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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最后一批思维机器 在科林战役中被消灭,已经过去八十三年了。在那之后,费坎·芭特勒将自己的姓氏改为科瑞诺,并且成为了新帝国的首位皇帝。伟大的战争英雄沃立安·厄崔迪逃离了政治,漂泊于人烟荒芜之地,年深岁久却不怎么见老,因为他那位恶名昭著的父亲——已故的半机械生化人 阿伽门农将军 给他进行了延寿治疗,减缓了他的衰老。沃立安曾经的副官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因为在科林战役中胆小怯懦的表现被判流放到兰基维尔星,并在二十年后死于那里。因此他的后代都对沃立安·厄崔迪恨之入骨,认为是他导致了哈克南家族的衰败且由此一蹶不振,但实际上沃立安·厄崔迪这个人已经八十多年没有露过面了。

在丛林星球罗萨克上,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从一次残酷而邪恶的毒杀事件中幸存了下来,成为了第一位圣母。她效仿几近灭绝的女巫,借鉴她们的方式组建了自己的姐妹会,一所专门用来培训女性、增强其心智和身体机能的学校。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曾一直受自主机器人伊拉斯谟 的监管,后来他在田园般的兰帕达斯星上建立了一所另类的学校,用来教导人类如何像计算机一样运作自己的大脑,将他们训练成门泰特

奥利留斯·文波特和诺玛·森瓦(这两人还活着,只不过处在一个高度进化的状态)的后代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商业帝国,并被文波特家族牢牢掌控在手中;他们的太空船队使用霍尔茨曼引擎来折叠空间,并利用全身浸在香料罐里基因突变的领航员来引导飞船。

尽管自思维机器被消灭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反科技的热潮仍继续席卷人类居住的各个星球,一个个声势浩大而狂热的组织和团体,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清洗行动……

在被奴役了千年之后,我们终于战胜了计算机的永恒思维体奥米诺斯,然而我们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塞琳娜·芭特勒的圣战或许已经终结,但如今我们还得继续对抗一个更邪恶、更有挑战性的敌人——落后的人类科技以及重复过去错误的诱惑。

——曼福德·托伦多,《唯一的道路》

曼福德·托伦多 数不清自己执行过多少任务了。有些任务是他一心想要忘记的,比如炸弹将他炸飞,让他失去了下半身的那个恐怖时刻。不过这次任务简单多了,而且战果颇丰,令人满意——他消灭了不少人类头号敌人的残余势力。一艘艘架满冰冷武器的机器战舰在太阳系外飘浮,舰船的表面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星光。由于分散在各处的永恒思维体奥米诺斯均被消灭,所以这个机器人攻击舰队群从来没到达过其目的地,附近联盟星系的居民也从没意识到他们曾是这个机器人舰队群的攻击目标。直到现在,曼福德的侦察队才找到了这支舰队。

这些危险的敌舰看上去仍然完好无损,武器装备齐全、功能完备,自科林战役之后就这么飘浮在太空里,这些被遗弃的可怜虫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幽灵船——但不管怎样,它们都是一样的邪恶可恨,令人憎恶,而且必须得到应有的下场。

当他的六艘小型舰船靠近这些庞大的机器怪物时,曼福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手下那些圣战运动的忠诚追随者发誓要摧毁所有违禁的计算机技术残余痕迹。如今,他们毫不犹豫地包围了这支被遗弃的机器人攻击舰群,就像一群海鸥扑向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尸体那样。

剑术大师埃勒斯的声音从临近的一艘舰船上传来。在这次行动中,这位剑术大师带领芭特勒圣战猎手们直捣黄龙,找到了这些无声无息飘浮了几十年都没人发现的机器人舰船。“曼福德,这是个由二十五艘舰船组成的攻击中队——我们找到这支舰队的地点跟门泰特预测的完全一样。”

曼福德靠在一个专门为他没有双腿的身体而改装的座位上,兀自点了点头,不禁再次对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以及他非凡的脑力刮目相看。“他的门泰特学校再次证明了人类的大脑要比思维机器优越得多。”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埃勒斯说。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这是神在异象中向曼福德显现的一句赐福。这句话在芭特勒圣战者当中备受尊崇。曼福德回过神来,继续在小型飞船上观察正在逐步展开的行动。

坐在曼福德旁边的座位上的是剑术大师 阿纳莉·艾达荷,她正注视着屏幕上机器人战舰的位置,开始发号施令。她穿着一身黑灰相间的制服,翻领上印有圣战运动的标志——那是个血红色拳头紧握着一个象征性机器齿轮的抽象图案。

“我们有足够的火力能从远处将其摧毁,”她说,“切记要能合理地使用炸药。没必要总是冒险登船,舰船上也许会有战斗机器人及其配备的攻击无人机。”

曼福德抬头看着他的女侍从兼好友,虽然她一直试图温暖他的心,但他却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会有危险的——因为永恒思维体已经死了。在这些机器恶魔被我们的人消灭之前,我要亲眼去看看。”为了曼福德奋斗的事业,也因为他本人,阿纳莉最后接受了他的决定:“好吧。我会保护你的。”曼福德看着她那张如满月一般天真的脸庞,他相信在她的眼中,他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绝无半点失误——凭着一腔坚定的忠诚之心,阿纳莉拼尽全力保护着他。

曼福德一声令下:“把手下的人分成若干小队。不必太过匆忙——相比于速度,我更喜欢完美。命剑术大师埃勒斯调集所有火力对准机器战船,等完事之后就把所有舰船炸得片甲不留。”

由于他身体上的缺陷,令他感到快乐的事情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亲眼看着那些机器毁灭便是其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思维机器攻占了他祖先居住的星球莫洛科,肆意掳掠平民,释放瘟疫荼毒百姓,最终杀死了所有人。要不是他的高曾祖父母那时正好在萨鲁撒·塞康达斯做生意,他们同样也在劫难逃。那么这世上自然也就没有他曼福德这个人了。

尽管那是他祖先所经历的浩劫,而且还是好几代人以前的事,但他仍然无比痛恨这些机器,并发誓要将毁灭机器的事业进行到底。

跟随芭特勒圣战者们一同作战的还有五位经受过严苛训练的剑术大师——他们堪称是新时代里的圣骑士,他们曾在塞琳娜·芭特勒圣战 中与思维机器进行贴身肉搏。在科林战役取得伟大胜利之后的几十年里,剑术大师们马不停蹄地投身于剿灭残余的清理行动中,追踪并消灭散落在太阳系各处的机器人帝国残余。由于他们的节节胜利,那些残余势力也很难再隐藏自己的行踪了。

芭特勒圣战者的战船就要抵达机器舰船时,阿纳莉看着屏幕上的图像,用只有对曼福德说话时才会用到的温柔声音,若有所思地问:“曼福德,你觉得我们还能找到多少这样的舰队?”

