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蔚
飞驰成长签约作者,国际贸易业务者
以最简朴的文字直击人心
再次行走在德国的街头,公司合伙人邀请我见一位经济学家,准备公司上市的最后事宜。夕阳下,从哈勒—维滕贝格大学出来,边走边聊,同行的翻译巴赫先生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参观附近的一个养猪场,说我们早餐吃的培根就来源于那里。稍感意外之余,才想起畜牧业是这个城市的名片。
漫步走过一小段开着野花的小径到达猪场,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个独立的大格子和每个格子里一群白色的猪。
见有人来,一些猪开始变得活跃,哼哼地晃悠着向我们靠近。巴赫在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我却在第三个格子面前停住了脚步,微笑地看向躺在角落里眯眼睡觉的那两头猪,觉得它们好像我们家多年前被卖掉的那头:一样肚皮上有一块黑斑,一样半眯着眼睡觉。
参观完养殖场,我们来到一家服装店,在一堆衣服里,我看见一件白色的上衣。我的思绪回到了小时候。
作家阎连科说,年代存在,是因着记忆。
我想起我家养的第一头猪,它是爸爸从他同学家赊账买的。作为20世纪70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因为家庭成分,爸爸虽然一肚子学问,却终生都没能走出农门。同学的父亲是隔壁村的村支书,据说很喜欢能识文断字的人,于是同意我爸先将仔猪带走,养成后卖了再给钱。
那年,我九岁。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那年的冬天,我见到并穿上了生平第一双皮鞋。
同村的武叔那时在省城一家皮革厂烧锅炉,有生意头脑的他,回家过年的时候背回来半麻袋皮鞋。男孩款女孩款各种尺码都有,一律黑色,没有鞋盒,每双都是靠鞋带系着,以便区分哪只和哪只是一对儿,全部两元一双。那天后晌,武叔趁着太阳好,将麻袋底部向上一提,鞋子就一股脑儿地摊在了院子里。大人们迅速围上去细心挑选适合自己孩子的码数,小孩子围在边上好奇地看着。偶有几个淘气的,会嬉笑着钻进人群,将鞋子翻过来翻过去。
妈妈本不喜欢凑热闹,架不住隔壁的拴嫂一个劲儿喊她去看看。妈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挤进去选了一双,然后转身递给了我。片刻的意外之后,我顾不上试穿,将鞋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似是怕人抢了去一样,开心地跑回了家。晚上,煤油灯下,我趴在被窝里悄悄把鞋子拿出来,从鞋头看到鞋跟,将鞋带松了紧,紧了松,还意外发现鞋面上竟然有星星点点的花纹。我一边想象着明天穿上它时会是什么感觉,一边用手指蘸唾沫将鞋帮上几点小污渍轻轻拭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自己床上两层被子的夹层中。
那一夜,因为担心鞋子从被子夹层中掉下去,我几乎不敢翻身。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在洗脸后,对着镜子偷偷擦了一点姑姑抽屉最里面小铁盒中的香粉,把棉袄领口和下摆扯了又扯,然后才开心地穿上新皮鞋,在零下十几度的清晨,满心欢喜,一蹦一跳地走向几里外的学校。
课上到一半,我觉得脚底似乎有小虫子在爬,接着脚心开始发麻,继而蔓延到整个脚和腿。放学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像踩在刀尖上一样,我咬着牙抬腿,但根本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正在灶前忙活的妈妈,看到我满脸泪水一瘸一拐扶着腿回来,也看到了我脚上那双鞋。她冲过来一把将我背起来,让我坐到灶前凳子上,轻轻抬起我的脚,小心地解开鞋带,才发现脚被冻得红肿,脚背卡在鞋面上,脚踝深陷在鞋口处。在我的连哭带喊声里,妈妈硬是将鞋子给扯了下来。
妈妈一边把我的双脚拽进她的怀里紧紧捂住取暖,一边生气又心疼地骂我:“你傻吗,这是单鞋,不是现在穿的。”
“可是我想要一双新鞋。”说着说着,我就哭了。
