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局安排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三楼,包间富丽堂皇,色调竟不俗气。我走进去,老赵飞奔上来大声招呼我:“田野!你还是老样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田野,我这几个兄弟,一起做生意的。”
旁边几个男的高矮胖瘦不一,朝我点点头。这氛围让人有点难受,我对老赵说:“咱都这么多年了,整这些干吗,找个烧烤摊,喝点啤酒多好。”
老赵猛地一拍我的背:“那怎么行,这么多年没见了,今天咱开心点。”我被他拉着坐定,看一眼墙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
我大口吃着桌上的菜,老赵推杯换盏,又是一饮而尽,然后拿着酒杯向我靠近,说:“田野,咱们多久没见了?”我说:“有十多年了。”老赵说:“干脆来福建,咱们哥俩干吧。”我说:“我在这儿干得挺好。”老赵说:“没几个钱,好什么?”我不说话,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肉。老赵说:“你就是死心眼儿,你要活得放开一点。哎,田野,我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命。”
说完,老赵把刚进来添酒的服务生往我身上一推,说:“我知道你喜欢扎马尾辫的姑娘,你好这口……”话音未落,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猛灌了一大杯酒,随后一拳打在老赵的脸上。同来的几个哥们儿见老赵被打,纷纷拿起酒瓶就往我头上砸。我也不太记得后来具体怎么样了,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酒店经理已经喊来了警察,酒瓶碎了一地,我的头昏昏沉沉,拿手一抹,额角全是血。
警察把我们都叫到一边问话。我对警察说:“是我先打的人,把我抓起来吧,都是我的错。”警察说:“赶紧去医院验伤。”我说:“真的,警察同志,是我打的人,你们人民警察应该维护正义,我愿意接受处罚。”老赵一抹嘴角的血,在一旁劝:“都喝多了,都喝多了。田野,赶紧的,我带你去医院。”警察说:“行了,赶紧去医院,别整天喝多了动手动脚,看你们都是规矩人,下次再让我见到你们寻衅滋事,就拘留你们。”老赵老老实实点头,我很生气,说:“不抓我吗?我求你们了,我应该被拘留,我罪该万死,我见死不救,我伤天害理……”老赵赶紧把我拖走。
2007年跨年夜,坐在派出所里,我看向窗外,有人在放烟火,如红色的星光掉落千里。一个警察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水,说:“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我说:“我坐在大巴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坐着老赵,后面坐着周晓晓,周晓晓旁边是四眼。本来是我坐第二排的,但周晓晓知道我晕车,就把第一排换给我坐。”警察问:“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睡着了,我晕车,上车就睡着了。然后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撞击。我睁开眼睛,看见前挡风玻璃碎了,有人从那儿往外爬,我这才意识到车身翻了。我看看身上,没伤,又看看老赵,也没伤,好好的,我以为事儿不大,突然有人把我往外面拽,我就出来了。”
警察问:“你看见周晓晓了吗?”
我说:“我站在车外寻找周晓晓,没看见她,我就想我们都没事,她应该也没事,但是我还是往车里看了一眼,就看见她在座位底下被压着。”
“然后呢?”
我一边哭一边大声地说着:“然后我就喊她。”
“怎么喊的?”
我说:“我当时喊‘周晓晓,赶紧起来’。她没说话,我就想把她拉出来。可是她已经被压在车底下了,我没法碰到她……”
警察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周晓晓怎么样了?”我问。
“肋骨插到肺里了,刚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警察说。
这么多年来,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这短短几分钟的时光,不断倒带,快进,倒带,暂停,快进,暂停……为什么当时我如此笃定周晓晓被压在车下,就没法拉她出来?是不是当时我用千斤顶顶起大巴,就能把周晓晓拉出来?是不是如果我拉她出来,她就还有的救?是不是我不和她换位置,被压在车下的人就是我?
该死的人分明应该是我。
临回宁德,老赵对我说:“田野,你应该往前走了。”我问他:“往前走是哪里呢?”
老赵回答:“不管走去哪里,你得找到你的起点。”
我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拍了拍我的,我们就此别过。
他和四眼都往前走了,只有我选择停留,停留在梦中的白船边,只为再看周晓晓一眼,也许我在等有一天,能好好和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