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熹文
青年作家
野路数的奋进少女
这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
那几年新西兰的移民来势汹汹,纽币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一日比一日低,一些找寻着更好生活的人,从大洋彼岸真真假假地听说着,眼见那稍稍富裕的家庭把自己还未高考的调皮孩子连推带搡地送过来,城市小职员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迫不及待地辞了职,山沟里的妈也为苦娃子凑钱买了一张单程机票。他们就这么单枪匹马或拖家带口地来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地方生活也艰难,来是来了,可留下来总是个大问题,生存已经足够让人疲惫,一张绿卡又令人绞尽脑汁。漂洋过海的人们急躁而恼怒,尤其是那些从前站在包装厂干大苦力十二个小时的工人,钱和签证都失去了,只得半恼半忧地为自己寻出路。
方太太就趁着这当口儿问许太太:“小许,你瞧,现在移民的生意这么火,你不张罗一下?”方太太才来七年,就眼瞅着自己从一截枯死的芽,长成了一株圣诞树。五年前和老公闹离婚,她心狠起来,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带走了,用这笔钱买下一栋三层的楼房,生生地扒下他一层皮。方太太离婚后,在自家三层的楼房里塞满了人,也不管七八个人共用一间厕所有多逼仄,心安理得地把送到手心里的房租,换成一条又一条首饰。
你别小瞧这些靠房子营生的中国太太,这些年,但凡手里有一两栋房子的人都发了家。这些太太多半出于什么原因独着身,却从不缺依靠,她们套着玛丽或露西一类的名字,踮踮脚就能把半个身子探进当地的主流文化里,就算不踮脚,也能在满地苦命的中国人那里寻一处舒适的地儿,她们有钱,不必同别的女人一样急忙找依靠。
一百多年前冒险来到大洋彼岸,用勤劳换取财富的华人祖先们,大概从不曾料到,这时的华人们,竟能抓住时代机遇,靠房子发家。
方太太见许太太闷头做晚饭不出声,就自顾自呷了口茶:“小许,你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最值钱,两层楼,四间屋,两两打通,租给那些假结婚的人,一男一女各自住一间,半夜若有人来查,就能从暗门躲到同一张床上去。我可是刚刚办成了一桩,暂且不说咱帮人家拿了绿卡,这一年光是纯收入就有八万纽币哩,还不算正常房租,这好事你哪里找去?”方太太一双眼睛瞪大了,又看见肉进了许太太的锅,冷不丁大嚷一声:“哎,小许,人家以前都说你傻我还不信,这下可见识了,你真不是一般的傻,这肉哪有蔬菜便宜,你就这么做饭养着那些穷租客,糟蹋着自己的钱?”
许太太抬起眼。她是一个年龄不详的女人,男人们猜她只有三十五,女人们暗地里说她五十五,她的皮肤白皙无褶,身材也还是玲珑的,按说这样的女人靠哪种方式都能过得快活,可许太太的眼里却没有了光。她把一锅炖排骨盛进碗里,这才和许太太说了话:“可是你让这些人上哪儿去?”
许太太说的这些人,是那每月给癌症母亲寄钱的陪酒女郎,是那带个五岁孩子东一份工西一份工打着的苦命女人,是那个签证早已过期狠心“黑”下来,总是说着“我再赚一年钱就回老家”的男孩,还有阁楼里住着的那个寂静无声的作家。这么多年来,许太太这里人来人往,好似成了收容所,那些找不到去处或出路的人,她统统收留了进来。这都是一些被践踏到社会底层、只剩一丝气息的人,许太太把他们的命一条条捡回来,她从不跟他们说“你这周房租呢”“少用一些电吧”“有人偷吃我的米饭了”,她给交不起房租的人无限延期,天刚冷起来就开上电暖器,连饭都给每个人备了一些储在冰箱里。她知道这些人苦,早年她也尝过苦,尽管他们所尝的,不是同一种苦。
方太太见许太太一心刷着锅,自讨没趣,茶也没喝完就告辞了。心受了冷落,临走时嘴巴要过过伤人的瘾:“小许,你瞧瞧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我给你出的主意你也听不进去,再过些日子,怕是所有人都知道这赚钱的法子了,到时候可就轮不到你了,更何况这可是个阴影楼!”