“咱不哭,等你爸买来的那头猪养大了,卖了钱,妈给你买皮棉鞋穿。”过了一会儿,妈妈擦了一把我的泪说。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皮鞋,是简易人造革。鞋内里其实是一层硬纸皮,妈后来用水一泡一刷,鞋里的纸皮就像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地脱落下来,撒满整个水盆。
那雪花散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因那头猪和我的皮棉鞋连在了一起,我对它的照料也更加上心。冬天,我和妈妈扒开被大雪压住入口的地窖,跳进去掏地瓜,然后煮熟了拌好食喂它。三伏天的时候,我和妹妹用棍子抬水浇在猪圈地面上给它降温。每天放学后去田间挖猪草,为了将青草洗得干净些,有一次我差点掉进十多米深的水井,幸亏被同伴一把抓住。
“小猪小猪,快长大吧。”每次看它吃东西,我都对着猪棚默默地说。
猪被卖掉的那天,我在学校。放学回到家,猪圈空了。
盼望了那么久,我应该很开心才对,毕竟马上就能见到我心心念念的皮棉鞋。可是,我没有。看着空荡荡的猪圈,我竟然觉得皮棉鞋有点可恶,仿佛是它带走了那头猪。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是有点可恶的,因为是自己想要那双皮棉鞋。突然地,对皮棉鞋的喜欢就淡了。第二天,我找爸爸要了五毛钱,一个人去集市,在角落里靠墙坐下,租看了一上午的小人书,直到摊主催我还书,他要收摊了。
我回到家,才知道爸爸一直想要一件白衬衫,但他听到孩子想要读书,于是把钱给了我。最终,那头猪带给我的是《杨门女将》《岳母刺字》,好像还有《哪吒闹海》。那是我最初的课外书阅读记忆。
后来,我要上大学了。只可惜,是民办大学,不转户籍不调档案,不太有面子。
那一年的七月九日,是高考的第三天,我瞒着家里所有人,偷偷放弃了最后一门高考科目,只为赶着参加外婆的葬礼。可惜,当我走了二十多里的乡间小路,跌跌撞撞赶到时,外婆已经下葬了。到最后,我还是没能见她一面。在那片空无一人的树林中,在那座新起的坟茔前,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彼时的我根本想不到,十八岁时的那个决定,那一场扭头就放弃的考试,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足足用了二十年才停止回望。
很多年以后,我眼前常常会浮现出得知成绩的那个下午。校门口的巷子里,爸爸用力推着破旧自行车走在前面,我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谁都没有说话。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偶尔投射到墙上,影子就像是薄薄的纸被折叠了一下,又像是我和爸爸的腰被地面和墙面合力掰弯了。我闷头抠着已经被咬得很秃的指甲,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与左手中指上的一根肉刺较劲。最后,肉刺被拔掉带出了血,我没觉得疼,反而在心里莫名涌出一种叫作“可怜”的感觉。分不清是可怜爸爸,还是可怜自己。
“复读一年吧。”爸爸突然说,语气很坚定。
我没吭声,继续抠指甲。
“我等下去买包好点的烟,找老师说说,看能不能关照一下。”爸爸继续说。
“我不去,你也别去。”我顶了一句,继续低头摁着仍在冒血的指甲缝。
“不读书咋行?”爸爸停住脚步,看着我。我知道,以他对知识的渴求,以及终生没走出农村的遗憾,断然不会接受我就此罢休。
“读,但不复读。”说完,我紧迈几步越过爸爸,走到了前面。
“那中。”过了好大一会儿,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但每学期3345元的学费,对一个没有固定收入、仅靠土地勉强过活、正在供养三个孩子读书的家庭来说,不啻一个天文数字。屋内,爸爸低头抽烟,一口接一口。妈妈也低着头,缝补弟弟的裤子,偶尔将缝衣针在头皮上轻刮一下。弟弟翻来覆去地摆弄他新得到的火柴盒皮,用手掌在地上拍来拍去。妹妹在写她的作业。而我,在低着头抠手指甲。
“实在不行,把另外两头猪也卖了吧?”爸爸轻声和妈妈商量。
妈妈手里的缝衣针正扎进补丁,手猛地停顿了一下,才又将针头穿引出来。
“嗯。”妈妈点了一下头。
“就是可惜了……”妈妈又低声说。
