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程的渔船也进不了深海区,逮不着几条鱼。人们不得不靠前一年储存的咸鱼和腊鲸鱼肉来充饥。跟过去的富贵荣华、锦衣玉食相比,如今的哈克南家族可谓前景黯淡、日暮途穷。
格里芬·哈克南——维吉尔的长子——表面上是代表兰兹拉德在兰基维尔的统治者,但实际上他十分痛恨这个星球,他妹妹瓦莉娅也是如此。正是曾祖父阿布鲁尔德的错误和沃立安·厄崔迪的背叛才令这个家族落得如今这般悲惨的境地。他们兄妹俩都满怀雄心壮志,希望能带领家族走出困境,摆脱惨况。他们的父母以及家族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志气和抱负,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决心,格里芬和瓦莉娅一定会尽其所能,想办法帮助家族东山再起的,尽管兄妹俩还太过年轻。
瓦莉娅已经离开这里了,到姐妹会寻求机会提升自己(从而使哈克南家族获得更大的势力和影响力);而格里芬则继续留在兰基维尔,努力创建家族产业,扩大投资,走出被孤立隔绝的不利境况。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习,立志要学会如何管理家族生意,在这个落后星球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这个星球自然环境恶劣,并不宜居,但他坚决不向恶劣的环境低头妥协,并决心像他的妹妹一样对未来充满信心,相信他们会再次拥有财富,重获在帝国的影响力。他们目光远大,充满野心,他们的计划包括管理家族财产、合理投资、制订商业计划等等,而不只是想着如何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条件下生存下来这种狭隘的目标。
格里芬今年二十三岁,身形瘦削,性情平和,思维务实。而他的妹妹比他性子更烈,忍受不了在兰基维尔的生活。而他则更加冷静镇定,就像一位船长,指挥船只在冰冷海面行驶,寻找更安全、更广阔而富饶的海域。因为他知道阳光终会透过云层向他射出万丈光芒。
格里芬尽管还很年轻,但可谓学识渊博,在历史、数学、商业和政治等方面均涉猎颇深。因为他立志终有一天要成为星球的统治者,一位雄才大略的领导人,为哈克南家族后代在帝国东山再起、重建辉煌而铺平道路。
对于错综复杂的鲸鱼毛皮生意、损益率以及帝国的各项规章制度等,格里芬比他父亲更了如指掌。尽管他父亲维吉尔·哈克南继承了爵位,但他对做生意并不感兴趣。于是他把大部分艰苦的工作和需要考虑的事情都交给了他的儿子处理。维吉尔只满足于当个相当于镇长的小官,手里有点儿小权力,却从没想过要当兰兹拉德的领导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好父亲,对他更年幼的两个孩子丹维斯和图拉关怀备至。
格里芬和他的妹妹瓦莉娅对这个家族有更大的野心和梦想,尽管家族里只有他俩有雄心壮志。有一次,在寒冷港口的一只摇摇晃晃的木筏上,瓦莉娅跟她哥哥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拳击比赛,比完后,瓦莉娅说她认为在这个星球上只有他们兄妹俩才是真正的哈克南人。
瓦莉娅仅比格里芬小一岁,他们的母亲对瓦莉娅没什么期待(“太不现实”是母亲对她的唯一评价)。她想着瓦莉娅长大后,能嫁个当地人就行了,或许她的丈夫有那么一两条捕鲸船,两人赶快生儿育女,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得了。然而,五年前一位传教的姐妹路过兰基维尔,瓦莉娅跟这位姐妹交谈了一番之后,终于抓住了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前往罗萨克接受姐妹会的训练。不过在离家之前,她与格里芬进行了几次长谈,并跟他就如何改变家族命运,提升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达成了一致。
此时,格里芬的父亲走到他身后,看到他正在研究晦涩难懂的官方语言和政史典籍,大部分内容都十分枯燥。这个年轻人像一位细心的外科医生,将一段段文章逐字逐句地分析解剖,直到把错综复杂的政府体系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弄清楚为止。
维吉尔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专心致志,觉得很好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研究过历史,我的祖父阿布鲁尔德给我讲过他的故事,但在科瑞诺家族的官方记录里关于咱们家族的记载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决定只为自己而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最好还是别去重温过去那些日子啦。”
格里芬指了指那些文件,说:“关于那段过去的历史,我已经读得够多了,父亲,但现在我研究的是更大范围的事情。帝国的政治对我们的未来至关重要。”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浅棕色的山羊胡跟他的头发颜色很相配。他觉得脸上的胡子能让他看起来更尊贵,也更稳重。“我正在研究兰兹拉德的组成结构及其宪章。我想参加审查考试,正式成为兰基维尔在兰兹拉德议会的官方代表。”
维吉尔笑出了声:“可我们在兰兹拉德已经有一个代理人了。你何苦大老远跑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开会呢?”
格里芬强忍住心中的愤怒,没把责骂父亲的话说出口:“我研究了这个所谓的代理人提出的贸易协定。这份协定涉及了包括兰基维尔在内的九十二个星球——请相信我,这份协定对咱们没有半点利益和好处。这份协定令兰基维尔以及另外八十四个星球多交不少额外的税,只有八个已经富得流油的星球能获得真正丰厚的利润。在我看来,这个代理该被开除才对。”
“你别说得那么绝对。我见过内尔森·特莱博霍恩,他这人看着挺不错的。”
“没错,人是挺有魅力的,但代表我们行使权力,做我们的代理,绝对不行。父亲,让我们哈克南家族重获尊重的第一步就是得在兰兹拉德有哈克南家的人亲自作代表。我打算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亲眼看看兰兹拉德的大厅,亲眼见见我那位亲爱的远亲—— 皇帝陛下 。”
几代之前,哈克南家和芭特勒家——也就是后来的科瑞诺家同属一个家族。但如今帝国的领袖们认为哈克南这个姓氏是个不光彩的耻辱,所以从来不提。格里芬知道自己的妹妹多么渴望将沃立安·厄崔迪给哈克南家族留下的耻辱抹去。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自己家族遭受的各种不公。兄妹俩各自在为复兴家族而不懈努力。除了商业上的计划,格里芬还打算建立一个政治联盟,终有一天,他要去萨鲁撒,要求让兰基维尔在兰兹拉德的大厅里拥有合法席位。他要让哈克南家族得到应有的重视。
如今所有的帝国联盟成员和过去的未联盟星球都被拉进了同一张网中,合并后的帝国统治着一万三千多个星球。但是如果这么多星球代表在进行投票表决之前都走一遍官方流程的话,那么什么协议也达不成。于是由皇帝萨尔瓦多指定的代理人将几十个零星的星球归总起来,由这位代理人作为他们的代表,替他们行使投票的权力。这样就更方便了(更容易获取帝国补贴或其他福利),但这并不是强制性的,可以有例外,但都是以牺牲福利为代价。在格里芬看来,帝国对兰基维尔根本不在乎,所以用请代理人的方式来换取帝国的好感是不可能的。
格里芬打算去萨鲁撒·塞康达斯,凭借一己之力,成为他的星球和家族的代言人。等瓦莉娅在著名的罗萨克姐妹会学有所成,等格里芬成为兰兹拉德联盟的官方代表,将家族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将商业版图不断扩大,哈克南家族就会迎来一个真正光明的前景。
“好吧,我倒不是不相信你的决定。”维吉尔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宏伟的构想很可笑。虽然如今维吉尔把大部分的工作都交给他儿子格里芬了,许多决策也都是格里芬制定的,但他还是认为格里芬只是个天真幼稚的年轻人。
格里芬和瓦莉娅两人曾为一个新商业投资大项目绞尽脑汁。格里芬让他的叔叔威勒代表哈克南家族前往各个星球,跟他们签订鲸鱼毛皮的贸易合同。虽然威勒是个出色的销售人才,人人都喜欢他,但他却没什么商业头脑。而他的兄弟维吉尔对于家族的大事更是不闻不问。至少威勒叔叔还懂得一些商业策略和目标,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时间和才能,为家族做一些事情。可维吉尔却基本算是放弃了。也许格里芬的父亲年轻时有过雄心壮志(格里芬对此并不确定),但现在他肯定是没有了任何抱负。
而在去年,为了扩大市场的投资和规划,格里芬又增加了数百艘捕鲸船,并将所有船只都派出海,进行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毛皮鲸鱼捕捞行动。然后他与一个低端的船运公司——天体运输公司——达成了一项货运协议,让威勒叔叔带着货物穿行于帝国的各个星球。
联盟的重要运输队伍是文氏集团太空船队,其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们的飞船全都是由神秘的领航员来引导和驾驶的——据说这些领航员并非人类,他们能预见到尚未发生的危险和事故。只是文氏集团的船票价格高得离谱,令人望而却步,而哈克南家族又把大部分资产都投到了这次大规模的捕捞行动上。格里芬无法确定支出这种额外的运输费用是否合理。尽管天体运输的飞船速度较慢,也没有领航员,但价格实惠。于是,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妥当之后,格兰芬的叔叔就带着大批丝绸一般光亮顺滑的鲸鱼毛皮启程了,并希望这一次能跟更多星球建立供需关系,达成利润丰厚的分销协议。
与此同时,格里芬则继续埋头苦读,准备参加资格考试,希望能尽快成为兰基维尔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官方代表。他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我得学完这些东西——他们要求我把考试答卷放到下一艘出港的船上运出去。”
维吉尔·哈克南敷衍地恭维了他几句作为鼓励:“加油儿子,你会成功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格里芬继续学习。
我是一个慷慨的人,愿意将挣到的钱捐赠出去。但同时我也分得很清楚,有些人值得我解囊相助,而有些人则只是想利用我不劳而获。
——约瑟夫·文波特总裁,对捐款申请的标准回复
在厄拉科斯星文氏集团总部的环境自动控制会议室里,约瑟夫·文波特眯起蓝色的眼睛,看着正等着递交报告的飞船地勤主管们说道:“不容半点差错,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财产。”
这位总裁在会议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试图压抑住心中熊熊的怒火。他那头茂密的肉桂色头发从前额向后梳,薄薄的嘴唇上方留着浓密的胡子,绷着脸,不带一丝笑容。他看向经理们,浓眉紧皱,接着说:“我的曾祖母诺玛·森瓦为了打败思维机器,牺牲了大部分的舰队,更不用说牺牲多少人的性命了。保护我自己的商业利益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建议你们别考验我的耐性和决心。”
“我们从来没怀疑过您的决心,老板。”厄拉科斯香料开采公司的监理利力克·阿尔沃说,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阿尔沃皮肤被晒得黝黑,像皮革一样粗糙坚韧,看上去如同皱巴巴的葡萄干。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人则是在沙漠深处负责开采香料的开采队主管,他们也被约瑟夫的怒气吓得直往后缩。只有坐在会议室后排一个满身灰尘的女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惧意。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皱起了眉头。
“我打一开始就不想来这儿,”约瑟夫接着说,“我希望香料 开采由我们公司独家垄断,但如果有别的公司敢来偷香料—— 我的香料 !——我就必须得出手阻止。立刻阻止。我必须查出偷偷开采香料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们的资金是谁提供的,还有我那些该死的香料究竟被运到哪儿去了?”