人人都叫它阴影楼。
人人都知道许太太有一栋阴影楼。南半球阳光全年充足,却偏偏越过这屋顶,这房子在低洼处,门前又有一条混浊的沟,周围几栋同样的房子近几年也三三两两地被移走了,最后只剩下许太太守着这暗着冷着阴闷着的地儿十几年。没有人问过许太太从哪里得来这一栋房,这些年来来往往的租客也从不好奇,低廉的房租和许太太沉默的善良,弥补了遮在头顶的大面积阴影。当然,也从来没有人问过许太太为什么一直单身,又为什么这把年纪连个孩子都没有。在这里,每个人都带着故事来,每个人也都带着故事走,好奇心是粗鲁的。
许太太的眼里也是有过一场热情的。在二十岁出头的那年,她和一个大自己很多岁的男人私奔来此,男人抛弃妻子一事闹得轰轰烈烈,年轻的许太太也给父母留下一张字条就离开了,那一年她的父亲得癌症去世,母亲哭瞎了眼,不久也跟着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太太带着愧疚,再也没回到那个叫作家乡的地方。而这个和她一起私奔到南半球的男人,面相英俊、气质潇洒,一口流利的英文让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不久竟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人。谁料到家乡有人走漏了风声,男人的妻子终究带着儿子赶来了。许太太记得,那是个胸脯扁塌、脸皮焦黄的女人,却有着一副吵架的好嗓子,她站在许太太和自己丈夫建立的爱巢面前大吵大嚷,那一年,男人成为这个区域的华人代表,他输了许太太也不能输了自己的好名声。
男人最终带着妻子和儿子另寻住处,他发誓要尽早离婚来娶许太太。那年许太太多美,哭的时候都能哭成一幅画。男人也到底还是大度的,偷拿出一些钱给许太太买下一栋房,就是这座许太太未曾离开过的阴影楼。年轻的许太太眼里只有爱情,从早到晚地盼着他。
几年过去,男人只是勇猛地在她身上欠下数笔风流债,不再谈结婚的问题。一些债变成许太太的相思,另一些变成无法长留人间的小生命。许太太最后一次暗示他,那男人只是说:“我已抛妻弃子来这里,难道这不比你的名分更重要?”许太太不吭声,转身钻进了阴影楼最暗的角落里,她已经怀胎两月半,还未成形的小生命就在那之后的一场痛哭中失掉了,连同那孩子一起失掉的,还有许太太此生做母亲的资格。
男人后来就消失了,听说他带走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也听说他早已经和妻子秘密离了婚。他去了澳洲、美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没有给许太太留下任何线索,只给她留下这一栋阴影楼,还有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姓氏,让她念着想着回忆着流泪着。许太太这么多年来就一直住在这,靠房租营生,人们都知道许太太是热心肠,话不多,没有孩子,穿着得体,她自己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看自家房子热闹起来,而她总是把这楼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当作自己的骨肉疼。
那天下午,方太太刚走不久,住在二楼的女人突然敲响了许太太的门,她一张脸红着:“许太太,和你商量点事,我要搬走了,下个月就结婚了,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起码有张绿卡,也有份正经工作,我和小宝也能有个依靠了。”她把一包糖往许太太怀里塞,朝着缠在自己大腿上的孩子看了一眼,脸又红了一层:“许太太,我惦念你这些年对我们太好,但我没什么东西能送给你,真不好意思。”
许太太忙收下糖:“说的什么话,找个能依靠的人也挺好。你和小宝在我这里住了三年哩,还要多谢你们才是。”