答案显而易见:“所有机器人的舰船一个都别落下,都要找到。”

这些失效的机器人战斗舰队很容易被人盯上,作为人类胜利的象征被拍成电影、做成广播或电视剧播放出去。然而最近,曼福德发现新生的科瑞诺帝国开始出现了腐败、堕落和诱惑的迹象,于是担心起来。人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曾经的那些危险呢?这也太快了吧,看来他得把他手下那些追随者的狂热引向另一个方向,让他们在人类当中进行一场必要的清洗和净化行动……

剑术大师埃勒斯负责具体行动,他将所有的机器人战船划分成网格,并给每个小队分配作战目标。另安排五艘飞船分散在被遗弃的机器人舰船周围,并各自附靠在船体上。然后各小队借爆破之势一口气冲上敌舰。

曼福德的小队穿上宇航服,准备登上其中最大的一艘机器人敌舰。尽管很费力,但他坚持要去亲眼看看那个邪恶的机器,决不满足于只留在后方观望。他早已习惯了用阿纳莉做他的腿和剑。阿纳莉总是把像马具一样的结实背带随身带着,方便能让曼福德随时奔赴战场。她把背带套在自己肩上,调整了一下脖子后面的座椅,然后系好腋下、胸前和腰部的系扣。

阿纳莉体形高大,身强力壮,她不仅坚定不移地忠诚于曼福德,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曼福德每次看着她时,都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浓浓爱意。但不止阿纳莉,所有的追随者们都爱曼福德,只不过阿纳莉的爱比多数人更天真、更单纯。

像往常一样,阿纳莉毫不费力地举起曼福德那没有双腿的身体,然后把他放在自己身后的座椅上,这样的举动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曼福德骑在她的肩膀上,并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甚至觉得阿纳莉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双腿是被一个被洗脑的科技拥护者设计安装的炸弹给炸掉的,这颗炸弹同时还炸死了反机器运动的神圣领袖蕾娜·芭特勒。在蕾娜因伤去世之前,曼福德得到了蕾娜的祝福。

苏克医生说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没错,的确是个 奇迹 。在经历过那可怕的一天之后,他注定要活下去。尽管失去了双腿,但曼福德仍然牢牢掌握着芭特勒圣战运动的领导权,并以极大的狂热激情引领众人。 一半的躯体,两倍的决心 。他的骨盆只剩下几块碎片,而臀部也所剩无几了。但只要曼福德的心和脑还在,别的他就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追随他的人就够了。

曼福德那被炸掉一半的身体正好杵在阿纳莉背带的托座上,让他高高地骑在她肩上。他利用身体重心的细微变化来引导她,就像引导自己的身体一样,阿纳莉仿佛就是他延展出来的下半身。“带我去舱口,我们要第一个登船。”

即便如此,他依然会受到阿纳莉行动和决定的支配。“不行。我得先派三个人过去瞧瞧。”阿纳莉语气坚决,不容任何反驳,“必须得等他们先登上船,确保没有危险之后,我才会带你上去。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你着急也没用。等我一收到信儿,确定舰上安全之后,我会立刻带你上去,但在这之前,咱们一步也不动。”

曼福德气得咬牙切齿。他知道阿纳莉是出于好意,但她过分的保护欲让他很有挫败感。“我不想让任何人替我去冒险。”

阿纳莉抬起头,转过脸看着身后的曼福德,露出可爱的笑容:“我们当然会替你去冒险。我们甘愿替你舍命,为你粉身碎骨。”

曼福德的小队登上了这艘死寂的机器人战船,沿着金属通道一路搜索,寻找放置炸弹的地点,而他仍留在自己的飞船上等着,在背带的托座上焦躁不安:“他们有什么发现吗?”

阿纳莉毫不妥协:“他们如果有什么发现会立刻报告的。”最后,小队终于传来了报告:“长官,船上有十几个战斗机器人——现都已被关闭。船上温度很低,不过我们已经重启了维生系统,以便让您登船时感到舒适。”

“我不在乎舒适不舒适。”

“但您离不开氧气。等他们准备好了就会告诉我们的。”

虽然机器人并不需要维生系统,但许多机器人的舰船上仍配备了这一功能,这是为货舱里被抓捕的人类俘虏准备的。在圣战的最后几年里,奥米诺斯把所有可用的船只都编到了战斗机舰队里,同时还建造了巨大的自动化造船厂,以便能大量地生产新的战舰。

但最后还是人类赢了,只不过为了这场胜利,人类牺牲了一切……

半小时后,机器人舰船的大气达到了曼福德即使不穿宇航服也能适应的水平。“准备好了,长官,可以登船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几个放置炸药的合适地点。另外我们在一个货舱里还发现了人类尸骨,看样子至少有五十名俘虏。”

曼福德突然来了精神:“俘虏?”

“已经死很久了,长官。”

“我们这就来。”阿纳莉这才满意地下到舱口,曼福德高高地骑在她的背上,感觉自己像个胜利的国王。巨大的敌舰上,空气仍然稀薄而寒冷。曼福德打了个寒战,他赶紧抓住阿纳莉的肩膀稳住自己。

阿纳莉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说:“要不咱们再等十五分钟,等暖和点儿再说?”