每一个通过努力爬上文氏集团高管位置的人都很清楚,如果有人没能达到约瑟夫的要求,约瑟夫绝对饶不了这人。如果他手下的监理和主管不想成为他枪口下的炮灰,他们最好找到个合适的替罪羊,代他们受罚。
“请您下指示吧,老板,我们会处理好的。”会议室里的那个女人说,满是灰尘的破布下面是一套合身又保养良好的再循环服,“您就直说吧。”在约瑟夫看来,在座这么多人中,唯有这个女人是个称职的主管,也唯有她不喜欢待在这种凉爽湿润的环境里。
她眼睛周围布满道道皱纹,表明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她长期处在干燥的沙漠环境,并且食用能延年益寿的美琅脂香料,很难猜出她确切的年龄,但岁月的痕迹依然遮掩不住。她眼睛的颜色极为诡异,蓝中透蓝,说明她一直在吸食香料,甚至上了瘾。
约瑟夫十分满意地看着她,说:“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伊珊蒂。说说你有什么建议。”他狠狠地瞪了其余的主管一眼,气他们只会找借口,而提不出任何建议。
她耸了耸肩,说:“要找到一两个背后搞鬼的人,应该并不难。”
“可怎么找呢?”阿尔沃说,“我们必须得先找到偷香料的人。他们的机器上没有标记,从机器上查不出他们是什么人,而且沙漠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你只要知道去哪儿找就行了。”伊珊蒂抿嘴一笑,笑不露齿。她那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被一条鲜艳的头巾裹住,项链上挂着两个有象征意义的吊坠。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多数在沙漠深处安营扎寨的部落族人都是禅逊尼 信徒,他们大多都是从奴隶贩子手下逃出来的难民。
尽管她在文波特股份公司及其下属的联合商业公司都没有正式职位,但约瑟夫花大价钱聘请她来为他提供服务。伊珊蒂来自沙漠深处,在与世隔绝的部落洞穴、太空港以及周围的各个聚居地穿梭,来去自如。她监督文波特的香料开采业务,与厄拉科斯的商人进行交易,然后又像个沙漠幽灵一样再次消失在沙丘里。约瑟夫从来没尝试过跟踪她,同时还下令严格禁止跟踪,必须给伊珊蒂留有隐私。
他向众人发话:“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把消息散出去,不管行贿也好,派人搜索沙漠也好,如发现有人暗中秘密开采香料,举报者可获得联合商业公司提供的巨额赏金。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离开。”他皱起眉头说,“虽然我并不想在这儿久留。”
伊珊蒂又冲他笑了笑,约瑟夫有时真搞不懂禅逊尼的审美标准是什么。难道她是在跟他调情吗?他可一点儿不觉得这个坚毅又冷酷的沙漠女人有什么吸引力,不过他对这女人的能力倒是很欣赏。他在科尔哈有个妻子,是个受过姐妹会训练的聪明女人,名叫乔巴,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出差在外时会把文氏集团的运营全都交给乔巴。
“我们会尽量不让您在此逗留太久,老板,”阿尔沃说,“我这就着手去办。”实际上,约瑟夫更看好伊珊蒂。
他对众人训诫道:“我的祖先奥利留斯·文波特看到了香料开采业务的商业潜力,冒着极大的风险,投入大量资金,以期从中获利。”他身子微微前倾,继续说道,“我的家族数代人在这颗星球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和金钱,所以我决不允许任何突然冒出来的竞争者染指文波特家族好几代人辛苦打下的基础。那些偷香料的贼必须得到严惩。”他喝了一口高脚杯里清凉的水,其他人也立刻跟着拿起杯喝起来。他真希望这是大家一起为胜利而干杯,可惜现在还为时过早。
约瑟夫独自待在厄拉科斯 的私人宅邸里,一边下意识地吃着仆人端来的食物,一边认真地研究着商业记录。乔巴已经把关于公司众多投资的大部分重要事项都做了摘要,另外还附上了一份私信,详细介绍了他们的两个女儿萨宾和坎迪斯在罗萨克接受训练的情况。
经过文波特家族几代人的经营,文氏集团不断发展壮大,如今实力雄厚,财富惊人。所以约瑟夫需要把货物集散部门从集团分离出去,建成一个单独的实体企业,即联合商业公司,负责载运从厄拉科斯采集的香料以及其他高价值商品。他还在一些重要的星球上建立了无数大型金融机构,方便他收购、投资以及隐藏文氏集团的利润。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那些疯狂的反科技狂热分子——摸清他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和多大的影响力。但在他面对的众多威胁和挑战之中,排第一的始终都是目光短浅又粗暴野蛮的芭特勒圣战者。他们每次都把那些被遗弃却完全能使用的机器人飞船毁掉,无一例外。而这些舰船本来可以收入文氏集团太空船队,为其所用的。
等他回到科尔哈之后,有好多工作要做呢。另外他还得去一趟萨鲁撒·塞康达斯参加一个重要的兰兹拉德会议。可他眼下必须留在厄拉科斯,得等问题解决了才能走……
伊珊蒂的确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发现了有竞争者在非法开采香料。(约瑟夫不明白他手下那些侦察人员,驾驶着设备那么精良的侦察机怎么就什么都找不到呢。)可是当利力克·阿尔沃派紧急小队到那儿时,那伙儿偷盗者已经跑了。不过,阿尔沃还是在他们乘坐小型货船离开星球之前将其拦截了。货舱里果然装满了走私的美琅脂香料。约瑟夫理所当然地没收了这批货物,并留作自己的补给。
文氏集团的工程师们仔细检查了这艘没有标记的飞船,分析了飞船部件的序列号,发现这艘飞船竟为天体运输公司所有。这令约瑟夫很气愤。天体公司的老板阿尔扬·盖茨又一次把他的黑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体运输公司(简称“天运公司”)是约瑟夫在太空运输行业唯一的劲敌,对于竞争对手的入侵,约瑟夫极为不悦。从他得到的绝密信息来看(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知道天运公司损失了百分之一的飞船——损失率简直高得离谱。不过风险买者自担。谁叫乘客和托运人为了图便宜,选择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运输公司呢?如果有什么闪失的话,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阿尔沃和伊珊蒂押着一个男人来到了约瑟夫的私人宅邸,这个男人身穿一件没有标记的飞行服,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阿尔沃看上去得意扬扬,仿佛这次行动成功全都归功于他。“走私飞船上只有这一个家伙。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老板,但直到现在,这家伙也不肯开口。”
约瑟夫浓眉一挑,说:“那么你就得鼓励他开口。”他转而走向那个大汗淋漓的俘虏。要是沙漠的人看见了,肯定会觉得这真是 浪费水 。“你们在厄拉科斯的行动是由谁负责的?我想跟你们的头儿谈谈。”
伊珊蒂取下那人嘴里塞着的东西,那人厌恶地噘起嘴,说:“这是个自由的星球。所有人都无权垄断美琅脂香料,你也不例外。在瘟疫期间,有数百个开采队在厄拉科斯挖掘香料。香料就在地下,谁都可以挖!开采的钱是我们自己投的,我们不会影响你们生意。”
“香料是属于我的。”约瑟夫虽没有提高嗓门,但声音中隐含的怒火犹如滚滚惊雷在房间里回荡。他把手一挥,说:“伊珊蒂,从他嘴里尽量多挖出些信息来,这是你的强项。作为报酬,他的水就归你了。”