当日晚上,许太太就见独身的母亲带着孩子坐进一辆汽车里,那里面的男人冲着许太太轻轻点了头,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露出些不安分的内容。许太太看着他们走远,心里叹着气,一张绿卡,一张绿卡,还是一张绿卡!这些年眼见无数年轻的姑娘带着淘金般的眼神来,只为了一张绿卡,好像这是抵达永久幸福的通行证。这些年轻姑娘会为自己寻好出路,大部分用勤劳交换着居住下来的权利,却也有些人在用爱情,在用身体,为了不能说的秘密嫁上一次又一次。
许太太望着远去的车子出了神,这些走投无路的独身母亲拖家带口地嫁给别人,生活也不见得会好下去,那么多的女人仿佛受蛊惑般不顾一切地到这里讨生活,天真到还以为这里满地黄金满地爱情。许太太叹着气,有再多的话也不敢轻易说出来,许太太是她们的谁,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许太太回屋里,拆开喜糖袋,却发现那里面掉出一个信封,信封中塞了五百元(指新西兰元,下同),一张字条写着“许太太,谢谢你”。许太太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那一周的末尾,许太太又见男孩子开始收拾行李。那男孩子看到许太太,一脸内疚:“许太太,我想了好久都没有告诉您,我这回真的要走了,我要回国娶个媳妇,就算卖豆腐也比在这‘黑’着强!”他这么说着,就从身后取出一幅画,“许太太,我这几年白白吃了您那么多的饭,我把这个留给您,您一定要收下啊!”很久以前,许太太曾经说过一句:“这画真好看。”男孩那时只是说“这是从家乡带来的念想,爷爷祖传的画”。想不到如今这画竟成了告别时的纪念品,许太太接过画,给男孩盛上最后一碗饭,看着他吃完离开了。
许太太的房子空下来,一时间手头也吃紧了。房屋租赁市场真如方太太当初说的那样,越走越艰难,最后破屋烂房都没了竞争力。许太太熬了几个月,靠陪酒女郎和作家的房租死撑着,最后还是靠孟太太介绍来一个要租房的姑娘,孟太太嘴里还替许太太可惜着:“哎,小许,我听方太太说了,你死也不愿意把房子改建,租给那些为了绿卡假结婚的,现在倒好,身边这么干的都发了财,你这赚的是干净钱,但也比不上人家那不干净的来得快啊……”
许太太不吱声,只等着姑娘来。这姑娘满头大汗地来了,左肩膀扛着一个大包裹,手臂上挂着许多长长短短的袋子,带着初来的拘谨和慌张。姑娘的几缕头发贴在脑门上,干涩的嘴唇蒙上一层白,但也礼数周全地说着:“许太太您好,我是伍梅……”许太太接过那些袋子,姑娘犹豫着想说什么,许太太笑着摆摆手:“不怕的,找到工作再交房租吧。”
许太太帮着这个叫伍梅的姑娘落了脚,当下就感慨,姑娘长得真好,一头乌黑的发,线条也好,那细长的眼睛,眼神里面全是好东西,小巧的鼻子和嘴巴惹人心疼,皮肤也白净得像漂过似的,只是眉心有一颗痣,怕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许太太还寻思着给这姑娘找份谋生的工作,可伍梅住下几天后便开始早出晚归。不久,她的门前就出现一个男孩子,三天两头跑到姑娘屋里去。许太太从阳台上看下去,这男孩一脸痞相,举手投足都不客气,她以为这是姑娘在哪里结识的男朋友,可是有一日却无心听见伍梅说:“哥,这是我这周的工资,你少赌一点,还是多还一点债吧。”男孩“嗯嗯”地迈过了门槛,头也没有回一次。
伍梅来新西兰投奔伍天,只因听说哥哥要给自己办绿卡,听到信儿没多久就在众亲戚朋友的羡慕里,匆匆忙忙拎着行李出国了。伍梅家在小镇,出国七年的哥哥就是全家的希望,这些年的全部收入和积蓄都寄去了那个遥远的国度,终于有一天等到伍天打来电话说:“爹妈,我拿到绿卡了,让梅子来吧!”守在电话前的爹妈乐得合不拢嘴,当下就去向邻里炫耀了,回来不忘对伍梅说:“看见没?咱家就得指望着你哥!你也争点气!”