“我这不是因为冷,阿纳莉——而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的邪恶。这些恶魔害得多少人血流成河啊,我又怎么能忘记呢?”

在昏暗而冷冽的舰船上,阿纳莉把曼福德带到了一间货舱里,芭特勒圣战者们之前已经撬开了密封门,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人类的尸骨,数十人惨死在了里面,或许是饿死的,或许是窒息而死,但不管怎样,那些思维机器根本不在乎。

阿纳莉·艾达荷这位剑术大师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悲伤之色。尽管她也算久经沙场了,但仍旧对思维机器的残忍和冷血感到震惊。对于她的单纯,曼福德既羡慕又爱怜。

“这些家伙之前一定是在到处抓捕俘虏。”阿纳莉说。

“或者是为邪恶的伊拉斯谟寻找实验的对象,”曼福德说,“舰船收到攻击此星系的命令时,就不再管船上人类的死活了。”他喃喃自语,默默祷告着,希望能尽快把这些迷失的灵魂引到天堂。

阿纳莉带着他离开了关押人类俘虏的货舱,路上经过了一个棱角分明且被关闭的战斗机器人,它就站在通道里,像一尊静静的雕像。这个战斗机器人身上配有利刃和枪弹,钝钝的脑袋和眼里的光学射线像是对人类面孔的嘲笑和讽刺。曼福德厌恶地看着那台机器,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阿纳莉抽出她那把又长又钝的脉冲剑,说:“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些舰船炸毁,长官……不过您能允许我先过过瘾吗?”

曼福德笑了,回答道:“当然可以啊。”

这位剑术大师身形矫健,就像松开的弹簧一样攻向静止不动的机器人。先是一剑击毁了机器人的光学视神经,紧接着又连挥几剑砍断了机器人的四肢,最后击碎了其身体核心。由于几十年没有启动过,尽管机器人被砍得七零八落,却一点儿火花或润滑油都没有喷出来。

阿纳莉低下头,喘着粗气道:“在吉奈斯的剑术学校里,我曾经砍杀过好几百个这样的机器人。学校到现在仍源源不断地订购功能完备的战斗机器人,这样受训者就可以充分练习如何摧毁它们。”

一想到这点,曼福德的心突然沉了下来。“我认为吉奈斯的战斗机器人太多了——这让我心里感到很不安。思维机器不应该被当做宠物一样豢养。精密复杂的机器全都毫无用处。”

阿纳莉有些伤心,因为她心中那份美好的回忆受到了曼福德的批评和指责。她用微小的声音说:“可我们就是这样学会如何跟它们对抗的,长官。”

“你们互相之间进行对抗就可以了。”

“那不一样的。”阿纳莉把心中所有的挫败和懊恼都发泄在早已被打得稀烂的战斗机器人上,在给了机器人最后的重重一击之后,她便转身大步走向舰桥。

一路上,他们又看到了几个战斗机器人,每个机器人都被阿纳莉大卸八块,令曼福德也不禁觉得心中气血上涌,激情澎湃起来。在机器人控制室里,他和阿纳莉与队伍的其他几名队员会合。圣战者们撞开了舰船控制室里两个失效的机器人。“所有的引擎都在正常运转,长官,”一名又高又瘦的队员报告道,“我们可以往燃料箱里放炸药,或者直接在这里操纵舰船,让反应堆超载。”

曼福德点了点头,说:“爆炸强度必须够大,足以让附近的所有舰船全都被毁。这些舰船虽然仍能运转,但舰船上的一块金属我都不想要。因为它们会……腐蚀人心。”

他知道他手下的这些人并不会让他担心。但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外,一群群贪婪且容易堕落的人正在沿着太空航线四处搜寻,寻找着像这样完好无损的敌舰,并进行抢救和维修。那些星际拾荒者根本没有任何原则可言!文波特集团太空船队就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伙人。他们船队里几乎半数以上的飞船都是经过翻新的思维机器舰船。曼福德曾经跟约瑟夫·文波特总裁就这一问题争论了好几次,可这位贪婪的商人每次都不听他的。现在,曼福德至少清楚这二十五艘敌舰永远不会再被人利用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才好受些。

圣战者们明白,科技都具有诱惑性,而且也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自从奥米诺斯帝国被摧毁之后,人类变得越来越软弱,也越来越懒惰。人心开始发生改变,一心追求舒适和便捷,为了舒服和享乐,把道德的边界和底线一推再推。他们找各种借口哄骗自己:那个机器也许是邪恶的,但这个机器使用的科技略有不同,所以还是可以用。

曼福德拒绝人为划分边界和底线。因为道德在一点点地沦丧,犹如平直的地面在一点点地倾斜。一次小小的量变会引发出一次又一次的量变,最后小小的斜坡很快会变成陡峭的悬崖。人类绝不能再次被机器奴役了!

这时,他转过头对舰桥上的三个圣战者说:“你们下去吧。我和我的剑术大师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通知埃勒斯——我们十五分钟后离开。”

阿纳莉很清楚曼福德在想什么。事实上,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当其他的圣战者都返回到各自的飞船上之后,这位剑术大师从她背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镀金圣像,曼福德曾经委托定制过许多这样的圣像,这便是其中之一。他虔诚地拿着圣像,望着蕾娜·芭特勒那张慈爱的脸庞。十七年来,他一直在追随着这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女性的脚步。

曼福德亲吻了一下圣像,然后把它交回阿纳莉手里,阿纳莉把圣像放在了机器人控制台上。曼福德轻声说:“愿蕾娜保佑我们,让我们今天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能够圆满完成。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

“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阿纳莉快步小跑,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空气中瞬间变成温热的蒸汽。她迅速赶回了自己的飞船,队员们连忙封闭舱门,驾驶飞船飞离舰船甲板,远远离开了机器人战斗机群。

一个小时后,所有的芭特勒圣战者战舰在漆黑的机器人舰船上方会合。“倒计时还剩一分钟,长官。”剑术大师埃勒斯的声音传来。曼福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但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无须再说什么了。