“就这样吧,老大上学当紧。”爸爸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扔掉,又用鞋尖蹍了几下,走了出去。我和妈妈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爸爸出去找人了,去找隔壁村的屠夫来看价格,还要找邻居们帮忙逮猪。妈妈叹了一口气,将缝了一半的衣服放在脚边的笸箩筐里,转身走进了厨房,盛了一些玉米面调出一小盆猪食,端着走向了猪圈。我跟在她身后,她一边“啰啰啰”地唤猪过来吃食,一边打开篱笆门,走进圈里。两头猪听到声音围上来,拥挤着将头伸进盆里大口吃食。猪都没有被拴起来,村里老人们说,不拴的猪可以在猪圈里随意撒欢跑,长得快。妈妈随手捡起一根小棍子,一边搅拌猪食,一边轻声地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不一会儿,邻居们都来了,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大哥,拿着绳子走进了猪圈。猪受到惊吓,开始在圈里不停乱窜,一个大哥突然上前抓住了一头猪的两条后腿,顺势将它提了起来,仅剩前蹄着地的猪开始大声叫。在猪的剧烈挣扎中,大哥衣服上蹭了一些污泥和猪食的残渣。又上来两个人,将猪整个抬了起来,先悬空,然后摁倒在地。他们七手八脚用绳子将猪的前后蹄捆好,抬出了猪圈。剩下的那头猪蜷缩到猪圈的一个角落里,身体不断摇晃,伺机逃脱。邻居团叔将绳子打成一个大大的活结,扔到猪的前面,不一会儿猪前蹄就晃动到活结里,团叔用力一拉,猪直接被拉趴在地上。几个人迅速围上去,将它也紧紧地捆住。
团叔边拍着手上的污泥,边笑着大声对我说:“闺女,要不是为你上学,这猪咋也不能卖啊,多可惜啊!等你将来挣钱了,一定要记得给你爸妈多买几头好仔猪!”周围的人笑成一片。
“叔,你错了,等俺妹挣钱了,就不让她爸妈养猪了!”一个大哥打趣的声音响起,引来更大的笑声。
爸爸这时也带回了隔壁村的屠夫。那个屠夫因为脖子右侧常年有一个大大的肿包,又满脸麻子,人送绰号“包麻子”。
包麻子嘴角叼着烟,眯眼围着躺在地上哼哼叫唤的猪转了两圈,又踢了一脚猪屁股,然后慢悠悠地对爸爸说:
“老弟,这猪刚开始长膘,卖了可惜了。再说这样的猪,杀了也不出肉啊。”
“没办法,帮帮忙吧,孩子要开学了,学费还差点。”爸爸强撑着笑脸说。
“好吧,我收了。不过价格比成猪每斤要便宜一毛五。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满意,可以再找其他人看看。”包麻子作势要走。
“找啥其他人呀,不找了,你拉走吧。”爸爸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回答了包麻子。
妈妈放下手里刚才端起的猪食盆,慢慢走到捆猪的位置,用剪刀小心地将两头猪脖子上多余的麻绳剪断,然后将麻绳紧紧攥在手里,走向大门外。
猪被抬着丢进车斗里,包麻子又接过爸爸递的一根烟,别到耳朵上方,笑嘻嘻地挥手上了车。妈妈紧跟上,走了几十米才停下,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轻抖动手里的绳子,前前后后地晃动,口中不停“啰啰啰”地唤着猪,还小声念着:
“走吧,走吧,吃饱了,上路吧。”
“保佑我家下一头猪,多吃多长,顺顺利利养成啊。”
这是我唯一记住的事情,那时我面无表情,和那些猪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所觉。
没过多久,要开学了。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提出自己去学校报到。爸妈没有反对,因为家里也实在承担不起两个人的路费,但妈妈坚持让爸爸骑车送我去县城的汽车站。出门前,妈妈一边叮嘱我书包里有可以在路上吃的鸡蛋,一边不停地摩挲着我背上的行李,轻声地说:“要好好哩,想家了就写信。”
“嗯。”我低着头回答她。有几滴眼泪落在我的衣袖上,洇湿了一小片,妈妈也哭了,似是怕我难过,她轻轻拍了几下我的胳膊,转身回了屋。坐上爸爸自行车的后座,我再次扭头看时,妈妈变小了。看我回头,她抬起右臂,努力挥动着,我懂她的意思,她在对我说——去吧,去吧。
三十多里的路,爸爸一直弓着腰,猛力地踩脚蹬子,迎面的风让他那件旧得发黄的白衬衫的背面鼓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莫名内疚和害怕,手一直抓着车座的架子,却不敢像往常一样抓爸爸的衬衣。好像一碰爸爸的衣服,他就会转头对我说什么。可是,一路上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蹬车。
