造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他透过结满冰霜的窗户,窥视着配有装甲的密室。到底是什么引得思维机器前来毁掉半机械生化人的这个秘密基地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他看到密室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身材修长。这两人都没有被腕带或镣铐囚禁起来。两人都被冻住了,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埃勒斯叫来了阿隆和克里安,他看了看舱室的控制器,想找出最有可能打开舱门的办法。单凭棍棒、攻城锤和撬棍,这三位剑术大师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么厚重的舱门的。幸运的是,尽管他们对科技一窍不通,但控制板是有意识的,甚至可能是自愿合作的,就好像计算机系统里住着个小恶魔,想要恶作剧似的。不出几分钟,地下室密室的门就嘶嘶地开启了,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品的气味。埃勒斯担心这是毒气,连忙屏住呼吸,但很快这股味道就消散了。
队形灯亮起,灯光虽然微弱,但没有一丝闪烁。灯光照亮了寒冷的地下室,也照亮了完好无缺的一男一女。他们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材匀称,黑色头发,五官精致,眉毛和嘴唇上都结着霜。两人都赤身裸体。
埃勒斯觉得很难受,心情沉重,“这两个可怜人,他们肯定是实验的受害者。”
克里安说:“曼福德肯定会希望我们给他们俩办个体面的葬礼。”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阿隆吟诵道。
这对年轻男女似乎并不赞同别人说他们已经死了,竟然同时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眼球恍惚地看向前方,然后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两人抖了抖身子,扭了扭肩膀,吸了一口气,发出了像溺水者一样的呼吸声。埃勒斯大叫一声冲上前去,想赶在年轻女子倒地前抓住她,但那女子却以惊人的力量推开了他,然后直挺挺地走了过来。
年轻男人走上前去,茫然地摇了摇头:“等了太长时间了。有几十年了吗?……还是几个世纪了?”
“我们已经把你们放出来了,你们现在安全了,”埃勒斯说,“你们是谁?”
年轻女子开口道:“我叫海拉,这是我的双胞胎兄弟,名叫安德罗斯。”
“我们现在自由了吗?”男人问。
几位剑术大师带领他们走出冰冷的密室。“是的,你们自由了——是我们救了你们。”埃勒斯说。
克里安补充道:“奥米诺斯和思维机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半机械生化人也都被消灭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们取得了胜利!你们安全了——漫长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双胞胎相互对视了一眼,歪头听着。埃勒斯听到了基地其他的房间里芭特勒圣战者们砸碎机器和计算机的声音。
“幸好我们及时找到了你们,”埃勒斯说,“我们马上就要炸毁这个基地了。”
安德罗斯眯起眼睛,绷起脸来:“他们不该这么做。”
“我们前往每个已知位置的机器基地,清除所有半机械生化人的恐怖残余。”剑术大师阿隆说,“这就是我们的任务。一旦我们把一切机器都碾碎,那些黑暗的记忆就再也不会侵扰我们了。”
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阴云密布,顿显愤怒之色,犹如一阵猛烈的沙尘暴掠过。他皮肤发生变化,呈现出金属的质地,仿佛水银在皮肤下流动。安德罗斯把手压平,他的手变得跟钢铁一样坚硬。他毫不费力地朝侧面一挥,利落地削掉了剑术大师的脑袋。
阿隆被斩断的脖子上血还没喷出来,年轻女子就跳了起来。这个叫海拉的女人一拳打穿了克里安的胸口,击碎了他的胸骨,径直击穿了他的脊柱。
剑术大师埃勒斯刚抽出剑来,海拉便用强化后的前臂将剑挡住。金属相击的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格挡产生的撞击差点儿把埃勒斯的胳膊震脱臼。他在吉奈斯时与最复杂精密的战斗机器人对抗过。他的导师用设定的最高难度、最快速的战斗机器人跟他挑战。但过往的练习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从没对付过这样一对双胞胎,让他实在猝不及防。
年轻女子双手握住埃勒斯的剑,将其劈成两半,然后一记重拳击中他的脖颈根,压碎了他的脊柱,致其瘫痪。最后一位剑术大师倒在地上,还清醒着残留着意识。
就在埃勒斯倒下时,三个满面通红、癫癫狂狂的芭特勒圣战者走进了房间。安德罗斯咧嘴一笑,一跃而起,把他们撕成碎片。
海拉站在瘫痪的埃勒斯身旁,低头俯视着他,她的脸年轻貌美,但却不像人。剑术大师听到房间里的三个圣战者被她兄弟杀死时发出的惨叫,然后年轻男人又沿着通道去追杀其余的人了。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海拉凑近埃勒斯,说道:“我们是阿伽门农的孩子。我和我的兄弟在这里醒了几十年,除了好奇、疑问和等待,什么也做不了。好了,在我杀了你之前,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
剑术大师紧闭着嘴。
在相邻的舱室里,又响起了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声音在弯曲的金属墙壁上回响。
“告诉我吧。” 海拉弯下腰,伸出食指,摆弄起他的眼睛来。