其中一艘机器人舰船上喷出巨大的火焰,弹片四散飞溅。紧接着其他几艘舰船接连爆炸,有的是因为引擎舱超载,有的是燃料箱被定时炸弹引爆。一阵阵冲击波凝结在一起,飞旋的舰船残骸被卷进由金属蒸汽和膨胀气体混合而成的旋涡里。一时间,整个空间犹如新生的太阳一般耀眼夺目,令他不由得想起蕾娜灿烂的笑容……随后,那光便逐渐黯淡消散了。

在一片寂静中,曼福德对他虔诚的追随者们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们是人类状况的晴雨表。

——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圣母在对第三届毕业生的致辞中如是说

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圣母不得不用长远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由于她大脑中拥有浩如烟海一般丰富而独特的祖先记忆——也就是人格化的历史,因此这位老妇人看待过去的角度是与众不同的,任何人都无法参透和领悟……至少现在还无人能及。

拉奎拉的头脑中包含无数代人的记忆,她完全有能力预见人类的未来。学校里的其他姐妹都依靠这位唯一的圣母给她们指引方向。她必须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传授给其他姐妹,好让她们能更充分且客观地理解自己的命令和所说的话。并且她必须提高这些姐妹的身体素质和心智水平,使她们能够区别于普通的女性。

拉奎拉和其他姐妹站在罗萨克学校靠近悬崖边的阳台上,感觉有蒙蒙细雨落在脸上,这里是姐妹会的官方培训机构。她身穿高领黑袍,站在悬崖边庄严肃穆地俯视着悬崖下泛紫的丛林。空气温暖而潮湿,每年这个时候,天气都很好,令人感觉舒服,因为总有微风沿着崖面习习吹来。可她们要进行的仪式却阴郁而悲伤。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其中还夹杂着来自远处火山的硫黄和一些化学物质的混合气味。

今天她们又要为一个死去的姐妹举行葬礼,又一个中毒而亡的悲剧……又一次创造圣母失败。

八十多年前,奄奄一息、痛苦不堪的女巫蒂西亚·森瓦给拉奎拉下了一剂最为致命的毒药。拉奎拉本来难逃一死,但她内心深处的每一丝意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她操纵体内的生化特性,改变了毒药本身的分子结构。于是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这次痛苦的折磨和残酷的磨难改变了她体内的某些机能,在死亡的边缘触发了一次危机导致的转变。她依然是原先的她,但又有所不同,她大脑里仿佛有个关于过去的图书馆,使她拥有了一种全新的能力,让她可以从基因的层面来看自己,对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紧密连接的纤维组织都了如指掌。

危机。生存。进化。

但此后多年,尽管做了许多尝试,却再没有一个人达到同样的结果。拉奎拉也不知道为了达到这个难以实现的目标,她还能牺牲多少人的性命。她只知道一种让一个姐妹达到那种临界点的方法:把她推到死亡的边缘——也许——在那样的时刻,她能找到转化的力量……

她依然保持乐观,并且决心坚定,因为她最优秀的学员们都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可她们现在都已经死了。

拉奎拉伤心地看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姐妹和三个穿绿袍的助手站在树冠上,把尸体缓缓向下放到银紫色的潮湿丛林深处。尸体将会留给丛林里的食肉动物啃食,这就是人类永不止息的生死循环,最终人还是会归于尘土的。

这位勇敢献身的年轻女子是狄安娜姐妹,而如今她的遗体被白布包裹着,从此世上再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当吊着尸体的平台缓缓放下,被厚厚的树冠吞没时,丛林深处的动物们开始骚动起来。

拉奎拉在这世上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多年了。她见证了塞琳娜·芭特勒圣战的结束,还有随后二十年的科林战役,以及之后多年的动荡和混乱。尽管上了年纪,但这位老妇人依旧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她适量利用从厄拉科斯进口的香料以及调控自己体内的生化特性来控制衰老导致的弊端和影响。

拉奎拉的学校日益壮大,招收的学员都是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女子,甚至还包括圣战前和圣战期间统治这颗星球的女巫们留下的最后一批后代,如今这批后代只剩下八十一人了。在这所学校里受训的姐妹共有一千一百名,其中三分之二是学员,另外一些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孩子,是拉奎拉的忠诚追随者们在她的授意下,跟指定男性受孕,生下的女儿。负责招收学员的人源源不断地把有资质和潜力的女子送到这里,让一批又一批的人在此接受训练。

多年来,她脑海中的音言不断地催促她去进行试炼,增加像她这样的圣母人数。她和她的学监们毕生都致力于教导其他女性掌控自己的思想、身体和未来。既然思维机器已经消失,那么人类就要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拉奎拉会告诉她们该怎么做。她知道一个有能力的女人是可以在适当的条件下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卓越、更超群的人。

危机。生存。进化。

许多从拉奎拉的姐妹会毕业的学生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们前往各个星球,成为尊贵行星统治者们的幕僚,有的甚至进入了帝国法院。有些人去了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学校,有的成为了天赋异禀的苏克医生。拉奎拉能感觉到她们正悄无声息地影响整个帝国。目前有六名姐妹成为了训练有素的门泰特。其中一人名叫多洛蒂娅,如今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是深受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信赖的幕僚。

但拉奎拉迫切希望能有更多追随者达到跟她一样的层次和认知,对姐妹会以及未来能有纵观宇宙层面的视角和视野,在心智和身体上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力量。

可不知为何,她的学员们没一个能跃升到跟她一样的水平。而如今又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女子死了……

此时,女人们镇定地看着死去姐妹的遗体被动物啃食,场面十分怪异,这让拉奎拉不禁对未来感到担忧。尽管她寿命很长,但她从没幻想过永生不死,假如在她死之前,没有一个姐妹能学会如何在转化过程中幸存下来,那她的超凡能力可能就永远失传了……