这时,伊珊蒂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她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乳白色的匕首,说:“多谢了,老板。”于是她又塞住那人的嘴,不顾他的抗议,把这个激烈挣扎的男人带走了。
我永远不可能跟任何人解释我的目的和动机,除了伊拉斯谟。尽管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分歧,但彼此却十分理解。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私人日记摘录
为了使门泰特能够更为专注,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将门泰特学校建在了人口最少的兰帕达斯大陆上。虽然这里有些荒凉,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学校的导师和学生能专注于高要求的课程,不会被外界打扰和分心。
当他将这里选为门泰特学校的建校地点时,他犯了个错误,低估了奥米诺斯被打败后芭特勒运动的后劲和持续性。反科技的狂热本应该迅速消退,随着战斗的激情减退和对科技需求的增加而火苗渐熄。可曼福德·托伦多的影响力却有增无减。吉尔伯图斯现在必须谨慎行事。
他站在主教学室大讲堂的讲台上,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四周是一排排阶梯座位,他站在讲堂中间,被众师生环绕。圆形讲堂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木制的,被染成了深色和古铜色,令整个讲堂显得庄严肃穆,格外尊贵。智能扩音器将他那沉着而内敛的声音传送到所有专注听讲的学生的耳朵里。
“你们必须看看过去最初的样子。”这位校长指着下面躺在讲台中央尸检桌上的两具尸体说。只见一张尸检桌上躺着一具苍白而赤裸的人类尸体,脸部朝上,双眼紧闭。死者的双臂伸直平放在身体两侧。另一张尸检桌上放着一个失效的战斗机器人,装备着凶狠武器的双臂也平放在两侧,子弹形状的头部同样也面部朝上。
“一个人和一个思维机器。要仔细观察两者的相似之处,研究他们,感受他们,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他们真的迥然不同吗?”
吉尔伯图斯穿着粗花呢马甲和长裤,窄窄的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的眼镜——他不喜欢用医疗手段改善自己的视力,与之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戴眼镜。他的头发有些稀疏,不过发色仍像年轻时一样呈现出天然的草黄色。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外貌,极为小心地掩盖自己已经一百八十多岁的事实。他如此长寿,这还要归功于自主机器人伊拉斯谟对他进行了延长寿命的治疗。没有一个门泰特学生知晓那位机器人导师对他的人生曾有过多么重要的影响。如果芭特勒圣战者们发现了吉尔伯图斯的过去,那可就危险了。
“圣战证明了人类比思维机器更为优越,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仔细观察,你就能发现这两者的相似之处。”
因为门泰特是人类计算机,所以反科技的芭特勒圣战者对吉尔伯图斯的学校表示支持。然而吉尔伯图斯对思维机器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他把内心想法深藏于心,不露半点声色,特别是在兰帕达斯。
吉尔伯图斯抬起战斗机器人光滑的头部,将它从颈部锚定装置上卸下,然后说:“你们看到的这个机器人是在那场战争中遗留下来的,我们获得了特别授权,可以将它用作教学工具。”(帝国政府没有任何异议,但我们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曼福德·托伦多。)
他又抬起人类尸体苍白的右臂,说:“注意他的肌肉组织,将他跟战斗机器人的机械结构仔细对比。”
学生们静静地看着,有的人显得很好奇,而有的人则露出恐惧的神色。吉尔伯图斯有条不紊地一一取出人类尸体上的各器官,然后从战斗机器人身上取出类似的器官,并逐一进行比对。他一边进行尸检,一边把从两者身上取出的每个相应的器官都放在托盘上进行展示。
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将这个战斗机器人进行了详细解剖,并解释各个部件是如何装配和运作的,战斗机器人的内置武器系统是如何运行的,以及每个部件的功能,并将其跟人类相似的器官联系起来,进行比对和说明。
德莱格·罗杰特,是这所学校的一名高年级学生,也是吉尔伯图斯的教学助理。他微微调整了投影仪,将吉尔伯图斯尸检的过程和操作细节展示给大家。德莱格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把他那头乌黑的长发、黑色的浓眉和黑色的眼睛衬得更加明显。
在讲堂上,吉尔伯图斯将人类尸体的头骨打开,把大脑取出。然后他又把战斗机器人的计算机中央处理器取出。他把机器人的凝胶电路核心放在一个托盘里:那是一个外观柔软的金属球体,跟放在另一个托盘里的复杂人类大脑极为相似。他用指尖戳了一下计算机核心,说道:“思维机器有着高效的记忆系统和高速的处理功能,但它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受制造规格的限制。”
吉尔伯图斯又解剖人类大脑,说:“另一方面,人类大脑没有所谓的制造规格。请注意这个大脑剖面的复杂构造:这其中包括大脑、小脑、胼胝体、间脑、颞叶、中脑、桥脑、延髓——这些术语你们应该都熟悉。尽管大脑体积很大,但大部分思维和计算能力都从没被其主人使用过。”
他抬头看着学生们,说:“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充分开发和利用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的记忆能储存多少信息是没有任何限制的——只要我们正确合理地处理和储存信息。在这所学校里,我们会教每个学生如何模拟思维机器高效的组织和计算方法,学会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人类可以比思维机器做得 更好 。”
学生们窃窃私语,有些人显得很不安。他特别注意到艾丽丝·卡罗尔脸上显出愠怒之色。卡罗尔是个有天赋的年轻女孩,但思想保守,是在芭特勒圣战者家庭里长大的。她是曼福德·托伦多派来的学生之一。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艾丽丝在精神技巧方面做得相当好。
为了能在兰帕达斯建立这所门泰特学校,吉尔伯图斯做出了一些牺牲。曼福德同意支持他建校办学,但条件之一就是每年吉尔伯图斯必须招收一定数量的芭特勒圣战者选派的学生入学。尽管芭特勒圣战者选送来的学生资质并不高,占据了本该留给更有天赋、更理智的学生的名额,但他不得不做出妥协和让步。
吉尔伯图斯后退了一步,离解剖台上的两个标本稍远一些,说:“我的目标是把你们培养成思维组织和记忆能力极为开阔的人,你们学成之后,你们的能力将会超越任何一台计算机。”然后他像父亲一样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你们愿意为这一目标而付出努力吗?”
