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爷爷有一种奇怪的性格,那就是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见闻乃至于知识的性格。他的口头禅是:“有这么回事儿吗?”“你这是跟俺说故事!”“俺才不信哩。”这些口头禅一旦冲出,表示他已经很能信得过什么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摇头、拍桌子。我奶奶曾经背着我爷爷取笑他这种德行,她跟经常无故受冤枉、受委屈甚至受凌辱的我父亲这样说:“别理他,你没见他一说话老鼠都挪窝儿,只有狗子上前摇尾巴。”“为什么?”“你老子一拍桌子,那挤在桌缝里的芝麻肉末儿花生皮儿都出来了。”
我奶奶生下我二姑的第三天,日本人停止炮击,她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后院地窨子里看我父亲,我父亲肿着张红彤彤的脸,正捉起一支毛笔在写大字,一见我奶奶便掉下泪来。我奶奶搂住他,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只是憋着嗓子哭。我奶奶再问,我父亲索性张大了嘴,让她看见肿得咽不下食物的咽喉,不过仍勉强说了声:“想吃饺子。”这就是那一板蚕豆大的饺子的来历,据说是我奶奶亲手包的。我爷爷当时抱着刚出生的大响,心情算是好的,却还忍不住数落我父亲装娇卖小。我奶奶一边包着饺子一边顶了我爷爷一句:“自个儿心里安稳了就别说人家不老实。”
我爷爷心里不着安稳也是有来历的,这得再往上回三代,到我高祖父张冠英身上说去。
张冠英是举人出身——用我父亲半开玩笑的换算方法,就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的程度——在当时的五大院里算是露了头脸,有那么点要改换家声、成为书香门第的意思。可是张冠英自己也知道:想在功名上再跨一步,恐怕难以幸进。要维持一个“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的声望,就不得不另外替子孙谋出路。有人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以他儿子张润泉的名义捐个百把亩地,兴办义学。这样一来,非但日后在地方上有了积仁行善的名声,张润泉也好歹有了个捐衔,就算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学作制义,也还保住了为善读书的体面。张冠英是个迂人,只知道读书的道途坎坷,却不通晓如何与官场里那些人事疏通交际。因此便央那拿主意的人给活动活动。赶巧那人在京里吏部有房远亲,两下里确也经常往来,于是许了个回话的日子就抬腿走人了。
张冠英从此有了盼头,喜滋滋地研墨铺纸、搦管濡毫,亲手给写了大门、二门的两副对联。大门写的正是那两句老词儿:“诗书继世,忠厚传家。”二门写的是:“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当下遣人送了匾匠铺子。四大院张家的风范就这么挂起来了。
三个月之后,捎话的人如约前来,腋下还挟着个小包儿,在二门里喝了两盏茶,和下人说尽京里的趣事新闻——据说有个应门扫地的本家僮子听了为之心仪不已,不久即辞工回里、闭门读书,日后居然也博了个功名,而且榜下即用,成为安徽、河南好几个县份的父母。这是旁人闲话,姑且搁置不提。回头说起我高祖父张冠英将捎话的人请入二进正厅,把捐衔的事打听个究竟,才知道宦途机关紧复,不好相与。捎话的人也读书识字,颇有几分恭谨,寒暄半天才将腋下包儿松了,不敢径往几上搁,顺手塞在屁股后头,坐倚只及三寸,看似个仔细人。他是这么说的:
“四太爷要捐是个正理正路,错不了的。可捐什么?有学问。怎么捐?也有学问。您比方说捐军需粮饷,可以的,不过眼下海口也通了、洋人也退了,这一捐,犹之乎锦上添花,钉子打不到铆上。说明白了,就是全无接济。再比方说,捐河工,可以的,别说北五省,就是江南江北上百个县份,眼下也闹着要治河,这里头的名目多,花销也大。您四太爷一捐,犹之乎井水注海,千百两银子出了门儿,一阵风全刮到昆仑山去了。况且这捐里有了例子,您四太爷今年捐了,明年还得捐,东边儿捐了,西边儿也得捐。小的京里的亲戚说了,河里是口无底洞,他劝您老别给自家找饥荒。”
张冠英知道人家这是一份体贴,自然感激万分,连声称是,受教不已。可仍不免蹙眉问道:“难道就没有旁的门道了么?我听说兴办义学也是一条极好的路子。”
捎话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片刻,才道:“小的举个例子给四太爷听,由四太爷做主吧。天津——四太爷是知道的,原先天津是没有义学的,贫家子弟不是卖糖豆,就是拾柴火,连一个功名都不出。当今皇帝爷想起这档子事儿,问说:怎么天津出不了人呢?这一下好!南书房传到军机处,军机处交到部里,部里的太爷们连忙议了稿子,定一个兴义学的办法儿。什么办法儿呢?叫长芦盐运司起个头儿。城里城外设了九处义学馆,一馆里少收十来个,多收二三十口,都是寒门子弟——”
“这是好的,这是好的。”
“您听小的说,四太爷。这学馆里的书纸笔墨茶水,教授先生们的束脩,冬天的炉火、夏天的凉棚,一切开销,全由盐务里筹措。另外,蒙童四季的衣裳要敷裕,随时可以更换——”
“噢!”