姐妹会的命运以及她们一系列浩繁的任务,要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人类的未来能否长久,完全取决于审慎的改变和进化。姐妹会再也等不起了。她必须培养她的接班人。

尸体被啃净,葬礼也随之结束,姐妹们返回位于悬崖边的学校,继续上课训练。拉奎拉选中了一个新学员,一个来自不光彩的家族、没有任何前途的年轻女子,但还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此人便是瓦莉娅·哈克南姐妹。

拉奎拉看着瓦莉娅离开众姐妹,独自沿着悬崖边的小路朝她走来。瓦莉娅姐妹身材瘦长,鹅蛋脸,淡褐色眼睛。圣母眼中的她身形挺拔、步伐飘逸,微微歪着头,透着一股自信——每个微小的细节都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人的整体。拉奎拉对自己的选择毫不怀疑,因为没有一个姐妹能像瓦莉娅那样尽职尽忠、尽心尽力。

瓦莉娅姐妹快十七岁那年离开了落后闭塞的家乡兰基维尔,想要寻求更好的生活,于是加入了姐妹会。她的曾祖父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在科林战役 后因胆小怯懦被判流放。在罗萨克生活的这五年里,瓦莉娅在训练中表现出色,证明了她是拉奎拉学员中最忠心耿耿,也是最有天赋的姐妹之一。她与卡丽·马奎斯姐妹(最后一批女巫之一)通力合作研究在试炼过程中使用的新药和毒药。

瓦莉娅来到老妇人面前,似乎并没有因葬礼而过于难过。“您找我吗,圣母?”

“请跟我来。”

瓦莉娅显然十分好奇,但还是把疑问藏在心里。两人走过了行政部门所在的洞穴以及狭长的住宿区。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全盛时期,这座悬崖之城养活了成千上万的男女,包括女巫、药商以及丛林深处的探险者等等。但这么多的人都在一场瘟疫中丧命,整座城几乎空无一人,如今只有姐妹会的人住在这里。

在洞穴区里,有一个处所专门治疗因在出生时感染罗萨克自然环境中含有的毒素而有先天性缺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被称为畸生儿。多亏姐妹会对育种极为审慎,所以这样的孩子数量不多。这些畸生儿中幸存下来的将被送到靠近火山的一个北部城里并安排人照顾。拉奎拉规定校区内不得有任何男性居住,但男人们偶尔会来此运送物资供给,或者提供维修之类的服务。

拉奎拉带领瓦莉娅穿过一道道设有路障的崖边入口,曾经这些入口通向蜂巢一般巨大的洞穴城市,但如今都被遗弃并被封锁了。那座洞穴城市十分阴森,是个不祥之地,没有一丝生气,里面的人都死了,多年前,城里的那些尸体都被移走,埋在了丛林里。拉奎拉顺着陡峭的悬崖小道指向远处的崖顶平原,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年轻女子犹豫了片刻,紧接着便跟随圣母穿过一道路障和几个写着禁止通行的指示牌。瓦莉娅既兴奋又紧张。“育种记录在那里是吗?”

“是的,没错。”

多年前,奥米诺斯散播了一场恐怖的瘟疫,人类几乎濒临灭种。罗萨克的女巫们——她们一直保存着基因记录,以保证最佳的生育育种——于是她们展开了一项宏伟的计划,要将人类的世系血统都保存下来,形成一个影响深远的庞大基因目录。目前,拉奎拉和她挑选出的姐妹们正在搜集和处理大量的基因信息。

道路沿着峭壁陡然上升,在她们身侧,一边是坚实崖壁,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一般的茂密丛林。蒙蒙细雨已经停了,但脚下的岩石依然湿滑。

两人爬上了一个瞭望台,周围被一缕缕的薄雾笼罩。拉奎拉望向远处的丛林和冒着烟的火山——自从她几十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直到现在,这儿的景色几乎没有一丝改变。那时,她还是一名护士,陪同苏克医生莫汉达斯来此治疗奥米诺斯瘟疫的受害者。

“我们当中只有少数几人到这儿来过——但你和我将要走得更远。”拉奎拉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她始终都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每当要将姐妹会最大的秘密告诉另一个人,她就无比兴奋和激动。让新的同盟者加入,这是姐妹会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

靠近崖顶平原最高处的巨石中间有一个洞口,两人在洞口处停下,万尺之下是茂密的丛林。洞口处有两名女巫守卫,她们朝圣母点头致意,然后请两人进入洞穴。

“搜集和汇编育种记录大概是姐妹会最伟大的一项工作了,”拉奎拉说,“有了像这样庞大的人类基因数据库,我们就能绘制和推断出我们人类这一种族的未来……甚至可以对其进行引导。”

瓦莉娅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听其他姐妹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数据库之一,可我一直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做到管理这么多信息的,这么浩如烟海的信息,我们如何消化并且以此来做出预测呢?”

拉奎拉决定暂时不揭开谜底。“因为我们是姐妹会。”

高高的洞穴里,她们走进两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大木桌和写字台。女人们都在忙碌,整理一大摞一大摞的永久性文件,编写大量的基因图谱并分门别类,最后把这些文件压缩成显微镜级别的微小文本并存储起来。

“我们有四名姐妹在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的指导下完成了门泰特培训,”拉奎拉说,“但即使她们拥有非凡的脑力,这项工作的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的。”

瓦莉娅极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震惊。“这么多的数据……”她那双眼睛熠熠生辉,被这前所未闻的信息所震撼。能有幸进入圣母的核心圈,她感到无比荣耀和自豪:“我知道有不少姐妹在兰帕达斯受训,但要完成这项工程,需要一支庞大的姐妹会门泰特队伍。毕竟这里可是汇集了来自数千个星球的数百万基因记录呢。”

她们沿着狭长的隧道走向更深处,一位身穿白袍、上了年纪的女巫从一间档案室里走出来。她向两人致意问好:“圣母,这就是您决定要引进的新人吗?”