伍梅从小就知道,一家人的希望全寄托在哥哥而不是自己的身上,自从哥哥远走他乡,爹妈更是把绿卡当期盼。伍梅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老早以前就整日跟在哥哥身后,为他所有的调皮善后。伍天读书时不写作业,就把伍梅的那一份抢去交作业;伍天恋爱时喜新厌旧,分手时拿伍梅当“挡箭牌”,让她挨前女友的骂。伍梅一身慢脾气,谁惹了都不急不恼的,做父母的也逢人就说:“我家儿子争气,闺女就让人操心呐!”他们嘴上这样说,操的心却都是为伍天。
可这一次伍梅却不愿意了,她是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行李的,自己两年前就跟镇上开药店的李叔家的儿子小虎好上了,好不容易两个人都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就要和父母摊牌,结果就遇到这事了。伍梅和小虎说了出国的事,他一脸要哭的表情:“咱不去不行吗?你就不会反抗一下?”伍梅说:“爹能打折我的腿。”气得小虎三天没理她。伍梅收拾好行李的那天,去了小虎那,进屋还没看见人影就听见声音了:“伍梅,你真好命,有个在国外的哥哥,这就要把我忘了吧。”伍梅走到小虎跟前,硬生生把他头上蒙着的被子拉下来,自己又解开胸前的扣子。半个钟头后,伍梅把散开的头发拢了拢,穿好了鞋跟他说:“等我三年,我哥说了,三年我就能拿绿卡。”那虎生生的男孩翻个身,穿上衣服扣紧扣子:“三年,等你。”
临别那天,伍梅故意慢着收拾行李,又惹来父母的一阵骂,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给她哥添麻烦。伍梅什么都听得模模糊糊,只是望着远处,她都想好了,如果小虎这一刻出现,她就扔下行李和父母,撒腿就和他跑,她伍梅从小窝囊到大,勇气是独独为这一刻攒着的。
可是小虎始终没有出现,伍梅就这么紧赶慢赶地走了。
伍梅出了国才知道,哥哥伍天闯了多么大的祸,他染上了赌瘾,这些年先是把学费输干净,然后把家人寄来的生活费也输得不剩了,接着又输跑了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最后输得连自尊心和廉耻心都没有了,输得只剩下她这一个老实巴交的妹妹。他哪里有什么绿卡,催着伍梅来,是因为自己欠下高额的债,一个人乱了阵脚。伍梅在落地第二天就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到,伍天为了还债,跟着同乡在餐馆里炒菜赚钱,老板可怜他,让他晚上在店里打地铺。伍梅兴冲冲赶来的时候,伍天却抱着头痛哭,说自己是混蛋,怎么就偏偏赌博上了瘾。伍梅知道了只是叹气,她从来没反抗过,以往所有的荣耀都因哥哥而来,再委屈也得帮他撑。
伍梅来了,脚跟还没落稳,伍天就给她寻了一份工厂的活儿。这些包装厂二十四小时作业,只靠双手不靠嘴巴赚钱,工资低时间长,最后人人都熬成一副行尸走肉的僵尸相。伍梅一周在那里站七十个小时,满脑子都是小虎的脸和伍天的债。她心里愁着,却也盘算着,帮伍天还完债,她就回去和爹妈坦白,和小虎结婚。伍梅这样想着,第一次发了工资就去找伍天,却没在餐馆里看见他,倒是那同乡笑了:“你去旁边的酒吧找他吧!”