“愿意,校长先生!”同意的呼喊声响彻整个讲堂。
虽然门泰特学校外部的自然环境恶劣——大片的湿地、沼泽般的河道,还有危险的捕食动物,但吉尔伯图斯知道,只有艰苦的环境才能磨炼出最训练有素的人。这是伊拉斯谟教他的。
学校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各个教学楼相互连接,实际上这座综合性建筑群是建在一个浮动的平台上,平台漂浮在一个巨大的沼泽湖上,周围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学校四周设有屏蔽场系统,阻止身上带有病毒的沼泽昆虫进入,为门泰特学校的学生创造了一个安全的学习环境。
吉尔伯图斯穿过沼泽地上的一条浮动人行道,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深绿色的沼泽湖水。他经过了一个水上体育场和一座独立的礼堂,然后走进了教学楼旁的行政大楼,学校各院院长和终身教授的办公室就在这里。这座学校目前已经有两百多名导师,以及四千多名学生。思维机器被打败后,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教学机构,而在这其中,门泰特学校可谓成绩斐然,独占鳌头。由于门泰特教学十分严格,即使招收的都是资质最好的学员,淘汰率也将近百分之三十五(不包括芭特勒圣战者送进来的学生),只有最顶尖的一部分人才能晋升为门泰特。
吉尔伯图斯办公室的生物油灯发出一种微弱但并不难闻的气味。巨大的房间里铺着深色的科加尼木地板,地毯是用沼泽地柳树叶和树皮编织而成的。音乐声隐隐传来,他正在听古典音乐,他和伊拉斯谟曾经在科林的机器人静思园里一起欣赏过这些音乐作品。
出于怀旧之情,他仿照伊拉斯谟在科林的家,把自己的办公室装成一样的风格,一样的紫色丝绒窗帘,一样精雕细刻的华丽家具。他必须非常小心,不过他知道没人会把这个跟伊拉斯谟联系在一起。因为吉尔伯图斯是这世上唯一还记得自主机器人私人别墅里奢华装修的人。
书架高耸,直触到高高的天花板,这些书架所用的木头十分光滑,看起来有年头了。在制作和组装过程中还人为地加了一些裂缝和刮痕,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错觉。在建立门泰特学校时,吉尔伯图斯希望学校能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历史悠久的印象,学校所有的一切,包括建筑群、教学楼甚至这间办公室,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而设计建造的。
他若有所思地想, 这样才对嘛,毕竟我们是门泰特 。
院长和教授们不断研究和改进,开发出许多创造性的教学方法,以突破人类思维的界限,但门泰特课程的精髓和核心,其来源只有吉尔伯图斯才知道——这个来源一旦被泄露,将会使整个学校陷入极大的危机。
当确定只有他一个人之后,吉尔伯图斯锁上了门,拉下了屋里的每一扇由木头和织物构成的百叶窗。他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嵌在一组书架里的实木储藏柜。他伸手碰了特定位置的面板,随即那些书架立刻开始重新排列、旋转,然后像花瓣一样打开了。
书架上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存储器核,他对着那个东西说:“我来了,伊拉斯谟,你准备好继续谈谈了吗?”
他的脉搏加快,一部分是因为情绪激动,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十分危险。伊拉斯谟是所有自主机器人里最恶名昭著的,是跟奥米诺斯永恒体一样令人憎恨的思维机器。吉尔伯图斯不禁笑了起来。
在科林灾难性的陷落之前,他从这个注定要被毁灭的机器人身上取出了存储器核,并带着它偷偷逃走,混在无数人类难民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吉尔伯图斯为自己创造了全新的生活和虚假的过去。他运用自己的才能创立并发展了这所门泰特学校——其实一切都是在伊拉斯谟的秘密协助下进行的,而且伊拉斯谟一直都在给他提供建议。
凝胶电路球体活跃地跳动着,自主机器人那熟悉而透着博学的声音通过小型扩音器传来:“谢谢你——虽然你允许我开启隐形间谍眼,可我都开始有点儿幽闭恐惧症了。”
“你曾经将我从无知的困境和肮脏的生活中救出,而我也救了你,让你免于毁灭。咱们互不相欠。但很抱歉我无法再为你多做些什么——至少现在不能。我们必须十分谨慎才行。”
多年前,伊拉斯谟从机器统治的世界里的一个凄惨奴隶窝棚里选中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吉尔伯图斯作为实验品,想看看通过精心的培训能否使一个野性未驯的生物变成有教养的文明人。于是多年来,这个自主机器人成了吉尔伯图斯的父亲和导师,它教导吉尔伯图斯如何运用自己的思维,如何增强脑力,使他能够像计算机一样高效地思考。多么讽刺啊,吉尔伯图斯心想,他的学校致力于最大限度地开发人类大脑潜能,而其根源却来自思维机器。
伊拉斯谟是位严格而优秀的导师。任何人经这台机器人训练都能取得成功,但吉尔伯图斯却深深地感谢命运选中了他成为了这个机器人的实验品……
两人低声交谈,时刻担心被人发现。“我知道你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我越来越感到不安。我需要一个新的框架,一个能让我再次移动起来的功能体。我不断思考,设想无数的测试场景,用在你最优秀的学生身上,这肯定会产生许多有趣的结果。我确信人类会持续不断地做出令人惊叹又十分不理性的事情来。”
像以往一样,吉尔伯图斯有意回避为机器人创造新身体的问题。“是的,父亲,他们的确会这样——而且还是不可预测且暴力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把你藏起来。帝国里隐藏着许多秘密,但你的存在也许是最大的秘密。”
“我渴望能与人类再次互动……可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说到这儿,机器人停顿了一下,吉尔伯图斯能够想象到机器人那用流动金属制作的老面孔上不断变化的表情,而它的身体则留在了科林,“带我在房间里走走吧。把其中一扇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我用传感器偷着看一眼外面。我需要摄入信息。”
吉尔伯图斯依旧保持警惕,他拿起轻飘飘的存储器核,把它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不让它掉下来或者受损。然后他把球形核心带到一扇窗户前,面向又宽又浅的湖水——这个位置不会被人看到——最后掀开了百叶窗。面对伊拉斯谟这个小小的要求,他实在无法拒绝。毕竟他欠这个自主机器人太多了。
存储器核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开心而温柔,让吉尔伯图斯想起了在科林那段宁静安详、如田园诗一般的时光。“宇宙变化好大啊,”伊拉斯谟沉吟道,“但你已经适应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以及保护你。”吉尔伯图斯紧紧握着存储器核说,“虽然很难,但我会继续伪装下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很安全,父亲。”
很快,吉尔伯图斯将随曼福德·托伦多一起离开兰帕达斯,前往萨鲁撒·塞康达斯,在兰兹拉德议会和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面前发表讲话。对吉尔伯图斯来说,这是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一种总是令他感到不安的杂技表演。
生活是复杂的,不管我们出生的环境如何。
——摘自哈迪萨·科瑞诺写给她的丈夫罗德里克王子的书信
一辆由四只金狮拉着的皇家马车在一行队伍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穿过萨鲁撒的都城齐米亚。这是一座纪念碑之城,无数圣战英雄都长眠于此。无论在哪里,帝国皇帝萨尔瓦多·科瑞诺都能看到塞琳娜·芭特勒、她那殉道的孩子曼尼昂以及大主教伊布利斯·金乔的头像——或在飘扬的旗帜上,或是在建筑物的侧面,又或是在雕像上以及商店的门前。远远望去,也依稀能看到议会大厅巨大的金色圆顶,雄伟恢弘,这里承载着无数史诗般的历史性事件。
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皇家车队经过一座高耸的半机械生化人标本,上面锈迹斑斑,与最高的建筑物比肩。这个可怕的机器曾经是由人类大脑控制的,在第一次齐米亚战役中,它也在敌人的进攻队伍当中。如今,这个巨大的躯壳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气,只是静静伫立在此的遗迹,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那段黑暗的日子。塞琳娜·芭特勒圣战持续一个多世纪,最终思维机器在科林被彻底击败,人类终于不再是奴隶了。
齐米亚在圣战中曾两次遭到机器人的猛烈进攻,受损严重,但每次都能得以重建——这便是人类不屈不挠精神的最好证明。在经过科林战役的浴血拼杀,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废墟之后,芭特勒家族将姓氏改为科瑞诺,成为新帝国的统治者。新帝国的首位皇帝是萨尔瓦多的祖父费坎,其后的接任者是费坎的儿子朱尔斯。这两位皇帝加在一起总共统治了七十一年,之后萨尔瓦多继承了皇位。
在皇家马车里,皇帝对早上的安排被扰乱感到很恼火,但他收到了一个极为严峻的消息,所以他必须亲自来看看。他匆忙离开了宫殿,随行的有皇家卫队、大臣、幕僚还有贴身护卫(因为躁动的人总有事情要抗议)。一名苏克学校的医生坐在他后面的马车里,以防不测。萨尔瓦多担心很多事情,所有的忧虑都写在了脸上,看起来就好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队伍继续行进,皇帝其实根本不想被人护送着去目睹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但这是他的义务。金狮马车一路朝城市的中心驶近,路两旁百姓的马车、地行车和卡车全都停住,让皇家车队先行通过。
尊贵华丽的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巨型广场的中央,身穿制服的侍从匆匆跑来打开漆光锃亮的车门。皇帝由侍从搀扶着下了马车,一下车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一个身形高大,浑身肌肉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穿着猩红色的束腰外衣和金色的长裤,这是科瑞诺家族的颜色。罗德里克是皇帝的同父异母兄弟。两人还有一个总惹麻烦的同父异母妹妹,安娜。三个人分别由三个不同的母亲所生。(上一任皇帝朱尔斯虽然后宫庞大,但从没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生下一儿半女。)
“在这边。”罗德里克轻声说。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不像他哥哥萨尔瓦多,虽然只比他大两岁,今年四十七,却发量稀少,只在头顶有撮棕色的头发。两人都习惯随时开着身上的屏蔽场腰带,把自己保护在隐形的屏蔽场里,虽然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种科技。
罗德里克指向伊布利斯·金乔的雕像,金乔具有超凡魅力,是神秘莫测的圣战宗教领袖,曾激励数十亿人反抗机器的压迫。萨尔瓦多惊恐地看到雕像上吊着一具烧焦而残缺的尸体。这具尸体被烧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尸体上还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图雷·博莫科——神和信仰的叛徒”。
萨尔瓦多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二十年前,在他父亲当政时,普世翻译委员会出版了一部号称用于所有宗教的新圣经——《奥兰治天主圣经》 。图雷·博莫科曾是普世翻译委员会的主席,他和委员会的代表们在古地球充满放射性物质的荒地废土上一座圆顶建筑里,与世隔绝七年之久,潜心编纂这部新圣经。他们对宗教的基本教义和原则进行了折中性的概括和汇总,然后将其出版发行,号称这是不朽的杰作,并为此欣喜若狂。但没想到,这部新圣经一出版便引起轩然大波,掀起一阵可怕的反对浪潮。这部拼凑而成的圣经本意是想解决人类所有的宗教分歧,但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这部新圣经并没有实现宗教统一的胜利结果,也没有被世人普遍理解和接受,反而因书中透出的狂妄自大而激起了强烈的抵制和反对浪潮,席卷了整个帝国。面对如暴徒般愤怒的民众,博莫科和委员会的代表们只得逃离。许多代表被私刑处死,另一些代表为了保住性命则立刻公开放弃自己之前的立场和主张。还有些人虽说是自杀,但实际情况可疑。而其他人,比如博莫科则躲了起来。
后来,朱尔斯皇帝格外开恩,允许博莫科在皇宫里寻求庇护。他公开承认他领导的委员会在试图创造新的宗教上犯了错误,他们这么做只会“给人们带来在接受信仰方面的不确定性,”并“激起对神的争议”。然而在皇宫里,博莫科主席又涉嫌跟皇帝的妻子有染,丑闻传出后,博莫科逃跑了——这是他第二次被迫逃亡,至今踪迹不明。
此时,罗德里克站在他哥哥身旁,看着吊在雕像上烧焦且辨认不出的尸体,说:“您觉得这次他们真找到他了吗?”