蓄奴有很多种形式,有些是明目张胆的,而有些是低调隐蔽的。但不管是哪种蓄奴,都该受到谴责。
——沃立安·厄崔迪《遗产日记》,开普勒生活时期
在波里特林的伊萨纳河平原附近潮湿而泥泞的广阔土地上,到处都是奴隶市场。沃立安看着一架又一架起起落落的飞船,看着市场上络绎不绝的人群,心凉了半截。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几个被掳的奴隶,简直是大海捞针。不过他领导了数代人为打败奥米诺斯而进行的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带领人类披荆斩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是的,他会找到他家人的。
但肯定需要费些工夫了。
一直以来波里特林都是奴隶贩卖地。在对抗思维机器的漫长斗争中,许多星球上的人类都拒绝加入战斗,不愿卷入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战争中。因此,有些人便强迫这些和平主义者为伟大的事业而献身,并认为这么做是正义而合理的。
但如今,圣战早已结束,思维机器也被打败了。沃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奴隶依然存在,对人的奴役依然在继续。奴隶的买卖涉及太多的金钱和权力,甚至整个帝国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着这些奴隶市场。虽然从道德而言,奴隶制度早已过时,理应被废除,但从经济上来看,奴隶买卖利润丰厚。他知道,奴隶制依然存在必有原因,这也是反科技狂潮所带来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随着越来越多的星球在愈演愈烈的芭特勒圣战运动煽动下,愚昧而武断地放弃使用精密的机械和仪器,导致社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代替机器工作。他认为,对某些人来说,奴隶比机器更好用……
沃尔一辈子颠沛流离,去过许多星球,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在他年轻时,他曾陪同机器人修拉特乘坐最先进的飞船穿越无数同步星球,运送奥米诺斯永恒记忆体的副本。当他转而效忠于联盟时,他与一个又一个星球上的思维机器斗争了一个多世纪。当年就在波里特林这个星球上,他实施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建造了一支由人造模拟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这一招虚张声势之计果然奏效,成功恫吓住了奥米诺斯的舰队。
自那之后,他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来过波里特林了。
当年的波里特林一战只不过是塞琳娜·芭特勒圣战中的一个小插曲,却令这个星球上大量的奴隶揭竿而起,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一次伪原子弹爆炸摧毁了大半个斯塔达城,并炸死了传奇科学家提奥·霍尔茨曼,这对人类防御领域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但这次爆炸仅仅清除了城市中一个拥挤而密集的区域。如今洼地都被填平,地面铺好,水被引流到修筑的河道里。空地上挤满了一座座万花筒似的各式各样的临时帐篷。奴隶贩子把掳来的人当作货物一样出售,卖完之后就拆掉帐篷,驾飞船离开。紧接着又一批奴隶贩子冲进来抢占地盘。为了迎合这些奴隶贩子,商贩们在这里做起了生意,开旅馆和饭馆、开药店、按摩房、妓院和钱庄,为奴隶贩子提供各方面的服务。
可悲的是,他意识到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沃尔睁大眼睛,思考该怎么展开搜寻。当他经过新斯塔达时,发现自己淹没在茫茫的人潮中,淹没在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帐篷中。他被空气中弥漫的沙砾、难闻的气味和城市的喧嚣包围,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如同在战场上与战斗机器人激战一样。
沃尔喜欢开普勒的平静和安宁,在那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偶尔上山打打猎,日子轻松惬意。现在他必须找到他的家人、朋友和邻居,把他们带回家。他们被掳到了这里——肯定还活着。因为对奴隶贩子来说,死人一文不值。他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不然他们就会被十几个不同的买家分别买走,四散分离。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救走他们,带他们回去……然后想办法保护他半个世纪以来居住和生活的家园。
从开普勒到这来的一路上,沃尔一直回想着玛丽拉摆在他们家各处的照片。他痛苦地列出了被掳走的亲友名单,名单上有他的儿女,有他已经成年的孙子、孙女以及他们的配偶;另外还有他们的邻居、山谷里的农夫、失踪的朋友,以及所有他认识的人。他必须确保救走所有人,一个不落。
经过一个奴隶市场时,他看到一个又矮又胖的奴隶贩子正在支帐篷摆摊。沃尔把名单递给他看,那人噘起嘴,诧异地看着他,说:“先生,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是以为我们会记下每个奴隶的名字。实际上,那些人只是出售的货物,不论姓名出身。他们都只是干活的工具罢了。”说着那人扬起眉毛,“你会给撬棍和锤子起名字吗?”