伍梅纳闷着,总算在餐馆附近的酒吧里找到他,伍天正坐在一台老虎机前,眼睛盯着屏幕上滚动着的图案,不断从兜里拿出硬币塞进去,伍梅叫了声“哥”。伍天眼睛不看她,丢进最后一枚硬币,骂骂咧咧地把老虎机的按键砸得噼啪响。酒吧的吧台旁坐了一水儿高大的白皮肤男人,盯着伍天,一脸疑惑。有些人是靠肾上腺激素猛升的快感维持活着的欲望,其中就包括输掉最后一枚硬币的伍天,他连自己的赌债都忘在脑后了。
伍梅拉住伍天:“哥,咱们走吧,我发工资了。”
伍天这才看了伍梅一眼,看她从兜里翻弄出一沓子钞票。伍天从中抽了一张,和伍梅讲:“梅子,你不知道,这一键按下去,运气好的时候就是个一千元哩!”伍天不动地方,两分钟后,一张钞票花完了,二十分钟后,一沓子钞票花光了。伍梅坐在伍天身边,急得都要哭出来,伍天也恼怒得满脸通红,最后机子里只剩下两元余额,伍天“啪”的一声按下去,屏幕突然黑了,游戏室里一阵刺耳的响声,伍天蹦起来,吓了伍梅一跳。伍梅这才知道,伍天中了“jackpot”,这不早不晚按下去的一下子,抵得上伍梅两周的工资。
伍梅寻思着今晚再去工厂加个班,就跟伍天说:“哥,你记得剩下点钱去还债啊!”她走出酒吧的那一刻还不知道,喜形于色的伍天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内,把刚刚赢到手的钞票又一张张输进去,而她也并未察觉,那个吧台边喝着威士忌、秃顶松皮的老男人,目光未曾离开过她的身体,在伍天输光刚刚赢来的全部的钱时,他又适时递上去一整沓,他那时心里已经打起了伍梅的主意。
许太太近来的晚餐丰盛了一点,特意盛出来一部分给伍梅留着。自从许太太无意间听到伍天去赌博的事,她就想着给伍梅的房租降一点,可总是见不到她的人影。伍梅早出晚归,就连房租都是在每周二留在门口茶几上的。这天晚上,许太太照例在楼上边看电视边织毛活。家里还剩一个房间未租出去,让许太太手头紧巴巴的,她花几个晚上织了些小孩子的毛衣,卖到街角那家店。陪酒女郎已经回家,作家大概还在阁楼里写着什么,伍梅也该回来了吧?许太太这样想着,却听见一阵响动,一个粗野的喘息声从哪里传出来,多年来住在这里的陪酒女郎偶尔失足几次,许太太都默许着。她去楼下厨房盛一碗汤,打算去敲伍梅的门,却撞见个衣衫不整的蓝眼珠老男人从伍梅的屋里走出来。许太太吓了一跳,又赶忙跑上楼。那一晚,浴室里传出的流水声格外漫长。许太太在楼上放起音乐,却心神不宁,把手里的毛线钩错了一次又一次。
那一天伍天输掉了老头的七千元,老头一双蓝眼睛眯成一条缝,把烟圈吐到伍天的头顶,慢慢地说:“这钱三天之内必须到我手上,不然……”老头把话留了半截,非要凑在伍天的耳旁说。伍天当晚在伍梅的房门外坐了一宿,他听见妹妹低声的哭泣,拖着鼻涕恨自己不争气。天边刚泛白,伍梅打开门,叫醒了缩在地上的伍天:“哥,我干。”
伍天真的不赌了,他每次看见老头去找伍梅,都要偷偷在心里哭一场。伍天每次从伍梅那里接过钱,都要失眠一整个晚上,他不敢告诉伍梅,自己还有五万七千元的赌债,五个债主都下了最后通牒,限伍天一个月内速速还上,不然就断了他半个胳膊,寄到他家。可是伍梅还是知道了,她去找伍天的时候看见了他手机里没来得及删的恐吓短信,她沉默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心里却偷记下那个电话号码,当晚就去见了债主。那一天伍梅开始知道,她的漂亮,原来是可以用来抵债的。
伍梅在那个晚上想起了还在家乡等着自己的小虎,就提笔写了封信给他。几个月后,爹妈却把同一封信寄回来,又在信底下加了一行字:人家早结婚了,还把你给了他身子的事到处说,你丢尽了咱伍家的脸。伍梅盯着那几行字,也像输了什么一样,从此对什么都没有了抵抗。她让那些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抵去几百元的债务,这楼里的阴影,也罩在了她的心房上。
这一天,许太太心里烦着,几个月来她总是能听见伍梅房间里的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找伍梅谈一谈,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这么被毁了,她还有哪条路?就这么想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她又想起作家已经一天没下来吃饭,就把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又拿上酒杯,往里面倒上一点威士忌。
敲响门的时候,作家的眼神落在许太太的身上,这让她脸颊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绯红。一转眼,作家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作家不矮,却因为多年伏在桌前,使许太太差一点忘记了他的高大身形。他有四十几岁吧,抑或是四十岁不到?这十年里,阴影楼外的什么都在变,似乎只有这里面的许太太和阁楼里的作家没有变。作家的眼神依旧单纯忧郁,声音也低沉好听,许太太不自觉地脸又红了一通,问他:“你又在写啦?这次写什么呢?”