“每人每日给面十二两。”
“噢!”
“初一、十五,运司里还专程派遣着稽查的义学大员到各塾里考试,考得好了的还得加赏。”
“噢!”我高祖父张冠英给惊得差一点儿站起来,“这花销也是不小啊!”
“这您四太爷不必担心思,也都是由盐务里支付的。”捎话的人稍稍凑前、压低声儿,道,“要能比照长芦的办法儿,您老只消捐上一块地,小小不言的,那可不就是现成的‘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么?”
“嗯。”
“您老要是还有余心余力,办育婴堂、施馍厂、粥厂、棉衣厂,还有施棺会——拿棺木济贫的,掩骨会——捐块义坟地,春秋两季雇人清扫修葺,也是一捐。”
“万事以立本为先,我看还是兴义学这个门道是正途。”张冠英义形于色地说。
捎话的人于是从屁股后头拽过小包儿,轻轻置于几上,再轻轻摊开裹覆在外的巾绢,好半晌才露出了里头的物事:一叠以黄裱纸誊抄的京报,两份已经书写泰半的文书,还有小楷毛笔、盘龙方砚、铜池印泥和琉璃墨盒各一。
我高祖父读了京报,果然印证了捎话的人所言不虚。非仅如此,报上还记载着圣上如何加封一个江西婺源出身的举子,奖掖其轮地千顷、兴学有成的新闻。接着,捎话的人眼角含泪、趋前跪倒,冲我高祖父连磕三个响头,道:“四太爷肯捐地兴学,小的这一堂三房里二十多口子弟也有了读书识字的着落了。不像小的,才进了两年学便迫于家计,在市井里混迹营生,简直不成材料。”
剩下来的事三言两语可以表过:我高祖父着人取出南山里三百亩的地契,付与捎话的人,又与捎话的人填写了一式两份的托付状子,由后者注墨抻纸,我高祖父挥毫填写了土地幅员、托付年日以及他自己的名讳。这中间只有一点小意外:写到第二份书契的末了,琉璃墨盒里的汁子用干,砚池也枯涩不润,我高祖父只得另外研了墨,才签上“张冠英”三字,完成了手续。
“四太爷等着领封罢。”捎话的人又含泪叩头一番,才依依不舍话别离去。
这是清朝道光二十二年、西元一八四二年间的事。我曾祖父张润泉满两岁、叫三岁,家人们开始戏称他“员外郎”。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遂——那捎话的人忽然携家挈子离开当时名为历城的故乡本县,甚至离开了济南府,离开了山东。我高祖父仍不肯有疑于他,矜持了个把月才开箱取出托付状子,上头什么也没有,偏是光洁素净的白纸一张,只在左下角有黑大光圆的“张冠英”三字,以及血红赤腥的铃印一方。
那腥味儿——据我奶奶说,并非来自印泥,而是捎话的人琉璃墨盒里的机关。那是墨鱼囊子里的汁液,以之濡毫,初无异象,久之即色褪痕消,无迹可求。“怨不得墨鱼叫乌‘贼’嘛!”我奶奶跟我父亲说。说这话时,她老人家正抄着《金刚经》,蝇头小楷,历久不褪颜色。