拉奎拉点了点头,说:“瓦莉娅姐妹学习成绩优异,并在协助卡丽·马奎斯在药物研究方面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她轻推年轻的瓦莉娅上前一步,“瓦莉娅,这位是萨布拉·哈珀林姐妹,她是在大瘟疫期间构建和扩展育种数据库的元老之一,早在我来罗萨克之前,她就已经展开这项工作了。”

“育种记录必须保存下来,”另一位老妇人说,“并且认真研究。”

“可……可我不是门泰特啊。”瓦莉娅说。

萨布拉把她们领进一条空荡荡的隧道,并回头看了看,确保没外人看见。“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可以帮助到我们,瓦莉娅姐妹。”

一行人在通道一个转弯处停了下来,拉奎拉面前是一面石墙。她看了一眼年轻的瓦莉娅,说:“你在害怕未知的事物吗?”

瓦莉娅勉强露出一丝浅笑:“说实话,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恐惧的。但我能够直面自己心中的恐惧。”

“很好。那就跟我来,踏进这一大片从未探索过的领域吧。”

瓦莉娅看起来有些不安。“你想让我做下一个转化药剂的尝试者吗?圣母,我想我还没做好准备——”

“不,这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不过同样重要。我老了,孩子。人越老就越偏激,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看着你跟卡丽·马奎斯一起合作——我想让你加入这个计划。”

瓦莉娅并没有害怕退缩,并把所有的疑问都埋在心里。 好极了, 拉奎拉心想。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姑娘。你很快就会知晓姐妹会最严格保守的秘密了。姐妹会里几乎没人见过这个。”

拉奎拉牵起年轻女孩的手,拉着她走向那堵看上去十分坚固的石墙。萨布拉走到瓦莉娅身边,三人一起穿过了那堵石墙——原来那只是个全息影像——然后进入了一个屋子。

三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前厅。在闪亮的灯光下,瓦莉娅竭力掩藏住内心的惊讶,用训练中学到的技能让自己保持镇定。

“这边走。”圣母带着她们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巨大岩洞,瓦莉娅睁大了眼睛,环视四周。

岩洞里摆满了或嗡嗡作响或滴滴答答的机器,无数闪烁的机器灯光仿若天上的繁星,星罗棋布——一排排禁止使用的 计算机 沿着蜿蜒的石墙高高耸立,并由螺旋楼梯和木制坡道将它们连接起来。几个身穿白袍的女巫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机器的噪声在空中回响。

瓦莉娅惊讶得语无伦次:“这……这是……?”她吓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最后大声喊道:“这是思维机器啊!”

“你说的没错,”拉奎拉解释,“没人能把罗萨克女人世代收集的所有数据都记住并保存起来,就连训练有素的门泰特也做不到。无数代的女巫都是用这些机器秘密处理这些信息,我们选了最信任的几个女人,并教她们如何维护和管理这些机器。”

“可……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只有借助计算机才能存储如此数量庞大的信息数据,并对后代进行必要的基因预测——但使用计算机确实是被明令禁止的。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严格保密,不让这些机器被外人知晓了吧。”

拉奎拉仔细地端详着瓦莉娅,发现她在环视房间,表情若有所思。她似乎愣住了,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好奇。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萨布拉说,“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研究育种记录,十分担心真正的女巫即将灭绝。如今女巫已经所剩无几,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也许是我们了解将要发生什么的唯一途径。”

“同时还要找出新的替代者,”拉奎拉说,“比如创造出一位新的圣母。”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不要透出绝望或渴望的情绪。

一名管理机器的女巫向萨布拉姐妹简短地汇报了一件关于育种的事情,接着好奇地看了瓦莉娅一眼,然后就转身回去了。“以斯帖·卡诺姐妹是我们最年轻的纯血统女巫,”拉奎拉介绍道,“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然而第二年轻的女巫比她大十多岁。女巫特有的心灵感应能力在本地出生的女孩身上已经很少见了。”

萨布拉继续说:“学校的育种记录包含了来自数千个星球的人类基因信息。我们的数据库数量庞大,你刚才也了解了,我们的目标是通过选择性育种和个人进化来优化人种。通过计算机,我们能模拟基因相互作用的模型,并从几乎无限多的血缘配对中推测出可行的育种目标。”

片刻间瓦莉娅下意识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兴趣所取代。她环顾四周,然后十分客观地说:“这要是被圣战者发现,他们会把学校夷为平地,把所有姐妹都统统杀光的。”

“是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做,”拉奎拉承认,“那么现在你该明白我对你的信任有多深了吧。”

我对历史的贡献已超出了我应该做的。两个多世纪以来,我对敌作战,功勋卓著,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最终,我还是转身走开了。我只想要安静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但历史却不让我有片刻安宁。

——沃立安·厄崔迪《遗产日记》,开普勒 生活时期

沃立安·厄崔迪从荆棘岭独自狩猎归来,突然看到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缕缕黑烟像羽毛一样从他全家居住的村庄和周围的农田里缭绕升起。

他立刻拔腿疾奔。

最近这五天,沃立安离开了他的乡间村舍、妻儿、亲戚和邻居,独自外出狩猎。他很喜欢猎捕那些胖得飞不起来的戈内特鸟,毕竟一只戈内特鸟就足够一大家子人吃上一个多星期。戈内特鸟居住在干燥的山脊高处,远离肥沃宜居的山谷,喜欢藏在锋利的荆棘中寻求庇护。

不过比起狩猎,沃尔更喜欢孤独的感觉,享受内心的宁静和平和。即使独自一人在荒野中,他也并不寂寞,因为脑海中有无数岁月的记忆陪伴着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缘分聚了又散,漫长人生中有遗憾,也有欢乐……朋友、爱人和仇敌,一切都时过境迁——有的爱恨情仇竟都跟同一个人有关。他现在的妻子名叫玛丽拉,他们两夫妻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几十个春秋,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儿子、孙子还有曾孙子,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考虑到自己的过去,沃尔一开始并不情愿过这样的生活。但他已经适应了在开普勒星上的田园生活,感觉就像人穿上了一件虽旧但舒服的衣服一样。几十年前,他在卡拉丹有两个儿子,但跟他们都早已疏远。自从科林战役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家人。