作家说:“一个爱情故事。”
许太太也不问个究竟,作家却先开了口:“我在写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作家的爱情故事。”
作家看着她,也不说下去,偏偏让许太太独自去咂摸。许太太却慌了,胡乱编了理由就跑下了楼。她这会儿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胸脯好像又下垂了一点,脸上也隐隐约约长出几颗斑点。她在心里叹着气:再好的男人也不愿意和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一起吧。许太太拿出剩下的半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点儿,喝到胸口发烧。
伍梅不久就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可那些男人接着来,高矮胖瘦,都是同样的猥琐。原本改邪归正的伍天再一次赌瘾发作,这一宿在赌城运气不佳,可人人都知道他有个漂亮的妹妹,甘愿借钱给他,再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流水般输掉十几万元。伍天去找伍梅,发誓再也不赌了,可是伍梅的眼里除了顺从,一点光亮都不见了。
伍梅临产的那几天,许太太四处联系着医院,可伍梅执意不去,她求伍天找来个接生婆,塞给她二百元。接生那一日,连续一天一夜,伍梅在屋子里咬破了毛巾,汗湿透了床铺,就是没喊一声疼。等到接生婆接过许太太备好的红包告辞时,伍梅半倚在床边,脸色惨白得像死了一回。许太太把红糖水一口口喂给她,伍梅看着身边粉红色的小婴儿,没有哭,而许太太看着伍梅几缕黏在前额的头发,想到了她初来的那一天,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半年后孩子已经长出模样,一双眼睛是欧式的,头发浅棕色,皮肤也白得透明。伍梅叫孩子小雨,她只有逗孩子的时候脸上才带着笑。伍天禁不住诱惑重操旧业,又欠了许多赌债,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债主追上门,逼得他把一份工作也丢了。伍梅彻底成了赚钱和还钱的工具,许太太帮忙照顾孩子,常常抱着孩子到作家的阁楼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一边看作家写字一边做毛线活儿。
这天晚上,一个男人从伍梅屋子里走出去,许太太假装没看见,嘴上逗弄着孩子,心里却想:苦命的丫头,什么时候是个头?正想着这些,伍梅却开了门,许太太一时慌了神,一张脸红着,像被人看穿了心思。她说:“伍梅……”
伍梅说:“许太太,我明天早上要去别的地方走一走。”她说完,有些犹豫,又要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许太太问:“你去哪儿?”
伍梅说:“挺远的地方。许太太,我明天在别处吃饭,别给我留饭了。”
许太太问:“你带小雨去?”
伍梅摇摇头:“许太太,我要麻烦您了,那地方她没法去。”
许太太点点头,看见伍梅的脸上上了妆,裙子也是不常见的,整个人竟有一股凄凉的美丽,她身后的房间空了一半,许太太看见她缓缓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许太太照例早早起床,她要做一种糕点。几个月前从孟太太那里拿来的食谱,早已做到熟练,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日胸口像被石头紧紧压着,透不过气,一个好好的蛋糕,配料比例错了,外皮也焦了,放一块在嘴里,又硬又无味。这时电话响起,许太太被吓了一跳。
许太太家中的电话不常响起,住在这里的人和外界都没什么联络。偶尔铃声响起,也是说英语的人要推销什么,许太太总是礼貌地说一句“我不会说英文,对不起”,然后就挂了。可是今天电话里的声音,却让许太太丢了魂。
“伍梅死了,她翻了车。”伍天说。伍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电话那面却有赌城里纸醉金迷的声音传来。
许太太抓上作家,两个人慌张地赶到出事现场。山路险要,大大小小十几个弯,小雨大哭不止,许太太心里琢磨着,伍梅到底是因为什么来了这里?