沃尔想起了泽维尔·哈克南当年是如何制订详细作战计划的。于是他立刻想到去一趟波里特林旅游局,那里应该有参观上游峡谷的导游手册,或者在开阔平原上乘坐齐柏林飞艇的宣传册。但愿受政府资助的旅游局了解奴隶市场的布局,最好能提供给他一份地图或指南,可那位面带微笑的旅游局官员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沃立安·厄崔迪又继续四处打探消息,不惜花钱跟别人买消息。几个世纪以来,他积累了不少财富,分存在帝国各处的账户里。但财富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已经拥有了需要的一切,也并不喜欢奢华的生活。幸运的是,文氏集团的新银行系统关联了他所有的账户,这样一来,沃尔就可以随意使用自己账户里的钱了。他无所谓打探消息的钱多钱少,重要的是怎么打听才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沃尔意识到时间越来越紧迫,必须尽快把人找到。他脑海中全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跟他一起在开普勒星过着宁静祥和生活的亲朋好友,编织成了一张细密而温暖的网,让他感觉生活充实而完整,一无所缺。他决定换个策略,像个生意人一样思考,而不是站在受害人的角度。沃立安·厄崔迪曾经骗过了整支思维机器大军,如今骗过几个小奴隶贩子,也应不在话下。
在密密麻麻的帐篷和货摊之间,一个高个的黑发男人正在跟市场巡逻的骑兵警察交谈。“我愿意花钱跟你换取真实可靠的信息。我在我的星球上的一个特别炎热潮湿的地区有一个大型建筑工程项目。你肯定能查出那些奴隶是从哪儿来的吧?我不想买从寒冷或者干旱地方来的奴隶当劳工。经过调查和研究,我需要能适应我老家环境气候的奴隶,不然不出一个星期,我买来的奴隶就得损失一半。”
骑兵警察嘟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新斯塔达目前正在建立档案记录,方便奴隶买家买到能适应他们当地气候环境的奴隶。不过可惜啊,官方的资料系统掌握在委员会那里,我们拿不着。”说完他耸了耸肩。
沃尔听出了对方言语里的犹豫,立刻明白了其含义,那人是在微妙地暗示他行贿。于是,沃尔拿钱给他,骑兵警察挠了挠脸,佯装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他心里早有了答案:“我认识一个在太空港做行政管理的女人,她有权查看飞船登陆信息和货物登记记录。这种信息通常不会公开,但如果你跟她报出我的名字,再给她……一点儿好处,她就会让你查看所有最近抵达的奴隶贩卖飞船的记录。”
沃尔面不改色,但实际上早已心跳加速。他刚才看到了那三艘在开普勒星劫掳奴隶的飞船,但愿自己能在系统记录里找到它们。
骑兵警察干净利落地把钱装进口袋,然后说:“可能你也得事先做些准备工作,不过你应该能查到那些奴隶来源的信息,找到你想要的劳工。”
在太空港,沃尔接连贿赂了三个人才找到他要见的那个女人,然后又花了一大笔钱才拿到飞船登陆信息。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只要能达到目的。在沃尔年轻气盛时,他和泽维尔为了正义的斗争,会强迫别人提供情报,但讽刺的是,花钱贿赂这个办法,虽然昂贵,但更文明。
他无法推翻整个世界,也无法改变人们长久以来的生存方式。看到那些长长的货物(也就是奴隶)名单,他的心都快碎了。这些奴隶来自数百个不同的防御薄弱星球,都被人强行掳走,被迫与家人分离,让他们的家人跟他们一样伤心痛苦。但沃立安·厄崔迪与众不同,他身经百战,现在要再次披荆斩棘,为救所爱之人而战斗。
沃立安查看着大量的记录,飞船数量多得令他吃惊。即使在当年萨鲁撒·塞康达斯全盛时期,联盟整座都城也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飞船。看来,这么多年来奴隶贸易一直盛行,从未衰落。
