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时从来没有一夜,是能睡到自然醒的。明明没有睡懒觉,赖床也是件奢侈的事。
还是在晨光熹微间,便被喧嚣马蹄声惊醒了。
跟了宋郁文南征北战的这些年,有时连做梦耳边都是坦克轰隆声,没有一日清晨是不被惊醒的。
这次,她不再有以往的好运了。
出了门,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已比出门的时候,又混乱了许多。
梁秋时从屋子里出来,眼见隔壁正房那户人家,正在整理着包裹,准备逃难。
妇人肩上斜挎了个包,怀里抱着儿子,拉着她的手,急迫道:
“你是军医吧?原还想跟你学点医术。可眼下梁匪军打过来了,不逃,被抓住做了俘虏,恐怕命都没了,你也赶紧跑吧!”
梁秋时抿了抿唇,只嘱咐道:“一路保重。”
老太太已坐上了驴车,嗓音洪亮,大声咒骂道:“死婆娘,还不上车?一会儿那些梁匪军进城来,把你轮了!你是不是想被拉去,当军鸡?”
妇人回头担忧地看了梁秋时一眼,便放开了她的手,麻利地上了车。
老太太一把夺过孙子,骂骂咧咧道:“要死,自己死去,别拉我们家的种当垫背的!”
妇人唯唯诺诺,搂紧了身上包裹,问了句:“带干粮了吗?”
“带了的。”老妈子立即应答。
只话音刚落,就被老太太赶了下去:“去去去!驴车不可能让个奴才占用位置。”
老妈子被推下驴车,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停作揖祈求:“现在人人平等,你怎么还管我叫奴婢?”
“我们没叫人牙子过来,把你提脚卖了换钱,就是格外仁慈!还平等呢?反正这年头买卖人口又不犯法,谁都干,且是正当应分的事!”老太太狠了狠心,不耐烦道。
“老祖宗,您行行好。枪子不长眼睛啊。”老妈子混浊的老眼里,泪水更加汹涌:“把这些行李丢几件,不就能让我上车了嘛!”
“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比我俺家这些干粮水壶还重要?”老太太别过头去,已不去理会这些下人的死活了:“要是把驴累得走不动道,回头咱们几个人逃不掉,都得死!”
老妈子意识到大势已去,已不再挣扎,与其逆着人流逃难,或被踩死,或半路饿死,还是无奈摇了摇头,只身往宅子里走去。
口中喃喃道:“想我从年轻时,就在这里做工。原以为主家会拿我当自己家人,原来我还没有她们家的盘缠重要。一个大活人,比不上几两银子。”
也是,若是没了盘缠,路上怎么维持一家老小生计。
路上夭折,也算解脱了。
万一活着迁徙到了新的地方,总需要银子东山再起。尤其享受惯了的人,哪儿吃得了没钱的苦。
老妈子想到这里,回了自己下人的柴房,拿起绳子,搭在房梁上,静静吊死了自己。
庭院深处,老太太还在嚷嚷:“老五呢!他跟他媳妇儿怎么没上车?在磨蹭什么!”
小姐模样的姑娘,同样心急如焚,小小声嗫喏道:“娘,要不咱们先走,别等五哥了。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总归不会饿死。说不定梁匪军今天打,明天就退兵了。咱们一家人,总有团聚的那天。”
女儿没了就没了,可是老太太舍不得儿子,不肯走。
“你没跟上就算了,你哥怎么行?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命根子!”
眼见城中乱了起来,哭泣声、求救声、奔走声,交织在了一起。
才见老五和儿妇,不慌不忙地从屋里出来。
儿妇边走边吵:“说!你昨晚是不是又跟外面那骚狐狸滚被窝了?”
老五提上自己的布鞋,用手指指着她,颤了颤,骂道:“你这婆娘不贤,老子哪天心情不好,就把那女人抬回来做妾。”
“我呸!你也不好好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这副德行!”老五媳妇儿拽着他,不让他上驴车,无处安放的泼辣劲儿,只差没跳脚骂他。
“我告诉你,你可别激我。”老五薅住她的头发,作势就要去打。
儿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大腿,大声嚎哭道:“姑奶奶好心没好报,嫁个窝囊男人,以为不要聘礼,多带陪嫁,他就能珍惜。结果还不是打老婆?我的命好苦哇!”
梁秋时在一旁看着,好像突然明白了,宋郁文们奋斗的意义。
就是让女人有尊严,不再跟另一个女人共享丈夫,还被男人规训成理所应当的。而家里的仆妇,也有尊严的上工,而不是被当作牲口。
主人的恩赐,男人的专情,都不如改变整体社会环境。不要依赖地主老财、男权们的善良,而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当家作主。
梁秋时失神片刻,回过神来,本能回头四望,知道宋郁文在前线打仗,可连从前一向神出鬼没的警卫员,也没见到。
借住的农家小院,就见那男人已经踢了老婆好几脚,觉得不过瘾,正准备再补上几脚的时候,便被宋郁文的警卫员拉开了。
“男人的拳头是在外面用的,不该欺负女人。真有本事,是该保护你婆娘。而不是用打女人的方式,证明自己有能力。”
老五想不到面前的小战士,看着文弱,其实有这么大的力气。
试了试,估摸自己惹不起。
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将老婆扔在原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警卫员低头看了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便没去拉地上那女人。
“原来还以为找个丑的,就能对我一心一意。”女人自己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哀嚎道:“从前还以为,找个穷的,他就会感激我,对我好。其实不会!”
她现在后悔了,可也晚了。
倒是羡慕借宿在这里的女人,被个长官这般护着。
警卫员已经快速回到梁秋时身边,拉着她进了屋,整理着一些路上带的简单的东西。
“梁大姐,城里的人都在逃难,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
梁秋时紧紧攥着包裹,坚定点了点头:
“我想去找宋郁文。”
警卫员将装好的干粮与水背在背上,领着她出了门。
不忘回头叮嘱:“梁大姐,雪城乱了,外面都是追兵,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跟紧我,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