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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记忆中我最早做过的一个梦是在将近三十九年以前,我还没上幼稚园,甚至没听过做梦这个词。梦中的景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我母亲牵着我的手下床,穿过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客厅,站在屋门边,隔着纱窗望向漆黑的院子。这个梦中的院子坐落在我现实的家的正前方,大门口的牌子上注明了台北市辽宁街一一六巷五十二号。大门正对着一排空军眷舍,门口的小巷东西横走,巷北是光复东村,巷南的我们属于复华新村。在那个梦里,我母亲牵着我的手(似乎是在等待着、凝视着什么事情的到来),我望一眼我母亲、望一眼院子,再望一眼我母亲,再望一眼夜空。不多会儿,忽然有数不清的、只能用成千上万来形容的星星从天顶坠落,一路砸上了光复东村的黑瓦房顶。在那个年代——大约是西元一九五九年,我还不曾见过焰火,不曾看过或听过火灾、火山爆发,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电影和电视这一类的影像工具可以模拟出——比方说像外星人入侵之类的,星际大战的场面,所以我受到极大的惊吓。在黑夜中醒来,我看见我母亲、父亲睡得极熟,似乎并未经历我目睹的一切。这是第二个惊吓——仿佛方才那繁星毕落、万火齐燃、令人不敢逼视的光明是一幕只有我才得见得知的情景。换言之:它特别是发生了来惊吓我的。我吓得甚至不敢哭泣。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告诉我母亲:“星星掉到小宝家。”我也告诉我父亲:“星星掉到小宝家。”我母亲笑了。我父亲则连忙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踮起脚朝巷子对面张望一阵,说:“嗯!是掉了一地。”我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一个无从解释的梦只好成为我日后见到的其他事物的解释——预言。是的,日后我在每年十月十日的夜晚看见焰火,在长春路辽宁街口目睹火灾,在电影院里看一种人们称之为“罗马片”的大场面杀人放火的时候,都会放声大哭,它们是我那原初的可怕梦境的再现。

可是在我奶奶那里,梦,作为一种预言,并不恐怖。当人们称赞她的眼力好、能写那么小的蝇头小楷的时刻,她是这么说的:“看得细算不得好眼,看得远算不得好眼,一双好眼眨巴眨巴一看看见大明天。”我母亲解释我奶奶那话的意思是,眼力真正好的人可以预见未来。我告诉她,我做梦会梦到以后发生的事。我母亲嘿然一笑:“那你能干。俺从来不做梦。”在这里我可要告诉你,“那你能干”这四个字可不是夸奖,而是温柔的嘲弄。两句话合起来的意思其实就是,“俺根本不知道你这说的是些什么。”

我奶奶是相信梦的——或者该这么说:我奶奶是相信梦的预言能力的。她相信一切无法解释的事都必然有一个解释,倘若不能解释于今日,亦必将能解释于未来。这里面悄悄地埋伏下另外两套思考的方法。其一是:越是在今日不能获得解释的事,它越是会在未来彰显它的意义;其二是:之所以有那么一件事物在今日看来没有一个解释,乃是因为它必须在未来的另一件事物上彰显其意义。这是所有神秘主义的源起,它的根底很可能就在人类出生后的第一个梦里——“星星掉到小宝家”成为节日焰火的预言,成为长春路火灾的预言。甚至到我二十岁第一次看《星球大战》的时候,都会立刻想起那个最初的梦——虽然那时我久已不相信梦有什么启示作用。可是,亲爱的孩子,当你被第一个梦吓着的时候,我会知道吗?我该像我母亲一样,对我所不知无觉的事物存而不论?还是像我父亲一样,开一个弄假成真的玩笑,让真相益发可疑,并使追求解释的努力相形之下显得无稽或滑稽?或者,像我奶奶。

我六大爷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第一个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个梦吓着过。向我描述那个梦的时候,我六大爷已经七十岁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四月,我们坐在济南老家北屋东侧的炕头上。他说:“我梦见你二大爷朝小水沟里扔爆仗,扔一个,响一声,扔一个,响一声。后首我告诉你奶奶,你猜你奶奶说什么?”“奶奶说什么?”“你奶奶说,唉哟可了不得了!家里要来客人啦!”我六大爷说到这里,皱起一脸阡陌纵横的纹路,露出一金一银两颗镶牙,笑了起来:“直可恨这些客人不大懂得做客的礼貌!”他指的是一九二八年五月开炮压境,并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以国军韩复榘部弃守而辗迫进城的日本人。