萨尔瓦多对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无动于衷,翻了白眼,说道:“我看不一定。这是他们杀死的第七个所谓的‘博莫科’了。但不管怎样还是得进行基因检测,确认一下。”
“我会处理好的。”
萨尔瓦多知道他不用担心。罗德里克向来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更冷静、更镇定。皇帝缓缓叹了口气说:“要是我知道博莫科在哪儿,我会亲自把他交给他们,让那些暴徒高兴高兴。”
罗德里克皱起眉头,他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说:“我以为你会先跟我商量的。”
“你说得对,没有你的建议,我不会擅自行事。”
多年来抗议的风浪此起彼落,但自从萨尔瓦多登上科瑞诺王位十多年以来都没什么大的骚乱发生。很快,他将宣布出版《奥兰治天主圣经》的修订版(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净化版),这必然还会激怒一些人。新版圣经将被冠以萨尔瓦多的名字,一开始这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主意。萨尔瓦多召集了众多宗教学者,想通过他们解决圣经中有争议的内容,但极端分子的要求却是希望把这种以一应全的圣经统统焚毁,而不是修改。对于这些宗教狂热者,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罗德里克简洁利落地向皇家卫队的两名军官下令道:“移走尸体,清理现场。”
烧焦的尸体被抬下来时,肩膀和躯干上烧得发红的肉从骨头上滑落下来,卫兵们发出恶心的惊叫,连连向后退。萨尔瓦多拿着卫兵呈交上来的告示,眯着眼睛看背面的小字。擅自动私刑的暴民们认为他们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们对付这具尸体的方式跟思维机器残害塞琳娜·芭特勒的方式一模一样——而且他们为自己这种残忍至极、令人发指的行为辩护,认为这完全是正当而合理的。
罗德里克陪同兄长走回皇家马车的途中,皇帝抱怨道:“在经历了机器奴役人类一千年,又打了一个多世纪的血腥圣战之后,你会觉得人们如今应该已经厌倦这一切了吧?”罗德里克微微点了点头,“可他们似乎对斗争和暴力上了瘾,人们的情绪依然那么狂热暴躁。”
“人类真是太没耐性了。”皇帝跨进马车,接着说,“他们真以为奥米诺斯被打败之后,所有问题就都能立刻解决吗?科林战役已经过去八十年了,社会不该还这么动荡混乱!真希望你能帮我把局势稳定下来,罗德里克。”
皇帝的弟弟对他淡淡一笑,说:“我会尽我一切所能的。”
“嗯,我知道你会的。”萨尔瓦多拉上车门,车夫喝令金狮起步快行,其他皇家车辆和随行都紧紧跟在其后。
当晚,罗德里克将基因检测结果呈交给正在乡村庄园里的皇兄。萨尔瓦多和皇后塔布丽娜正吵得不可开交,这次是因为皇后想在政府中担任一个较小的职务,而不只是像现在这样负责一些日常的礼仪工作。
萨尔瓦多对皇后的要求坚决反对。“这不合传统,帝国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这对皇室夫妇此时正在陈列室里,四周的墙上挂着各类冰冻的鱼类和野生动物标本。
幸运的是,罗德里克王子以前就听过他们争吵不休,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大步走进陈列室里,对他们的吵闹声置之不理。
“兄长,我把结果带来了。我觉得您一定想亲眼看看。”
萨尔瓦多从罗德里克手里夺过那张检测报告,假装对他突如其来的打扰感到很生气,但实际上却偷偷对这个弟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塔布丽娜坐在壁炉旁,一边喝着酒,一边强压住怒火——她很要面子,所以不会在客人面前继续争吵不休。萨尔瓦多看了看那张检测报告,似乎对结果表示满意,然后一把将那张纸揉成球扔进了火里。“跟我想的一样——不是真的博莫科。那帮暴徒太狂暴,任何引起他们怀疑的人都会被他们吊死。”
“真希望他们把你也吊死。”皇后小声嘟囔道。她长得美艳动人,一双深色的杏眼顾盼流连,颧骨高耸,合身的长裙衬托出她那轻盈婀娜的身姿,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发型精致优雅。
萨尔瓦多本想反唇相讥,说为了能远离她,他宁愿被人吊死。可他现在没心情开玩笑。他转过身离去,缓缓走出了房间。“来,罗德里克。我来教你玩儿一种很流行的新纸牌游戏,是我从新纳的妃子那儿学来的。”
一提到妃子,塔布丽娜就立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萨尔瓦多却假装没听见。
罗德里克强硬地鞠了一躬,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
萨尔瓦多扬起眉,说:“需要我下令吗?”