破旧狭小的候车室里,靠近风扇的座位已经挤满了人,我和爸爸在角落的一个位置将行李放下。爸爸看起来有些狼狈,满脸的汗水,衬衣松松垮垮地扎着,有几处已经被汗水打湿,头发也因为一路的风吹变得非常凌乱,没有了往日的斯文和儒雅。我眼眶有些酸涩,不敢再看爸爸,于是故作轻松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对爸爸说:“爸,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爸爸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轻轻甩了几下手,看着我说:“嗯,那我走了,到了给家里来信。”
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别担心钱,你妈在家养猪,我也能干活。”
我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胸口一直发酵的膨胀感和酸涩感瞬间直冲上眼眶。我在热闹又熙攘的人群中,泪流满面。
“等我有钱了,给你换一件白色衬衣吧。”因为伤心,这句话一直没说出口。
以后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一刻更渴望自己有钱,有足够多的钱。那样,我就可以留住我家的猪,就可以不让爸爸为难,不让妈妈流泪,就能给爸爸换一件白衬衫。也是在那一刻,我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多难都一定要有出息,都一定要努力挣钱,给爸妈买整圈的猪回来,让他们在自家院子里开养猪场,谁也不准带走任何一头。
民办大学没有补助,我想课余做家教,但高考落榜生的身份更使得家长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我辅导。从上大学的第二个月起,我便知道自己和班里其他同学都不一样。只有我,每个月的最后一周要拿着汇款单去学校东南角的邮局兑回两百元,那是我下一个月的全部生活费。一百五十元吃饭,五十元购买日常用品。我着实无法得知爸爸妈妈是如何做到每个月准时汇钱,以保证我下个月的生活不至于断顿的。我只知道那三年,邮局柜台边的工作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一直拿着同样面额的汇款单,寒来暑往,不曾改变。
不知道是宿舍太过阴暗潮湿还是身体抵抗力太差,大二下学期,我突然生了一场怪病,背部起了大颗疱疹。从一开始的零星几个,拖到最后整个背部都是,继而蔓延到了脖子上。校医不敢贸然医治,建议我去市里医院皮肤科检查。走出医务室的那一刻,我担心的不是自己得了什么重病,而是支付不起市里医院的医药费,又或者我付完医药费,剩下的半个多月怎么过。
贫穷和困顿,会让活着这件事,变得异常真实。
舍友是本地人,她推荐了她亲戚在市区开的一家皮肤科诊所。医生是她姨夫,人很热情。查看了我的背部和脖子后,他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只是简单地说,要用镊子把全部的水疱都连根拔掉。如果运气好,就可以治愈了,不过他也要我有心理准备,水疱也可能像韭菜会再起,需要再拔。背部衣服被撩起后,我趴在被帘子遮挡的手术床上。皮肤暴露在空气里,能清晰地感受到护士先为我擦了一层类似酒精的消毒药水。稍后,医生靠近了一些,将手中凉凉的金属镊子按在我的背部。一瞬间,又麻又凉的金属触感从背部传到脚底心,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冷战。
医生轻声说了句:“忍着点。”
几秒钟后,水疱被拔下瞬间的剧烈疼痛感,完全代替了镊子在背部一下一下的挤压感。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皮肤被撕裂的真实,我甚至清晰地听到镊子发力瞬间,水疱猛地被连根拔起,然后一小片皮肤脱离背部。这种声响,像沉闷的夏日午后,大大的雨滴骤降在厚厚的尘土上,“噗噗噗”地响。
一颗,两颗,三颗……
着实不明白自己是想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医生将按照拔的次数收费。总之,我疼到一次又一次皱紧眉头、咬着下唇,同时从头数到尾,整整四十八下。