伍梅死了。她从公路上翻下来,掉到悬崖下,那辆开了许久的小汽车被摔得扁平,她就被挤在那里面。许太太看了一眼,差点昏死过去。很多年过去,这个生命承载过的一切逐渐模糊,可是许太太总是会想起,那副躯体血肉模糊地出现在眼前,她还是会梦见伍梅眉心那一颗痣,血流满了她整张脸。许太太始终不明白,在那个伍梅美得凄凉的夜晚,她到底是在预知,还是在预谋着自己的死亡。
那一年,小雨唯一的亲人伍天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被遣送回国,也有人说他的半只胳膊比他先回了国。陪酒女郎也终于厌倦了自己的职业,她在一个清晨和许太太告别:“许太太,我不年轻了,得给自己谋个好人家去了。”她在枕头底下给许太太偷偷留下一封信,她向许太太说抱歉,她撒了谎,并且无法控制地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打算去和他私奔。许太太也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条不见了很久的项链,陪酒女郎在信里说:“许太太,我偷卖过你的一条项链,上个月终于赎回了它。”
阴影楼里最终只剩下许太太和作家,她抱着小雨,抚摸着她卷曲的棕色头发,突然感慨这是自己耗尽半生也无法等来的幸福。那一年,许太太决定卖掉这座阴影楼,也决定将自己这阴影般的人生晾晒在太阳下。也就在同一年,作家写出了一本四十万字的书,三个月内账户上多出了三十七万元。许太太把最后一件东西搬出阴影楼的时候,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作家,走出阁楼的他,是如此英俊高大。
许太太说:“真好,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以后你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书房了。”作家的脸上现出一丝绯红,常年隐居在阁楼里的皮肤敏感而脆弱,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许太太:“太太,这是给你的。”
人们后来议论起阴影楼,总是拿这样那样的猜想嚼舌头,他们说那个作家写出了一部作品,许太太便见风使舵地钻进了他的怀里,也有人说他喝了许太太那么多年的威士忌,喝出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多年过去,阴影楼易主多次,最终老旧到被拆掉。方太太靠租房营生,名字从玛丽换成了莉莉安,一张嘴却还是八卦的,她对那些不肯改装房子的独身太太说:“还记得当年住在许太太家决心要回国的男孩子吗?后来还不是到我这里来住,我给他介绍了假结婚的姑娘,他才不用回老家去卖豆腐……”
方太太常和别人嚼舌根,幸灾乐祸地说:“当年那个陪酒女郎被正室整得惨呦,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呢……”偶尔她也跟别人说起命运多舛的伍梅和消失了的伍天,也顺带着想到失联的许太太,还有她守了半生的阴影楼,在和孟太太一起喝茶的时候感慨着:“不知道小许去哪里了呀……”
渐渐地,人们忘记了那栋阴影楼,那些住进过阴影楼的人也忘记了自己有过那样一段灰暗的日子。他们只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许太太每晚留在冰箱里的食物,又想起那个最后和她走在一起的作家,但没有人在意他们去了哪儿。
而十五年后,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朝我走来,她的皮肤白皙,一双欧式的眼睛里流淌着的全是好东西,她手里拿着从书房找出来的书,问我:“爸爸,你写什么呢?”
我认真地回答她:“我在写一个十五年前发生的故事,那时爸爸还住在阁楼里呢。”
我写作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朋友,那是位老朋友,他总给我讲他梦里的一艘白船。那是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他身上,每次听到,都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