“不必了。”
于是两人朝客厅走去。
在圣战期间,女巫们用自己的灵力保护罗萨克。她们是强大且活生生的武器,可以毁灭半机械生化人的思维,但同时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唉,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一去不返了!如今纯血统的女巫仅剩不到一百人,而且她们没有祖先拥有的灵力。
——摘自姐妹会教材《罗萨克之谜》的序言
许多姐妹和信徒继续在悬崖之城里指导学生训练,年轻的学监们则在育儿室教导孩子。而瓦莉娅则下到茂密的丛林里执行日常的任务,而且是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
嘎吱作响的木制升降机穿过浓密的树冠一路下降,进入昏暗而朦胧的丛林世界。瓦莉娅走出升降机,踏上潮湿的地面,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夹杂着泥土、植物和动物的混合气味。她沿着一条小路走进茂密的银紫色丛林。周围巨大的蕨类植物时卷时舒,仿佛在拉伸自己的肌肉。头顶上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那光随着枝叶的晃动忽明忽暗。树叶沙沙作响,矮灌木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食肉藤蔓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毛茸茸的啮鼠,将其打昏,然后围住。在这里,她必须时刻保持戒备和警惕。
瓦莉娅走到一扇嵌在一棵巨树上的黑色金属门前。几个月以来,她每天都来到这里,用钥匙打开门,进入一条通向深处的昏暗通道,里面只有点点昏黄的球形灯照亮。她沿着树根下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下去,不一会儿就能看到一间间在基岩上凿出的房间。在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里,老女巫卡丽·马奎斯正在用验电器、各种装着粉末的罐子、盛着液体的管子,还有离心机进行药物实验。
这些房间让瓦莉娅不由得联想到一位隐世的化学家建立的神秘实验室,里面有盛着冒泡液体的烧杯,实验器皿里蒸馏着从丛林里采集的罕见的动物、植物、真菌和树根。卡丽姐妹年迈苍苍,但到底有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几乎跟拉奎拉姐妹一样老,但不像拉奎拉那样能精确地控制自己体内的生化特性,岁月就像一件厚重长袍罩在她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上。然而,卡丽那双绿色的大眼睛却格外翠嫩,那亮丽的绿色并没有因岁月沉淀而日渐黯淡。她头发雪白,颧骨高耸。
老妇人知道瓦莉娅来了,却没有回头看她,继续埋头做化学实验。她说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我今早上想到一个主意——我觉得是个突破。我们可以从穴居蛞蝓分泌的黏液中提取蒸馏液,并加以利用。因为它有致命的麻痹属性,但如果我能把效力减轻,这种化合物也许能达到一个适当的平衡,既能令一个姐妹走到死亡的边缘,冻结其身体的各系统,同时又能让她的思维仍保持活跃和集中,直到最后一刻。”
瓦莉娅曾经见过一节一节的丰满蛞蝓在林地腐烂的树叶下挖洞——这是罗萨克另一个危险的物种。“这个主意不错,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也许我们要的正是这种属性。”然而,瓦莉娅对此并没多少信心。 在过去几十年里,她们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最后不也都失败了吗 ?而且她也不想在又一次毫无希望的实验中送了性命,成为牺牲品。
一个个箱子里装满了从丛林里收集来的树叶和蘑菇、从岩石上刮下的地衣、从大型蜘蛛身上提取的毒液,还有压扁的丛林飞蛾蛹。“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测试下一个志愿者?”瓦莉娅问道。就在一周前,狄安娜姐妹死了,而且还死得很惨。
老女巫扬起眉,误解了瓦莉娅的意思:“你是要站出来亲身测试吗?你终于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吗,瓦莉娅姐妹?我知道你比之前的大部分志愿者准备得更充分。如果要推举一个人的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瓦莉娅急忙说,“我只是想说,我们应该谨慎推进,不然姐妹们会逐渐失去希望,毕竟……这些年来我们失败了太多次……死了太多人。”
“一名真正的姐妹永远坚信人类是有潜能的。”卡丽边说边把烧杯从加热盘上取下来。
瓦莉娅在罗萨克接受了五年的训练,在她看来罗萨克姐妹会是她摆脱流放家庭的一个途径。在训练的过程中,她引起了圣母的注意。瓦莉娅一直在想方设法提升自己在姐妹会中的地位,而如今她在圣母的带领下进入了姐妹会的核心圈子,了解到许多关于育种记录计算机的惊天秘密和可怕内幕,她相信更多的秘密之门正在向她敞开。
她多希望能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格里芬啊!
瓦莉娅私下里也密切留意帝国里出现的各种机会。由于她出身于不光彩的家庭,通常许多机会都会对她关上大门,但也许通过姐妹会,她可能会得到别人的另眼相看。与此同时,她也专注地在罗萨克训练和学习,继续不断努力进行高强度的心智和身体训练。
圣母希望瓦莉娅留在姐妹会的大本营,为姐妹会而献身,但这个年轻女子不愿一直被困在这里。因为这对哈克南家族来说没有半点帮助。她正在考虑的一个选择是成为像阿丽特姐妹一样的传教士,而阿丽特也招募了她。或许瓦莉娅可以在某个贵族家庭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甚至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宫廷里任职,就像多洛蒂娅姐妹一样——她曾是卡丽的前任助手。
在实验室里,瓦莉娅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志愿者咬紧牙关、意志坚定地躺到医疗床上,狂傲地相信自己可以完成不可能的使命,成为像拉奎拉一样的圣母,即使前面的所有人都失败,她们仍一往无前。大部分人都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昏迷不醒,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或者遭受其他形式的脑损伤。不,瓦莉娅不愿当志愿者。
“我们的志愿者已经足够多了,”卡丽·马奎斯说,“但测试时间要推迟些日子,直到新药极有可能成功,让我满意了才行。”
幸运的是,罗萨克的女巫们将奥利留斯·文波特编写的详细药物研究报告保留了下来。当年在圣战前,文波特用罗萨克上特有的动植物来炼制独特药物和化学物质,并靠销售这些药物发了财。而如果一名姐妹想要跨越障碍成为圣母,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死亡的边缘直接与死神进行精神对抗,因此卡丽·马奎斯不知疲倦地测试药典上发现的致命药物。
瓦莉娅总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可不想当志愿者 。
她走到实验设备旁,站在卡丽身边。“请相信,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帮助您。”她开口道。虽然实际上她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秘密就在其中,”卡丽说,“我们只需要不断测试就行了。”
此时此刻,苏克医学院的校长来访时,圣母拉奎拉不再感到尴尬了。尽管奥莉·卓玛医生因行为不端被姐妹会开除,但这位严苛的女人在之后的四十年里,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以优异的成绩从苏克医学院毕业,并且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一名高等级的苏克医生。
虽然卓玛是位医术高明的医生,但她真正的才能是管理,无论多么艰难的境地,她都能客观冷静地做出判断和选择。自从几年前前任校长离奇自杀之后,卓玛医生一直在管理位于帝国首都的老校区。如今她还负责监督独立的初级学院和帕曼提尔总校区的扩建工作。
拉奎拉乘坐穿梭机降落在聚合的林冠上,亲自接见这位苏克医学院的校长。卓玛年轻时,在罗萨克接受了两年的训练,圣母拉奎拉发现她极具天赋且胸怀大志。那时,卓玛对罗萨克的各种增强体力、速度、耐力和精神敏锐度的药物很感兴趣。但同时她也发现了这些药物背后的巨大利润,于是开始向黑市商人提供稀有物种的提取物和强效药物,并高价出售——直到很久之后才被发现,最后被抓获。
当被带到圣母面前时,卓玛企图为她的课外违规行为狡辩,声称她这么做对姐妹会是有益的。但拉奎拉脑海里的无数声音都对此表示怀疑。卓玛辩解说她把所有赚来的利润都放进了学校的金库(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这也不能为她的主要过失开脱——她在拉奎拉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以姐妹会的名义进行非法活动。这是姐妹会绝不能容忍的。
于是圣母别无选择,只好将卓玛赶走。但出于情面,她并没有对外公开遣走她的原因。因为爱惜和欣赏卓玛身上的巨大潜力,拉奎拉让她保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卓玛的事业也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她申请进入苏克学校学习,并且表现出色,最终成为了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卓玛仍渴望能得到圣母的接纳和原谅,虽然当年圣母对她失望至极。
穿梭机的舱门打开,一位看上去六十出头、外表冷漠、身材瘦小的女人走了出来。代表苏克医生的奥莉·卓玛现在是一副严肃干练、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十分悉心照顾自己的身体,就像工厂老板维护贵重的机器一样。她从不虚荣,也不刻意打扮自己。拉奎拉知道这个女人很难交到朋友,也没什么浪漫的细胞。要不是当年行为不端,卓玛本可以成为一名极其优秀的姐妹,这大部分原因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卓玛定期来罗萨克为受伤的志愿者姐妹看病(但更有可能是进行 研究 ),这些志愿者在成为圣母的失败测试中存活了下来,但都受伤严重。拉奎拉拒绝把这些昏迷不醒或脑损伤的姐妹送到帕门提尔。因为那里的苏克研究人员会把她们当成测试对象,进行刺激治疗和分析。不过作为让步,她同意卓玛亲自来这里,给她们治疗。医生采集样本并进行测试。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受伤的志愿者被治愈。
拉奎拉热情地问候她:“欢迎再次光临罗萨克,卓玛医生。受伤姐妹的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但我们仍感谢你对她们给予的关照。”
走下斜坡时,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苏克医生和姐妹会有很多共同之处。”卓玛上前一步,伸出手唐突而郑重地握住拉奎拉的手,说:“我们都在为人类的进步而努力。”
“我们的结盟是合情合理的。在我们姐妹会和你们苏克医生如何实现咱们的共同目标这个问题上,我总是愿意敞开心扉,接受各种建议,”拉奎拉说,“我和苏克医生莫汉达斯早在我们的学校建立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拉奎拉领着医生沿小路来到悬崖城。走进了一个特殊的洞穴区,这里原是姐妹会的医院。她带领卓玛医生来到一间私人病房,里面躺着四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年轻女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另有五名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女子,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其中两个人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就连脑子里有过去无数代人记忆的拉奎拉也听不明白。还有两位病人总被噩梦纠缠,其中一位是利拉姐妹,大部分时间都像石像一样,麻木而冷漠,每天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是完全清醒的。在这十分钟里,她兴奋地想要解释她的所见所感。然而一旦她的记忆凝结,便又回到了呆滞的状态。