几个小时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在找的东西:一组标记为三艘飞船的登陆记录,之前的出发地正是 开普勒 。出于安全考虑,记录里只显示了飞船的图像,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图中用眩晕光束烧毁村子、降落在农田里的三艘飞船。
他咬紧牙关,抑制住满腔怒火,要是那个被逮到的奴隶贩子多活一会儿该多好,那他就能了解更多关于这三艘飞船的船长和船员的信息了。但他利用已知的信息制订了一个计划。
首要任务就是把人安全救出,所有人。次要任务,也是最解气的,就是要把那伙儿奴隶贩子痛扁一顿。如果计划完美,这两个目标他都能实现。
沃尔花了点儿时间买了一套合身的新西装,扮成一个来自皮里多的富商。他甚至还买了一条经过训练的小哈巴狗,脖子上套着镶满宝石的项圈。沃尔在奴隶市场溜达,悠闲地走向目的地,那只小狗乐颠颠地跟在新主人身边。他还雇了四个年轻人,给他们买了跟自己相似的衣服,让他们当随从,并严厉地命令他们不许说一句话。
他买了份地图,并按照地图所示,带着一群人朝目标停机坪和货物临时存放区走去。被当作货物的奴隶们就在那儿。沃尔朝货物存放区走近,一眼就看到了三架货机,他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三架货机载着掳来的人从开普勒的山谷飞走了。
是的,他果然找对了地方。
沃尔立刻进入角色,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对一个厚嘴唇、声音尖细的奴隶贩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那人不让他走进货物存放区:“您不可以靠近那些奴隶,先生,因为他们是十分贵重的货物。”
“噢,我说小子,这你就不懂了。”沃尔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挤在存货区的围栏边上。他心里一紧,真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人杀了。可万一他打草惊蛇,让那伙儿人又跑了,他知道他肯定追不上的……到时又不知该去哪儿找人了。于是他继续伪装下去。“我打算把这些新来的奴隶全都买走,不过我想先检查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那些病恹或肮脏的奴隶,我可不要。他们会把我所在的整个星球都感染!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没被秋夕星绦虫感染?或者没有沸血病呢?”
奴隶贩子皱起眉头,厚厚的嘴唇一撇,说:“这您不用担心,我们有详细的医疗证明。我们一直在很好地照顾他们——从开普勒到这儿,一路上只死了两个人。”
“只死了两个?哼。”沃尔拼命压制住心里的愤恨,努力保持脸上的厌恶表情。哪两个?邦达,还是他的孙子布兰迪斯?他脑海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又死了两个人,再加上开普勒遇袭时因抵抗而被杀死的十个人……都是他熟识并深爱的人。他冷笑了一声,但这声冷笑并不是装的:“说这话也不嫌丢人。你瞧瞧文氏集团或天体运输在航行途中什么时候死过人?”
奴隶贩子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沃尔那身考究的衣服,又瞧了瞧他身边的那四个一声不吭的随从,又瞥了一眼那只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小狗,开口说:“货物在运输途中有些损失是难免的,有伤亡情况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那些人明天早上进行出售。我们会提前把他们清洗干净的。”
“还得给喂饱了吧?”