漫长的时光终于结束,医生建议缠一层纱布,以便减少不洁净的触碰。我说不用,我会尽量小心不碰到衣服。也婉拒了医生提出的口服药辅助消炎的建议,我说我会多喝水。在忐忑和痛麻混合着的感觉中,我被告知费用一共是96.5元。终于松下了从开始就提着的一口气,赶紧摸出兜里那张一百元的钞票,小心地递过去。
再次感谢后,离开。
在路上,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公交车站台上锃亮到可当镜子的广告牌支架,我可能一直都不会知道当时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衣领虽然遮住了一部分脖子,但是外露的几颗水疱被拔掉后,凹陷的伤口处,鲜红的血仍在向外渗,几条弯弯曲曲的血迹使得整个脖子看起来非常恐怖。愣怔了几秒钟后,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衣领竖起来,顾不得考虑拉紧了衣领会不会导致衣服贴到伤口,只是用手死死攥住衣领两边,以免其松动让人看到里面的模样。
在距离学校还有三站的时候,我下了公交车,我算过,这样可以省六毛钱。
站牌正对着的是一家肉联厂的大门,下班的工人正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忍不住地想,每天有多少猪在这里被屠宰?有没有像我家的那种还在长膘就被宰了的呢?不远处的路边,一个炸爆米花的老大爷正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地拉动风箱,他时不时翘起炸筒,顺便通下炉火。
七八个放学路过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炸筒跑来跑去,惹得老大爷一直喊他们离远点,别烫到。继续往前走,是一个修车铺,车棚下,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轮胎朝天放着,两手油污的修车师傅一边转动手里的扳手,一边抽空掐住烟的一点过滤嘴,猛抽几口。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我猛地转身,修车师傅瞬间抬头。原来,是老大爷的爆米花出锅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小孩子们顾不上烫,纷纷挤到一起抢着去捡那些掉出袋子的爆米花。得逞后,他们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笑着跑开。看着老大爷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和修车师傅也都笑了。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感觉背部越发疼痛了。那是一种带着黏腻感的痛。大概是走路出汗了,汗水渍到创口,又或者是衣服摩擦皮肤导致的,想来背部渗血的情况应该比脖子严重多了。我不得不努力地挺直身子,尽量不让衣服粘在背部。带着强烈的不适和痛感走进宿舍时,舍友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隔壁的一个女孩。原来,因为和男朋友发生了争执,女孩半个小时前一气之下将金戒指扔进了学校的湖里。
鲁迅先生说得非常对,人和人的悲欢真是不相通的,我并没有觉得她们很吵,只是心想,那戒指,如果给我该多好。
几天后,收到爸爸的来信。信上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担心,妈妈又养了两头猪,春节前后又可以出栏了。
又过了一年,我以年级第一的总成绩通过了所有考试科目。老师让我在讲台上向大家分享学习经验。照例感谢了父母、学校和老师之后,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之所以想拼命学习,还有最后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补考一科需要50元钱,我是真的补不起啊。
讲台下,传来几许笑声。
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此要改变了。