就我记忆所及,好像从来没有谁统计过我奶奶所作的预言之中有多少比例的准确度,也没有人分析、研究过那些预言的成因或者与事实对照的符号学意义。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我奶奶有那种“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的叙述本领和叫人惊诧、意外、印象鲜明以及解悟不透究竟的想像能力。她的子女在几十年后某些家庭聚会的场合上仍能争先忆述他们各自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那些故事又总不免沾染着预言的色彩。此外——更可能的一个原因是:我奶奶对做梦这种事有一种亲切的、直观的领会,她从而可以模拟人们对梦所作的纷呈零乱的描述,摆脱经验的、逻辑的、实证的、科学的甚至真理真相的捆缚,予痛苦、灾难、艰辛、焦虑、惶惑中的人一点无从证明亦无从否认的乐趣,一点离开现实处境的抚慰。

对我来说,我奶奶那些预言是否准确以及为什么准确从来不是个重要的问题——我甚至宁可相信:她始终对那些个在大家族中备受煎熬的成员鸡零狗碎的人生疑惑和俗事挣扎报以一种可以名之曰“乱以它语”的解释,她是几个世代以来懋德堂里最会讲故事的人——一位小说家。

清光绪三十二年、西元一九〇六年,我奶奶杨似芳、字蘐如、洛口杨谦斋杨举人的长女嫁到济南西门外朝阳街懋德堂张家。两年之后,她产下第一个儿子,名之曰汉京,字西侯,小名广生。那是个一出生就笑个不停的小婴儿。我爷爷一举得嗣,分外欢欣,特别请了个据说极其灵验的算命先生到家里来,待若上宾,延之为这长子“道一道世途”。算命先生吃喝两顿,还在前进厢房里留宿了一宵,待到第二天黄道吉日才摆开阵势,卜了一卦。殊不料到这解卦之际,算命先生却沉吟再三,辗转不能定夺。我奶奶在一旁忽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随口念了两句:“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这是《诗经·邶风》中《燕燕》首章的两句,原文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意思大约是说:在为远嫁他方的女儿送行之际,忽然看见(或想起)像燕子这样按时出来的候鸟鼓翅翱翔的情景——倒过来,说成看见燕翔上下而想起(或眺望)远嫁他方的女儿亦未尝不可——不觉泪落如雨下。

那算命先生一听这话,当即长揖及地,对我爷爷说:“尊府自有高明,多不了我这么个浅人狂言妄语!告辞告辞。”

三年之后,我大大爷自在门前玩耍,忽然来了个用黄雀抽帖算命的术士,我大大爷当下把术士叫住,让与那黄雀出笼,权抽一帖,把玩起来。那术士则连忙知会看门的伙计朱成,后者随即入内通禀。我爷爷只好着人将术士迎进大门,一听是雀帖卜运,不觉大喜,忙与众人吩咐:“三年前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句子说的是《燕燕》,燕燕明明是只鸟儿,岂不就应在今天了?”及至取帖细看,上头画了个头梳朝天椎的小儿,手上拎着一串铜钱,术士趋前道:“大少爷这富贵是胎里带、命里在、无求无愿时时来,您老放心呗!”我爷爷一高兴,赍发那术士不少银钱,留下那张雀帖,径至后房同我奶奶细说经过。我奶奶将那雀帖仔细端详了一回,忽然笑了起来,对我爷爷说:“这帖子上画得要是实在,您老人家可要辛苦了。”“怎么说?”我爷爷脸一沉。

“这串铜钱的红绳子下头没打个扣子,照看是有一文、花一文,没个了局耶。”我奶奶这样说。

而且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那个一生行乐,而且带给许多人快乐回忆的大大爷好像从来不知道金钱是大部分的世人以生命中某些极其珍贵的部分辛勤换取而得的。一九六七年,他在一处舞台的右旁司琴,正拉着一首《甘露寺》乔国老的二六唱段时心肌梗塞突然发作,一跤蹶过去,倒在柔软的红氍毹上。印象深刻的观众永远不会忘记,他拉的最后的那句唱腔是:“这一班虎将,哪国有?” I57tpPOofbaC0UbeCKSdfdOyFoHJAsszU1qvX7r+76Vtos6uyE9V/GKjHKo6Z/Y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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