此时,卓玛医生跪在四名昏迷的病人身旁,仔细观察她们的眼睛,查看脉搏和肤色。她诊治病人时手法干练而高效,但对病人的态度十分冷漠;现在,这几个病人都处于植物人状态,所以她诊病时不怎么会受到病人的干扰。卓玛采集了血样,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仿佛在脑海里翻阅着一份详细的检查单。
这个洞穴区曾经是用来养育畸生儿的,也就是罗萨克女巫们的孩子,这些孩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缺陷——这种缺陷曾经很常见,因为罗萨克星球上充满致变物质和环境污染。一想到这些畸生儿,拉奎拉就想起了年轻而畸形的吉马克·特罗,并为之心痛不已。吉马克是女巫蒂西亚·森瓦的孩子。很久以前,拉奎拉染上了瘟疫,吉马克把她带到了丛林里,悉心照顾她,让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他却去世了——拉奎拉当年认识的人大多早已不在人世,还有许多想要追随她的脚步、探索那条未知道路的志愿者姐妹也都死了。
死了那么多人……实现那个目标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拉奎拉看着那些受伤的人,对卓玛说出了心里话:“难道只有我是个例外吗?假如其他人都无法跟我一样得到转变该怎么办?这过程如此痛苦,这么多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叹了口气,“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也许我该停止这一切了。”
卓玛冷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加坚毅刚硬,显露出真正的决心。“为挖掘人类的潜能而冒险永远是值得的,圣母。既然人类摆脱了机器的奴役和统治,那么我们就必须提升自己,在各方面尽可能地增强心智和体能。这是苏克医生的信条和准则,是姐妹会的信仰和理念,也是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和剑术大师的执着信念。甚至——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就连文氏集团太空船队里那些基因变异的领航员也秉持这样的信念。我们现在不能退缩,不能灰心丧气,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听了这番话,拉奎拉感到心里格外温暖,她朝这个矮壮敦实的女人笑了笑,说道:“啊,奥莉,也许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姐妹会呢。”
赞同某种信仰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凭借坚定的信念去实践,才是更大的挑战。
——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兹拉德议会厅的讲话
通常,每当曼福德在兰帕达斯忠诚的拥护人群中出现,就会立刻掀起暴风雨一般强劲的欢呼声,卷起一股誓将净化运动进行到底的风暴。
然而今天,两个轿夫抬着他坐着的轿子来到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兰兹拉德议会大厅时,接待他的民众们情绪要冷静得多。
侍卫长用洪亮的声音宣告他的到来,声音里透着矫饰的礼仪,不过人人都认得来者是芭特勒运动的领袖。贵族们纷纷报以礼貌的掌声,但并不热烈,也不激动。曼福德对此置之不理。他坐在轿子上,而不是他的剑术大师肩膀上,立刻挺直了脊背。他的肩膀很宽阔,手臂肌肉也很发达,因为他经常用手臂代替失去的双腿行动,而且长期进行大量的手臂锻炼。轿夫抬着他走上讲台,阿纳莉·艾达荷走在他身旁,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戒备神色,时刻保护着曼福德。
曼福德环顾巨大的议会大厅。一排排令人眼晕的座位就像一块块投进平静池塘的石头,激起阵阵涟漪。这些座位上坐着来自各重要星球的代表,以及次要星球的代理,还有数不清的观察员和官员,其中有不少是官僚。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坐在他专属的华丽包厢里,亲自出席会议,尽管他看上去百无聊赖。他的兄弟罗德里克坐在皇帝包厢内的陪同席上,身子靠向秃顶的皇帝,正在跟他说话。两人似乎并没有留意曼福德。
轿夫把轿子抬到扩音场的中央停了下来。一道亮光照在曼福德身上,他仰起头,沐浴在光中,仿佛接受来自天堂的祝福。
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曼福德·托伦多,芭特勒运动的代表,既然你要求在兰兹拉德议会上发言,那就请开始你的陈述吧。”
曼福德注意到巨大的议会厅里有许多空座位。“为什么这么多人没来?难道没通知他们我会来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的发言有多至关重要吗?”
会议主持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托伦多大人,我们每次会议都会有人缺席。不过,出席的人已经达到了法定人数。”
曼福德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叹气似的呼出一口:“很遗憾,今天人没到齐。能给我一份出席者的名单吗?”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想知道谁没来参加会议。
“我们每次会议都会有公开的记录。好了,请开始发言吧。”
曼福德被这人的粗鲁吓了一跳,但他从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汲取了力量,决定暂时保持冷静。
他说话的口气毫不客气,就好像跟自己人说话似的:“好吧。我来这儿是报告我的追随者们取得的战绩,并要求大家保持团结一致。芭特勒圣战者将继续在偏远地区搜寻并摧毁机器人的前哨站和机器人舰船。我们的工作合理合法,那些舰船仅仅是思维机器曾残害和奴役我们的象征,是过去的残余。但我们真正的威胁则更为隐蔽……是你们自己所带来的。”
他坐在轿子上转过身来,一只手臂朝兰兹拉德议会大厅振臂一挥。轿夫们仍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阿纳莉看向场下的群众。
“我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你们需要被人提醒。我的人遍布整个帝国,我收到很多报告,都证明了帝国的许多星球正变得软弱,而你们却为你们的人民开脱,编造各种借口和理由来搪塞,你们假装认为几个世纪的压迫能在短短几十年之后就轻易被忘掉。”
曼福德听到在座的代表们在窃窃私语。皇帝萨尔瓦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他的私人包厢里密切关注着他。罗德里克看上去陷入了沉思。
曼福德继续说道:“你们允许机器进入你们的城市和家庭。你们告诉自己说这些设备是无害的, 这点儿 小小的科技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能带给人方便的机器应该允许被使用,或者认为 那种 机器是个例外,用用也无妨。但是你们都忘了吗?”他提高嗓门大喊道,“ 你们竟然都忘了吗 ?每向前走一小步,就是朝悬崖边又近了一步,在你们掉下悬崖之前,有多少小步可迈呢?人类被奴役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由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造成的,因为人们对思维机器越来越盲目的信任和依赖。”
这个失去了双腿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尽管我们犯了许多错误,但最终我们还是打败了邪恶的机器,如今我们又重新获得机会,自豪地走上正确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我们决不能再轻易浪费这个机会了。所以我呼吁大家跟随我们!芭特勒圣战者已经找到了真理之路,能确保我们的安全,让我们始终拥有人类的和平和自由。”
“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阿纳莉喃喃地祝祷着。
曼福德指向宾客席,说:“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来自我所在星球的门泰特学校。他和他的学生们已经证明了人类不需要计算机。因为只有人类的思维才是神圣的!”
这位戴眼镜的门泰特校长似乎因为被单独点了名而感到尴尬,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说:“是的,尊敬的代表。经过我们仔细的分析和不懈努力,我们证明了通过训练,有些人的确有能力以适当的方式控制和调动自己的思维。他们可以进行完整的计算,并作出详细的二阶和三阶预测。一个训练有素的门泰特可以执行计算机的功能。我们学校的许多毕业生都进入了贵族家庭为其提供服务。”
曼福德转过身面对包厢的方向:“来自罗萨克的多洛蒂娅姐妹是姐妹会的成员之一,也是帝国宫廷的幕僚。她也可以证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
坐在皇帝萨尔瓦多不远处的一名身穿黑袍的女子立刻低下了头,众人齐齐看向她。萨尔瓦多惊讶地看着多洛蒂娅,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在自己的宫廷里竟然有芭特勒运动的支持者。这个女人干得很出色,同时也隐藏得很深。
高瘦的多洛蒂娅站了起来,连连鞠躬,说:“我们姐妹会的目的是使人类的潜能得到最大化的开发。人类的身体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器。通过运用身体和精神方面的技能,我们能使自己得到提升和进化,我们可以完全依靠人类自己,不需要利用机器。”
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忽然响彻大厅:“所以你们这些野蛮人就要把一切都毁掉?打算就这么把我们送回到石器时代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旁听席,曼福德厌恶地皱起眉头。约瑟夫·文波特总裁那肉桂色的头发和有个性的胡子在人群当中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只要能够获利,这位野心勃勃的商人愿意使用任何科技。
文波特嗤之以鼻地说:“你难道要让我们放弃所有医学上的新进展吗?难道要让我们放弃所有交通工具吗?代表人类文明的所有印记都要统统抛弃和毁掉吗?看看你自己吧,托伦多,你说的话可是通过扩音器传送出来的!你不但无知,说话前后矛盾,而且虚伪至极。”
“拜托,我们不能这么极端,简直太荒唐了。”另一位代表大喊着站了起来。此人名叫托勒密,是天顶星球的代表。他身材矮小,有种教授气质。“我所在的星球充满浓厚的学院氛围,我们有许多利用科学造福人类的项目。科技跟人一样,也有好坏之分。”
“科技跟人绝对 不 一样。”曼福德的声音冷酷而强硬,“我们知道泛滥猖獗的科学是多么可怕,科学根本就不该被发现。我们知道不受限制的科技给人类带来了多少痛苦和磨难。看看地球那充满放射性物质的废墟,回想一下科林的毁灭,看看半机械生化人和奥米诺斯一千年来对人类的奴役。”他情绪平复下来,语气更像父亲一样,也更具威胁性,“您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你们这是在玩火。”
文波特总裁讽刺地喊道:“你是想让我们干脆别发现火!”人群里发出一阵窃笑声。
阿纳莉·艾达荷火冒三丈,但曼福德控制住心中的怒气。他没有理会文波特的挑衅,继续说:“你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要避开科技,但一旦注意力被转移,你们就又回到能带给你们便利的东西上。记住,你们要小心:我的圣战者们正看着你们呢。”
皇帝萨尔瓦多被激怒了,他对着自己的扩音器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托伦多大人。这问题今天是解决不了的。兰兹拉德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投票。”他回答道。如果这是在他自己的集会上,那么此时此刻众人肯定会狂热欢呼。“没错,我 要求 一次公开投票。每位代表,不管其是否遵守蕾娜·芭特勒教导的准则,都必须公开表明立场,并记录在案。你们愿意遵循芭特勒运动的纲领和准则,永远抛弃一切先进的科技吗?”