很久以前,他的父亲,也就是臭名昭著的半机械生化人阿伽门农将军,对他秘密进行了延长生命的改造,却不承想沃立安竟然会决意与思维机器斗争到底。无数代人流血牺牲,让沃立安身心俱疲。在战争英雄费坎·芭特勒建立了新帝国之后,沃尔早已对政治失去了兴趣。他坐上自己的飞船,带着新皇帝慷慨赐予的奖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贵族联盟,飞向遥远而偏僻的边境地带。

在独自漂泊了多年之后,他遇到了玛丽拉,再次坠入爱河,并在这里定居下来。开普勒是个宁静而宜居的星球,沃尔在这里安家落户,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他跟玛丽拉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些孩子都跟开普勒当地人结婚,给他生了十一个孙子和二十多个曾孙。如今就连他的曾孙也都长大成人,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很喜欢这里,享受每个快乐而祥和的夜晚。他更改了自己的姓氏,但半个多世纪过去,如今的他也不想再保守自己身世的秘密了,就算暴露身份又能如何?他又不是罪犯。

虽然沃尔的身体和样貌没怎么变老,但玛丽拉的脸上却显出了岁月的沧桑。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跟家人在一起,可当沃尔想要去山上打猎时,她却从不阻拦。两个世纪过去了,他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很少想起遥远的帝国,但他仍时常拿着印有他头像的旧帝国钱币仔细端详……

然而此时此刻,沃尔打猎归来,发现村舍里冒起浓烟时,他顿时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然后呼啸着吹开通向他过去的大门。他连忙扔下装着二十公斤新鲜戈内特鸟肉的背包,端起他那把老式射弹步枪,沿小路狂奔而去。他看到前面山谷拼图般错落的农田,橙色的火焰顺着一排排的谷物疾驰而过,所到之处皆留下一片焦黑,如一块块溃烂的伤疤。三艘巨大的飞船降落在农田里,而不是在指定的着陆地点:它们看起来不是攻击机,而是用于载货或载人的笨重鱼雷形飞船。事情很不对劲。

一艘大飞船隆隆地飞向空中,紧接着,第二艘飞船也呼啸着卷起阵阵尘埃,排出股股废气,腾空而起。一群群的船员急匆匆地跑向第三艘飞船,也准备要起飞离开。

虽然沃尔从没在开普勒星见过这样的飞船,但漫长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是掠奴者的飞船。

他飞快地跑下山坡,担心着玛丽拉,还有他的儿女、孙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和邻居——这里可是他的家啊。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他住了多年的农舍,屋顶余烬未消,但损坏程度远没有其他几座屋舍那么严重。他女儿邦达的房子还在熊熊燃烧,小小的镇公所也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太迟了!太迟了!这里的所有人他都认识,每个人都跟他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或是血亲,或是姻亲,或是朋友。

他气喘吁吁,喊不出话来。他想喝令那些奴隶贩子停下,可他只有一个人,他们压根不可能听他的。那帮掠奴者也根本不知道沃立安·厄崔迪是谁,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没准根本不在乎他沃立安是谁了。

剩下的几个奴隶贩子拖着被掳来的奴隶,踉踉跄跄地登上了第三艘船。虽然隔着很远,但沃立安还是认出了被抓的人里有个梳马尾、穿紫色衬衫的,正是他的儿子克莱尔。克莱尔已经吓呆了,入侵者押着他上了飞船。其中一个奴隶贩子站在队伍最后,负责殿后,他的四个同伙押着最后几个被掳的人爬上坡道,正走到敞开的舱口。

见那奴隶贩子正好在射程范围内,沃尔立刻单膝跪地,举起步枪进行瞄准。尽管他心怦怦直跳,呼吸不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神,朝离他最近的那个奴隶贩子开了枪。他怕误伤到自己人,但他确信自己瞄准的目标没错。可那个奴隶贩子只是吓得身子一缩,环顾四周,然后大喊起来。他的同伙们立刻四处奔跑,寻找子弹的来源。

沃尔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第二枪也只是引起了一阵恐慌,没人被打中。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瞄准的这两个奴隶贩子都带着个人屏蔽场,这种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屏障可以阻挡疾速射来的子弹。他集中精神,眯起眼睛,朝殿后的家伙开了一枪,击中那个肌肉发达的奴隶贩子后腰。那家伙脸朝下倒在了地上。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带着屏蔽场。

打完第三枪后,沃尔站起来,朝奴隶贩子的飞船飞奔而去。倒下那人的同伙看到他被枪射中,大喊起来,并四下张望。沃尔一边快跑,一边举起枪再次开火。这次不再那么仔细瞄准了。子弹打在舱口附近的船身金属板上,又被反弹开,奴隶贩子们吓得大叫。沃尔再次开枪,击中了敞开的舱门。

沃尔一生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杀人无数,但都是出于正当的理由。此刻,他杀人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了。实际上,昨晚上他还为杀死那只戈内特鸟感到有些愧疚。

这些奴隶贩子其实都是无能鼠辈,个个胆小怕死。在屏蔽场的保护下,剩下的几个家伙连忙冲进了飞船,关上舱门,扔下被打伤的同伙,仓皇而逃。巨大的飞船尾部喷出滚滚废气,最后一艘掠奴飞船,载着抓到的奴隶就这样摇摇晃晃冲上了天空。虽然沃尔使尽全力冲刺,但还是没来得及追上那艘飞船。他举起步枪朝飞船腹部开了两枪,但无济于事。他眼看着飞船掠过余烬未消的村舍和农田,飞驰而去。

沃立安闻到空气中的浓浓烟味,眼前一座座村舍正在熊熊燃烧,他心知他的家人朋友大部分都不在了,不知他们是被掠走了还是被杀了呢?玛丽拉怎么样了呢?他真恨不得立刻跑遍所有的村舍,寻找幸存者……可是他现在必须先得救活那个被打伤的奴隶贩子。在飞船离开这里之前,他得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沃尔在那个受伤的家伙身旁停下脚步。奴隶贩子正躺在地上,双臂不停地抽搐。他头上缠着一块黄布,脸上有一条细长的黑色文身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嘴角。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然后一道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他还活着。很好。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家伙应该撑不了多久的。

