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左撇子,从我学会自己吃饭那天开始,就经常因为用左手做事被批评。
现代汉语词典里,“左撇子”的定义是习惯于用左手做事(如使用筷子、刀、剪等器物)的人,但我不是习惯,我只会用左手,我用左手写字、刷牙、吃饭、切菜、缝衣服、用剪刀以及打架。
一家三口,就我一个左撇子,吃饭夹菜的时候免不了筷子“打架”,影响身旁的人吃饭。20世纪90年代老家还很封建,左撇子小孩出去吃酒席时的行为会被视为不礼貌、没教养,会被人歧视,有时都不让上桌。谁家儿媳妇要是个左撇子,更要被婆婆念叨死。
小学一年级,语文老师试图纠正我,让我用右手写字,但哪怕她用教学棍无数次敲打我的左手,哪怕她在写字课上一次又一次掰开我的左手,强行让我用右手握笔写字,从一年级纠正到三年级也没用,后来她放弃了。爸爸喜欢给我讲道理,他发现讲道理没用之后,经常用给我买棒棒糖、雪糕等零食的方式诱惑我,哄着我用右手吃饭,我照样我行我素,丝毫不为所动。妈妈稍微凶一点,每次开饭前,一见我又左手拿筷子,立马用筷子背敲敲我的左手,我习惯了每日餐前挨敲,但就是不改。
我不是从小就叛逆,我是真的只会用左手,右手拿不住东西。
爸爸意外去世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上演过一家三口围着小圆桌吃饭的温馨场面了。以前哪怕左手挨敲打,也依然可以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开心地讨论着下一顿吃什么。
爸爸死后,我再没敢开口跟妈妈点过菜,不敢提任何要求,我知道她恨我害死了爸爸。她像疯了一样,经常半夜醒来披着爸爸生前爱穿的白色衬衫,坐在客厅餐桌旁的小方凳上,披头散发地幽幽啜泣。她对纠正我用左手吃饭这件事更执着了,从前只是用筷子象征性地敲打我的左手,现在,锅铲、铁勺、擀面杖、搓衣板,手边有什么,就抄起来用力打向我。所以,我左手的手背和骨节上常年青一块紫一块,最严重的一次,我无法握笔,连月考都没办法参加,在班主任那边,还得编理由搪塞过去。
她也从我妈变成了那个女人,而我恨那个女人。
只不过从她做家务时翻出我以为藏得很好的日记,读出我对她藏不住的怨恨,把我打过一顿之后,我就再不敢指名道姓地骂她了。
从那以后,她拥有过无数个只有我才知道的诡秘代号。大部分时候我用“×××”指代她,从那以后,我写日记再也不写明日期和天气,只敢写一些半真半假、云里雾里的话。我找了一张牛皮纸把日记本包了起来,用黑色记号笔在封皮上写了“作文素材摘录”,写完还讲究地用2B铅笔描了个边。
每次躲在房间里写日记时,我都会条件反射地竖起右耳听房门外面的动静,为什么是右耳呢,因为右耳离房门更近,确保自己“大逆不道”咒骂她时,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藏匿罪证。
每次写完日记,我都要绞尽脑汁地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把本子藏起来。
但哪怕做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这爱疑神疑鬼的毛病想必也是从她那里继承过来的。所以,我每隔一个星期,都会把日记本交给许诺,让她帮我保管。
我跟许诺的生日只差五天,我们两个有堪比过命的交情。
许诺妈妈和生我的那个女人,是推开门给对方家里端盘子送菜送礼物,关上门又爱讲彼此是非、互相攀比的老同学。
我跟许诺都觉得,我们这一代比她们进步多了,起码不像大人那么虚伪,不管关系好坏都坦坦荡荡。我们还在各自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隔着肚皮,互相踢腿,用展示拳脚的方式打招呼了。等四条腿都会走会跑以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疯,像紧紧交缠在一起的两根麻绳,她带着我爬树、下河、捉鱼、抓虾、偷西瓜,不学无术;我帮着她代家长签名、改试卷分数,弄虚作假。
绝配。
关系最差的一次,我们两个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小巷子里约了架,我揪掉了她的一把头发,她抓破了我的脸。最后,扭打在地上,旗鼓相当、胜负未分的我们,被循声而来的各自的父母揪着耳朵回家吃晚饭了。
那晚我们各自被教育,并被要求,以后不许再在一起玩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们又牵着手欢欢喜喜地去上学了。
总之,许诺是我童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