“他们马上就可以出售了。”
显然奴隶贩子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靠近了,于是沃尔仔细地观察起飞船周围所有看得见的安保措施。他朝他的随从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拉狗绳,小狗就转过身来,忠诚地跟在他身边颠颠地小跑起来。“那我明天早上再来。”
沃尔租了个房间,并且承诺如果明天他们再跟他一天的话,他会再付给他们一笔钱。然后他走进房间,待在里面继续制订他的计划。小狗坐在他的腿上,显得十分满足。沃尔发现自己在制订计划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这个小家伙,不过他不打算给它起名字——它也只是个工具罢了。
奴隶贩子的飞船一到达波里特林,降落在新斯塔达市场,他们就会用一系列安保措施来管理和保护他们掳来的奴隶。但空荡荡的飞船则很容易成为目标。年轻时的沃尔常跟泽维尔·哈克南一起策划军事行动,带领军队攻击贩卖奴隶的飞船。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飞船船长和船员,抓捕俘虏,甚至会释放大批的奴隶。那时他们大多是用暴力和野蛮震慑敌人,而不是用脑子。
但现在用暴力是很愚蠢的,也不是保护他所爱之人最有效的办法。沃尔真纳闷他和泽维尔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如今的他不敢胆大妄为——因为他的众多亲人和朋友会因此受伤——所以他想到了一个更实际、更成熟的解决办法。
只有当他确定能把他的家人和朋友救回来,他才会使出一些暴力手段,弄出点儿乱子来……
第二天早上,他牵着那只看似娇惯的小狗,后面跟着四个穿着皮里多服装,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到达了目标拍卖地点。他们之前一路穿过聚拢而来的人群,穿过奴隶买主,甚至穿过一群正在朝可怜奴隶起哄的看客,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拍卖场。今天上午,在新斯塔达奴隶市场里,已经进行了无数场这样的拍卖了,他周围的人都看不出这次拍卖有什么特别之处。
负责拍卖的人下令大家安静,身材魁梧的奴隶贩子把掳来的一群人推到距地面两米高的悬浮平台上。沃尔看着这群可怜无助的人,个个神情颓丧,满面愁容。不过他现在乔装打扮,换了副模样,估计没人能认出他来。小狗汪汪叫了两声,然后众人在一片喧哗中安静了下来。
沃尔认出了他的亲人和朋友,以及许多熟悉的面孔,顿时内心激动起来,不禁百感交集。看到自己的亲人被蹂躏成这副样子,他愤怒不已,但看到他们还活着,又欣喜若狂。他们的确被洗干净了,但神情憔悴,瘦弱不堪。他发现他们苍白的皮肤上有些瘀伤,但没有被虐待的明显痕迹。他看到了他已为人母的可爱侄女迪娜,和他的儿子欧伦、克莱尔,女儿邦达和她丈夫提尔,以及数十个亲朋好友都在那群人里。他必须把他们跟开普勒星上失踪人口一一进行核对——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得追踪名单上其余的人,但愿他还来得及。
“我们的竞拍底价是六千宇宙索。”主持拍卖的人说完,立刻有人喊价。第二个买家出价七千宇宙索。另一个人一下子把价格涨到了一万,引得众人低声叫好。沃尔没有说话,继续静观其变。竞拍价格渐渐涨到了一万五,随后又涨到了两万。这时,有人提议把这些奴隶分成几个人一组,按小组逐一竞价。竞拍者承诺支付额外费用,但只花钱买身体健康的男性。
沃尔知道他必须出手了。拍卖师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提议,他就高声喊道:“我出三万宇宙索,买下所有人,并立刻带走。”他本来可以不用出这么高的价,但他想表明自己的决心。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他身边的四个年轻人也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其中一个人窃笑不语,显然知道这是个诡计。
“您能再说一遍吗,先生?”拍卖师极为恭敬地问。
“我出三万,但条件是必须立刻带他们走。所有人。”这个数目足够买下某个小星球上的一整片大陆了,“你还犹豫什么,想要浪费我的时间吗?”
从开普勒被掳来的这群人站在平台上立刻骚动起来,一边看着下面出价的那个男人,一边相互小声耳语着……这个人将要成为他们的主人了。沃尔刚一喊价,他的女儿邦达就一眼认出了他。他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
拍卖师虽然知道不会再有人出价比这人还高了,但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成交,所有从开普勒来的奴隶——全部归这位带狗的先生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