“快说,那些被抓的人会被带到哪儿?”沃尔问。

那个人又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骂街。沃尔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抬起头,看见火苗沿着屋顶向四处蔓延,然后说:“你没多少时间回答了。”

见那家伙不肯合作,沃尔很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做,不过这个奴隶贩子远远不值得他同情。于是他拔出长长的剥皮刀,再次问道:“快告诉我。”

那人最终还是招了,说完就咽了气。沃尔在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之后,立刻跑过他家大宅的外屋,嘴里大声呼喊着,想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他的双手和胳膊上沾满了血,有的是来自他猎杀的那只戈内特鸟,有的则是他盘问奴隶贩子时染上的。

他在外屋找到了两个老头儿,他们都是玛丽拉的兄弟,每年都会过来帮他们家收割庄稼。两位老人昏昏沉沉的,意识才刚开始恢复。沃尔猜测那几艘掠奴飞船飞过村庄时,先用眩晕光束扫射了房屋和田地,这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昏迷状态,然后再把年轻力壮的人都抓走。而玛丽拉的两个兄弟太老了,所以才没被掳去。

那些更身强体健的人——他的儿女、孙子、邻居等等——都被奴隶贩子从家里拖走,运上了船。镇子里的许多房屋现在都着了火。

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妻子。于是沃尔连忙冲进主屋,大喊着:“玛丽拉!”令他大感欣慰的是,他最终听到玛丽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正在二楼的客房里,身子探出高高的山墙,用一个压缩灭火罐抵挡着点燃的屋顶。沃尔冲进屋里,看到玛丽拉苍老但依旧美丽的脸上尽显憔悴,皱纹纵横,头发就像一根根银色的纺线。看到她安然无恙,沃尔激动得快流下热泪,但火势却越来越大了。他从玛丽拉手里接过灭火罐,朝窗外的火焰喷射。火苗沿着屋顶的边缘四散蔓延开来,好在房子并没有完全烧着。

“我刚刚担心死了,怕他们把你跟其他人一起带走,”玛丽拉说,“毕竟你看上去跟咱们的孙子一样年轻。”

火焰在灭火罐喷出的水雾下开始渐渐熄灭了。他把灭火罐放在一旁,一把搂住玛丽拉,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抱着她的:“我也很担心你啊。”

“我太老了,他们对像我这么老的人不感兴趣,”玛丽拉说,“你还是太心急了,停下来想想就能明白的。”

“我要是停下来想,就来不及在飞船离开前赶到那里了。可惜我只杀死了一个奴隶贩子。”

“他们几乎把能干体力活的人全都抓走了。有几个可能藏了起来,有些被杀了,可这下我们该怎么……”她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他们都被抓走了。”

“我会把他们救回来的。”

玛丽拉露出了一抹苦笑,沃尔亲吻着她熟悉的嘴唇。许多年来,玛丽拉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归宿。她很像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前妻——莱洛妮卡·特尔吉特,同样为他生儿育女,慢慢变老,最后撒手人寰,而他却始终不曾改变。

“我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沃尔说,“这些飞船要把他们带到波里特林的奴隶市场去。是那个奴隶贩子告诉我的。”

他和玛丽拉的两个兄弟去了其他的村舍,寻找幸存者。他们陆续找到了一些分散在各处的人,并召集他们一起灭火,控制住火势蔓延,并救助伤者,清点失踪人口。在这个有几百人居住的山谷里,如今幸存下来的只有六十多人,而且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此外还有十个人因反抗而被杀害了。沃尔向住在开普勒其他山谷里的居民发送消息,提醒他们提防奴隶贩子入侵。

当天晚上,玛丽拉拿出了他们儿女、孙辈和亲戚的照片,把它们一一摆在桌上和架子上。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么多的家人需要被救出来……

她在他们家烟雾弥漫的阁楼里找到了沃尔,那里有一个锁着的储物箱。沃尔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件叠得很整齐的旧制服,深红色与暗绿色相间,是熟悉的人类军团的颜色,也就是很久以前的圣战军团。

这个箱子已经被尘封太多年了。

“我要去波里特林把咱们的家人都救回来。”他举起制服上衣,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袖子,回想着这件制服曾因征战多少次被刀剑划破,多少次被染上鲜血。他原本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上阵杀敌了,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等我救出他们之后,我要确保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我会找到办法保护这个星球的。这是科瑞诺家族欠我的。”

回首往事,很容易就把过去的一切错误都归咎给别人。但展望未来,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及其后果负责,那可难多了。

——格里芬·哈克南从厄拉科斯发出的最后一份急件

兰基维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但哈克南家族的人不得不忍受这恶劣的环境和条件。自从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因在科林战役中的糟糕表现而被流放到此之后,哈克南家族已经历经好几代人,这个曾经权贵显赫的家族如今早已忘了他们在萨鲁撒·塞康达斯失去的荣耀。

家族里多数人的确都忘记了。

雨夹着雪冷酷无情地倾泻而下,每晚都会冻上一层玻璃一样的冰。他们在峡湾岸边的木屋里蜷缩着,当地人不得不每天早上替他们把门上的冰解冻,然后再把门踢开,他们才能呼吸到外面呼啸的冷风。有时他们瞥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和阴云密布的天空,然后就关上了门,觉得这种天气出海实在太过危险。毛皮鲸是这个星球上唯一值钱的商品,备受帝国各个成员国的欢迎。可是这一个多月来,猎捕毛皮鲸的捕鲸船队一直被困在港口,出不了海,这让他们颗粒无收。 vg/+SEV7mrB47Bwea1og5/aJCrBUE4EMF1KHXVFk6Zkg7BwMxbwGYlanHGz09K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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