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没有去图书馆上班,也不想吃饭。馆长打电话来,我装作剧烈地咳嗽,向他请了病假。馆长很关心我,嘱咐我多喝热水,好好休息。挂了电话,我把窗帘拉得严实,只想赶紧闭上眼睛,沉浸在船上的水雾里。
睡意蒙眬中,似乎看到房门开了,有人走进屋来,我以为是黎敏,刚想起身说我没事,却看见周晓晓蹦蹦跳跳地径直走来,她一点都没变,扑通一下坐在我床边,就好像高中的时候她来我家玩那样自然。我赶紧拉住她,说:“我们好久不见了……”
周晓晓笑嘻嘻地晃着马尾辫,扭头对我说:“开什么玩笑,昨天不才见过。欸,对了,我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我颤颤地问:“你要去哪儿啊?”
周晓晓说:“田野,你太搞笑了,我要去上大学啊。”
我说:“那你还回来吗?”
她说:“不一定,寒暑假我要做实验的,如果我放假不回来,你帮我去看看我爸妈啊。”
我说:“好,我一定,我给你爸妈带红烧肉。”
周晓晓说:“别带红烧肉了,我爸爸爱吃鱼冻。你说我爸这人怪吧?鱼他也不爱吃,就爱吃鱼冻。”
“我记住了。”我说。
还想跟她说些什么时,周晓晓跳起来,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别来送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哭。就不说明天见了。再见,田野,你要保重。”
我嗓子眼一堵,将要哭出来,又觉得在她面前哭很不好意思,赶紧收住了。周晓晓挥一挥手走出门去,大步流星,光芒万丈。随即万籁俱寂,她的嗓音被裹挟在火车的汽笛声里飞驰而过,我默默感受她的离去,突然感受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挣扎着起身,上街买了条鱼,红烧,又把汤汁舀出来,盛在保鲜盒里,放进冰箱。下午,我拎上鱼冻,又去超市买了些牛奶、坚果和一大桶油,走去周晓晓家。后宰巷巷口有两棵冬青,旁边是山楂树,再旁边是结着枇杷的枇杷树,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今天我却走得如此慌乱。
我忐忑地把鱼冻放在周爸爸面前,周晓晓的遗像摆在不远处,是一张回眸的照片,笑容清澈明朗,满眼闪着星光。周爸爸看着我,没说话。
我轻轻打开保鲜盒,对他说:“叔叔,是周晓晓让我带给您的,她说您不爱吃鱼,只喜欢吃鱼冻。”
我还没说完,周爸爸的眼睛里便涌出泪来,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找到了一个支撑点,随后恸哭起来。
我又说:“周晓晓还跟我说,她寒暑假回不来,让我多来看看您和阿姨。”周爸爸捧起保鲜盒,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哭。我想跟他说,可能会有点咸,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看见周爸爸眼睛里,分明是慈爱的光芒。
周妈妈把我拉进周晓晓的房间,十多年后,我又一次踏进这间卧室。陈设没变,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书桌面对窗户,左边是一张小床,右边是书架,地板上的彩色地垫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凳子上还挂着校服。墙上还是那张巨大的行星图,土星四周绚丽的光环闪着七彩的颜色。
“晓晓最后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周妈妈轻轻说。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头,我以为需要避开什么,或是先说点别的。“谢谢你,田野,你让她很快乐。”周妈妈拉着我的手说。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那天我在周晓晓家哭了很久很久,哭得肆无忌惮、畅快淋漓,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烘干自己潮湿又颓丧的身心。
之后周爸爸周妈妈和我一起回忆了很多关于周晓晓的往事,比如她不喜欢吃鸡蛋黄,上幼儿园时把小板凳当马骑结果磕破了额头,她得过水痘、麻疹、腮腺炎,她养不活仙人掌,最喜欢水仙。
周晓晓曾经如此真实地活在这世上,如今我日日沉醉于回忆之中,也许只是试图逃避现实。
可这又是周晓晓希望看到的吗?我终于明白梦里船上的周晓晓其实一直都在向我告别,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还把这当作是她对我的留恋。
那天夜里,火车隆隆而过,我坐上前往哈尔滨的列车,回想我们最后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