有些执念,一旦开始,就如春天的杂草,在心里暗自疯长。继而蔓延到骨子里,滋生出一种叫作坚持的东西。只是这一次,从西北到东南,我走得更远。家乡那个小县城定然是容得下我的,可是我却容不下自己在那个熟悉的空间里回忆曾经的一切,那想要送爸爸妈妈一圈猪的愿望,强烈到战胜了所有的念头。
可我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遗憾,叫来不及。
八月的广东,毒辣的太阳下,结束了午休的员工们大都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从宿舍走回办公室上班。我微眯着眼走在人群里,隐约看见不远处篮球场上的水泥地面,有一层层的热浪在上下不停翻滚,像食堂大锅里的沸水。瞬间,感觉空气更热了,于是,我忍不住走得快一些。电话响了,眯着眼睛举起手机,是妹妹。
“姐!”电话一接通,妹妹的哭音传来。
“咋了?”我瞬间停住了脚步。
“姐,姐,咱爸,咱爸……咱爸出事了……”妹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别哭,说事儿,爸咋了?”我的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急躁,像是突然被人往后脑勺使劲拍了一巴掌,有点愣怔,又有点害怕。
“咱爸……咱爸被车撞了,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妹妹从抽噎变成了大哭。
一瞬间,世界静止了。
妹妹的哭声消失了,我身边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也消失了,空气里的热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响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茫然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再看一次屏幕,是妹妹的电话。我又抬起脚继续走,走了几步才发现那是通向篮球场的路口。顿了几秒,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室,转头,继续走。
“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是妹妹听错了,爸爸没事的!”
脑子里不断涌入的各种声音,让我的意识慢慢开始聚拢了回来。临近办公室的楼下,我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对妹妹说:“别怕,我坐最早一班飞机回家。”
八个多小时以后,我站在爸爸面前。爸爸,安详地躺在冰棺里。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摇头不愿意相信那是爸爸,甚至想转身跑开。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双腿似是承受不住头顶突如其来的重压,不停地颤抖着。我在泪光中扭头看向妈妈,求助地看着她,多希望她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嗓子已经哭哑的妈妈被婶婶搀扶着,看到我后,再也忍不住拍打着冰棺大声喊:“你不是总念叨老大吗,老大现在回来了,你起来看一眼啊!你起来!你起来啊!”
妈妈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插在我心脏上。我闭上眼,感觉千疮百孔的胸腔有血在喷溅,那血汩汩地四处流淌着,好疼啊!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在冰棺的花束中间,我看到了爸爸那张熟悉的脸。
“外力致使左侧三根肋骨断裂,折断后插入心脏和脾脏,导致腹腔出血死亡。”双手颤抖着接过法医鉴定报告,我泣不成声,心痛到弯下腰,我揪紧胸口衣服张大口呼吸,可仍感觉像要窒息一样,喘不过气来。我根本不敢想象,这突如其来的痛爸爸要如何承受,身边空无一人的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该有多少话想说啊!可那个曾发誓要让他过上好日子、要给他买很多很多头猪、要让他开养猪场的我,那时又在哪里?这瞬间阴阳两隔的滔天遗憾,谁来告诉我该如何弥补?