他本以为会迎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没想到看台上的窃窃私语转而变成了不安的骚动。曼福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抗拒他们本就知道是正确的事情,看来这些富得流油、贪图享乐的人绝不会放弃让他们生活更便利、更轻松的东西。
在皇家包厢里,忧心忡忡的罗德里克·科瑞诺低声跟他的兄长耳语,萨尔瓦多同样神色慌张。最终,萨尔瓦多镇定心神,宣布道:“这个问题必须得经过详细讨论。每个星球的代表或代理人都有权发言,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的星球,听取民众的意愿和心声,然后再做决定。”
曼福德说:“我一句话就能召集来数万追随者,挤满齐米亚的大街小巷,命令他们把每一件科技产品,哪怕是小小的一块怀表都砸得粉碎。我建议你不要拖延下去了。”代表们全都大惊失色,不安地低语。他们被曼福德的恐吓所激怒,但他们很清楚曼福德的确有能力做到。“我们必须阻止思维机器在新时代出现。”
“我决不会任由一个粗鲁野蛮的暴徒肆意欺凌,”文波特咆哮道,“哪怕他威胁要召集一群无知的傻瓜。”
“拜托,这太离谱了!这是个似是而非的论点,我们可以讨论——”来自天顶星球的托勒密坚持自己的主张,仍想以理性的态度进行谈判。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
罗德里克·科瑞诺走出了皇帝的包厢。萨尔瓦多也露出了惶恐之色。
“我要求进行投票,”曼福德重复道,“在座的每位代表都必须公开表明,他们所代表的星球是想要人类自由,还是情愿最终被机器所奴役。”
“这是个议事规程问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代表说,“曼福德·托伦多只是个特邀发言人,他无权在兰兹拉德会议上提出要求。他没资格要求进行投票。”
看台上另有五名不同星球的官方代表站了起来,他们都是受芭特勒圣战者控制的,大声喊着(完全是受指使的)要求正式进行投票。曼福德有许多盟友,他早已提前跟这些盟友计划好了。“我想我们已经替你们把规程问题解决了,必要的话,咱们可以在这儿耗一整天。皇帝萨尔瓦多,您意下如何?可以宣布进行投票表决了吗?”
这位秃头的帝国至尊显然不喜欢被人逼到死角,气得涨红了脸。他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求建议,可罗德里克此时没在包厢里。多洛蒂娅姐妹轻声对他耳语了几句,但他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尖厉的警报声突然在兰兹拉德议会大厅里响起,引起了一阵恐慌。罗德里克·科瑞诺再次出现在皇家包厢里,对他皇兄说事情紧急,然后拿起了皇帝的扩音器,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刚收到了爆炸威胁。兰兹拉德议会大厅可能有危险,请大家赶快撤离。”
一时间大厅里乱作一团,惊声四起。代表们立即离开座位,蜂拥而出,逃到大街上,场面极为混乱。阿纳莉朝曼福德的轿夫喝令,他们连忙从大厅冲了出来,把没有双腿的曼福德迅速抬到安全的地方。
曼福德大声喊道:“可我们还得投票呢!”
剑术大师在他身旁一路小跑,始终保持警惕:“就算有一点点危险的可能,我都必须把你安全带离这里。”
曼福德握紧了拳头。谁会在他演讲的时候威胁兰兹拉德呢?几年前,一次暗杀炸死了蕾娜·芭特勒,同时也令曼福德失去了双腿。他知道自己树敌无数,但这一次似乎跟敌人以往的策略有所不同。
“他们会重新安排会议的,”阿纳莉边说边带着他们冲出了大门,“你可以下次再跟他们说。”
“我肯定会的。”曼福德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这次“炸弹威胁”出现的时机未免有些太玄妙了。
有些人认为它导致了人性的丧失,而有些人则认为它改善了人类生存的条件。
——诺玛·森瓦,科尔哈造船厂内部备忘录
兰兹拉德联盟的会议在混乱和骚动中结束之后,约瑟夫·文波特回到了文氏集团总部所在地科尔哈,继续为他近来的所见所闻而担忧。曼福德·托伦多和他带领的那群野蛮人竟然试图控制人类文明的这艘大船,并且还要摧毁它!
这个没有双腿的“半身人曼福德”是个古怪的煽动者,不但曼福德古怪,连同在他之前的蕾娜·芭特勒,以及在他们俩之前那位备受尊敬的塞琳娜·芭特勒,也都很古怪,带着一种殉道的神秘感,对某些人来说这无疑具有一种罪恶的吸引力。
在建立和扩大文波特集团的过程中,约瑟夫和他的前辈们一直致力于建构一个切实可行的商业网络,要让帝国从击败奥米诺斯的战争废墟中重新崛起。他想把人类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创造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而在思维机器的统治下,人类被剥夺了创造辉煌的权利。
而另一方面,芭特勒圣战者们却想把人类拉回到充满苦难和无知的黑暗沼泽里。也许有些天真,但他之前一直坚信像芭特勒圣战者们那样盲目、冲动和愚蠢的人会逐渐减少,但他没想到也无法理解这场运动为何仍有这么大的后劲,势头丝毫不减。他觉得这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因为理性和进步本应该轻松战胜迷信才对。
约瑟夫脑子里尽想着这些烦心事,所以回到家时心情很不好。但他在太空港下了飞船,见到自己的妻子乔巴以及六位顾问时,才又安心下来。乔巴是文氏集团的坚实堡垒。她曾在姐妹会受过严格的训练,对约瑟夫来说,她是最完美的搭档。她帮助约瑟夫管理文波特集团旗下众多公司和部门,其中既有公开的,也有秘而不宣的。这么多的公司和部门,她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游刃有余,就像精心编排的舞蹈一样。
乔巴美艳动人,引人注目,而且热情四射。她皮肤白皙,眉黛青颦,有一头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平时工作时,她总会把头发用头巾围住,而当晚她却散开了头发,让柔顺的秀发直垂到腰部。
约瑟夫并不是个浪漫的人,他走进婚姻完全是从商业的角度考虑的。他知道他必须为了文波特家族的未来计划和打算。文波特家族拥有无尽的财富和强大的政治势力,所以对罗萨克学校来说,将其毕业生嫁给文波特家族的人,并进入文氏集团,显然是件好事。于是姐妹会提供了几位候选人供他选择。在约瑟夫对这几名候选人进行评估时,乔巴的得分最高。在他们结婚的十二年里,乔巴在经营企业方面一直都是无与伦比的好搭档。
作为卡丽·马奎斯的孙女,乔巴也有一点儿女巫的血统。约瑟夫自己的血统也能追溯至罗萨克,因为他的祖先诺玛·森瓦是祖法·森瓦的女儿,而祖法·森瓦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女巫之一。根据姐妹会的血统分析,乔巴和约瑟夫所生的两个年幼的女儿都拥有巨大的潜力,于是她俩都被送到了罗萨克,在那里长大并接受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