交通局里,我接受调解的条件是单独见肇事司机一面。
狭小的禁闭室,一个二十八九岁面容憔悴的小伙子,用惊恐又胆怯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停深呼吸,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平静。
“我是你撞死的那个人的大女儿,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我爸……我爸去世前,有没有说什么?”我无法不哽咽,开始我也不愿正眼看他,但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有勇气盯着他了。
“好像……好像说了几句,可……可是我没听清。”他眼神闪躲,不敢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回答道,然后又低下了头。
他的话让我开始发抖,一想到爸爸那一刻的样子,锥心的痛就再次席卷我全身。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泣不成声地喊出声:“我赶回来的时候,杀了你的心都有!你为什么要疲劳驾驶?为什么?为什么你犯错,要搭上我爸爸的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想要你赔钱!我给你100万,求求你让我爸爸醒过来,和我说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深深弯下腰,不停地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开了口:
“我家同意和解,也会在谅解备忘录上签字。不是你值得原谅,是因为我妈说我爸永远回不来了,我家已经散了,你也有媳妇孩子,将心比心,不想也搭上你家。我爸一辈子都与人为善,如果他在天有灵,相信这是他愿意看到的。但是我妈让我转告你:这辈子你都要记住,你身上背着我爸一条命。因为你,这个世界上多了三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走出交通局,我一个人,哭了一路。
爸爸的灵柩在家里摆放了三天,我白天张罗葬礼的细节,晚上就和弟弟妹妹打地铺陪在爸爸身边,像小时候一家人躺在院子里乘凉时那样和他聊天。我把枕头紧挨着冰棺,面对着爸爸侧躺,轻声对他说,爸爸,你应该再等等我,等我挣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多头猪,让你和妈在家开养猪场,我再给你多买几件白衬衫,买名牌的,不发黄。我又说,爸爸,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奶奶、妈妈,还有弟弟妹妹的。
我还说,爸爸,你知道吗,我好想你啊,你一定也在想我吧。
当对生猪讨价还价的幅度从每斤“一毛五”变成了“一块五”的时候,我已经在东南沿海这个城市打拼了二十年。用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一点一点地填平了十八岁那年的那道命运裂缝。
我曾在不同公司的流水线上,生产过家具、皮鞋、灯饰、摩托车气缸和铝门窗。
我曾在一家初创公司工作,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白天做跟单、采购、人事、前台,晚上加班到深夜,清晨六点再爬起来做文件。
我也曾因为太累,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是报刊亭的大爷看到,好心救了我。
我甚至曾在压力大到几近崩溃的日子里学会了抽烟。公司会议室的大沙发背后,我低着头,曲起一条腿坐在地上,刘海遮住眉眼,任凭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一根烟抽完,狠狠地擦一把脸上涩涩的液体,继续冲向车间。
太累的时候,不是没想过放弃,很多时候勇气只有一瞬间,一旦我们略微迟疑,刹那过后就有无数杂念。是那个刻在心中的执念,支撑着我,不允许自己杂念横生。
就这样,我有了第一个100万元,第一个500万元,有了自己的公司,完成了D轮融资。我终于挣到了足够多的钱,多到可以给爸爸妈妈买很多很多猪,多到可以让他们开很多很多养猪场。上市前夕,我陪同合伙人去了德国,我想起了父亲,那个已经活在记忆里的人。
可惜,爸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了,他已经十六年都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身在异国他乡,回忆却越发清晰。原来,生于那个世界的我,能一路从苦涩和拧巴、自卑和孤傲、纠结和对抗里,甚至从失败和打击里爬出来,大概是源于爸爸妈妈给了我一颗坚强又乐观的心,一份面对困难的倔强,以及与生活死磕到底的一腔孤勇。
可惜,世间几乎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独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当某一天,别离来临,骤然失去。余生的日子里,遗憾和思念将会如一根牛毛细针扎在心中,隐隐作痛,移不走也抚不平。那种感觉,就像是过了许久,久到你以为自己已经学会遗忘了,却在某天突然看到一件白衬衫时下意识地想:
哎呀,我要给爸爸买一件,他最喜欢这个样式的了。
我掏出信用卡,走向那件白色衬衫,我要买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